寧慧霞
(河南工業(yè)大學 外語學院, 鄭州 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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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桑塔格的旅行書寫
寧慧霞
(河南工業(yè)大學 外語學院, 鄭州 450001)
美國著名女作家蘇珊·桑塔格始終把旅行視為生活與寫作的一部分。旅行點燃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書寫幫助她實現(xiàn)自我重塑的愿望,她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都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她酷愛旅行有著深層動因,旅行折射出桑塔格對自我重塑的渴望——渴望埋葬無根的童年,渴望發(fā)現(xiàn)被遮蔽的事實真相,渴望通過不斷變革創(chuàng)作風格來實現(xiàn)小說家的自我重塑。旅行以對變化的渴望反抗難以消解的創(chuàng)傷,結果卻強化了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旅行也是桑塔格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隱性主線,人物精神困境何嘗不是作家精神旅行的一種背書。
桑塔格; 政治旅行; 精神旅行; 旅行動因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當代西方最重要的女性知識分子、美國著名評論家、小說家。她的創(chuàng)作領域覆蓋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創(chuàng)作形式也不拘一格,有小說、戲劇、電影腳本、文化評論、藝術隨筆等。她的多棲身份與多種藝術實踐,造成了桑塔格研究的開放性和復雜性??v觀以往國內(nèi)外研究多是集中在她的文藝理論、備受爭議的政治立場、小說中實驗主義技巧和新歷史主義創(chuàng)作,對她的旅行及旅行敘事作為一個系統(tǒng)的研究并不多見。
事實上,桑塔格一生有豐富的旅行經(jīng)歷,她始終把旅行視為自己生活和寫作的一部分,在她看來,旅行就是書寫;書寫亦是旅行。旅行點燃了她創(chuàng)作的靈感,書寫幫助她實現(xiàn)自我重塑的愿望。本文從桑塔格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探討旅行對她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剖析她旅行情結背后的深層動因,認為桑塔格對自我重塑的渴望是她熱愛旅行和旅行書寫的深層動因。這種對自我重塑的不懈追求既體現(xiàn)在她渴望通過身體的旅行抗拒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結果卻發(fā)現(xiàn)越是試圖忘記越是難以忘記,最終童年的創(chuàng)傷在記憶的反復回放中不斷得以強化。旅行也是桑塔格不同時期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條隱性主線,旅行構成人物發(fā)現(xiàn)自我、重塑自我的心路歷程,這種對人物精神旅行的熱愛何嘗不是小說家桑塔格的精神旅行,她對不斷翻新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嘗試何嘗不是小說家自我重塑的精神旅行。
桑塔格一生的旅行經(jīng)歷大致可以分為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兩大類。政治旅行體現(xiàn)在她作為美國新左翼知識分子對新興社會主義國家的一系列訪問。20世紀60、70年代她曾先后前往古巴、越南和中國進行政治朝拜。受古巴人民革命熱情的感染,1960年9月,桑塔格考察古巴革命文化,1969年在《壁壘》雜志上發(fā)表了《關于熱愛古巴革命正確方式的思考》(SomeThoughtsontheRightWayforustoLovetheCubanRevolution),贊揚古巴人民飽滿的革命熱情和兼容并蓄集西方文化和加勒比文化為一體的自由寬松文化氛圍,她的文章進一步鼓勵了更多的美國新左派人士前往古巴。
