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釗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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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雪峰“神化”魯迅的努力、困境和貢獻
張釗貽
摘要:“神化”魯迅一般是指夸大魯迅的革命思想和跟共產(chǎn)黨的關系,有歪曲和利用的涵義。馮雪峰對魯迅研究有公認的貢獻,同時也被指“神化”魯迅。馮雪峰“神化”魯迅,抵制了“左聯(lián)”內(nèi)部反對魯迅的力量,在“兩個口號”論爭中,維護了魯迅這面即將被排斥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外的進步文化的旗幟,在新中國成立后,將魯迅研究建設成顯學,保衛(wèi)了魯迅的真思想精神。盡管任何“神化”都應該反對,但如果沒有馮雪峰“神化”魯迅,新中國精神文化恐怕就沒有魯迅,這將是莫大的損失。認同魯迅思想人格的人們,大概也都會因此感謝馮雪峰。
關鍵詞:魯迅;馮雪峰;“左聯(lián)”;“兩個口號”論爭
一、所謂“神化”魯迅
二、從認識了解到共同戰(zhàn)斗
這青年有過多的熱血,有勇猛的銳氣,幾乎樣樣都想來一下,行不通了,立刻改變,重新再做,從來好像沒見他灰心過。有時聽聽他們談話,覺得真有趣。F說:“先生,你可以這樣這樣的做?!毕壬f:“不行,這樣我辦不到?!盕又說:“先生,你可以做那樣。”先生說:“似乎也不大好?!盕說:“先生,你就試試看吧。”先生說“姑且試試也可以?!庇谑琼g的比賽,F(xiàn)目的達到了。
三、魯迅與共產(chǎn)黨的橋梁
對于馮雪峰在魯迅研究的貢獻,論者都指出他是魯迅和共產(chǎn)黨的橋梁*例如陳早春、萬家驥:《馮雪峰評傳》,第51頁起。。首先是魯迅與瞿秋白之間的橋梁。瞿秋白是文學研究會會員。1930年瞿秋白回到上海,翌年5月初在茅盾家中遇見當時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的馮雪峰(馮也是文學研究會會員),開始關注并參與左翼文化戰(zhàn)線的工作。瞿秋白在上海時,馮雪峰就是瞿和魯迅的主要橋梁之一。馮雪峰對此有一段很扼要的回憶:
在這時候,兩人不但還沒有見過面,并且也沒有什么通信,來往的只是事務性的條子,大半事情都是經(jīng)過我在口頭上替他們相互傳達和商量的;但他們中的友誼卻早已很深了。*馮雪峰:《回憶魯迅》,《雪峰文集》第4卷,第224頁。
自從柔石和瞿秋白犧牲后,中共內(nèi)部推崇魯迅而又能夠?qū)︳斞傅囊饬x和價值有深刻了解的人,只有馮雪峰。由于馮在左翼文壇的領導地位,張聞天對他的倚重,以及他跟毛澤東一段密切的關系,所以他所樹立的魯迅比瞿秋白的文章在中共內(nèi)部更有影響力。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稱魯迅是:
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1940年1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658頁。
四、“神化”魯迅的背景和動機
“左聯(lián)”成立當初代表“魯迅方面”的,除魯迅本人外,就只有馮雪峰和柔石,僅占發(fā)起和籌備人數(shù)的四分之一*《馮雪峰談左聯(lián)》,《雪峰文集》第4卷,第548頁。。多數(shù)人其實對魯迅頗不以為然。有人認為魯迅的見解都是老生常談*馮雪峰:《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六年間上海左翼文藝運動兩條路線斗爭的一些零碎參考材料》,《雪峰文集》第4卷,第536頁。;有人認為魯迅對“革命文學”的看法是潑冷水*Agnes Smedley, China Correspondent (London: Pandora Press, 1984), 63. 按:此書原名 Battle Hymn of China。;也有人因為魯迅“只會寫寫文章,不能作實際工作”,便認為“魯迅茅盾的路,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路,我們不必重復他們的路!”*周文:《魯迅先生與“左聯(lián)”》(1940),《周文文集》第3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51頁。