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福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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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長》:一出倫理悲劇的隱喻文本
王樹福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內(nèi)容摘要:在普希金的名作《驛站長》中,杜尼婭為了追求個人幸福,與驃騎兵大尉明斯基不辭而別,拋棄了父親維林;維林于京城尋女不遂,受到女兒和女婿的不公平對待,備受打擊,陷入因情感真空和生活無序而形成的倫理困境,并最終悲慘死去。由此,杜尼婭個人主義行為嚴重違背了普遍認同的集體主義家庭倫理原則,破壞了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民族倫理秩序。小人物維林的悲慘命運和潦倒至死,主要原因在于女兒的倫理越位而導致的倫理困境。作為一個隱喻文本,《驛站長》本質(zhì)上是一出現(xiàn)代化變革之初社會背景下的家庭倫理悲劇,其敘述重心不在于批評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階級壓迫,而在于表達對因現(xiàn)代化變革而引發(fā)的民族倫理失范之憂思和警醒,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小人物的深切同情和人道關懷。
關鍵詞:《驛站長》;隱喻文本;小人物;倫理悲??;民族倫理
作為普希金《別爾金小說集》(Повести Белкина,1831)中的點睛之作,《驛站長》(Станционный смотитель)是俄國小說史上無可替代的經(jīng)典之作:“《別爾金小說集》為后來俄國文學的主要體裁——小說樹立了典范,特別是其中的《驛站長》,上承卡拉姆辛《苦命的麗莎》的余緒,下開40年代 ‘自然派’的先河,對俄國現(xiàn)實主義民主文學的確立起過較大影響?!保?]對驛站長之死,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薩姆松·維林之悲劇在于社會壓迫和等級對立,反映的是小人物備受欺凌的悲慘命運?!啊扼A站長》是全部小說的重心。小說通過驛站長的女兒被人拐走、尋女被驅(qū)、最后潦倒至死的故事,第一次在文學中表現(xiàn)了 ‘小人物’的不幸命運,將貴族社會與平民階層對立起來,進行藝術(shù)表現(xiàn),具有強烈的效果”[2];“《驛站長》以簡潔生動的文筆描寫了鄉(xiāng)間驛站的十四等文官維林的不幸遭遇。小說飽含人道主義的情感,是俄國文學史中第一個成功地描寫小人物的作品”[3];“在這篇小說中,普希金描寫了一個備受打擊、無力反抗的小人物形象……當然普希金并非僅僅訴說老人的悲慘故事。他揭示了等級世界的不公平,這個世界不允許小人物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愛的權(quán)利”[4]。
集中關注父親維林和女兒杜尼婭、驃騎兵大尉明斯基之間的倫理關系,不難產(chǎn)生一種情感之惑與倫理之思:何以杜尼婭爭取個人幸福,對父親維林而言卻是致命的悲?。堪凑杖酥@砗蜕钸壿?,女兒生活優(yōu)越,備受疼愛,夫婿英俊,家庭和睦,維林應感到高興;再者,維林的生活雖清苦寂寞卻自得其樂,并非一貧如洗。將維林的悲慘命運歸結(jié)為社會等級壓迫,在邏輯上似乎值得商榷。作為一種“包容性很強、準百科全書性的形式”和民族精神的“想象的共同體”,《驛站長》以虛擬的藝術(shù)鏡像反映著19世紀上半期建立在帝俄專制“社會結(jié)構(gòu)和它的權(quán)威和權(quán)力之上的一整套社會參照體系”[5]。其中,大尉來訪、女兒離去、京城尋女與落魄歸鄉(xiāng)等情節(jié)所傳達的倫理關系,不僅推動著小說故事的展開,決定著人物命運的結(jié)局,而且也反映著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文化規(guī)訓。
