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秦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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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文化與歷史書寫
——論喬伊斯《死者》的身份構(gòu)建
張秦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610000)
摘要:文化身份由兩個向量構(gòu)成,一個是代表傳統(tǒng)和延續(xù)的同質(zhì)向量,另一個則是代表差異與斷裂的異質(zhì)向量。如何看待歷史是均衡鏈接兩者而成功構(gòu)建身份的關(guān)鍵。對于愛爾蘭而言,身份焦慮始終是其文學書寫的張力所在。在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中,葉芝等作家試圖通過回歸古凱爾特文化來重構(gòu)愛爾蘭身份。與此不同,喬伊斯卻始終以現(xiàn)代性的目光在審視歷史。本研究將以喬伊斯的《死者》(The Dead)為例,探尋節(jié)慶、商品及音樂等大眾文化元素如何在喬伊斯筆下參與歷史書寫,引導愛爾蘭身份構(gòu)建。
關(guān)鍵詞:大眾文化;歷史書寫;身份
所謂文化身份,是指隸屬于某一族群、部落或民族的標志。按照斯圖亞特·霍爾(StuartHall)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一文中的定義,文化身份有兩層含義:一是指“集體的我們”,即一種潛在的共享文化。它通過共同的歷史經(jīng)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為變幻的歷史經(jīng)驗提供具有連續(xù)性的意義框架;其二則是“現(xiàn)在的我們”,它強調(diào)身份形成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差異性和斷裂性,這種差異與斷裂以共同歷史的框架為參照,是歷史、文化和權(quán)力相互“嬉戲”的結(jié)果。因此,文化身份既是一種“存在”,也是一種“形成”(斯圖亞特·霍爾, 2000: 208-223)。而構(gòu)建文化身份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面對隱匿的歷史,這一點在愛爾蘭的民族身份構(gòu)建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1愛爾蘭:歷史的斷裂與身份的缺失
愛爾蘭是個美麗而命運多舛的國度。它曾是銀色海洋中的綠寶石,圣徒與智者的寶島。因為文人圣賢的聚集,文化的傳承,早期時更是被稱作“北方的希臘”。然而在歷經(jīng)幾個世紀的外來入侵,尤其是“英國世俗帝國主義”和“羅馬天主教的宗教帝國主義”的雙重殖民下(Deane, 1990: 35-41),愛爾蘭逐漸“喪失了自己的語言,政治意志被削弱,……文化扭曲變形 ,成了荒謬可笑的模仿”(Pierce,1990:138-139)。
造成愛爾蘭身份的缺失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信仰的斷裂。愛爾蘭人原本信奉萬物有靈的德魯伊教。公元432年,圣帕特里克開始了他長達12年的傳教,從此基督教逐步進入愛爾蘭。教會取代了以往的祭司階層,國王的地位衰微不如僧侶。通過建立 “具有強烈民族特性的寺院性教會”(柯蒂斯,1974:20),同時保留熟知愛爾蘭宗譜歷史的知識階層“菲利”(柯蒂斯,1974:16),天主教在不知不覺中內(nèi)化成為愛爾蘭傳統(tǒng)和思維模式的一部分。
