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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幻抄

      2011-01-19 03:54堯耳
      青年文學(xué) 2011年7期
      關(guān)鍵詞:晉華小趙歐陽

      文/堯耳

      歐陽晉華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又到了城門前,雖然是在夢中,他還是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喜悅。三月剛過,春風乍起,不經(jīng)意間就把地面的塵土吹起,薄薄地飛撲在城門頂那塊“雒城”的牌匾上,又隨風打著旋兒飄落下來。這里的城墻全用青色方石與朱紅宮磚筑砌,城門則是上千塊極為堅固厚重的上等杉木制成,又鑲有九九八十一顆金黃閃亮的圓滾滾銅釘,雖因天長日久,木料已略顯頹態(tài),但那銅釘卻愈發(fā)光輝熠熠。許是因了環(huán)境的緣故,歐陽晉華再沒像第一次那樣好奇而激動了。那次他那么興奮地四處奔走、東看西瞧,又在集市里、地攤上到處撫弄那些未曾見過的古代玩意兒,最后卻一頭撞進了軟紅巷。后來,又是怎樣去了茗仙居,怎樣同無淚姑娘站立在桐鄉(xiāng)樓頂看月亮,他便不記得了。

      與第一次所見的熱鬧與喧嘩大相徑庭,這一次,城內(nèi)靜悄悄一片。城門兩側(cè)并沒有守衛(wèi)站立。歐陽晉華頗有些失落,但還是懨懨地閑走,不為他物,心內(nèi)僅僅懷著一個目的,那便是再看無淚一眼。

      無淚實非真名,這歐陽晉華也知道。那一夜在桐鄉(xiāng)樓上,雖然他對她是坦誠相見句句實言,卻也一直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是隔了一條寬闊的河。歐陽晉華提了千百個話題,從河那邊傳來的回應(yīng)卻總是寥寥,最后也不過吐出個非名非姓的奇怪稱呼:無淚。女人無淚,想必是早已了卻塵緣,不為紅塵所動,故而無喜無悲,無笑無淚。又或者是早被男人傷透了心,一定要強作笑顏,冷漠無淚,方不被那些浪蕩子弟再欺侮了去。歐陽晉華早在結(jié)婚前一兩年就再也不打這些情愛的啞謎了。但那一次,似乎是情境過于幽涼安靜的緣故,他竟默默地揣度起這些來了。

      現(xiàn)在的歐陽晉華緩慢地走過城中寬闊的街道與狹窄的小巷,街上人很少,顯得衰落,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洗劫。城中之人盡被砍殺,僅有少數(shù)逃生者在大劫過后悄悄回得城里,含著淚掩埋好親人,又將殘破凋敗的家園逐次整理。歐陽晉華便在這樣的靜默中緩緩走著。偶爾,他會突然疑惑,自己為何身處此地,同時又為何定要尋找那位叫什么無淚的女子?不過,這種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歐陽晉華也并不去追究,只是無頭無緒地走著,權(quán)當在游覽古城。而那夜到此所經(jīng)過的軟紅巷、茗仙居、桐鄉(xiāng)樓等處,他其實也完全不知具體位置所在,只得像個棄童一般,在這偌大而荒涼的城中茫然四望。

      他再次遇見無淚,是在一個叫做故云客棧的地方。當時,歐陽晉華正靜立客棧門口,正想上前探聽這故云客棧從何而名及那桐鄉(xiāng)樓等處如何走去時,一個身影突然從拐角處沖了過來,與歐陽晉華撞了個滿懷,甚至把他撞得往后打了好幾個趔趄。甫一撞上,歐陽晉華便感覺到了是個女子,等站定細看,卻正是那日所見的無淚。無淚此時卻不似那夜那樣矜持沉著,而是神情慌張、滿頭大汗,像是剛剛跑得很急很遠。但一見是他,立即收斂神情,冷冷站著,只是無法控制的喘息還使得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歐陽晉華趕緊上前,待她稍許平靜后便急急問道:“這是何處?你又為什么跑?那夜的桐鄉(xiāng)樓、茗仙居又在什么地方?”

      無淚并不回答,而是牽起他的手,只說了句:“快跟我來?!?/p>

      “你先回答我這是何處,我為何要跟著你走?”