作為新左派的代表人物,20世紀60年代她還積極投身到反對美國越南戰(zhàn)爭的侵略行為。她堅信北越的真實完全被外界“言過其實”、“尖刻”而“過分泛化”的報道誤導了,要想真正了解被輿論遮蔽的真相就必須親自前往事發(fā)現(xiàn)場,而不能僅僅滿足于對事物的表層理解。1968年受北越政權的邀請,桑塔格開始為期兩周的河內(nèi)之行,由于中途滯留,真正在河內(nèi)訪問的時間只有一周。旅行結束,她整理在河內(nèi)期間的筆記,發(fā)表旅行紀實《河內(nèi)之行》(TriptoHanoi)。訪問河內(nèi)之前,河內(nèi)一直是作為一個西方中心意識的“他者”存在于桑塔格的頭腦中?!叭ツ切┏嘭毜膰衣眯芯腿缤瑫r光倒流: 離開生活富足、充滿懷疑的文明社會,去尋找早期的那種單純、虔誠和健康的生活”(桑塔格, 2011a)。她相信社會主義政權能夠提供解決美國政治腐敗、經(jīng)濟衰退和道德式微的良藥,因此北越之行被賦予了精神朝圣的基調(diào)。可是到來河內(nèi),她卻被北越人高度模式化的語言、清一色的著裝和缺乏個性化的行為所困擾。西方的自由民主制與北越高度集權的文化產(chǎn)生的激烈碰撞使她難以將眼前的一切同頭腦中的政治朝圣聯(lián)系起來。她既不愿接受北越道德的抽象化范式和集權制度對人性的束縛,也不愿承認自己北越之行的失敗。如果一定要對此行加以界定,她希望自己的旅行只不過是對北越現(xiàn)實做的一場“簡短的”、“業(yè)余的”考察而已?!叭魏螐奈业男谐讨蝎@得真正嚴肅的東西都將把我送回到起點:作為一個美國人,一個沒有派屬的激進分子,一個美國作家的困境”(桑塔格, 2007a)。
1973年桑塔格只身前往中國,感受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像河內(nèi)之行一樣,距離之內(nèi)的觀感并不比距離之外了解得更多。出發(fā)之前,她就被文化位移帶來的傷感包圍著,創(chuàng)作了人生中極具個人色彩的傳記小說《中國旅行計劃》(ProjectforaTriptoChina)。未曾上路就已發(fā)現(xiàn)中國語錄式的簡單與她追求的多元文化氛圍的抵牾,“在文學與知識的交界處,靈魂的管弦樂突然奏出喧囂的賦格曲。旅行者步履蹣跚、顫抖著、結結巴巴”(桑塔格, 2009a)。如果說《河內(nèi)之行》以紀實的形式記錄了桑塔格在兩種文化間遭遇的情感沖擊,《中國旅行計劃》則以寫虛的形式講述了一個類桑塔格的敘述者在中國尋根之旅失敗而遭受的情感困厄。桑塔格的越南和中國之行都讓她陷入了“從‘大文化’到‘小文化’的逆向移位的暈?!?王予霞,2009:178)。正如布洛在研究心理距離與審美關聯(lián)時指出,人同藝術和現(xiàn)實間的審美關系存在著“距離的矛盾”。所謂“距離”就是“在美學中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在時空和心理上的距離、間隔或差異、對比”(Bullongh, 1912:97)。他緊接著指出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距離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藝術品過于拙劣讓人難以親近;距離太近,主體則不能用藝術的眼光看待客體或藝術品過于寫實會影響到主體的審美。無論哪種情況都不能產(chǎn)生美感。有鑒于此,在審美活動中,主體和對象之間一定要保持適當?shù)男撵`距離,這樣才能使主體以非功利的態(tài)度看待對象,實現(xiàn)主體和對象間的情感交流,促成美感的發(fā)生。桑塔格在河內(nèi)或中國遭受的情感困厄正是源于她從來就不了解越南也不了解中國,她的政治審美旨趣完全是建立在對社會主義政權的空洞理解,這種理解恰恰是始于心理和空間的距離。當她作為審美主體穿行于兩種對立的文化,想象距離和心理距離不斷被現(xiàn)實距離打破,身為旅行主體的她自然會因二種文化在觀念和現(xiàn)實中的碰撞而產(chǎn)生情感失衡,原本的朝圣之旅由此變得異??酀?。
如果說桑塔格對古巴、越南和中國的紅色旅行呈現(xiàn)的是她作為左翼知識分子的革命激情,那么1980年4月她對波蘭的訪問,特別是表達支持“團結工會”聲討波蘭政府對知識分子及其文化活動的壓制,以及回國后在紐約曼哈頓市政大廳發(fā)表《波蘭及其他問題:共產(chǎn)主義與左翼》(PolandandOtherQuestions:CommunismandtheLeft)的演講,被大多數(shù)評論家認為是她政治立場的根本性轉變:由同情支持左派運動走向右派保守主義。為了聲討薩拉熱窩人道主義救援危機,從1993年到南斯拉夫內(nèi)戰(zhàn)結束,桑塔格曾13次踏足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并親自導演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名劇《等待戈多》,與被內(nèi)戰(zhàn)圍困的克羅地亞人民一起承受痛苦,等待救援;但是美國及其歐洲盟友推行綏靖政策徹底激怒了桑塔格。