1541年亨利八世取締了凱爾特的教會,甚至連主持凱爾特民眾宗教儀式的修道士也一并禁絕,正式將新教勢力帶入愛爾蘭。1603年起,英格蘭強迫愛爾蘭民眾改信英國國教。1641愛爾蘭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起義,1643年9月宣布脫離英格蘭。1688年光榮革命后,愛爾蘭因為支持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遭到威廉三世的血腥鎮(zhèn)壓,威廉頒布了反天主教的懲治法令,驅(qū)逐懲處天主教神職人員。1694年8月克倫威爾率軍侵入愛爾蘭,開始了歷時三年的燒殺擄掠,一半愛爾蘭人死于英軍刀下,三分之二的土地被占領(lǐng)(柯蒂斯,1974:314-486)。 在宗教信仰斷裂的同時,愛爾蘭的經(jīng)濟生活也遭受了沖擊。由于地緣政治的原因,愛爾蘭早在12世紀就成了英國垂涎的目標。對于中世紀的英格蘭貴族而言,愛爾蘭就意味著富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沒收,整批整批的本地領(lǐng)主被剝奪財產(chǎn)……所有本地地主被褫奪公權(quán),接著便是向這些地區(qū)移民英籍的受賜人。就這樣,‘沒收 ’與‘殖民’分頭并進,雙管齊下?!?(柯蒂斯,1974:327-328)
伊麗莎白時期,英國第一次將整個愛爾蘭島全面置于自己直接統(tǒng)治之下。從此,英國地主、商人和各類殖民者蜂擁而入,拉開了英國對愛爾蘭新一輪殖民的大幕(Ohlmeyer,1998:132)。16—18世紀,宗教斗爭如火如荼之時,也是英國經(jīng)濟的崛起的時期。通過增加稅收等一系列限制愛爾蘭商業(yè)、工業(yè)發(fā)展的經(jīng)濟法令,愛爾蘭淪為了英國廉價的原材料生產(chǎn)地和商品傾銷地。在這一過程中,英國商人把持著愛爾蘭的生產(chǎn)及進出口貿(mào)易,從中謀取高額利潤。正如英國史學家希爾所說:“與被當作奴隸販賣的黑人一樣,愛爾蘭是保證大不列顛取得世界霸權(quán)的那個體制的最大受害者。” (布羅代爾,1993:426)從社會—經(jīng)濟進程來看,這一時期的愛爾蘭,由于殖民的外力,迅速從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向城市化商業(yè)化經(jīng)濟轉(zhuǎn)變。經(jīng)濟模式的扭曲構(gòu)成了愛爾蘭身份焦慮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在經(jīng)濟和信仰異質(zhì)張力的共同作用之下,愛爾蘭文化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撕裂,身份認同由此成為這個民族最迫切的需要。
自19世紀以降,各種旨在重建愛爾蘭身份的運動層出不窮。早期的芬尼亞兄弟會力圖以武力威脅擺脫殖民,19世紀80年代開始的愛爾蘭地方自治運動則希望通過法案重建秩序。19世紀末,以葉芝、格里高利夫人等為代表的文化復興派開始倡導文化回歸,期望借“悲壯且浪漫的過去的呼喚來修復破碎的民族記憶”(郭軍, 2010: 141)。無論怒斥否定過去,抑或回眸寄情于從前,這些民族運動都難逃失敗的命運。究其原因在于割裂了歷史,忽視了歷史的流動性和復雜性。
在伊格爾頓看來,任何民族主義本身都是一種反諷,因為民族的主體性不可能離開對立者而存在,從某種角度講它甚至是與敵對者共謀的結(jié)果。所以,啟蒙運動式的革命在要求普遍權(quán)利擴展的同時也在剝奪其他群體的權(quán)利,而浪漫主義對本土感性特殊性的固守,只會使“抽象的唯心主義在具體實在的巖石上粉身碎骨”(Eagleton, 1990: 31-32)。
2喬伊斯:歷史書寫與現(xiàn)代視角
對于狂熱的民族主義,喬伊斯一直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在他看來,身份的構(gòu)建離不開對歷史的正確書寫。歷史既不應(yīng)該是否定的對象也不是形而上,而是延續(xù)的存在。唯有直面現(xiàn)實,以“世界性現(xiàn)代主義的全部技巧和力量才能再造愛爾蘭”(Eagleton, 1990: 36)。為此,他在作品中大量采用大眾文化元素,如聚會、節(jié)慶、音樂、商品等。伊格爾頓甚至將他的小說稱之為“大眾文化小說”(Eagleton, 2005:283)。這些大眾文化元素鏈接著愛爾蘭的過去與現(xiàn)在,也因此成為構(gòu)建文化身份的最佳選擇。對此,伊格爾頓曾這樣評價道:“如果說民族主義者1916年的復活節(jié)起義將愛爾蘭(作為獨立的國家)繪上了世界地圖,喬伊斯的作品也在同一時刻完成了重任?!?Eagleton, 2005:291)
