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耀軍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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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的“指事”與文體敘事傳統(tǒng)
駱耀軍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文心雕龍》的“指事”具有了“直指事上,的中物體”和“指稱事義,直言不隱”兩層含義。文論和“六書”體系中對“指事”的使用并行不悖,劉勰將其納入文學(xué)批評話語,吸收了佛教譯經(jīng)的含義,凸顯實錄無隱、不曲筆不粉飾的敘事旨歸。“指事”是諸多文體敘述的策略方法,指陳事實及直言不隱是重要內(nèi)容,并且與佛教經(jīng)典及誦唱文體相關(guān)聯(lián)。文學(xué)敘事的要求不斷細分“指事”的文體類目,“指事”的日益豐富又擴大了文體敘事的范圍,二者的張力與互動,造成了文體的生成與獨立和一貫的實錄、直切的文體敘事批評話語。
指事;文體;敘事;《文心雕龍》
劉勰在《文心雕龍》的《明詩》、《銘箴》、《諧隱》、《詔策》、《章表》、《議對》和《比興》等篇章中直接用了“指事”來進行論述?!爸甘隆弊鳛椤段男牡颀垺返囊粋€語詞術(shù)語,除開劉勰所用的“事”和與之相近的“明事”、“取事”、“敘事”、“緣事”、“綴事”等詞外,就有7個之多,而諸多注疏《文心雕龍》的論著、詞典大都一筆帶過“指事”一詞,論文方面關(guān)注劉勰的敘事觀成果顯著,結(jié)合“指事”來研究幾乎是空白。漢學(xué)家海陶瑋也曾對“指事”持有疑問,認為“關(guān)于這種文體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There is no convincing explanation of 指事)[1],可惜未有深入探討。另外,目前對“指事”的專門研究,更多的是在“六書”的文字學(xué)界域里探討其和“象形”、“會意”等其他五種“造字之本也”[2]1720的排序和比較,從文學(xué)批評和古代文論領(lǐng)域的研究,還存在著很大的空間。本文擬從文論系統(tǒng)的角度,以《文心雕龍》涉及的“指事”觀為切入,探討文學(xué)批評話語體系“指事”的具體含義、與文體的關(guān)系,以及“指事”與文學(xué)敘事之關(guān)系。
搜檢中國古籍,在唐之前的文獻中,“指事”一詞出現(xiàn)并不頻繁,唐以后運用的較為廣泛。對于《文心雕龍》“指事”一詞的含義,將通過分析自漢代以來使用“指事”的意義,以及進入《文心雕龍》等文論話語后的“指事”使用情況,從而梳理出不同于“六書”范疇的“指事”含義。
(一)“直指事上、的中物體”和“指稱事義,直言不隱”
“指事”連用,最早出現(xiàn)于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nèi)迥m當世宿學(xué),不能自解免也。”[3]但是在“指事類情”中,由“事”與“情”相對相生,可以知曉“指”與“事”是獨立的“字”,并未成“詞”,《漢書·賈鄒枚路傳》中“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終不加罰,所以廣諫爭之路也”[2]2337可以為證,言明所“善指”是“事意”,就是“直陳事理”,而不是“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盵2]2367劉熙《釋名·釋長幼第十》:“六十曰耆。耆,指也,不從力役,指事使人也?!盵4]鄭玄《禮記疏》也云:“六十耳順,不得執(zhí)事,但指事使人也”[5],可以看成是“指事”成為“詞”的過渡,到許慎就直接將“指事”合用了,“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可見,上、下是也?!盵6]
到《文心雕龍》,劉勰用“指事”描述了六種文體:
《銘箴》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可征,信所謂追清風(fēng)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盵7]194-195
《諧隱》篇:“讔者,隱也,逐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7]271
《詔策》篇:“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曉治要矣。”[7]360