驛站長雖是“十四級文官,驛站的主宰”(37)[6],但要承受來自各方的冷眼、呵斥、指責、辱罵,其地位之低下,其官職之卑微,其內(nèi)心之壓抑,讓人一掬同情之淚:“驛站長是何許人?就是一個十四級的真正受難者,他的官職僅僅能使他免遭毆打,而且還不保證他永遠不挨打。”(37—38)盡管生活如此清貧艱苦,但維林苦中作樂,視女兒為生命的唯一和生活的支撐,與如花似玉的女兒相依為命,生活過得溫馨而甜蜜。在維林的眼中,十四歲左右的杜尼婭“腦子好使,手腳麻利,活像她死去的母親”(39);在敘述者——職位低微的九品小官吏А.Г.Н.的眼中,“她的美貌令我吃驚”(39),有著一種讓人著迷的魅力風情,是一個善于察言觀色的“小妖精”(кокетка),長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只兩眼便已察覺出”“我”的心思,“回答我的問題時沒有任何的膽怯,像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姑娘”(40),和父親陪著客人隨意喝酒聊天,“就像是老熟人似的”(40)。
行文至此,小說展示了一個外貌漂亮、善解人意、了解風情的成熟女性形象。敘述者話語中的кокетка,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杜尼婭的道德形象,即一個精通人情明白世事的庸常少女;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敘述者內(nèi)心的道德水準和道德期待,即一個道德素養(yǎng)泯于眾人的庸俗男性。按黑龍江大學辭書研究所編著的《大俄漢辭典》解釋,кокетка意即賣俏的女子[7];按蘇聯(lián)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著的《現(xiàn)代俄語辭典》,кокетка意即讓男人心生愛意,靠外在裝飾和行為舉止吸引男性的女人[8],可譯為“小妖精,騷妞兒,賣弄風情的女人”。對杜尼婭的諳熟世故和女性魅力,維林也是心知肚明,且引以為豪:“打這兒過的人,人人都夸她,沒有一個人說她不好。太太們常送東西給她,有時是頭巾,有時是耳環(huán)。過路的老爺們故意留下了,說是為了吃頓午飯或是晚飯,其實只是為了多看她幾眼。那時,不論多么生氣的老爺,一見到她就安靜下來,對我說話也就客氣了。”(41)
對杜尼婭性情和心理的側(cè)面描寫,為她鐘情貴族明斯基,和明斯基駕車不辭而別,埋下一個秘而不宣的情節(jié)伏筆。有了女兒的存在和寬慰,五十歲上下的維林雖然備受上級斥責和打罵,但卻“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39),“臉色很好,精神矍鑠”(40)。然而,世事難料,人生變幻,造化弄人:三年前一個冬天傍晚,“一位身材勻稱、蓄著黑色唇須的年輕的驃騎兵”來到驛站,剛要高聲發(fā)怒,見到貌美驚人的杜尼婭,“怒氣消失了;他同意等馬回來,并為自己要了一份晚餐”(42)。年輕人對杜尼婭心中頓生愛意,于是裝病在驛站住了下來。
年輕人生病期間,杜尼婭與驃騎兵形影不離,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短短數(shù)天之內(nèi),兩個年輕人情愫暗生,感情迅速升溫,唯有維林尚蒙在鼓里,一無所知。“驛站長在場時,病人哼哼著,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卻喝了兩杯咖啡,并且還哼哼著說要吃午餐。杜尼婭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他不時地要喝水,杜尼婭便給他端來她調(diào)制的檸檬茶?!保?2)“病好”之后,開朗活潑的明斯基和維林父女熟絡起來,說說甜言,開開玩笑,登記馬匹,一派平等開心、其樂融融之象,并無所謂貴族與平民之間的等級差異。如此一來,“善良的驛站長著實喜歡上了他,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已舍不得和他的這位可愛的客人分手了”(43)。分別之日恰逢禮拜天,杜尼婭準備去做日禱;明斯基付過食宿費,與維林道別后,提議順路捎杜尼婭去村邊的教堂。對此,維林和杜尼婭的回應可謂相去甚遠,截然不同,耐人尋味:一個躊躇不前,“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一個干脆利落,勸女兒順路去祈禱,“你怕什么?