《都柏林人》是喬伊斯唯一的短篇小說集,描繪的是都柏林普通人的現(xiàn)代生活。他/她們既是生活在同一文化環(huán)境中的不同“個體”,也是“一種民族類型”(Bowen,1984:201) 。小說集由15個故事構(gòu)成,雖然每篇都有獨立的情節(jié)和主題結(jié)構(gòu),但從總體上看,這些故事體現(xiàn)了一個從童年、青年到成熟的成長歷程,由個人推及社會,組成一個類似于長篇小說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有機整體。小說沒有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將歷史濃縮于大眾文化,以點及面,建立起愛爾蘭民族文化身份的知識譜系。
《死者》是《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也是點睛之作。《都柏林人》代表著喬伊斯對其文化身份的思考,《死者》就是歷經(jīng)風雨后一份成熟的答卷。通過主顯節(jié)、威士忌及音樂三種不同的大眾意象,喬伊斯從身份的焦慮入手,逐步揭示出愛爾蘭文化身份與宗教、殖民經(jīng)濟間復雜的關(guān)系,指出身份構(gòu)建的關(guān)鍵在于反思歷史,擺脫精神的殖民。
2.1 主顯節(jié):身份的詰問
喬伊斯以主顯節(jié)前夕莫坎家一年一度的舞會拉開了故事的序幕,從一開始就設(shè)定了身份追尋的基調(diào)。主顯節(jié)是為了紀念耶穌基督顯靈的節(jié)日(希臘文:επιφνεια,英文:Epiphany,有出現(xiàn)或顯示之意;俗稱為洗禮節(jié))。它是基督教的重要節(jié)日,標志著耶穌乃至基督教身份確立(麥格拉思,2013)。公元1世紀,基督教逐漸從猶太教中分離出來,形成了獨立的宗教。它與猶太教最大的不同在于信奉耶穌為救世的彌賽亞(Messiah),這也是基督教形成之初頗受質(zhì)疑的一點。要確立基督教的地位,則必須建立耶穌基督身份的合法性。在《圣經(jīng)》中,耶穌被記錄下來的身份共有260多個:他是“大衛(wèi)的子孫”,是“亞伯拉罕的后裔”,是“那一個種子”,是“大衛(wèi)里面的那個苗”,是“嫩枝”,是“拿撒勒人”,是“上帝的兒子”等等(KingJames’Bible, 1985)。但這些都不足以證明耶穌基督是救世主。雖然圣誕節(jié)彰顯了耶穌出生時的神性,但他身份的真正確立卻是通過耶穌顯靈(賢士來朝、耶穌受洗、變水為酒)。隨著主顯節(jié)的出現(xiàn),基督教完成了從他者向權(quán)威的身份轉(zhuǎn)變。所以,主顯節(jié)本身就充分體現(xiàn)了身份的焦慮,喬伊斯將故事設(shè)定在這樣的背景下無疑為表現(xiàn)愛爾蘭的主體性訴求做了最好的鋪墊。
對于莫坎一家,身份也是困擾他們的主要問題。曾經(jīng)的顯赫讓他們無法接受現(xiàn)實卑微的地位。一年一度的舞會于是成為他們緬懷過去,保持尊嚴的唯一方式。然而,舞會這一不變的傳統(tǒng)卻無力重現(xiàn)過往的榮光。正相反,高朋滿座,喧囂嘈雜背后不時透出的卻是無法掩飾的沒落:“自從帕特去世,凱特和朱莉婭就從斯托尼巴特那棟房子里搬出來”,租住到都柏林西部的工業(yè)區(qū)“這幢幽暗,冷落的房子里……她們從樓下做糧食生意的富勒姆先生手里租下了樓上一層,已經(jīng)有足足30個年頭了”(喬伊斯,1984: 205)。雖然宴會上凱特和朱莉婭極力標榜自己生活的品位,而實際上她們的生活不過是依靠瑪麗教授音樂課勉強度日。而所謂的賓客大多是些不斷發(fā)出“粗俗的磕碰聲”的烏合之眾。通過莫坎家族的舞會,喬伊斯將文化身份這一抽象問題,以一種更為直接樸實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莫坎一家通過傳統(tǒng)的復制來重建身份。然而,傳統(tǒng)本不是一種超越時間地域的先驗存在,而是文化力量不斷調(diào)試的結(jié)果。這一點通過主顯節(jié)再次得到證明。羅馬教會于公元4世紀確立12月25日為圣誕節(jié),1月6日為主顯節(jié)。而之所以選定1月6日是因為這一天恰是外教信奉的“時間之神”的生日。通過標定這一天為主顯節(jié),羅馬教會旨在將其他的民俗宗教節(jié)慶納入自己麾下,實現(xiàn)最初的本位化。所以,主顯節(jié)本身并不是純粹的基督教產(chǎn)物。通過開篇引出節(jié)慶這一大眾文化的元素,喬伊斯不僅預(yù)制了身份的主題,也將身份與傳統(tǒng)相關(guān)聯(lián),指出了身份是有源頭、有歷史的,但“和一切有歷史的事物一樣,它們也經(jīng)歷了不斷的變化”(斯圖亞特·霍爾, 2000: 211)。