茅盾在回憶錄中指出,“魯迅是‘左聯(lián)’的主帥”,“但是他畢竟不是黨員,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所以‘左聯(lián)’盟員中的黨員同志多數(shù)對他是尊敬有余,服從則不足”*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87頁。??芍^點中問題的關鍵。對于這黨員與統(tǒng)戰(zhàn)對象的區(qū)別,究竟只是“左聯(lián)”內(nèi)部一些人的態(tài)度呢,還是同樣也反映了介入“革命文學”論爭的中共領導層人物的想法呢,我們并不清楚,但從日后發(fā)生的事情看,這種區(qū)別對待的態(tài)度,似乎并非偶然出現(xiàn)在個別人身上,而是帶有一定的普遍性,領導層和基層都一樣。馮雪峰則不同,他不作區(qū)別,真誠地推舉魯迅為“左聯(lián)”的“首腦”,“革命文化戰(zhàn)線”的“主帥”*馮雪峰:《回憶魯迅》(1952),《雪峰文集》第4卷,第164頁。。
為了維護魯迅,樹立魯迅的領袖地位,馮雪峰在“左聯(lián)”做了大量工作。魯迅在“左聯(lián)”成立大會上所作的簡單講話,當時其實并無記錄,是三、四天后馮雪峰根據(jù)記憶,并結合平日與魯迅談話的有關內(nèi)容,整理成《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一文,經(jīng)魯迅過目并修訂兩處后,發(fā)表在他主編的《萌芽月刊》。這是馮雪峰為魯迅起草具有政治意義的重要文章的開始,使魯迅在政治上更符合黨的路線政策,也可以說,是他“神化”魯迅工作的開始。
然而,至少在1937年之前,大概由于馮雪峰熟悉上海文壇,以及在黨內(nèi)擔任過重要職務,加上他在長征中的表現(xiàn),中共領導層對他甚為信任和支持,也明顯重視及采納他的意見。1936年7月張聞天和周恩來給馮雪峰的信就是證明*《張聞天、周恩來給馮雪峰的信(1936年7月6日)》,《新文學史料》1992年第4期。,此信看來是對馮雪峰工作匯報的回復。不過,馮雪峰所謂張聞天特別囑咐他要先找魯迅*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jīng)過》,《雪峰文集》第4卷,第506頁。,其中恐怕并非完全出自張聞天的決定,而更多的可能是反映了馮雪峰的意向。換言之,中共領導層對“左翼”文化界及魯迅的態(tài)度,主要是以馮雪峰的意見為決策的依據(jù)。當馮雪峰回到上海,發(fā)生“國防文學”的論爭,情況便逐步產(chǎn)生變化。
五、“兩個口號”論爭和魯迅逝世的轉折點
至于“兩個口號”的論爭,表面上是兩種政治取向的斗爭,其影響遠超出當時的文壇,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常常被概括成“兩條路線斗爭”,但從馮雪峰等當初新口號提出的目的,以及當時中共政策演變的過程看,所謂“路線斗爭”之說似乎不符合歷史事實,也忽略了問題的焦點。要了解論爭的實質(zhì)和焦點,我們似乎應該先分析一下馮雪峰當時面對的問題。
樓適夷稱,馮雪峰告訴他“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按:原文作“民族解放戰(zhàn)爭文學”)的口號是馮從陜北帶來的*巴一熔等編:《黃源樓適夷通信集》(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頁。,如果不是他理解錯誤,恐怕并不符合事實。我們知道,中共中央派馮雪峰回上海,主要是建立情報網(wǎng),推行中共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重建上海地下黨做準備,文藝界只是“附帶管一管”,首先是傳達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jīng)過》,《雪峰文集》第4卷,第506頁。。(夏衍質(zhì)疑馮所說的四個任務,稍后再論)從馮的回憶可以清楚看到,馮對提新口號其實毫無準備,所以跟魯迅和胡風商量,如果口號是帶回來的話,則只需傳達即可。