      “你到了自然會明白。”

      “可是我的老婆孩子還等著我回去,我怎么能說走就走呢?”歐陽晉華想扳開她的手問個究竟,怎奈這女子似有萬鈞之力,一只手堅硬如銅制鐵造,根本掙扎不開。他一時又想停下腳步拖曳不行,但無淚腳下虎虎生風,他的腳步不過撲騰起兩串塵土,然后又只得跟著奔跑起來。

      正奔跑間,突然聽得有人叫喚起來:“你快起來,時候不早了!”同時還在搖他,讓他腦袋跟著整個身子不住晃動,越晃越兇,停不下來。

      歐陽晉華一個驚醒,坐立起來,這才看到樸漫漫那張圓胖寬大的臉。

      “快起床了,下了班我們?nèi)ツ惆謰尲铱春⒆印!睒懵牧伺乃哪?,出去梳頭洗漱了。

      歐陽晉華這才慢慢緩過勁兒來,這個夢做得悠長持久,夢中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清晰。那個叫無淚的女人,除了名字完全不通情理之外,其他各種情狀竟似有真人,無論是初識之夜的冷淡矜持,還是飛奔過后的嬌喘吁吁,都完全沒有一般夢境里的脫節(jié)與荒謬。古城也是逼真透徹,一草一木,一屋一影,竟似親身游歷過,伸出手來便可以觸摸一般。為何會在夢中見到這么一座逼真卻陌生的古城,遇見這么一位神秘而鮮活的女子?歐陽晉華想起年輕時候做過的那些春夢,其中也有支離破碎如此一般的情節(jié)。難不成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齡,兒子都十歲了,還來個第二春,枯樹發(fā)新芽不成?歐陽晉華一邊搖著頭訕訕笑著,一邊緩緩穿好衣服。也許只是留存在記憶深處的一些年輕時代的幻想。那時,他也迷戀過武俠小說,整日整夜地坐在床上讀,幻想自己是俠士高人,在兇險江湖中懲惡揚善,也幻想有幾個軟紅快綠投懷送抱。那個年代又充滿著空妄的幻想與激情。中專生活遙遠得恍若舊夢,轉(zhuǎn)眼間,這十多年如水般流走,年輕時的很多夢想與追求都替換成了眼前真實厚重的生活?,F(xiàn)在,歐陽晉華教了十年的語文,當了五年的班主任,一年前評上中學(xué)一級教師。這次校領(lǐng)導(dǎo)改選,他還有機會當上教導(dǎo)主任。兒子十歲了,明年就升四年級,老婆樸漫漫也磕絆著一起過了十多年,那張圓圓的胖臉也早已習慣。年輕時候總覺得人生是一場歷險,而現(xiàn)在看來,人生只要是一次散步就足夠了。

      草草地喝了瓶奶、吃了個饅頭,待樸漫漫略略涂了點兒胭脂口紅,他倆便一起朝公路走去。在那里,歐陽晉華要和樸漫漫一起等去往鄰鄉(xiāng)的汽車,樸漫漫在那邊的郵政局上班,他要看著她上了汽車,才一個人往回走去學(xué)校。每天早上皆是如此,除非汽車不來或者晚點——這條線路只有兩輛中巴,有時其中一輛會拋錨待修,或者是因司機參加親戚的婚葬喜筵停發(fā)——歐陽晉華就會回家去騎了摩托送樸漫漫過去,再自己騎回學(xué)校。

      這一天,或許是夢境觸發(fā)的回憶讓歐陽晉華心情頗為良好,他沒有埋怨樸漫漫拖沓的化妝過程,而是靜靜地等待,接著還幫她提著手袋走出家門。一路上,樸漫漫都用手挽著他的胳膊,這是他們早已習慣的動作,早在談戀愛的初期,就不斷有人說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老夫老妻。雖然當時也有很多兄弟哀嘆:“情場浪子”歐陽晉華居然栽在了這樣一個女人手里。歐陽晉華也無法解釋這些事,只能用“緣分”二字搪塞過去。當初他經(jīng)歷的那些女子的確各個美麗、青春,完全超越樸漫漫,性格也并非總是刁蠻任性,有幾個歐陽晉華是真心誠意地覺得會與其走一輩子的??墒亲詈?,他還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憨厚淳樸的女人,而且這一過便是十多年,中途也有曲折和起伏,但最后還是撐了下來,而且讓感情愈發(fā)堅固了。歐陽晉華看了看身邊這個女人,長相普通,對生活無太多的企求,雖然也會喜歡高檔的衣服和昂貴的口紅,不過也很愉快地接受現(xiàn)狀。生了孩子后更是一心一意地照顧孩子,即使熱衷于打麻將也不忘把老人、孩子、飯菜和家里的大小事務(wù)照顧得妥帖周到。在這個平靜的小鎮(zhèn)上,他們倆幾乎算得上是模范夫妻了。