2.2 威士忌:身份的隱喻
在喬伊斯作品中,威士忌是一個標出性的文化意象。從《姐妹》中“沒完沒了的關(guān)于蒸餾的故事”,《悲痛的往事》中能望見廢棄的酒廠的達菲先生,再到《死者》中喝著威士忌的布朗先生。威士忌成為一個貫穿始終的元素,它代表著傳統(tǒng)也代表著現(xiàn)代,幾乎見證了愛爾蘭身份淪喪的每一步。
愛爾蘭威士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以前,早在英王亨利二世遠征時,就有關(guān)于威士忌的記錄,當時稱為“生命之水”。然而,如同愛爾蘭身份一樣,威士忌本身也帶有舶來的成分,其中不乏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威士忌蒸餾技術(shù)最早是由僧人從地中海地區(qū)傳入。直到15世紀晚期,這種制酒方法只是限于天主教的修道院,用作御寒消毒和麻醉。16世紀,來自英格蘭的新教徒毀掉了幾乎所有的修道院。威士忌釀造的傳統(tǒng)技藝也因此遭受了宗教的清洗(McGuire,1973:48, 98)。
與此同時,威士忌生產(chǎn)也經(jīng)歷了英國殖民經(jīng)濟的挾制。1644年,英國政府開始對威士忌征稅,高額稅收導致了非法蒸餾和走私。為了確保英國對威士忌生產(chǎn)的控制,1779年,英國政府進一步出臺法案,對每個蒸餾器征稅。征稅的惡性循環(huán)使愛爾蘭威士忌行業(yè)受到了巨大沖擊,而且這種政策的直接后果就是威士忌釀造向少數(shù)廠家集中。到18世紀末,愛爾蘭留存的釀酒廠已不足15%。到了19世紀,整個威士忌行業(yè)都操控在ArthurGuinness(1759)、JohnJameson(1780)、JohnPower(1791)和BurtonPersse(1840)等幾個新教釀酒大亨手中。(McGuire,1973: 158-208)。
到了19世紀末,隨著歐洲消費市場的建立,尤其是威士忌在英國成為一種時尚潮流后,愛爾蘭逐漸淪為了英國的生產(chǎn)基地。亞瑟·克拉利曾這樣描述當時的愛爾蘭“除了威士忌是新教徒生產(chǎn),天主教徒銷售外”,所有的產(chǎn)業(yè)都是由新教徒所控制(Clery, 1919: 46)。由此可見,威士忌如同愛爾蘭一樣,是宗教和經(jīng)濟共同殖民的產(chǎn)物,蘊涵著復雜的歷史雜糅。
在《死者》中,唯一以英國姓氏稱呼的人物——布朗先生成為這一過程的最佳代言人。在他身上宗教殖民和經(jīng)濟殖民的特點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是舞會上唯一的新教徒,“他的宗教信仰跟您的不同”(228),也是唯一暢飲威士忌的人物。
布朗先生對修道院表現(xiàn)出的熱忱,實際上是當時英國新教摧毀天主教修道院的影射。這也賦予了布朗這個泛指的姓氏以明確的所指,即亨利八世時期的布朗大主教(ArchbishopGeorgeBrowne)。布朗大主教是殖民時期一名虔誠的新教徒。在愛爾蘭大肆推行王權(quán),瘋狂地破壞天主教的修道院。在掠取財產(chǎn)的同時,也達到了摧毀愛爾蘭的宗教精神文化的目的。根據(jù)愛德華的記載,在布朗大主教涉足都柏林的3年中(1556-1559),帕爾、沃蒙特乃至南部主要城鎮(zhèn)的所有宗教場所都受到了鎮(zhèn)壓,以至于英屬地區(qū)的天主教活動完全陷于停滯(McGuire,1973: 92)。
布朗先生不僅代表著宗教斗爭的殘酷,也透著經(jīng)濟掠奪的貪婪。當馬林斯太太提到梅勒里山修道院的慷慨時,布朗先生顯得異常興奮:“你們的意思是不是說一個家伙可以上那兒去,當旅館似地住下來,大吃大喝一場,然后一錢不付就走掉嗎?”(235)他似乎總能從威士忌中獲得無限的享受“他給自己滿滿兒斟了杯威士忌……他干癟的面龐上展出一幅開朗的笑容”。(213)“布朗先生又一次歡笑得滿臉皺紋,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216)事實上,布朗對威士忌的喜歡并不難理解,因為威士忌生產(chǎn)銷售的暴利為它在歐洲贏得了“液體黃金”之稱。威士忌在古愛爾蘭蓋爾語中意味著“生命之水”,而在英國人眼中卻是閃閃發(fā)光的黃金。當英國殖民者開懷暢飲時,愛爾蘭的生命之水正在走向枯竭。