……你就坐他的車去教堂吧”(43)。杜尼婭之所以猶豫不決,主要出于兩難的倫理情感:愿意與心上人過幸福生活,卻又不想傷害父親的情感;維林之所以馬上同意,并不因為明斯基的甜言蜜語,而是出于待客禮儀。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杜尼婭并非被軍官武力脅迫拐走,而多半是心甘情愿,心向往之:據(jù)送驃騎兵離去的車夫所言,“杜尼婭和驃騎兵在一起,離開下一站又往前走了”(43);“杜尼婭一路上都在哭,雖說她好像是自愿跟他走的”(44)。通過車夫傳達的信息,至少可以得出兩個判斷:其一,杜尼婭與明斯基兩情相悅,彼此相愛,并非暴力脅迫;其二,杜尼婭離開父親,拋棄父親,雖心中有愧,但并無后悔。
簡言之,在驃騎兵大尉到來之前,維林和杜尼婭相依為命,互相關心,雖然清貧卑微,但卻其樂融融,體現(xiàn)出濃厚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氛圍;驃騎兵大尉到來之后,他與杜尼婭的不辭而別,讓維林的情感發(fā)生了強烈的倫理危機,面臨著家庭生活的倫理失范問題。
隨著女兒的不辭而別,維林的生活境況遭遇到強烈的家庭倫理危機,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了徹底的倫理變化。維林前后變化之巨,超乎敘述者之想象;杜尼婭離別的結(jié)果之嚴重,讓敘述者錯愕不已;維林尋女未果之遭遇,更令讀者深思探尋。
三四年之后,敘述者再次光臨驛站,滿懷歡欣重逢之情,看到的卻是悲傷凄涼的景況:雖然“桌子和床鋪擺在老地方;但是窗臺上已沒有了花,屋里的一切都讓人覺得陳舊、凌亂”(40)。維林頭發(fā)花白,羸弱駝背,神情恍惚,在敘述者眼中已然“老得多厲害??!”(40)一幅家庭倫理失范之圖油然而生:“我看著他花白的頭發(fā)、滿是胡須的臉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和他佝僂的背——我不能不驚訝,三四年的時光竟能將一個精神抖擻的男人變成這樣一個瘦弱的老頭。”(40)女兒在時,維林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充滿溫馨和快樂。路過的太太和老爺們對杜尼婭疼愛憐惜,慷贈禮物;對維林輕聲細語,禮貌有加。
顯而易見,隨著杜尼婭的離去和杳無音訊,維林的個人生活重點完全轉(zhuǎn)移,家庭倫理關系徹底改變。維林先是心情抑郁難受,“一種不安的心情籠罩了他”(43);接著去教堂尋女未果之后,心情備受打擊,得了嚴重熱病,“經(jīng)受不了這個不幸的消息;他躺倒在那個年輕的騙子昨天晚上躺過的床上”(43)。維林開始反思何以杜尼婭拋棄自己,不辭而別:“我這個老傻瓜,對她也是看不夠、喜歡不夠啊;難道是我不愛我的杜尼婭?難道是我不關心我的孩子?難道是她的日子過得不好嗎?”(41—42)從維林的角度而言,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既然如此,那么杜尼婭何以不辭而別,音訊全無?于是,帶著這個疑問,病剛有好轉(zhuǎn),維林就不顧身體疲憊不堪,向郵政支局長請假兩月,步行去京城尋女,希望能將“這只迷了路的羔羊領回家來”(44),借此重構(gòu)和諧美好、相親相愛的家庭倫理關系。由此,作者塑造出一個充滿濃濃慈父愛心的父親形象,一個備受俄國宗法制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父親形象,一個虔誠的篤信東正教的父親形象。從父親的倫理身份出發(fā),維林的反思并無不當之處,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是問題在于,彼得大帝西化改革百年之后,隨著歐風細雨的浸潤,舊有的家庭父愛與女兒的個人生活之間,傳統(tǒng)的集體主義倫理與西歐的自由主義倫理之間,已然發(fā)生了強烈的思想碰撞和顯在的倫理沖突。