無論是前往美洲的古巴,抑或是在亞洲國家越南和中國的旅行,還是到歐洲國家波蘭經(jīng)歷的政治立場逆轉,抑或是在薩拉熱窩從事的人道主義救援的旅行,旅行表達了桑塔格對心中渴望和絕望的宣泄。在她看來,“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絕不能待在家里,而要以復雜的方式看問題”(Costa、Lopez, 1995:235)。復雜就是要拒絕簡單化地信息植入,就是要前往事件發(fā)生地,以理性的方式看待世界每一個角落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正在發(fā)生的不同于自己所熟悉文化氛圍的政治事件。
除了上述提到的桑塔格豐富的政治旅行經(jīng)歷,她坦稱“相比現(xiàn)實中的旅行我更熱愛精神的旅行”(Servan-Schreiber, 1995:144)。法國一家媒體記者由此將她稱為“思想的旅行者”(Servan-Schreiber, 1995:143)。
桑塔格的精神旅行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童年?!拔丛下?,先讀游記”(桑塔格, 2011b)。這是她成名后為紀念美國游記作家哈里·波頓(Richard Halliburton,1900—1939)而作的散文《向哈里波頓致敬》(homagetoHalliburton)的開篇語。在該文中她訴說了她是如何緩解童年的孤寂,開啟立志成為作家的抱負?!叭酥?,我所能想象的最高人一等的生活就是那樣的作家生涯:有無窮的好奇心、無限的精力以及無盡的熱情”(ibid)。自此,做旅行者和當作家,在她幼稚的頭腦里開始二位一體、生根發(fā)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桑塔格日后創(chuàng)作取得豐碩成果的一個關鍵因素來源于她一生的大量閱讀。閱讀開啟了她精神之旅的航帆,成為她孤寂童年的最好慰藉。
桑塔格不僅酷愛讀書,還酷愛創(chuàng)作,她把寫作視為意識自省工程的一部分?!皩ξ叶裕骷沂且环N生存方式,就好像是加入一群圣人的行列……我想我并非是在做什么自我表達,我覺得我正在成為什么,正在參與一項高尚的活動”(羅利森2009:13)。在《反對闡釋》后記《三十年之后》(ThirtyYearsLater),桑塔格再次提起當作家是她人生中做出的重要選擇,“我決意不以學究的身份來茍且此生:我將在大學世界的令人神往的、磚石建筑包圍的那種安穩(wěn)生活之外另起爐灶”(桑塔格, 2011c)。
《恩主》(theBenefactor, 1963)是桑塔格在作家激情感染下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小說帶有濃郁的歐陸哲學色彩,里面充滿了對存在和自由的思索。小說思考了“做一個踏上精神之旅的人并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擺脫陳詞濫調(diào)之后的自由,會是怎樣的情形?!粋€把自己交給幻想,或者夢想,結果會怎樣(的故事)”(桑塔格, 2007b)。小說一方面表現(xiàn)了桑塔格對追求思想自由的憧憬,另一方面又包含了對思想遭遇現(xiàn)實壓制難以自由的擔憂。小說標志著桑塔格作為小說家旅行的開始?!耙?,沒有人請你當作家,逼你獻身文學。是你自投羅網(wǎng),以為自己是塊作家的料”(桑塔格, 2007b: 3)。這種追求思想自由,認為現(xiàn)實拘役思想、思想受制于肉身的理念在她身后出版的《心為身役:桑塔格日記第二卷》(AsConsciousnessisHarnessedtoFlesh, 2012)有不間斷地記錄。桑塔格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探索和對小說家身份的篤定自《恩主》之后就再沒有改變。
盡管桑塔格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的滿腔熱情,但是她20世紀60年代創(chuàng)作的兩部小說《恩主》和《死亡匣子》(DeathKit, 1967)并未幫助她確立小說家的聲望,相反倒是《“坎普”札記》(NotesonCamp)、《反對闡釋》(AgainstInterpretation)及《一種文化與新感受力》(OneCultureandtheNewSensibility)等文章讓她一夜成名。她執(zhí)拗地捍衛(wèi)著作小說家的夢想,把《反對闡述》(AgainstInterpretation,1966)文論集中散發(fā)的能量稱為“從小說創(chuàng)作中漫溢出來而進入批評的那種能量,那種焦慮”(桑塔格 2011d)?!端劳鱿蛔印返某霭孀屗柺芘u,在隨后的20多年中,桑塔格看似失去了對虛構文學的創(chuàng)作熱情,而將關注的焦點轉入拍攝電影和從事她所熟悉的文化評論。