由此可見,喬伊斯眼中的威士忌不僅是一種簡單的商品,它更是對愛爾蘭身份的文化隱喻。通過威士忌與布朗之間的互動,愛爾蘭身份喪失的過程得到了真實的歷史還原。
2.3 音樂:身份的探求
當傳統(tǒng)的神話被消解,歷史的真相被還原,接下來更重要的就是喚醒麻痹的民眾,賦予愛爾蘭復興以新的視角。音樂于是成為最好的媒介。在莫坎家一年一度的盛會上,音樂自然不可或缺。
在這場向傳統(tǒng)致敬的舞會上,我們聽到的卻是反諷背叛的聲音。朱莉婭姑姑演唱的不是愛爾蘭民族歌曲,而是意大利音樂家貝利尼的歌劇《清教徒》中的一個片斷——《打扮新娘》。而這正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皇最喜歡的歌劇唱段。當論及愛爾蘭歌劇院團及男高音時,整個討論過程中竟沒有提及一個愛爾蘭本土的歌唱家。弗雷迪認為他“聽到過的最好的男高音之一”是一個黑人歌手(233),在凱特姑姑看來“只有一個男高音”能讓她滿意,那就是帕金森——“一個美麗,純凈,甜蜜而又圓潤的英格蘭男高音”(234)。而作為都柏林本地唯一的男高音巴特爾·達西推崇的竟是倫敦、巴黎和米蘭的歌劇。事實上,這正是喬伊斯時代愛爾蘭現(xiàn)實的寫照:一方面急于彰顯愛爾蘭的民族性,另一方面卻無法擺脫,或者說是耽溺于宗主文化中而不自知。正是這種麻痹才讓布朗之流得以自由行走在這場關(guān)乎傳統(tǒng)與身份的聚會上。
在喬伊斯看來,要獲得愛爾蘭獨立的身份,反抗英國的殖民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擺脫宗教的統(tǒng)治?!叭绻_馬暴政 (天主教)統(tǒng)治了靈魂的殿堂,還奢談什么抗擊英國暴政。” (Joyce, 1959: 173)
因此,喬伊斯要做的首先是喚醒啟迪民眾。在《死者》中,喬伊斯借加布里埃爾的覺悟昭示了這一觀點。加布里埃爾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個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他的套鞋讓他成為眾人的笑柄,對此他只能“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著,接著好像要讓自己自己安心似地拍拍領(lǐng)結(jié)”(210);他的好意讓莉莉很不自在;面對艾弗絲小姐的指責,他“不知道怎樣對付”;他渴望親密的關(guān)系,“急于想從靈魂深處對她發(fā)出呼喊,急于把他的身體緊緊摟抱著自己的懷里” (255),但實際上卻什么也沒做。身份的焦慮讓他始終生活在虛幻之中,沉溺于對愛情的憧憬和幻想,在一次又一次地回憶中尋求慰藉。但最后遠遠飄來的歌聲,最終讓他走出了精神的麻痹。他痛徹地認識到,他并不是妻子心里珍藏的那個情人,也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自己。 “淚水大量地涌進加布里埃爾的眼睛。他自己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女人有過那樣的感情,然而他知道,這種感情一定是愛?!?262)
這首讓加布里埃爾幡然醒悟的民歌,也是喬伊斯為愛爾蘭人開出的一劑良藥。它成為《死者》乃至整本《都柏林人》的最強音,幾乎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皧W格里姆的姑娘” (TheLassofAughrim),這首用愛爾蘭古調(diào)唱出來的歌代表著愛爾蘭民族最本真的訴求。歌中凄苦的奧格里姆姑娘猶如飽受蹂躪的愛爾蘭:
哦,雨點打著我濃密的頭發(fā)
露珠兒沾濕我的皮膚
我的嬰兒寒冷地躺著……
(喬伊斯, 1984: 247)
表面上這是一首悲情的歌,透過奧格里姆姑娘的孤苦伶仃,孩子生命的消逝,讓人仿佛看到了愛爾蘭的苦難。然而有趣的是,歌聲到此卻戛然而止,對苦難背后的原因只字不提,仿佛有著難言之隱。那么歌聲未盡的部分是什么呢?
