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磊,余亞斐(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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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震人性論的當代啟蒙
吳磊,余亞斐
(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摘要:戴震人性論是在反理學的迫切現(xiàn)實需要和變革程朱理學人性論的基礎上提出的。戴震認為,人性生來就是平等的,人性的基點不是道德的,而是人人皆有的情和欲。戴震肯定人的合理情欲在人性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主張道德應該以物質(zhì)生活為基礎,以重建先秦儒學人本主義精神。戴震的人性論既有反理學的精辟論述,又包含著中國對民主、自由思想的初步表達,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的轉(zhuǎn)型、傳統(tǒng)價值觀念向近代價值觀念的嬗變。
關鍵詞:戴震;人性論;理學;啟蒙
戴震的人性論代表了由新的生產(chǎn)關系產(chǎn)生的市民階層的利益愿望①如戴震在經(jīng)濟上提出“富民為本”(洪榜《戴先生行狀》)、“好貨好色”(《戴東原遺墨》,載《安徽叢書》第六期);在哲學上對程朱理學性二元論進行猛烈批判,提出“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的王道政治等,正是由初步發(fā)展的資本主義萌芽而產(chǎn)生的新興市民意識在戴震思想上的反映。,是以理性思維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革新。戴震不迷信權(quán)威,不循古人之舊說,以考據(jù)為手段,敢于求真理,對儒學的關注焦點從形而上的心性層面轉(zhuǎn)移到形而下的現(xiàn)實生活,將人從程朱禁欲思想的樊籬中解放出來,反傳統(tǒng)、反權(quán)威,倡導人的自由、民主、平等,肯定人的情感、欲望在人性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高度贊揚人的價值,期盼“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的王道政治。他的人性論既有反理學的精辟論述,又包含著中國對民主、自由思想的初步表達,促使著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轉(zhuǎn)型、傳統(tǒng)價值觀念向近代價值觀念嬗變。戴震的人性論雖然以“復古”為形式,披上“經(jīng)言”的外衣,但這些并沒有掩蓋其所具有的啟蒙價值與意義。后代仁人志士常常宣傳、利用戴震反理學的思想來為民主革命造勢,扛起反對封建專制的大旗,為民主、自由社會的實現(xiàn)作不屈的斗爭。梁啟超稱贊戴震的“情感哲學”從理學獨斷論的束縛中脫離出來,“其論尊卑順逆一段,實以平等精神,作倫理學上一大革命”[1]5,《孟子字義書證》一書則“實三百年間最有價值之奇書也”[1]5,他的義理之學不但“復活了17世紀清初大儒的人文主義的統(tǒng)緒”,而且“啟導了19世紀的一線曙光”[2]。胡適也贊譽戴震論性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舊說”[3]61,可以用來作為“建設新哲學”的大事業(yè)[3]14。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戴震既是17世紀中國早期啟蒙運動的繼承者,又是19世紀啟蒙思潮的先驅(qū)者。
一個哲學家的思想并不是懸浮的空中樓閣,而是深深扎根于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土壤中,是對他那個時代和社會的“病根”的思考與回應,這樣的思想才是具有現(xiàn)實的生命力,也為疑難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種思路。戴震就是這樣一位哲學家,他以強烈的入世情懷深深思考現(xiàn)實社會普遍存在的“疾病”以及綜合考慮各種因素以尋求適宜的醫(yī)治之法。戴震的人性論無疑是一味猛藥,揭開了理學造成的社會“傷疤”,提倡“體民之情,遂民之欲”,重視人的自然情欲,肯定人的存在價值,為下層民眾的遭遇伸怨訴苦,以此來解決理學造成的積重難返的社會弊病。