      從浮想聯(lián)翩中醒過來時,歐陽晉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送走了樸漫漫,現(xiàn)在正獨自一個人往學(xué)校走去。這年夏天,稻谷似乎熟得特別早,低年級的學(xué)生不得不提前放農(nóng)忙假,去幫助父母完成這提前到來的收割任務(wù)。他的兒子也被送回老家去幫著做些小事。自從歐陽晉華考上中專后,他便成了村里的秀才,于是再沒下田去收過稻谷,父母家中諸事都是由還在農(nóng)村里種地的大哥大嫂打點。工作過后,歐陽晉華便每年不定時地送些現(xiàn)金回去給父母并大哥大嫂,以作為讀書期間供養(yǎng)的回報。隨著兒子漸長,歐陽晉華便時常陪著兒子或讓他單獨回老家,一來讓父母看看他們可愛的孫子,二來也讓孩子更懂得生活的艱辛和勞作的不易。歐陽晉華相信這是一種極好的教育方法,如同自己在城市里求學(xué)的那些日子,永遠無法忘記家中稻谷的香味和父母的背影。也因此,雖然看多了城市孩子們的奢侈浪費,但他依舊保持著節(jié)儉樸實的風格。

      一陣微風吹過,送來陣陣稻香。歐陽晉華走在起伏的谷浪中間,舉目四望,自己已被稻穗的金黃完全包圍。稻田的邊際處,初升的太陽正試圖努力掙扎出來。歐陽晉華陶醉在這樣的田園風光中,直到看表知道時間不早,才匆匆朝學(xué)校趕去。

      在校門附近的拐角處,歐陽晉華碰到了新來的老師小趙。她也是急匆匆地往學(xué)校里趕,一看到他卻也立即收拾腳步稍許靜立,但顯見先前走得過急,氣喘得停不下來。歐陽晉華微笑著看她,但見她兩邊臉上露出運動后的紅暈,粉嫩得誰都不敢忘了她的青春一般。妝容也并無影響,只不過在鼻尖處有幾滴沁出的汗珠,晶瑩剔透地布在小巧的鼻頭,顯示出她固執(zhí)的緊張來。歐陽晉華恍惚記得在何處見過這等情景,卻一時想不起來了。正思忖間,小趙老師先開口問好道:“歐陽主任好,這么早也有課嗎?”歐陽晉華這才醒過神來,忙不迭地搖頭說:“快別‘主任’‘主任’的,我只是個普通教員,你叫我大哥我才敢答應(yīng)?!毙≮w卻笑著說:“來學(xué)校也幾個月了,在我心中只有歐陽大哥配得上這主任的位子。”歐陽晉華說:“哪里、哪里,不過在學(xué)校多混了幾年,比我強的人多了去了。”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學(xué)校里走。于是隨口又問些老家哪里、何處畢業(yè)、有何打算等話題。這才知道小趙原也是從一偏遠村莊考出來的,讀的卻是正牌的重點大學(xué)。不過女生找工作難度巨大,后來東奔西跑托了縣委教育局一個熟人才分到這里來,只希望教上幾年能調(diào)回家鄉(xiāng)附近的小鎮(zhèn),便算是完滿了。一時談著,因有了相似的經(jīng)歷和境遇,歐陽晉華不免對這女生又多了層親切和憐憫?;叵肫鹱约寒斈旯陋毲髮W(xué)的場景,便也感受到了小趙目前的寂寞處境,多虧這女子看似柔弱,內(nèi)心卻有著堅強獨立的品性,才能獨自一人在異鄉(xiāng)生活工作,在人前還永遠保持著樂觀與平和。說話間,上課鈴急促響了起來,于是二人匆匆分手,各自往教室奔去。

      中午,歐陽晉華和小魚約好在學(xué)校對面的小酒館里喝酒吃飯。歐陽晉華下午沒課,只是在最后一節(jié)要去監(jiān)視學(xué)生自習,所以中午可以暢快地喝上幾杯。心下想著,他便樂滋滋地走去酒館。才進門,早到的小魚便站起來大聲招呼:“歐陽主任,貴客啊貴客,你今日肯賞臉光顧,小弟真是千恩萬謝啊?!睔W陽晉華忙擺手搖頭:“別亂叫一通,其他人聽了有想法。這事還沒定下來,我不是什么主任?!?/p>

      “你來這么個小學(xué)校本身就屈就了你,別說‘教導(dǎo)主任’,就是‘校長’一職你也擔當?shù)闷穑瑒e人只是無才無能嫉妒你。有想法怎么了?有想法能把你撬下來?我才不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中的主任,除了你還有誰?”