此三處之“指事”,就事情而說事情,指陳事件,即“指事配位”、“指事而語”。這與鄭玄《周禮疏》說:“云‘其曰某人者,以其事名官也’者,匠人、梓人、韗人、鮑人之類是也。此等直指事上為名也”[8]1247、孔安國《尚書疏證》云:“此用于民緩急而為次也,‘食’、‘貨’、‘祀’、‘賓’、‘師’指事為之名”[9]的用法是一樣,和杜預(yù)《春秋釋例》中“指事而言也”[10]16、“經(jīng)指事而書”[10]39,“春秋指事而書”[10]92的含義也是一致的,“皆國史敘事之宜也”[10]39。箴、隱和戒敕都是就事而論的文體,這是《文心雕龍》“指事”的第一層含義:“直指事上、的中物體”,對不同的事情進行相應(yīng)的指認、論述。
《明詩》篇:“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qū)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盵7]66-67
《章表》篇:“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盵7]407
《議對》篇:“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為文作?!盵7]439
很明顯地感覺到,劉勰在此的“指事”不是簡單的陳述事實那么簡單,他把“指事”放置在了與“纖密之巧”、“靡麗”和“為文作”相對立的立場上來比較。劉勰認為,“指事”是昭晰的、造實的、直切的,并不是纖巧的、浮華的、文飾的。這種認知在其他非文體論的篇章用“指事”的含義是一致的,如《比興》說:“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7]601
若不僅限于“指事”一詞,則擴大到劉勰使用與“指事”含義相當?shù)脑~匯來分析,更能明白《文心雕龍》的“指事”有著強烈的文論色彩,是在原本的“直指事上,的中物體”含義上,走向了所言之事需要“信”、“直”、“實”、“該”、“切”等等,也就是劉勰所說的:“事信而不誕”[7]23,“隨事立體,貴乎精要”[7]460,“言約而事顯”[7]379,“據(jù)事似閑,在用實切”[7]572,“綜學(xué)在博,取事貴約”[7]616。
“周乎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盵7]214
“觀夫左氏綴事,附經(jīng)間出,于文為約,而氏族難明?!盵7]285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核而言練?!盵7]309
這些都是從正面來言說“指事”要精要、直切,《文心雕龍》也通過反面對舉的論述來表達這樣的觀點,如“文不雕飾,而辭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7]378“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核為美,不以深隱為竒”[7]438“此欲夸飾其威而飾其事義睽刺也”[7]609“揚雄自稱心好沈博絕麗之文,其事浮淺,亦可知矣”[7]715。這是《文心雕龍》繼承和發(fā)展“指事”的第二層含義:“指稱事義,直言不隱”。漢、唐史傳傳統(tǒng)就有“實錄不隱”的傳統(tǒng),顏師古在注《漢書》的“直指”時引:“指事而行無阿私也”[2]726,后來的如“且為人臣者,善指事之要,專切直之言”[11]、“其為言,大抵指事立義,明而易知;引物連類,近而易見,未嘗有艱深矯飾之語”[12]以及“的中物體,指事而直也”[13]等,劉勰沿用了“直指事意”的含義,更重要的是他將“指事”納入了文學(xué)批評話語。
(二)“指事”在文論、“六書”中的并行
整體觀照漢代以來所用“指事”的語境,從許慎將“指事”納入“六書”理論的重要“一書”,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指事”在文論和“六書”中的使用是并行的,甚至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研究小學(xué)中的“指事”字,從來都是放在“六書”界定的含義里討論,從不牽涉半點文論色彩上的“指事”含義;而文論話語的“指事”,就是在說到“六書”時,也與其批評性質(zhì)用語“指事”絕不會有太多關(guān)聯(lián)。
“凡指事、象形,義一也。物之實形有可象者,則為象形,山川之類皆是物也;指事者,謂物事之虛無不可圖畫,謂之指事?!试唬合笮?、指事,大同而小異?!擦鶗校笮?、指事相類,象形實而指事虛;形聲、會意相類,形聲實而會意虛?!盵14]