元代以降,程朱理學就成為了官方意識形態(tài),這使得它逐漸喪失了其理論發(fā)展的活力,理學以倫理綱常為內(nèi)核,雖然適應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家族為本位的封建宗法社會的需要,在維系國家統(tǒng)一、社會穩(wěn)定的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而,社會的實際狀況卻并非理學所期望得那么和諧,官員豪強勾結(jié)四處斂財,“村民流離轉(zhuǎn)徙多失所”[4]404,官吏以理之名義責詰民眾,民眾或錢財盡失,或鋃鐺入獄,更有甚者,慘死于理下。戴震自幼隨父經(jīng)商,“復具知民生隱曲,而上無一言之惠”[5],親眼目睹了文字獄的慘禍及百姓的悲慘境遇,這不禁在他心中對理學治理的社會狀況產(chǎn)生了深深的反思。
如果說理學造成的人間悲劇在他的心中產(chǎn)生了觸動,那么他親歷理學的迫害則給了他更多的切近思考?;罩莸貐^(qū)是家族本位的社會,戴氏為其一大家族,既有家族,又有家規(guī),《戴氏家規(guī)》有云:“一族之中,人繁而情勿渙,譬諸千枝萬葉,根則同也。惟貧富之見未忘,而凌競遂起,究其由來,大抵酒食之微、田產(chǎn)之細耳……至因爭而訟,更非所宜,戒之戒之(睦)?!雹僖娬憬D書館藏休寧隆阜《戴氏荊墩家譜》,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抄本。家規(guī)規(guī)定,族里之間的矛盾大多因于“酒食之微、田產(chǎn)之細”,盡可能地在家族內(nèi)部解決,切忌不要將糾紛引向公堂之上。戴震32歲時②關于戴震避仇入都的確切時間,據(jù)段玉裁《年譜》、洪榜《行狀》說是在乾隆二十年(1755),而錢大昕自編的《年譜》、王昶《墓志銘》、淩廷堪《戴東原先生事略狀》等均認為是乾隆十九年(1754)??级?、洪二人皆據(jù)他人回憶,不足為信,錢、王則親歷,當以為實。所以學界普遍接受戴震入京是在乾隆十九年甲戌春的說法。,因其族豪者侵占祖墳③蔡錦芳先生專辟一章論述戴震避仇入都等生活經(jīng)歷對其理欲觀的影響,具體見《戴震生平與作品考論》第五章,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119頁。,寄希望于具有血緣關系的一族之長為其主持公道,然而戴震勢單力孤,族人任意欺凌。不得已,只能訴諸縣衙。他的族裔戴琴泉對此事有詳細記錄:“公祖墓在距隆阜二里之外之茅山橋南,東對公宅,遙望山勢,如書架層疊,青烏家謂為萬架書箱,主子孫著作等身,血食萬代。族豪某,意欲侵占,以廣己之祖塋。公訴諸官,縣令利族豪賄,將文致公罪。公乃日行二百里,徒步走京師。”[6]3468對此訴訟,盧文弨雖有調(diào)停之文④具體內(nèi)容見《與程致堂以道進士書》,《抱經(jīng)堂文集》卷十八,《四部叢刊》初編本。,但仍敵不過利益賄賂所產(chǎn)生的實際作用。在族人看來,戴震的結(jié)局完全是咎由自取,不合“天理”所致。同鄉(xiāng)人的漠視、官吏豪強的欺凌,讓戴震不得不思考決定生殺大權(quán)、頤指氣使的“理”在誰的手里?在豪強的手上?在縣官的令牌中?還是真的在大公無私的天之中?戴震認為,天理實際已經(jīng)不再代表著正義與公正,而淪落成了一己之私見,是以天理為工具,來理解一己之私欲,否定他人之私欲,而這一切又都是理學所造成的結(jié)果,“理”已經(jīng)成為了扼殺個體自由和殘害生命的工具。正如他說:“不寤意見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堅;意見所非,則謂其人自絕于理: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為禍又如是也?!保?]216
戴震對理學的批評不僅僅停留在表面,而是追溯根源,通過訓詁考據(jù)古圣賢之真理,來破除理學之弊,他說:“仆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謂非求之六經(jīng)孔孟不得,非從事于字義、制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宋儒譏訓詁之學,輕語言文字,是欲渡江河而棄舟楫,欲登高而無階梯也。為之卅余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7]“六經(jīng)”、孔、孟之道存于字義、制度、名物之間,因此,必須從經(jīng)典中的語言文字出發(fā),避免憑空臆說之流弊,探求古人所謂真理之義。