事實上,自桑塔格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死亡匣子》,她就開始重新思考形式與內(nèi)容、美學與倫理、歷史與現(xiàn)實、虛構與逼真間的對立統(tǒng)一,反思是否對形式過分倚重削弱了前兩部小說的社會向度。小說開始映射現(xiàn)實,聚焦社會生活中一個個“我”及“非我”的人物生存困境。20世紀70年代她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我,及其他》(I,etecter, 1977),更是以旅行作為小說集的起始和終結。《中國旅行計劃》開啟了敘述者“我”的尋根之旅,尋根過程的憂傷加之尋求政治理解中國的失敗,讓小說始終籠罩在憂傷之中?!对跊]有向?qū)У穆眯小?UnguidedTour)中這種憂傷的情緒以及旅行途中對所見之物的失望,讓整個旅行始終處于一種情感的極度壓抑。旅行不再是要發(fā)現(xiàn)美好的事物,也不可能實現(xiàn)靈魂凈化??傮w而言,《我,及其他》就是一部記錄桑塔格20世紀70年代思想迷茫、情感焦灼、創(chuàng)作困境的小說集。
桑塔格的前三部虛構文學作品都沒有引起評論界太多反響,真正確立她小說家聲望的是她1992年創(chuàng)作的《火山戀人:一個傳奇》(TheVolcanoLover:ARomance)。該小說被業(yè)界認為是桑塔格創(chuàng)作的頗具影響力的一部小說,也是桑塔格本人最喜歡的一部小說。小說并沒有停留在騎士從英國到那不勒斯又從那不勒斯返回英國的三次旅行,而是試圖還原漢密爾頓爵士的歷史原貌——他對火山的激情以及對收藏的癡迷。除了騎士第三人稱敘述這一明線,小說還包含著另一重敘事線索,即父權制對女性的身心壓迫以及不同類型女性對待壓迫所采取的妥協(xié)、屈從、抗爭到反叛的不同態(tài)度。小說對歷史事件的再書寫、對女性被壓迫群體集體關懷,賦予小說深遠的社會意義,同時彰顯了桑塔格的人性關懷。這種對父權制下女性生存狀況的關注也出現(xiàn)在桑塔格晚期創(chuàng)作的《床上的愛麗絲》(AliceinBed, 1993)?!洞采系膼埯惤z》更像是一部女性知識分子追求擺脫父權制精神壓迫追求思想獨立的精神之旅。愛麗絲精神自由恰恰是以她身體不自由為前提,她不得不整日佯裝病態(tài),通過自我禁錮于床上祛除父權制對女性創(chuàng)作的戒備,從而短暫地實現(xiàn)思想的自由。思想的短暫自由又是以思想的恒久不自由為前提,對智性的自我壓抑最終導致主體身體和精神的全面崩潰。
1999年,桑塔格迎來了她人生中具有重要意義的另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在美國》(InAmerica)的成功,該書不僅為她贏得了2000年美國全國圖書大獎,而且夯實了她作為優(yōu)秀小說家的聲望。小說講述了波蘭裔女演員瑪琳娜的人生之旅:她先是在民族身份、女性身份和演藝身份的三重危機下被迫放棄了在波蘭如日中升的演藝事業(yè),從華沙來到波蘭鄉(xiāng)村;波蘭鄉(xiāng)村的寧靜并沒有讓她的精神危機有任何好轉,于是她又遠渡重洋來到美國東海岸;在目睹了紐約貧富的兩極分化和繁榮背后的墮落,她和她的支持者又移居美國西部的安納海姆地區(qū),希冀在此建立一個政治平等、經(jīng)濟自足、精神豐富的烏托邦,終因經(jīng)營不善和不切實際的幻想,安納海姆以失敗而告終;為了生存瑪琳娜重回舞臺,憑借努力成為美國演藝新寵,聲名遠揚國內(nèi)甚至遠播歐洲,小說最終以瑪琳娜精神危機的全面惡化結束,她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人世間一切最寶貴的感情。桑塔格此時的創(chuàng)作視閾已不再局限于女性題材和女性情感,而是具有和男性創(chuàng)作相當?shù)拿舾?。她將批判筆鋒直指美國消費文化對人性的侵蝕。在她的筆下,美國不再是希望之所,歐洲反倒成了精神救贖、挽救藝術沒落的伊甸園。可以說,桑塔格每一次創(chuàng)作實踐都是心路歷程的另一種書寫,也是精神旅行的又一次遠行。