“序曰:指事類乎象形,指事,事也;象形,形也;指事類乎會意,指事,文也,會意,字也。獨體為文,合體為字。形可象者曰象形,形非形不可象者,指其事曰指事,此指事之義也?!盵15]
對六書“指事”的解釋,有許多如《晉書》“夫指事者,在上為上,在下為下”[16]的概括,但更多人都不約而同地將“六書”的象形、形聲、會意等進行相互比較,認為“指事”、“象形”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象形者,寫其跡也;指事者,推其義也”[17]、“形之中,象形屬形,指事屬意”[18]和“象形、指事,一也,象形別出為指事”[19]的說法隨處可見。他們幾乎都是沿著許慎的《說文解字序》來闡述的,鄭樵的《指事篇》可說是總其大成,明清以來大家如唐順之專論“指事”仍未能出其畛域:“指事者,加物虧象形之文,直著丌事,指而可識者也。圣人造書,形不可象則屬諸事?!盵20]
眾多的“六書”討論根本看不出有文學(xué)批評的含義,稍有文論意味的或許就是用到了“實”、“虛”二字(現(xiàn)今學(xué)者認為“造字的采用‘指事’與否,并不取決于詞意的‘虛’‘實’與否”[21])。可見,小學(xué)研究中的“指事”是一種示意系統(tǒng)的詮釋,與文學(xué)批評中的“指事”含義并不相干,二者走向的路徑有著清晰的分野。
(三)《文心雕龍》中“指事”之特征
一是“指事”與許慎“六書”之一的“指事”并無明顯的沿用痕跡,但是直陳事實、敘述事義的基本含義大體相當。不同的是,劉勰發(fā)揮了“指事”需要直切、簡要和不文飾的這一面,結(jié)合其對魏晉時期為文風(fēng)尚的認知和批判,上升為了文論的話語。
二是“指事”表現(xiàn)著強烈的史傳特征,實錄無隱、實錄直書的取向貫穿了劉勰對敘事之文體的認知始終?!妒穫鳌菲撌掠榷啵半m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7]284,對于“實錄無隱”,《漢書》說:“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2]2738,故范曄感嘆道:“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敘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22]黃叔琳注亦有“咸以嶠文質(zhì)事核,有遷固之規(guī),實錄之,風(fēng)藏之秘府?!盵23]現(xiàn)今學(xué)者研究《文心雕龍》的敘事文體,都關(guān)注到了這一點,并且與劉知幾《史通》的敘事理論進行對比,成果豐碩。
三是“指事”與“體”的對舉,以及劉勰用“指事”一詞論述如此多種文體,反映了當時“指事”是可以代稱一種文體的,并且影響了以后文體特征的評價標準。《文選序》說“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是將“指事”作為一種文體范式來言說的。那么“指事”到底是何種文體的體制,或者說是否成為了一種文體,是接下來討論的核心了。
陳壽《三國志·楊戲傳》記載:“戲性雖簡惰省略,未嘗以甘言加人,過情接物。書符指事,希有盈紙。然篤于舊故,居誠存厚”[24]1078,“凱終不以為意,乃心公家,義形于色,表疏皆指事不飾,忠懇內(nèi)發(fā)?!盵24]1403這是“指事”直接與“書符”、“表疏”等文體關(guān)聯(lián)的文字,而蕭統(tǒng)的《文選序》說:“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25]3,將“指事”代稱“文體”或者上升為文體創(chuàng)作的一種制式,從一種內(nèi)容的要求上升為了文體形式了。
《文心雕龍》中常將“事”與“體”對舉,并且涉及不同的文體:
“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7]241
“文不雕飾,而辭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盵7]378
“言約而事顯,武移之要者也?!盵7]379
“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7]438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盵7]457