作為一個外源性后發(fā)現(xiàn)代性國家,俄國在西方工業(yè)文明成為中心話語背景下推行現(xiàn)代化,追求的是西方技術(shù)、軍事成就和物質(zhì)力量,是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導式的西化。這種改革在促進俄國社會進步、追求強國富民和面向世界的同時,也導致了兩種可怕的后果:俄國斯拉夫民族特色逐漸喪失,民族倫理混亂、社會道德墮落;俄國上下層社會、知識分子與民眾之間發(fā)生嚴重分裂。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大力推進,俄國在經(jīng)濟轉(zhuǎn)型與社會轉(zhuǎn)型、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發(fā)展問題上急功近利,判斷失誤,陷入誤區(qū):“不是整體性、均衡化地對精神資源、制度資源、物質(zhì)資源做出理性的制度安排,而是精神資源棄之不顧、制度資源高度壟斷、物質(zhì)資源權(quán)力化配置?!保?]于是,伴隨經(jīng)濟騰飛、國家富強等物質(zhì)快速增長,出現(xiàn)了社會兩極的分化、倫理的失范、道德的淪落等問題。普希金登上文壇時,這些背離民族精神和國家利益的改革狀況還在繼續(xù)惡化。在變革動蕩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必然深切感受到了現(xiàn)代化和民族化、西歐主義和斯拉夫主義、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等矛盾沖突。這種新舊倫理秩序之間的沖突與對抗,恰恰是維林與杜尼婭之間發(fā)生錯位和矛盾的深層根源。
簡言之,為了追求個人幸福,杜尼婭與驃騎兵大尉一起不辭而別,對維林而言是非常致命的,難以言喻的?!岸拍釈I身上并不缺少自私自利和感情冷漠,她感覺自己在父親面前有罪,但卻為了新生活而犧牲了他?!保?0]這種拋棄父親的倫理越位行為,不僅使維林的生活秩序混亂不堪,使他的精神世界暗淡無光,喪失了活下去的價值與意義,失去了僅有的支撐與興趣;更使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倫理困境之中,感受到一種倫理失范和道德淪落所帶來的困惑和悖謬。
面對由于杜尼婭不辭而別而導致的家庭倫理失范,維林并沒有自怨自艾,而是以慈父愛意和宗教情懷,遠赴圣彼得堡尋女。在一個退伍士官的幫助下,維林很快打聽到明斯基住在德蒙特飯店。然而,借京城尋女重構(gòu)家庭倫理的夢想,在貴族的上層生活面前不堪一擊;珍視家庭和親情關系的傳統(tǒng)集體主義理念,在追求個人幸福生活的自由主義現(xiàn)實面前落荒而逃。
在勤務兵的通報之下,維林在約定的時候再次來到德蒙特飯店。想到女兒可能遇人不淑,遭到拋棄,維林就心跳加速,淚水盈面,聲音顫抖,懇求明斯基將女兒還給他:“求您至少把我可憐的杜尼婭還給我。您已經(jīng)玩夠了她;您就別再把她給白白地壞了吧!”(44)面對此情此景,明斯基并沒有居高臨下,頤指氣使,而是心中慚愧:“明斯基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臉一下子紅了;他抓住老人的手,把他帶進辦公室,又隨手關上門?!保?4)作為驃騎兵大尉,明斯基受過良好的教育,為與杜尼婭一起不辭而別感到心虛臉紅,為自己的莽撞行為感到不知所措。因此,他從心底請求獲得維林的諒解,請求維林允許他和杜尼婭在一起,并且承諾給予杜尼婭以最大的關愛和最多的幸福。從當時的人倫關系和社會現(xiàn)實來看,始于兩情相悅而能彼此廝守善始善終,在俄國貴族階層可謂難能可貴。小說接著描寫道:
“生米煮成熟飯,誰也無法挽回了?!睒O其狼狽的年輕人說道,“在你面前我有罪,我也樂意請求你的原諒;但是你別指望我會離開杜尼婭,我向你保證,她會很幸福的。你要她干什么?她愛我;她已經(jīng)不習慣她從前的生活了。不論是你,還是她,你們都忘不了過去的事?!比缓螅谕A站長的袖口里塞了點什么之后,他打開了門,連驛站長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來到了大街上。(44)