桑塔格為何如此熱衷于身體旅行和精神旅行?這和她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是分不開的。桑塔格出生后不久,父母便重返中國繼續(xù)經(jīng)營皮毛生意,桑塔格自幼寄居親戚家,由外祖父母撫養(yǎng)。6歲時父親病逝中國,父愛的缺失加劇了桑塔格對母愛的渴望,可是母親的無作為以及對她情感需求的漠視,加劇了桑塔格的情感饑渴。母親在桑塔格的印象中素來都是負面形象,在羅利森夫婦(Carl Rollyson and Lisa Paddock)(2009)為桑塔格所做的傳記《重塑偶像》(MakingofanIcon)第一章就有記錄:“母親是一個很自我的虛榮女人,不會做母親,而總在擔心自己的容顏老去”。母親從來都不是一個讓她溫暖給她慰藉的母親。想到母親,她就不寒而栗,這種恐懼不單來自心靈的恐懼,還包括擔心母親生氣的后果,“我怕母親,怕她生氣,怕她為此會減少對我已經(jīng)微乎其微的感情投入。但是我確實怕她?!?Sontag, 2012: 36)。桑塔格對母親的情感由渴望變?yōu)槲窇?,以致最后發(fā)展為強烈地抵觸和憎惡。“從母親那兒,我學會了: ‘我愛你’實質(zhì)上是‘我不愛你’。母親總是在挑戰(zhàn)我的情感,告訴我是我的‘冰冷’(cold)讓她不快。就像孩子虧欠父母,他們應對父母的恩典心存感激!他們才不欠呢。是為人父母虧欠子女愛才對(Sontag, 2012: 8)。這種對愛與被愛、施與被施關系的對立理解,讓原本就冷漠的母女關系變成彼此敵視。 桑塔格童年對女性的敵視不單來自母親,還來自對保姆羅斯(Ross)的恐懼。如果說前者令她畏懼,那么后者對她個性的壓抑簡直讓她癲狂。由于母親疏于照顧孩子,母親的角色大部分由桑塔格童年的保姆羅斯承擔。羅斯在桑塔格的記憶里是以“大母親”形象存在:她體型龐大、強勢、喜歡發(fā)號施令、喜歡用條條框框約束懲戒孩子。由于深受這兩種不同類型女性的壓制,桑塔格情感上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被閹割情結。這種害怕失去、害怕被冷落、害怕被操縱以及害怕被拋棄的恐懼又一度成為桑塔格和其女性戀人瑪利亞·依瑞恩·福恩斯(Maria Irene Fornes)的情感映射。在和福恩斯交往的四年中,桑塔格始終充滿了性的焦慮和情感的渴望。從另一角度上講,桑塔格對福恩斯的依賴與焦慮就像是她童年和母親和保姆不愉快經(jīng)歷的回放,這種情感的焦灼又不斷強化了桑塔格童年記憶的創(chuàng)傷。記憶不是因時間而模糊,創(chuàng)傷在記憶的撕扯中變得鮮血淋淋,越是要逃避越是發(fā)現(xiàn)無處躲藏。1978年在接受《滾石》雜志記者喬納森·科特(Jonathan Cott)專訪時,桑塔格(1995: 136)坦陳了自己不愿回首無根的童年和四分五裂的家庭,她認為“人生與其糾結于尋找生命的起點,不如在‘自我重塑’中打破原有的藩籬”。
除去要拋卻童年的創(chuàng)傷,桑塔格對旅行的偏愛還源自她對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的渴望。從來不滿足于從報紙、雜志、書籍中得來的二手消息,不滿于主流媒體對信息的操縱和誤導,造就了她高調(diào)張揚、桀驁不馴的個性。她會親自前往發(fā)生過激進革命的新興社會主義政權考察;也會為了揭露集權政治對知識分子的戕害而義憤填膺;還會不畏暴力與強權,公然與美國的國家輿論為敵。她從來不會將思想停泊在某個“安全”地帶,也不會為了安逸的生活而停留在她功成名就的領域,而是堅持按照客觀事實來思考、說話和寫作。在接受耶路撒冷獎的演說中,她提到作家的責任應包括“使人們不輕易聽信于精神的搶掠者,還原世界本來的樣子,描繪各種惡臭的現(xiàn)實、各種狂喜的現(xiàn)實”(桑塔格, 2009b)。但是作家的首要責任不是發(fā)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以及拒絕成為謊言和假話的同謀。如果當真相和正義間存在沖突時,講出真相未必會促進正義,促進正義可能意味著壓制真相時,如果一定要讓她在選擇真相和促進正義者間做出選擇,她寧可選擇披露真相。但是真相和正義又往往難以取舍,絕非是選擇的對立兩端。桑塔格在美國9.11事件后發(fā)表的對美國霸權政治的抨擊,讓她再度成為美國輿論一致批駁的對象。但是無論以何種姿態(tài)界入政治,桑塔格身上體現(xiàn)了西方知識分子所推崇的一種獨立精神,為了捍衛(wèi)真理,思想可以不畏強權。
她對旅行的酷愛還源于她對變動不居的執(zhí)著?!拔矣憛捴雷约赫谧鍪裁椿蛳胂笾鍪裁吹母杏X,我喜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喜歡在路上的感覺。我不喜歡徘徊于起點,但是我也同樣不喜歡邁向終點”(Cott, 1995: 131)。這種對“在路上”的喜好也可解釋桑塔格為何不斷嘗試翻新藝術手法,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拒絕一成不變的風格。如果一定要為她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找出一種內(nèi)在關聯(lián),變化恰恰構成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最突出的特點。每一部小說與其說是關注人物的精神成長,不如說是桑塔格作為小說家內(nèi)在自我的精神旅行。從1963年發(fā)表的小說處女作到2000年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的《在美國》,桑塔格一生創(chuàng)作的4部長篇小說、1部中短篇小說集和1個劇本。每一部作品無論是在主題還是創(chuàng)造技巧的選擇上都是一次新的突破。