      歐陽晉華便不再多說,坐下來和小魚聊起其他事來。小魚本名叫張辰宇,父親是小鎮(zhèn)糧食局的局長,所以從來也是個有恃無恐的主。幸好從小管教甚嚴,才沒跟街上那些待業(yè)青年學(xué)到偷雞摸狗的惡習。不過成績也向來不好,初中畢業(yè),父親在縣城里找了百十層關(guān)系,終于找到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又是送禮又是喝酒,總算混到個委培師范學(xué)校的名額。把師范好歹讀完后,家里趕緊托關(guān)系回到這小鎮(zhèn)初中,教些地理生物等雜課。校長也不管他,只要不在學(xué)校內(nèi)部惹事生非就行了。因為名字的緣故,他那些哥們兒便把他混叫成“小魚”。

      雖然如此,可這小魚也是個豪氣仗義之人,自從來了學(xué)校,他雖跟著狐朋狗友鬼混,但絕不侵犯街坊四鄰,自嘲是要為人師表。他一到學(xué)校,便在小鎮(zhèn)的混混兒中放話,不得騷擾中學(xué)小學(xué)中的任何一位老師及其家庭,也不得跨進校門一步去招惹女同學(xué)。自此以后,以往那些經(jīng)常到學(xué)校來找女生出去,甚至爭風吃醋與男生大打出手的社會青年,竟真的再沒出現(xiàn)過。就為這一點,歐陽晉華從內(nèi)心里欣賞他。于是經(jīng)常與他喝酒談心,有時靠著自己的資歷和地位在學(xué)校幫他頂些事、說句話,有時也擺起長輩的架勢進行無用的勸導(dǎo)。小魚也記這份情誼,總是對歐陽晉華坦誠相見,心里有了怨懟和迷惘也時常找這個大哥傾吐訴說。

      兩人推杯換盞,轉(zhuǎn)眼間已喝了瓶一斤裝五十二度的瀘州老窖。開第二瓶時,歐陽晉華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發(fā)燙,腦中也有些暈暈乎乎了,但他拗不過小魚?!昂貌蝗菀渍埨细绾缺?,你怕老弟我付不出酒錢,還是怕跟我喝酒掉了你主任的面子?”最終只得諾諾地開了。談笑間,兩人又說到了關(guān)于主任的事情上。

      “小魚啊,你還年輕,好多事情你還看不到本質(zhì),等你看到了你才曉得社會真他媽黑暗。我是從苦水里長大的,這輩子也不曉得吃了多少虧才漸漸醒悟過來。那天小李問我怎么增加工作和社會經(jīng)驗,我告訴他,多吃幾次虧自然就知道了。這個社會上好人不多,壞人不少,最可惡的是那些笑里藏刀的家伙,平日對你嘻嘻哈哈,背后卻捅你一刀,像那個王運成,老子一想起就生氣?!?/p>

      “那個死老頭?根本不答理就完了,算個什么狗屁?”

      “當年他和幾個老師賣盜版教材賺學(xué)生的錢,結(jié)果分贓不均,鬧起來被戳穿了。要不是老子在校長面前說句好話把他留下,他早就滾出學(xué)校了。結(jié)果現(xiàn)在翻臉不認人,被狗反咬過來,整天里耀武揚威的樣子,騙誰?。俊?/p>

      “老哥,你一句話,我明天就讓他爬不起來?!?/p>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簡單。那個家伙最近一直在校長面前搖尾巴,又是陪校長下棋又是幫他買魚,我看這狗日的沒安什么好心?!?/p>

      “拍個校長的馬屁就能當主任了嗎?他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老哥,什么也別怕,我們下面的兄弟全部給你撐起的?!?/p>