“事”與吊、檄、移、議和書記等文體的關(guān)系,可以用劉勰自己的話說就是:“隨事立體,貴乎精要?!盵7]460這也意味著“指事”與諸多文體有關(guān)聯(lián),是造成其與文體復(fù)雜關(guān)系的重要因素。但《文心雕龍》并未單獨列“指事”為一種文體,鐘嶸在評價應(yīng)璩的“指事”時也是放在“五言詩”這一文體下來說的。而在《文選序》中“答客、指事之制”的合用對舉,給人帶來了文體之嫌疑,海陶瑋就把“指事”當作一種文體來對比《文選》序和目錄,因為《文選》目錄中沒有“指事”這種文體分類的記錄,唐代呂延濟就解釋為:“答客,東方朔《答客難》;指事,《解嘲》之類”[25]3,后來高步瀛在《文選李注義疏》中引曾釗論說:“指事,蓋‘七’類,如《七發(fā)》說七事,以發(fā)太子是也”后反駁道:“《答客難》、《解嘲》并見本書‘設(shè)論’中,其體相同。濟注以《解嘲》當指事,非也。曾說是?!盵26]若“指事”是代指“七體”這種文體,似乎也不太準確,只能說體現(xiàn)“七體”最顯著的“直陳事件”特征。
劉勰在《史傳》篇說:“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jīng)則尚書,事經(jīng)則春秋?!盵7]283“指事”或者說敘事的傳統(tǒng)與“言情”、“言志”在時間誕生上不相上下,在古代文學(xué)的各種文體中,指事與言情是共生互補的?!段男牡颀垺烦S小笆虑卸榕e”、“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迍邅于事義才……劬勞于辭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的論述,后世的碑志、行狀、祭文、雜傳和小說等文體,也是事、情交融共生的,“稍長學(xué)文,效杜子美作詩﹐其勁峭嚴密﹐指事泛情﹐時時夐至絕處”[27],“而鹿潭慨然自謂欲以騷經(jīng)為骨,類情指事,意內(nèi)言外,造詞人之極致”[28],原因或許如釋道宣所言的“論情指事,深有趣焉?!盵29]所以,“緣情而綺靡”的“詩”自然也會包含“指事”成分,史傳性質(zhì)的《左傳》也可以“纖介無遺,指事原情,暇瑜不掩”[30],《史記》的記事與抒情更是典型。因此,“指事”與“緣情”是古代文體極其重要的兩大構(gòu)成因素,“指事”本身的普遍性、包容性使得其深深根植于文學(xué)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中,不能獨立成為文體,“指事”是文體敘述的一種策略。這在劉知幾《史通·敘事》中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他在劉勰的基礎(chǔ)上更加單列《敘事》一篇,明確了“指事”作為史傳的一種敘事方法,“實錄直書”、“言必近真”等理論基本上是沿襲《文心雕龍》的。也就是說“指事”是各種文體敘述的一種策略方法,指陳事實及直言不隱是重要內(nèi)容,不能也不會成為獨立的一種文體。
“指事”與文體的關(guān)系,還有一點需要關(guān)注,那就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經(jīng)典中常用到“指事”一詞。劉勰曾入定林寺,《梁書》說:“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jīng)論,因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jīng)藏,勰所定也”[31],《高僧傳》也記載僧祐“造立經(jīng)藏,搜校卷軸。使夫寺廟開廣,法言無墜,咸其力也”[32]690。明人曹學(xué)佺說:“竊恐祐《高僧傳》(筆者按:曹學(xué)佺承襲《隋書·經(jīng)籍志》之誤),乃勰妙筆耳”[33],這些材料至少可以顯示劉勰對佛藏經(jīng)書是熟悉的。因此,在劉勰之前及當時的一些佛教經(jīng)典,如安世高“為者,隨經(jīng)行指事稱名,故言無為也”[34]、鳩摩羅什“至道法不難,大圣指事說”[35]、比丘道略“喻人不能玄解義味,要需指事,然后悟之也”[36]等對“指事”的理解和使用,是很容易被《文心雕龍》認同、借鑒和吸收的。
“諸有猗權(quán)慧者,諸佛世尊常所說法。適前人說不唐舉事,或隱事而說不顯其名,……又時顯名而說,又時隱名而說。然此一偈隱顯不定,是故如來說法不指事而說,統(tǒng)為一切故說此偈。”[37]
“秘密之言,雖復(fù)已拂,然于一化托生始末未能不惑,故指事廣拂,以開權(quán)跡也。”[38]
“披覽群典,以宣唱為業(yè)。音吐寥亮,洗悟塵心,指事適時,言不孤發(fā),獨步于宋代之初?!盵32]794
“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若為山民野處,則須近局言辭,陳斥罪目。凡此變態(tài),與事而興,可謂知時眾,又能善說?!盵32]809