第一部小說《恩主》是一部典型的元小說,小說開啟了桑塔格對意識受制于肉身的思考:一方面她認識到理性的膨脹對人情感的壓抑,對理性的過度強調(diào)讓思想失去了自由;另一方面她對自閉于意識空間,單純追求思想自由而與外部世界隔絕的做法似乎又不認可。這種意識卸負帶來作家思想的矛盾表現(xiàn)在她對主人公希波賴特結局的處理。她先是讓人物在不受羈絆的思想空間實現(xiàn)了意識的自由,然而人物意識的自由又是以人身的不自由為代價。希波賴特瘋掉了,他所追求的意識自由恰恰是在意識失常的時空實現(xiàn)的;而他重獲自由,結束被拘役的生活恰恰是以他放棄意識的自由,回歸常人的意識為代價。這不能不說是桑塔格對意識卸負的反諷,桑塔格對人物結局的處理表現(xiàn)了她對意識卸負做出的一種暫時取舍。桑塔格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死亡匣子》是人物臨終意識的狂想曲,“小說多層次的敘述結構以及對人物晦暗意識世界的關注,增加了小說閱讀的難度。小說并沒有停滯在現(xiàn)代人存在困境和精神荒原,而是具有倫理敘事的向度,表達了小說家對美軍在越南戰(zhàn)爭中集體無意識殘忍的批評,以此提升了小說的立論”(寧慧霞,2014)。小說具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也日趨豐滿,隱喻的大量使用渲染了小說中彌漫的死亡氣息。桑塔格雖從未稱其為敗筆,但她承認,出版了《死亡匣子》她失去了做小說家的信心。在接受查爾斯·魯亞斯(Charles Ruas)(1995:175)的新聞采訪中,她坦陳了自己在“邊緣”行走的痛苦,“我想:我從哪里來?我在做什么?我做了些什么?我像是一個流亡者,但我并不想成為流亡者,我似乎不像是一名作家了,但我最想成為一名作家”。事實上,無論是《論攝影》(OnPhotography, 1977)中對攝影作品操縱性、侵略性的分析,還是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asMetaphor, 1978)中對肺結核和癌癥的“去魅”式評論,以及在《在土星的星象下》(UndertheSignofSaturn, 1980)面對歐洲文化沒落而泛起的淡淡的憂傷,都不乏桑塔格對社會敏感問題的思考?!痘鹕綉偃恕?,這部在道德中展現(xiàn)美學,在美學中映射道德的作品,實現(xiàn)了桑塔格作為“道德家中的美學家”和“美學家中的道德家”的互動(里夫,2012:3-4)。小說開始關注歷史題材,時隱時現(xiàn)的敘述者經(jīng)??缭綍r空界限,在對歷史的改寫中又加入了現(xiàn)代元素,敘述聲音也由早期小說的單個敘述主體開始走向多種敘述聲音的雜糅,最后一章特別賦予4位女性個體化的敘述聲音,從不同角度完成了對父權制的控訴與批判?!洞采系膼埯惤z》表達了桑塔格對女性“精神囚禁”問題的思考,顯然她對女性“想象的大獲全勝”并不滿足(桑塔格,2007c)。這種對父權制下女性身份的拷問何嘗不是桑塔格本人創(chuàng)作途中矛盾心態(tài)的書寫:一方面她不斷周旋于男性主宰的創(chuàng)作界和評論界,利用美貌與機智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她又對性別歧視造成的女性作家邊緣化境況深為不滿,希望以作品質(zhì)量而不是其他因素作為評判作品優(yōu)劣的尺度?!对诿绹费永m(xù)了她在《火山戀人》中的歷史書寫,揭露了美國消費文化對人性的侵蝕以及對藝術理念的誤導。桑塔格在大眾文化與高雅藝術間的搖擺讓她倍受歐洲和美國文化評論界的批評,而她似乎正是以自己對文化的不同闡釋表現(xiàn)對文化問題的深層思考。由此可見,桑塔格每一次創(chuàng)作風格的嬗變,既包含她對上一階段創(chuàng)作理念的反思和修正,又是小說家自我重塑的精神旅程。