正因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是馮雪峰臨時想出來的口號,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例如口號中的“大眾”,原來在左翼文壇有特指“工農(nóng)”的含義,但馮雪峰和魯迅在《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中并沒有及時作出擴大內(nèi)容的修訂解釋,以至讓周揚在發(fā)表這篇文章時加編者附記抓住這點,到后來才在答徐懋庸信中補充解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編:《“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439頁。按:《文學界》主編掛名是徐懋庸,但這篇編者附記的作者,從口氣來看,筆者認為只能是周揚。。在同一篇文章中闡述“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時,馮雪峰和魯迅又說:
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正如無產(chǎn)革命文學的口號一樣,大概是一個總的口號罷。在總口號之下,再提些隨時應變的具體的口號,例如“國防文學”“救亡文學”“抗日文藝”……等等,我以為……是有益的,需要的。
胡風在回憶鄧潔與魯迅的會面時,有下面一段對話:
我們有了現(xiàn)代武器,何必還用原始武器呢?魯迅馬上回答:要看這現(xiàn)代武器是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胡風:《魯迅先生》(1984),《胡風全集》第7卷,第102頁。據(jù)說鄧潔在“文革”期間也有回憶此事的文章,原文未見,摘要見吳作橋等編:《再讀魯迅:魯迅私下談話錄》,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317頁。
馮雪峰曾自我批評說,提口號時沒有請示中央,但正如樓適夷指出,“國防文學”口號也沒有請示批準*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jīng)過》,《雪峰文集》第4卷,第514頁;樓適夷:《在一次作家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3期。周揚到了延安后,也指責馮“從未向黨中央請示報告”(《關于三十年代“兩個口號”論爭問題》,轉引自徐慶全:《周揚與馮雪峰》,第108頁)。,雖然當時上海地下黨與中央斷了聯(lián)系。夏衍稱,他曾要求馮雪峰就“兩個口號”論爭向中央請示一下,馮雪峰“遲疑了一下,就點了點頭”,但論爭持續(xù),所以夏衍認為馮是“不管”了*夏衍:《懶尋舊夢錄》(增訂本),第212頁。。因為馮的“不管”,夏衍質(zhì)疑馮雪峰后來提到回上海的四個任務。其實那第四個任務也只是對文藝界“附帶管一管”,也許因為只是“附帶”,所以馮沒有跟夏衍說,而且馮即使“附帶管一管”也遭到周揚他們的抵制,實際是管不了。不過,如果認為馮雪峰沒有向中央請示匯報,恐怕并非事實。證據(jù)就是1936年7月6日張聞天和周恩來給馮雪峰的復信*《張聞天、周恩來給馮雪峰的信(1936年7月6日)》,《新文學史料》1992年第4期。。這封信是馮雪峰向中共中央?yún)R報請示“前后來的三信”所得到的回復,其中包括文藝界狀況。
關門主義在目前確是一種罪惡,常常演著同內(nèi)奸同樣的作用。但這些人同內(nèi)奸是不同的,解決的方法也完全不同。解釋還是第一。你對周君所用的方法是對的。
程中原指出這段“不僅是泛論,而且是同當時魯迅的境遇聯(lián)系起來思考”,那么最后一句的“周君”是誰,程中原雖沒點明,已呼之欲出。顯然,張聞天他們同意馮雪峰批評周揚的關門主義,也就是排斥魯迅的錯誤。第二段說,魯迅和茅盾:
為抗日救國的努力,我們都很欽佩……對于你老師的任何懷疑,我們都是不相信的。請他也不要為一些輕薄的議論,而發(fā)氣。
所謂懷疑,從背景來看,自然是指所謂魯迅另提新口號,破壞聯(lián)合戰(zhàn)線,是托派。馮雪峰有沒有匯報“兩個口號”的論爭?張聞天和周恩來的回復開宗明義指出,中國革命進入“抗日討逆的大規(guī)模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新階段”。如果馮雪峰的三封信都沒有“請示”“兩個口號”論爭的問題,那原因大概是沒有必要了罷。
“兩個口號”論爭到了魯迅發(fā)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可以說告一段落。馮雪峰雖然無法完全令文藝界團結起來,但他至少保住了魯迅這面旗幟,并使魯迅更靠近黨,而不是把魯迅排斥出去。魯迅逝世時,中共組織動員群眾送殯,又以中共中央名義發(fā)出三份函電,高度贊揚魯迅,馮雪峰都直接或間接參與其中。
六、魯迅逝世后馮雪峰地位的變化