明斯基以為維林風塵仆仆來京城造訪,多半為了興師問罪,怕他將杜尼婭帶走,不想讓維林破壞自己的幸福生活和家庭關系。不難斷定,明斯基對當時社會普遍認可的道德倫理比較熟悉,并且認真切實遵循這些倫理規(guī)范。19世紀上半期,“城市開始對鄉(xiāng)村地區(qū)產(chǎn)生相當大的影響。進城打工的現(xiàn)象迅速增多,與此相關,在城市的生活也拓寬了往昔農(nóng)民的眼界”[11]。從歷史角度而言,這是一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必然出現(xiàn)的符合歷史潮流的現(xiàn)象:“居民離開農(nóng)業(yè)……它把居民從偏僻的、落后的、被歷史遺忘的窮鄉(xiāng)僻壤拉出來,卷入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漩渦?!保?2]離家三四年之后,杜尼婭雖然“忘不了過去的事”,感到有愧于父親,但卻已然習慣了安逸溫暖的生活。首次尋女未果,維林騙過車夫,再到明斯基家中,“從未看到他的女兒如此美麗”:“在這間裝飾得很漂亮的房間里,明斯基坐在那里想事。穿著時髦、豪華的杜尼婭,則坐在他那張椅子的扶手上,就像一個坐在英國馬鞍上的女騎手。她溫情地看著明斯基,用自己戴滿戒指的手指撫弄著他黑色的卷發(fā)?!保?6)此時此刻的她,已然無法適應清貧艱苦的日子。抬頭見到久別的父親,杜尼婭并非欣喜萬分地迎上去,亦非心中愧疚地請求寬恕,而是“尖叫著倒在了地毯上”(46)。這一舉動著實耐人尋味,在杜尼婭的心中,對明斯基的愛超過并戰(zhàn)勝了對父親的愛,女兒已不再需要父親;渴望愛情的自由意志戰(zhàn)勝了憐惜父親的理性意志,這種自由意志對杜尼婭意味著個人幸福,對父親卻意味著倫理危機:“她沉湎于新的感情,沉湎于自己的愛情之中,把他忘得一干二凈。這就是普希金在父女兩人命運的最后交匯點上,在這決定性時刻所揭示的女人稟性的實質(zhì)?!保?3]
簡言之,伴隨歐化改革的持續(xù)與深入,自由主義學說、思潮和運動在俄國貴族社會廣為傳播,強調(diào)天賦人權(quán)、自由平等、個性解放、道德權(quán)利,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城市化的進展而產(chǎn)生相當影響。就杜尼婭的去留問題,維林與明斯基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分歧:一個要以父女之倫理身份,帶迷途女兒回歸和諧家庭;一個要以戀人之倫理身份,用金錢解決家庭紛爭。兩種做法凸顯的乃是兩種不同倫理秩序的分歧,即基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傳統(tǒng)集體倫理秩序與基于商業(yè)文明的自由主義倫理秩序之間的分歧。
維林京城尋女未果,受到明斯基極不禮貌、極不客氣的對待,懷著郁悶的心情,放棄上訴,落魄回到家中。由此,維林的倫理處境完全陷入一片荒蕪之中,成為一個難解的倫理死結(jié)。對驃騎兵大尉誘拐杜尼婭一事,維林之所以放棄控告明斯基,并不在于貴族與平民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因為問題不在于對明斯基進行追究。問題毋寧說是在于對女兒有所不滿??墒悄阆蛘l去控告她?……最最不幸的是,杜尼婭還剝奪了他可憐她的機會”[14]。在痛失愛女的倫理困境中,維林身心備受打擊,對女兒念念不忘:“她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被過路的花花公子拐騙的姑娘,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他把姑娘養(yǎng)上一陣,就扔掉了。”(46)憐惜女兒的倫理之情,溢于言表;想念女兒的親情之態(tài),躍然紙上;復雜豐富的父親心理,絲絲入扣。
面對女兒不公平對待父親,維林如何解決這一倫理困境,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呢?先是借酒消愁,難以承受生命之重,維林“用衣袖緩緩地擦著眼淚”,“那些淚水,有一部分是由果酒引起的,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他喝下了五杯酒”(47);接著身體困頓,內(nèi)心極度苦悶不堪:不過數(shù)月,維林形神消瘦,形貌大變,精神困頓,萎靡不振,“我有時想到,我的杜尼婭或許已經(jīng)墮落了,我就恨不得做一次孽,咒她早死……”(46—47);最后帶著無言的憤懣,悲慘死去:維林最終以悄無聲息地悲慘死去,葬在“一塊光禿禿的土地,沒有圍欄,立了許多木頭十字架,但是一棵樹也沒有”(48)。在內(nèi)外倫理交困之中,維林結(jié)束了正直善良、樸素坦誠的,充滿道德信念和倫理意識的一生。由此,《驛站長》中強烈震撼人心的“那出人類在家庭關系上的共同悲劇”[15],在某種程度上,與被女兒拋棄的李爾王的內(nèi)心痛苦性質(zhì)相似。