縱觀桑塔格一生的政治旅行和精神旅行,每一次旅行無不是對原有認識的反思和對先前創(chuàng)作的突破。她的旅行情結可以歸結為她要斬斷無根童年,選擇旅行恰恰又印證了她對無根和不受羈絆的渴望;她對旅行的鐘愛還源自于她對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的渴望,即使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會伴隨著不同文化碰撞的痛苦和可能遭受主流輿論圍攻的危險;她的旅行情結尤其來自于她對變動不居創(chuàng)作風格的喜愛,她從來都不滿足于駕輕就熟的創(chuàng)作,而是希望每一次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自我超越。在她看來,“對文學作出任何單一的闡釋,都是不真實的——也即簡單化;要真實地談文學,就必須看似矛盾地談。因此,每一部有意義的文學作品,配得上文學這個名字的文學作品,都體現(xiàn)一種獨一無二的理想,要有獨一無二的聲音”(桑塔格, 2009b)。這種對創(chuàng)作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不僅造就了她桀驁不馴的個性,而且解釋了她不斷求變的創(chuàng)作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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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蕭怡欽]
Susan Sontag’s Travel Writing
NING Huixia
(ForeignLanguagesSchool,HenanUniversityofTechnology,Zhengzhou450001,China)
Susan Sontag, the prominent American female writer, always regarded travel as part of her life and her literary creation. Travel sparked her writing inspiration and writing promoted the fulfillment of self-making. This paper is a tentative study of the influence of her political and intellectual travel on her writing and attempts to probe into the profound causes of her attachment to “travel complex”. Travel is a reflection of her aspiration to bury her childhood trauma, her craving to hunt for truth and her wish to fashion a transcendent self via transforming her writing strategies. Travel is used to escape from and rebel against trauma, but it actually intensifies the depressing memories of her miserable childhood. Travel also constitutes the implicit theme of all her fictional writing. 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the characters undergo in her different fictional works is the endorsement that Sontag experienced in her own spiritual journey.
Sontag; political travel; spiritual travel; causes of travel
2015-08-05
國家留學基金委青年骨干教師項目“政治·倫理·美學:蘇珊·桑塔格創(chuàng)作研究”([2015]3069),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美學與道德共生性之嬗變:蘇珊·桑塔格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2016-ZC-065)。
寧慧霞(1977-),女,河南洛陽人,博士,河南工業(yè)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I712.072
A
1672-0962(2016)05-005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