《文心雕龍》觀念和“指事”使用含義,與如上諸說法十分類似或接近。竺佛念、釋寶亮和慧皎等人,與劉勰所處時代相距不遠,他們對“指事”的理解,在一定側(cè)面上體現(xiàn)了佛門的闡釋,如隱事而言或者顯名而說、指事適時和指事造形等術(shù)語,和《文心雕龍》的觀念很是類似,另外還有學(xué)者指出,《文心雕龍》中分條縷析的數(shù)字論說方式,如“六義”、“四對”等數(shù)字分序亦師習(xí)佛典,可備參考。實際上,更為有跡可循的是與劉勰居處甚久的僧祐,他的《弘明集》中有著與劉勰十分一致的“指事”用語:“標理明例,渙若冰消;指事造言,赫如日照”[39]121,“若導(dǎo)以深法,終于莫領(lǐng);故復(fù)撮舉世典,指事取征。言非榮華,理歸質(zhì)實,庶迷涂之人,不遠而復(fù)”[39]183。
佛教和劉勰及《文心雕龍》的關(guān)系是水乳交融的,若集矢于“指事”和文體上來看,文學(xué)批評話語中的“指事”的含義,更多地承繼了佛教典籍中的不單就事情本身而言、探求背后情感和義理的含義,這與史傳文體中“書符指事”、“指事不飾”的內(nèi)在邏輯是一貫的。佛經(jīng)中的“指事”,就與僧徒的宣唱、禱誦佛祖故事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后來的變文、小說等文體形式,或許也可以從這里發(fā)現(xiàn)線索。而且佛徒誦講、唱偈的通俗易懂、大眾化特征,“指事”與文體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地可以對應(yīng)為現(xiàn)在所言的“敘事”或者敘事文學(xué),劉勰甚至明清以來的文人,并沒有清晰、明確的敘事與言情的區(qū)分,甚至“皆指事直陳,不嫌其言之近俚”[40]的俚語俗體,都可以概而言之為“指事”下的文體形式。
鐘嶸認為“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41]36,那是因為“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指事”衡量一作品是否有“滋味”的重要因素之一。同時認為應(yīng)璩“得詩人之激刺之旨”,鐘嶸的根據(jù)就是他“指事殷勤,雅意深篤”[41]231??梢?,《詩品》將“指事”置于了很高的地位,《南齊書》卻又說“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清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42],對直指事例而無清采之文評價不高。對這種兩極性質(zhì)的評語暫不判斷,至少可以看到“指事”與文體敘事的傳統(tǒng)一直發(fā)生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它與司馬遷等人史傳系統(tǒng)的含義、劉勰《文心雕龍》所論諸多文體和佛教典籍中的譯經(jīng)、闡釋等三大方面都相關(guān),而且它與文體敘事的互動,不僅僅與某一種“敘事文體”有糾葛,牽涉的文體有史傳、詩、章表、議對、銘箴、變文等等。另外,“指事”又不是完全吻合西方傳統(tǒng)的“敘事學(xué)理論”,二者之間存在的縫隙,根源在于“指事”不能獨立成為一種文體,但卻搖擺于文體之間?!按鹂?、指事之制”一句,就很好體現(xiàn)了“指事”與其自身是否為文體的這種模糊間性,從而各種文體皆可涵括“指事”成分并用來代指文體。
從《文心雕龍》的“指事”用語及佛語中的用法,“指事”與古代文學(xué)的文體敘事傳統(tǒng),有助推性與逆反性兩種存在。這兩者的張力與互動,一方面造成了文學(xué)中不斷地有新文體生成與獨立,另一方面,指陳事實、事義不隱的因素或旨向一直貫穿在文學(xué)批評話語體系中。
一是文學(xué)敘事的要求不斷細分“指事”的文體類目。曹丕在《典論》中只區(qū)了分“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等四組文體,“雅”、“理”、“實”和“麗”的選用是站在不同的側(cè)面來描述同為敘述性事情的,也就是文學(xué)敘事在不斷分裂“指事”文體的普遍共性,尋求到不同文體、不同的敘事特質(zhì)去言說一樣的事件,陸機的《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批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43],也是如此的思路。這與《周禮》的“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五曰禱,六曰誄”[8]777的傳統(tǒng)是一貫的,“六辭”所“指事”的目的其實都是為了“通上下親疏遠近”。也就是說,“指事”的目的是集中指向一事的,但文學(xué)敘事的功能需要不同的指事性文體來表示同一事情的不同側(cè)面和適用不同人群,其結(jié)果就是敘事文體的劃分越趨精密與瑣細,《古文辭類纂》的繁多分類便是例證。