橫跨歐亞的地理環(huán)境、東西兼顧的民族氣質(zhì)和獨有的村社制度等因素,共同生成出俄國獨有的斯拉夫主義社會倫理觀念,即強調(diào)個人依附共同體的集體主義、以斯拉夫為中心的本土主義、排斥個人智慧的非個人主義、帶有感性色彩的非理性主義[16]。隨著18世紀以來追求社會物質(zhì)進步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劇,這種由依戀斯拉夫共同體的特性逐漸被提升為祖國、家園、民族和公民意識,斯拉夫主義理論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弗·索洛維約夫以及弗洛連斯基等主流文化作家,都試圖維護這種非個人主義的民族倫理傳統(tǒng)[17]。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民族自覺意識的作家,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歷程即是脫離西方中心主義而趨于民族化的過程;其創(chuàng)作道路的變化即是他以民族化的文學形式表達并反思現(xiàn)代化進程及其效應的過程,從而為俄國和東歐等斯拉夫民族知識分子共同接受[18]。正因如此,“普希金在俄羅斯民族意識中占有獨一無二的地位,與其說是他作為詩人的偉大,毋寧說是普希金神話處于俄羅斯民族認同的中心位置,而認同在俄羅斯皇權(quán)的威嚴形象與俄羅斯過去的蕭瑟、現(xiàn)在的不確定性的沖突中得到詳細說明。這種情狀可視為跨越復雜的自卑和高傲的界限。俄羅斯(民族)性是在普希金所引發(fā)的分裂中覺醒起來的”[19]。
簡言之,受西歐浪漫主義和啟蒙主義思潮影響,19世紀早期俄國文學的倫理內(nèi)涵主要以追求斯拉夫倫理價值觀為核心。面對女兒生活幸福,個人家庭和睦的局面,維林悲慘潦倒死去,主要原因不在于貴族壓迫平民的社會性主題,而在于女兒不公平對待父親的家庭性問題,在于女兒違背家庭傳統(tǒng)秩序的倫理性問題。
概而言之,杜尼婭為追求個人幸福而不公平地對待父親,違背了社會普遍認同的家庭倫理原則,破壞了傳統(tǒng)的民族倫理秩序,使維林陷入因情感真空和生活無序而形成的倫理困境,并最終悲慘死去。父親死后,杜尼婭帶著孩子到墓地祭奠父親,顯然不足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解決問題的出路何在?小說開頭講述的浪子回頭的宗教故事,暗含著作者的倫理之思,即以宗教的博愛、民族的倫理和人道的情懷去對抗西化帶來的倫理困境。由此,《驛站長》是一出處在現(xiàn)代化變革之初社會背景下的家庭倫理悲劇。小人物維林的悲慘命運和潦倒之死,本質(zhì)上不在于社會的不公和等級的壓迫,而在于女兒的倫理越位而由此導致的倫理困境。相較批判社會不公和等級對立而言,《驛站長》的敘述重心在于,表達對因現(xiàn)代化變革而引起的民族倫理失范的憂思和警醒,展現(xiàn)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小人物的深切同情和人道關懷。由此,非個人主義的倫理性,集體主義的民族訴求,乃是普希金民族化創(chuàng)作的敘述重點之一,追求斯拉夫價值觀構(gòu)成是普希金創(chuàng)作的整體特征。這種斯拉夫倫理價值,在現(xiàn)代化運動中被提升為抵御西化的重要力量,進而成長為系統(tǒng)化的斯拉夫主義倫理價值觀,深刻影響著19世紀以降俄國文學與文化的嬗變,也成為后來斯拉夫主義、俄國馬克思主義、民粹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諸多文學流派和文化思潮論證合法性的思想資源之一。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建構(gòu)與批評實踐研究”【13&ZD128】和華中師范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重大培育計劃項目“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研究”【CCNU14Z0200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蔣路:《作家與西歐語文、評論家的失誤》,《俄國文史采微》,北京:東方出版社,2003年,第16頁。