理學造成的另一嚴重的危害是對婦女的摧殘。受程朱“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潛移默化的影響,徽州婦女崇禮教,堅守程朱之說,守節(jié)之風盛行。據(jù)趙吉士統(tǒng)計:“新安節(jié)烈最多,一邑當他省之半”⑤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一一。?;罩莸貐^(qū)是明清時期貞節(jié)牌坊數(shù)量最多的地區(qū)之一,最晚的一座是建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孝貞節(jié)烈坊”,坊額上鐫刻著“徽州府屬孝貞烈節(jié)六萬五千零七十八名”十幾個字,這只是官方紀錄的人數(shù),實際人數(shù)遠不止這一數(shù)字,每一個數(shù)字的背后都代表著被封建禮教迫害致死的婦女無聲的控訴。明清的律例規(guī)定婦女改嫁合法或者丈夫外出多年杳無音訊也能改嫁,《大清會典》規(guī)定:“凡婦人夫亡之后,愿守志者,聽。欲改嫁者,母家給還財禮。”①《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八《戶律·婚姻》,光緒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但在實際中有諸多限制,如身為命婦、父母喪和夫喪期間、父母被囚禁期間和沒有離婚這四種情形的女子不許再嫁,統(tǒng)治者或贈以金銀,或免除徭役為利誘,并大肆旌表節(jié)烈,范圍包括節(jié)婦、烈婦、烈女和貞女,夫死不嫁為節(jié),女子未嫁守身為貞,女子以身殉夫為烈。女子深受封建倫理的壓迫,宗族更是以嚴苛的族規(guī)規(guī)范其行為,稍有僭越,即除宗室,如祁門《方氏族譜》有云:“間有悍潑不順,與夫持身不軌,事舅姑不孝,處妯娌不和,竊盜妒忌,饞長舌,為閨門之蠹者,即聲其罪,出之”[8]。在嚴密的封建禮教和族規(guī)的監(jiān)視下,婦女“其節(jié)操比于丈夫”[4]440。一座座貞節(jié)牌坊的罪惡,家族祠堂屋檐下的血淚折射出節(jié)烈貞婦遭受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苦痛,正如戴震在字里行間描述的節(jié)婦貞女之事:“顧方其處顛覆,甘凍惡,儻不獲終,有身死成仁而已。故受罔知節(jié)義者之辱陵在前,而憯怛系心肺,一時之性情,不自知其當于士人丈夫所云大義者也。余獨惜節(jié)操能是,或竟以不口于人,數(shù)十載后,誰復能舉以為言者。豈非松樅檜椈,共榛楚奄翳也哉!”[4]441程朱理學對人性的摧殘,尤其是對女性自由的限定、三從四德的強化,使得封建社會的女性成為理學禁欲主義的犧牲品,經(jīng)濟上不獨立,個人生活也談不上自由,一生受“貞節(jié)觀”的束縛,讓女性淪落為理學迫害的最底層。
宋代以來,儒學(理學)存在著兩大弊病:私智穿鑿和雜糅異學,加上統(tǒng)治者的推崇,僵化的理學完全淪為政治權(quán)威的婢女,以及由此造成對人性的壓迫。戴震一生經(jīng)歷坎坷,自身也深受理學之害,自然由社會現(xiàn)實問題入手,轉(zhuǎn)入學術批評,揭示理學之失。他以“明道”為鵠,在考證的基礎上對程朱理學人性論進行系統(tǒng)的批判,并以此為契機,重新詮釋儒家范疇體系,回歸原始經(jīng)典中探求“圣人之道”,重建原始儒學的人本主義精神。
戴震論人性,始終將人性的基點置于最低層次,從而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人的能動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這樣,人性便有了積極的意義。戴震認為,人類從自然衍化而來,先天稟賦著自然生生不息而有條理的特性,因而人是自律而又自由的,自由是以自律為前提的,自律說明了人的自由并不是對自我的極端放縱,而是受自然所與的“命”的限制,但這種限制卻不是消極的、被動的,而是積極的、主動的,為人的自我完善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人之為人,首先在于人是一個現(xiàn)實的、有欲望的人,而不是道德的化身,理義的代表。每個人皆是生命存在的個體,都有著飲食、欲望的需求,這是人發(fā)展的前提,也是作為人內(nèi)在規(guī)定性的基本內(nèi)容。戴震釋人,高度肯定人之生理需求、物質(zhì)欲望的重要性,視其為人生存的基礎。人性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欲、情、知,“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氣心知之自然也”[4]197。