陳早春及萬家驥指出,1936年9月24日潘漢年任中共上海辦事處主任,馮雪峰任副主任,但到了1937年8月兩人關系有點緊張,很少找對方,以至馮手頭的一些工作都移交給新成立的江蘇省委,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陳早春等認為,馮雪峰與潘漢年的緊張關系跟南京吵架一事有關*據(jù)馮雪峰《自傳》,轉引自陳早春、萬家驥:《馮雪峰評傳》,第248頁。。據(jù)胡愈之說,他把吵架一事告訴了潘漢年,而潘對馮雪峰在談判還未成功就跑掉,非常氣憤*胡愈之:《我所知道的馮雪峰》,載包子衍等編:《回憶雪峰》,第73頁。。這個說法似乎指潘漢年跟博古立場一致,但事實并非如此。潘漢年還為另一事氣憤。同年9月他給中央電報,謂聽了馮雪峰轉達博古對他的批評,表示不服,要求中央另外派人代替他。而博古對他的批評,是針對他對國民黨抗日可能性估計不足,對聯(lián)合國民黨抗日方針發(fā)生動搖*張培森主編:《張聞天年譜》(修訂本),第343頁。。據(jù)此,馮雪峰和潘漢年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上不會有太大分歧,但他們的矛盾卻與“上海來人”有關。
據(jù)樓適夷回憶,1937年樓剛出獄回上海,馮雪峰去看他,并告訴他:“他們有些人,一心要當國民黨的新官了,我可不干,還是回老家?!?樓適夷:《雪峰啊雪峰》,《話雨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76頁。馮雪峰1937年“請假”回義烏,其中原因包含對中共政策的意見,應該沒有疑問,可以令人對馮的政策水平提出疑問。秋石認為,“由此可見,在馮雪峰心底深處,他從來沒有認同過中共制定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而他自己不理解,又怎樣能夠引導他人理解和接受呢?因而,他知道胡風另寫文章另提口號來與周揚們的‘國防文學’抗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必然的”*秋石:《我為魯迅茅盾辯護》,上海:文匯出版社,2009年,第274頁。。馮雪峰在1937年對當時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施方式有意見,恐怕是事實,但把他1937年的認識和態(tài)度往上推演,恐怕也不符合事實。形勢從1936到1937年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過,把“聯(lián)合戰(zhàn)線”看成迎合了一些人想當官這個看法,其實有魯迅的影響在。魯迅就有這個觀點*張釗貽:《重讀〈出關〉的現(xiàn)實寓意》,《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期。。馮雪峰和魯迅的確是互相影響。
七、新版“神化”的魯迅與馮雪峰的坎坷命運
“文革”期間,由于周揚等遭到批判,馮雪峰成了整人者挖掘材料的寶藏。盡管馮雪峰與周揚等有歷史恩怨,后來受盡委屈,但他還是盡可能實事求是地交待事情原委,為還原真實的魯迅留下寶貴的資料。這是他“神化”魯迅的最后努力,也是他抵制另一種“神化”魯迅的最后努力。
八、結束語:馮雪峰“神化”魯迅的功績
中共內(nèi)部及左翼陣營中存在對魯迅相反的態(tài)度,馮雪峰在“神化”魯迅方面,對景仰魯迅的人們,自然是很大的支持。1936年胡風從馮雪峰處已知道毛澤東對魯迅評價很高,但語焉不詳,1938年看到毛澤東紀念魯迅的講話,就非常高興,原因是當時一些人輕視、敵視魯迅*胡風:《一點回憶》(1981),《胡風全集》第7卷,第39頁。。雖然仔細閱讀毛澤東“神化”的魯迅,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魯迅跟馮雪峰和胡風的魯迅,其實是并不一樣的。
馮雪峰“神化”魯迅,無論是對中共革命事業(yè)本身,還是對中國思想、精神和文化的繼承與發(fā)展,都有很大的功績。就以“兩個口號”論爭為例,撇開魯迅與馮雪峰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理解是否準確的問題,如果我們要質(zhì)疑馮雪峰提出新口號是否符合當時中共政策,實際上是質(zhì)疑馮應不應該維護魯迅作為進步文藝界盟主的地位。