二是“指事”的日益豐富逐步擴大了文體敘事的范圍?!爸甘隆彼摹爸敝甘律?,的中物體”和“指稱事義,直言不隱”兩層含義,直指事上是文體敘事的緣起或一般特征,指稱事義是規(guī)定文體敘事的重要準則。因“指事”兩層含義的包容性和自身強大的闡釋力,在明清以來主動間入新生文體中,且實錄不飾的特質(zhì)又契合了士人對傳統(tǒng)價值的重構(gòu)之需要。佛經(jīng)講唱的“變文”、明清時期的世俗小說,以至傳統(tǒng)文學(xué)的墓志、祭文等等,都逐步擴展著文體敘事的范圍。同時,《文心雕龍》里強調(diào)的“實錄無隱”、“言約事切”和事理不飾等“指事”原則,一直是文體敘事十分重要的標準。這種指事實錄的傳統(tǒng),使得譏評韓愈“諛墓”、魏收《魏書》為“穢史”的論斷廣為接受。韓愈的“凡千有二十四字,指事實錄,具載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動百姓耳目,傳示無極”[44],劉知幾“其書多為時諱,殊非實錄”[45]321、“而序事多虛,難以取信”[45]328等話語,都秉持著直書無隱、不曲筆粉飾的文體敘事中延續(xù)不斷的追求旨向??傊?,“指事”擴大了文體敘事的范圍,直指事上、事義直陳的趣向也推動著文體敘事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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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WenXinDiaoLong’sChihShihand Narrative Genre Tradition
LUO Yao-jun
(SchoolofLiterature,NanjingUniversity,Nanjing210093,Jiangsu,China)
ChihShihinWenXinDiaoLonghad two meanings of “pointing to matter in the objects” and “accused of righteousness, the truth is not implicited”. The use ofChihShihin literary theory and ‘Chinese characters’ system were two parallel development. Liu-xie, made it include in the literary criticism discourse, and absorbed Buddhism translation’s meanings, furthermore, he took a highlight record without hiding, tended towards not a distortion of the facts, not narrative purport to whitewash.ChihShihwas a narration strategy, the ture facts and not implication were the important details, and associated with buddhist classics and song style. On one hand, literary narrative tradition requested unceasingly subdivisionChihShih’sgenre category, on the other hand, the increasinglyChihShihalso expanded the scope of stylistic narrative. The tension and interaction caused the formation of genre, independence, consistent records,and straight genre of narrative discourse criticism.
ChihShih; genre; narrative;WenXinDiaoLong
2015-12-22
駱耀軍(1989-),男,江西省贛州市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I206.2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6.04.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