對于情、欲、知三者,戴震更加重視欲,甚至在某些情況下直接將欲與人性等同起來,正如他說:“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四肢于安佚之謂性?!贝髡鹬匀绱送怀鲇谌诵灾械淖饔茫仁菍韺W“去人欲,存天理”的批判,也是基于人性以形體為載體的這一事實,人體不以“聲色臭味之欲”來“資以養(yǎng)其生”,就無所謂人的存在。反之,如果離開了人的情欲望與形體,抽象地談論人性,那么人性就成了虛無飄渺之物。因而,人性首先表現(xiàn)為人的四肢、五官等形體所具有的屬性、機能和作用,這是人自我完善的起點。其次,正如人人皆有飲食需求、情感欲望等自然屬性一樣,社會屬性、道德要求也是人自我發(fā)展、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應有之義。人之為人,不僅僅在于人的自然屬性,而且還在于人的內(nèi)在超越性以及“理義悅我心”的自覺,正是后者,才讓人類不斷地走在向善的道路上,追求至善的永無止境,這就是人存在的價值。道德從本源上來說,是為了合理地保證個體實現(xiàn)遂欲達情,正如戴震說:“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達……道德之盛,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斯已矣。”[4]197因此,絕情滅欲是從根本上有悖人性的,也是違反道德初衷的。最后,人的飲食情欲與德性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它們都是完善自我的必要條件,且二者又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作用的。一方面,人的德性根植于人的飲食情欲,對飲食情欲加以合理節(jié)制,合理實現(xiàn),才有了道德;另一方面,人的德性是人與禽獸的根本區(qū)別之一,人通過道德的體認與教化,能夠清楚地明確自己類的界限而不逾之,由此人才能“遂情達欲”,而進于“神明”,使“百物之生各遂其自然也”。
戴震全部哲學思想的中心議題始終是人與人性,他關注人的平等、自由,強調(diào)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及人存在價值與意義的實現(xiàn)。他的人性論與其哲學體系中的其他思想存在內(nèi)在的邏輯關系,可以說,其他的一切思想都是為人性論服務的。如戴震以氣本論反對程朱理氣二分,認為人性來源于陰陽五行之氣,通過“生生而有條理”的氣化運動展現(xiàn)出的生生之德,來論證人性向善的可能性。又如戴震以血氣心知的理論分析人與禽獸的區(qū)別在于人的心能思,心擴充于人倫日用的實踐中,并“求其不易之則”,則“仁義禮智無不全也”;同時,人是血氣心知的統(tǒng)一,是完整意義上的人,是動態(tài)的人性為善的成長過程,這有利于人充分發(fā)揮自主性、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達至仁智統(tǒng)一的理想人格。戴震把情、欲、知視為人性的基本內(nèi)容,人人皆有的情、欲、知是人無有不善的前提,對人的情欲的肯定與認同使得人從理學禁欲主義中解放出來,從此出發(fā),人的生命得以存在,人的自我發(fā)展、自我完善得以實現(xiàn)。又如戴震對理情、理欲關系的闡釋上也表現(xiàn)了突出人的存在的意義,戴震剝落了“理”作為哲學體系中最高范疇的資格,認為“理”并不是形而上的“別有一物”,而是“情得其平”“情之不爽失”,理存在于欲中,人人皆有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欲,而“理”就是人在遂情達欲時能夠保持的合理界限,不過這種界限不是一種外在的限制,而是人自我發(fā)展、自我完善的內(nèi)在要求,是一種不逞其欲的表現(xiàn),更是擴大一己之欲以“遂人之欲”,乃至使天下無不達其情,無不遂其欲的王道境界,因此,欲并不是與理相對立的,欲中有理,理在欲中。