如果沒有馮雪峰支撐魯迅的盟主地位,那么魯迅這個“統(tǒng)戰(zhàn)對象”,很可能就會因為不參加文藝家協(xié)會而喪失價值,甚至會被定性為破壞聯(lián)合戰(zhàn)線的托派分子,而魯迅及以魯迅為中心的黨內(nèi)外作家,也就有被排斥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之外的可能,魯迅對廣大青年和知識分子的影響,也就無法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所利用*周揚等對不支持他們的作家都一律批評,參見《國防文學問題》中何家槐的意見及周揚:《關于國防文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編:《“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上),第118、231頁。,所謂統(tǒng)一戰(zhàn)線也就形同虛設。但堅持魯迅的旗幟也只是當時一時之利。
當然,馮雪峰“神化”魯迅如果只停留在樹立偶像的層次,他的貢獻不會很大。但他“神化”魯迅除了使魯迅更能為中共上下所接受之外,還使魯迅研究成為新中國的“顯學”。這“顯學”至關重要的方面,是盡力保留和出版魯迅的文本,還有眾多有關的回憶錄和史料*馮雪峰對十卷注釋本《魯迅全集》及十卷本《魯迅譯文集》傾注大量心血,在文本??焙妥⑨屔隙枷铝撕艽蟮墓Ψ颍瑸槲磥淼陌姹敬蛳铝己玫幕A。但限于當時環(huán)境,魯迅的書信相當一部分不能出版,譯文集也有刪改和故意刊漏,主要是涉及托洛茨基的地方(見止庵、王世家:《〈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答問》,《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8期)。。即使在“文革”期間,魯迅的作品也能廣泛流傳,滋潤荒蕪凋零的文化園地,讓人們精神上還能喘一口氣,并以白紙黑字的沉默方式,如實地傳播他的思想和精神,打破對他的種種改造和塑造。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中國作家、思想家能出真正意義的全集,只有魯迅,可謂奇跡。在這個意義上,馮雪峰“神化”的魯迅背后其實保護著真實的魯迅。
魯迅成為“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雖出自毛澤東的文章,應該是中共領導層的共識,其中有馮雪峰“神化”的功勞。中共內(nèi)部一些人設法改變以魯迅為代表的方向*例如周揚,見其《新的人民的文藝》(1949),載《周揚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513頁。,終于沒有得到認同。所謂“方向”,自然是面向未來,魯迅也就成了新中國知識分子的榜樣。而真實的魯迅,是個具有獨立精神,實事求是,敢于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抗爭,而又具有韌性戰(zhàn)斗和清醒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愛國知識分子。
魯迅被當成棍子,對事對人好像都只有負面的批評。這也不符合事實。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中就說過: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xiàn)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魯迅:《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6卷,第118頁。
他們“是中國的脊梁”。這些“脊梁”并不限于當時“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魯迅全集》第6卷,第589頁。,而是包括古今中外,不分階級的一切“莊嚴的工作”者*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288頁。。把魯迅當成棍子,只是另一種“神化”魯迅的目的。
馮雪峰“神化”了魯迅,因此保護了真實的魯迅,而這個真實的魯迅,在人格上是認真和實事求是的“新人”的模范,是各種投機和隨風倒的“聰明人”的障礙;在思想上是中國人精神革命的利器,是純粹功利唯物論的救贖,的確是中國新文化的一種值得重視的方向。認同魯迅思想人格的人們,大概也都會因此感謝馮雪峰“神化”魯迅的努力。
[責任編輯曹振華]
作者簡介:張釗貽,澳洲昆士蘭大學教授、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江蘇南京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