讓雨點打在我的黃色發(fā)簪上,讓露珠打濕我的肌膚
孩子冰冷地躺在我的臂彎,格里高利大人,求你讓我進去
我的孩子冰冷地躺在我的臂彎,格里高利大人,求你讓我進去
讓骨瘦如柴的奧格里姆姑娘和她的孩子進來吧
(Shields, 1990: 64)
原來奧格里姆姑娘的迷失不是因為風雨的寒冷,而是源于格里高利大人的欺騙。這一明確的稱謂讓人聯(lián)想到歷代羅馬天主教教宗的稱號,特別是教皇格里高利一世,6世紀時,正是他派出傳教士,建立修道院,讓基督教傳入了愛爾蘭。另一個則是伊麗莎白時期的反新教斗士格里高利十三世,為了推翻伊麗莎白的統(tǒng)治,他不惜派兵前往愛爾蘭(柯蒂斯,1974)。通過對天主教的暗指,喬伊斯道出了愛爾蘭身份重建中的一大障礙——精神的桎梏。
在愛爾蘭尋求獨立的斗爭中,人們更多是看到了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卻忽視了羅馬教廷的隱形統(tǒng)治。在喬伊斯看來,“天主教不僅是信仰體系,也是教育機制和社會體制, 其教義統(tǒng)治著愛爾蘭民族的心靈與精神, 其道德規(guī)訓約束著他們的情感和身體”(郭軍,2009:76)。在潛移默化中,天主教已經(jīng)深入到愛爾蘭人認知模式中,從而使與新教的對抗幻化成愛爾蘭人自己的民族政治;它甚至操縱著愛爾蘭的價值評判,使公眾寧可為了狹隘的教義背叛愛爾蘭的無冕之王帕內(nèi)爾。對此,喬伊斯一直不能釋懷。于是,在故事的最后雪花掩埋了過去的一切,“它紛紛飄落,厚厚地積壓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 (263)。望著飄落的雪花,覺醒的加布里埃爾不再焦慮,不再耽于過去,他決心開始新的旅程。
透過節(jié)慶、商品、音樂等大眾文化元素的歷史書寫,喬伊斯不僅提出了愛爾蘭文化身份的命題,也揭示出了身份缺失背后的宗教經(jīng)濟原因,指出身份不是一種永恒不變的存在,民族的涅槃,身份的重建在于拋棄神話,反躬自省。正如霍爾所說,身份是個不斷融合構(gòu)建的過程,“一種生產(chǎn),它永不完結(jié),永遠處于過程之中”(斯圖亞特·霍爾, 2000: 208),恰如盛極一時的古埃及文明, 古愛爾蘭已死亡了(Pierce, 1990:141-142)。如今的愛爾蘭所需要的是新的詩人,他們流亡歸來,他們與傳統(tǒng)保持著批判距離,他們能透過他者審視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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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路小明
中圖分類號:I562.07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414(2016)03-0030-05
收稿日期:2016-01-03
作者簡介:張秦,女,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喬伊斯及19世紀英美文學研究。
Mass Culture and History Writing:Identity Construction inTheDead
ZHANG Qin
Abstract:Cultural identity consists of two dimensions: the dimension of homogeneity and the dimension of rupture and discontinuity, which are integrated with each other through historical narration. Therefore, how to read the history is the key to balancing the two dimensions in identity reconstruction. Unlike Yeats and other activists of the Irish Literary Revival, who attempted to build Irishness on ancient Celtic culture, James Joyce tended to reconstruct Irish identity in the spirit of modernity. This paper thus is intended to examine The Dea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e studies and reveal how such popular culture as festival, commodity and music serves as a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helps to build up Irish identity.
Key words:popular culture; historical narration; 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