戴震的人性論對當代人性的提升有著積極的借鑒作用。首先,戴震強調(diào)后天學習對人的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戴震認為人可以通過后天的學習不斷地擴充心知,實現(xiàn)“仁義禮智備于己身”。人的德性必須要經(jīng)過學問的滋養(yǎng),否則就會“蔽而不知”,一個人如果不善,并不是人性、才質(zhì)的問題,而是“失其養(yǎng)”的結(jié)果。人雖然有智愚的差別,但是人類皆稟受陰陽五行之氣“清明”,所以皆有實現(xiàn)性善的可能性。人人都可以通過學習擴充學問,化為德性,實現(xiàn)理想人格。其次,戴震消除了感性與理性之間的緊張關系。戴震認為,人的“血氣”與“心知”分別對應著人的感性與理性,兩者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因此,戴震既不貶低感性的存在,也不夸大理性的意義,既反對道德理性對情感欲望的抑制,又批評放縱情欲的做法,主張“以情絜情”,“遂己之欲亦遂人之欲”。當今的社會是一個日益物化的社會,如何處理感性與理性的關系,如何協(xié)調(diào)好人的物質(zhì)欲望與精神生活,如何重建人的精神家園,我們可以從戴震的人性論中尋找到一些解決之法。最后,戴震激勵我們不斷向善,形成高尚的理想人格。人們在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時候,往往會受到“私”和“欲”的妨礙,因而需要“去私”“解蔽”,“去私”的關鍵在于推行“忠恕”之道,“推己及人”,這樣才能達到仁的境界,“解蔽”則要通過后天學習的努力,克服“名之見”與“私智穿鑿”的弊端,達到智的高度。仁、智之善是人們通過提高自身修養(yǎng)、“養(yǎng)血氣”“養(yǎng)心知”可以達到的,是人們自我發(fā)展、自我完善的目標。戴震的人性論具有引人向上的作用,激勵我們樹立道德理想,形成高尚的人格。這些便是戴震人性論對人性提升的現(xiàn)實意義。
戴震對現(xiàn)實社會的思考促使他推崇人的自然屬性,他對人的情欲的肯定與推崇又促使他重新定位道德的屬性與功能。道德總是與人的物質(zhì)生活密切相關,滿足人之合理情欲成為道德的應有之義。
戴震認為,程朱理學所謂的“天理”之所以會成了殘害人性的工具,其原因之一就在于理學家所謂的人性平等并不是針對一切普通人的,而只是針對具有道德理性的圣人來說的,理學家們宣傳人性的基點是道德而非欲望,人性是稟賦“天理”的天命之性,是無有不善的,如果以這種絕對的天理之性要求普通的人,則是“遂己之好惡,忘人之好惡,往往賊人以逞欲?!保?]152因此,理學家將人性的基礎設定為理想性的東西,而非現(xiàn)實性的東西,其結(jié)果就會造成人性非但不是相近的、平等的,而是相差的、不等的。此外,在理學家那里,道德還過度地摻雜了個人地位與先天境界的差異的影響,如君臣、父子、夫婦的不同地位,又如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不同秉賦等。尊者、長者、貴者依靠自身強勢的地位和權(quán)力,在成己的過程中,將內(nèi)化的精神追求與外化的行為規(guī)范強制性地要求弱者、寡者、愚者、怯者,即以天命之性責詰眾人,結(jié)果便是禍害民眾。如此一來,天命之性便變成了一己之意見,普通百姓也由此成為了以理害性、任意欺凌的對象。正如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若以善作為道德的基礎,人就會走向罪惡的深淵。道德如果要運用于一切人中,道德的基礎就一定不能有任何善與惡的分別與判斷,否則,道德就會成為個人的意見,也會成為在上者以合理的旗號進行殘暴統(tǒng)治的理論工具。儒家先賢所闡明的人性論并不是這樣,孔子認為“性相近”,正是要反對將人性作出善、惡的分別。孟子雖然道性善,但是孟子又認為人性生來就是平等的,其基點并不是天命之性,而是人人皆有的情、欲和心,正如戴震說道:“六經(jīng)、孔、孟之書,豈嘗以理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發(fā)為情欲者,而強制之也哉!”[4]161
實際上,程、朱在人性之上設置的天理,只是在上者通過道德內(nèi)化而制定的倫理規(guī)范,而不是他者內(nèi)在的發(fā)展要求,如果按照理學的要求,人存在價值的實現(xiàn)只是在于“天理”對自我的引導,是“復其初”,那么,人便喪失了內(nèi)在的活力,淪為了“天理”的奴隸。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道德也常常與人分離,而成為抽象的概念,人們依據(jù)“天理”而制訂的倫理規(guī)范成為一種“冷冰冰”的外在的道德命令式的條文,其道德行為僅僅合乎義務,而不是出于本心。人們也不需要擴充心知,以至于“神明”,因為按照程、朱的理論,“自具自足”的“天理”本來就湊泊附著于人,那么人就不需要“言學以明理”,但是另一方面程朱又不能否定學習的重要作用,只能“分理氣為二本而咎形氣”,結(jié)果是“令學者?;笃渲小保?]168。