[2]張鐵夫,等:《普希金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229頁。
[3]《外國文學史》編寫組編:《外國文學史》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314頁。
[4]任光宣、張建華、余一中:《俄羅斯文學史》俄文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73頁。
[5][美]愛德華·W.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96頁。
[6]參見А.С,Пушкин,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 й в19 moMax,Т.8(II).М.: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СССР,1940,С.639;譯文參閱《普希金小說選》,劉文飛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第37頁。相關引文均出自該書,以下隨文標出具體頁碼,不再說明。
[7]《大俄漢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811頁。
[8]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 голитературно гоязыка,Т.5.М.иЛ.: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СССР,1956,C.1130.
[9]王云龍:《現(xiàn)代化的特殊性道路:沙皇俄國最后60年社會轉(zhuǎn)型歷程解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59頁。
[10]В.И.Коровин,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ХХ века вдвух частях,Ч.1.М.:Просвещение,2001,С.185.
[11][俄]М.Р.澤齊娜、Л.В.科什曼、В.С.舒利金:《俄羅斯文化史》,劉文飛、蘇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166頁。
[12]《列寧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30頁。
[13][俄]達·格拉寧:《父女之間》,陸肇明譯,《蘇聯(lián)文學》1985年第5期,第117頁。
[14][俄]達·格拉寧:《父女之間》,陸肇明譯,《蘇聯(lián)文學》1985年第5期,第119頁。
[15][俄]達·格拉寧:《父女之間》,陸肇明譯,《蘇聯(lián)文學》1985年第5期,第119頁。
[16]林精華:《想象俄羅斯:關于俄國民族性問題的研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1~30頁。
[17]Илья Ильинидр,“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идея дляРоссии?Сфилософом Ильей Ильиным беседуют Андрей Цуканов и Людмила Вязмитинова,”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No.39,1999,С.241-253.
[18]林精華:《斯拉夫主義:俄國視野中的普希金》,《俄羅斯文藝》1999年第2期,第67~72頁。
[19]Andrew Kahn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ushkin,Cambridge:Cambridge UP,2006,p.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