針對程朱理學的弊病,戴震第一步就是剝奪“理”作為哲學體系的最高范疇的資格,并將“分”的原則貫徹到人性領域之中。戴震認為,人的耳、口、鼻、目等感覺器官與心之官各有所分,各司其職,因而在認識事物時呈現(xiàn)其條理性。戴震以訓詁的方式考察了古經(jīng)中的“理”與“性”,認為“理”就是人在遂情達欲時能夠保持合理的界限,不“逞其欲”,不放縱自己的欲望,“欲而不私”,因此“理”并非“性”之外別有一物。此外,“性”自身也不需要別立一“理”來規(guī)定,人的目的就是成其自己,人是自由的人,并不需要“別有一物”的引導向善,而是作為人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自我完善的要求,因此是順乎人性的發(fā)展。理學家所言的“天理”總是離開人及其具體的生活,這便是悖逆人性,違反道德本義了。人是現(xiàn)實中的人,道德應回歸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去,“就人倫日用,舉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則,斯仁至義盡而合于天”[4]203。因此,依據(jù)道德制訂的倫理規(guī)范應扎根于人的感性生活中,為人的現(xiàn)實生活服務,否則就成為束縛人性自由的空洞教條。
研究戴震的人性論,對于當今的社會仍有積極的理論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在現(xiàn)實社會中,人們往往完全用道德來衡量一個人的好壞,以道德要求他人,這樣,道德便容易作為一種強制性的規(guī)范和約束,成為一種異于自身的力量而存在,成為人充分發(fā)展的障礙。人性的基點并不是道德的,而是合理的情欲,我們不能要求用道德來衡量每一個人,即道德絕不能以一種命令式的規(guī)范要求我們必須做什么,而只是告訴我們可以做什么,什么是可能的,道德只為人性的完善提供了一種可能性,而非現(xiàn)實層面。然而,被“消費社會所馴服”的人以道德作為底線,要求人人成為圣人,這便是壓抑人性的做法。建立在人性基礎上的道德必須以人的至善和幸福為目的,應該成為人性展開的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本身就是一種自由,即實現(xiàn)道德的自由與不實現(xiàn)道德的自由,也就是說,道德給每個人的未來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發(fā)展空間,而如果要求每個人成為圣人,既是不合理的,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當今的社會是法治社會,人之為人的底線是法律而不是道德,即每個人必須是合法的公民,而不是一定要成為高尚的人,而道德只是告訴人們?nèi)诵酝晟瓶梢赃_到的高度,樹立了人之為人的“高線”。
戴震是具有敏銳洞察力和分析力的思想家,他是從具體的社會現(xiàn)象入手,在批判程朱理學人性論的基礎上建立了自身的人性論,又通過人性論深刻地批判了中國封建社會,體現(xiàn)了經(jīng)世致用的治學品格,具有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精神。戴震的人性論不僅對傳統(tǒng)儒學的困境提供了有效的解決思路,還為儒學的更新注入了新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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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劉正花
中圖分類號:B82-0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0683(2016)03-0050-05
收稿日期:2016-01-16
基金項目:2014年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經(jīng)典詮釋視域下的朱熹與戴震孟學比較研究”(AHSKQ2014D131)階段性成果;安徽師范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與實踐項目(2015cxsj083)
作者簡介:吳磊(1990-),男,安徽和縣人,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碩士研究生;余亞斐(1980-),男,安徽淮南人,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