      “我怕什么?我歐陽晉華在學(xué)校混了十多年,我從來就沒怕過誰。那年我老婆懷孕,為了照顧她,我直接跑到教委辦公室找到校長,我給他說,你今天要么把老子從村小學(xué)調(diào)到鎮(zhèn)中學(xué),要么你就不要想再睡一天好覺。他站起來說,歐陽晉華,你今天不要無理取鬧,教委有教委的安排。老子上前就抓著他的衣領(lǐng)問他,老子今天聽你一句話,調(diào)還是不調(diào)?那家伙氣得臉都蒼白了。怎么樣?最后還是把我調(diào)上來了。后來,我為這事還去給他道過歉。當時是年少氣盛,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好笑,他做個校長也不容易,好多事情他也是沒有辦法?!?/p>

      “我聽說過。那時我還在讀初中,全校都知道歐陽老師的脾氣是最火爆的。不過過了這么多年,老哥你的脾氣也是好了很多啊?!?/p>

      “沒辦法,結(jié)婚要改變?nèi)撕芏?。有了老婆孩子,自然就不會像年輕時候那么沖動和不顧一切了。年輕就是本錢,你們現(xiàn)在要盡情地享受人生、揮霍青春,等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被套住了,就什么也搞不成了。你跟那個紡織廠的女朋友怎么樣了?”

      “別提了,老子那天想把她弄上床,她以為老子不曉得她那些丑事,還假裝純潔說她還是處女,要等到結(jié)婚才獻出第一次?;Ul???老子直接一腳蹬了她。你自己去守著你的處女吧?!?/p>

      “那是,這么帥的小伙子,還怕找不到女人嗎?”

      “老哥,覺得新來的那個小趙怎么樣?”

      “小趙?那可是個好姑娘,這個你可要把握好,不要敗壞了人家?!?/p>

      ■美術(shù)作品:夏加爾

      “這哪是什么敗不敗壞啊,兩廂情愿及時行樂,沒有誰欠誰的。況且我不上終究有人上。這時代已經(jīng)沒有純潔可言了,那都是裝出來的。”

      歐陽晉華聽了,嘿嘿干笑了幾聲。他突然想起了小趙鼻尖上的那幾顆汗珠,內(nèi)心里涌起幾絲奇怪的感覺。正待細細回味與琢磨,那邊小魚早舉起酒杯:“來來來,老哥,干了這杯,我們再說女人。”

      兩人就著這些話題,好不容易把第二瓶酒喝下去大半。歐陽晉華最后的確不行了,他用殘存的理智想到下午還有自習,于是不停地擺手拒絕,小魚勸了幾次都勸不下去,也就罷了。兩人踉蹌著走回學(xué)校,歐陽晉華迷迷糊糊找了一個年輕教師的床就睡了,又在醉中反復(fù)叮囑,要在自習課前叫醒他。但別人見他已有七分醉意,只待他沉沉睡著便自去不管,也沒人叫他起床。直到樸漫漫已回到家中打他手機,他才從床上驚醒。打開房門一看校園里已是悄靜安寧,早已放學(xué)了。屋外清風一吹,轉(zhuǎn)眼間酒醒了大半,歐陽晉華于是趕緊回家,又用摩托載了樸漫漫急匆匆地往父母家趕去。因為在父母家又喝了幾杯,待到回來時,歐陽晉華已經(jīng)不勝酒力,洗臉漱口后,便早早睡下了。

      歐陽晉華又一次見到了雒城,不過這次卻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城外幾里處的一座小山上。從山頂眺望,可以看見雒城像是一方精致的墨硯被置于這促狹盆地之中。夏日里火紅太陽直直地把敞亮的土面曬得開裂,幸好此時他與無淚姑娘坐在山頂綠蔭下,不受日頭煎熬自是清爽,又有微風將那小樹的枝丫輕輕拂動,更添了一股幽涼。

      歐陽晉華這時問道:“姑娘要帶我去哪里?”

      “你無須多問,若信我便跟我走,討個活路。不信我,便留在這城中,明日你即做了孤魂野鬼也怨不著我了。”

      “姑娘何出此言?”

      “你可知王要殺你?”

      “什么?”

      “當今世上除皇帝之外勢力最大,管轄江南、湖廣外加云貴川各省的康郡王,已派七七四十九位高手遍撒全國府縣捉你歸案,而且發(fā)出通緝。繁華街巷、大小市鎮(zhèn)上到處貼著你的面樣,只要報上你的行蹤軌跡,立即當面賞賜白花花三千兩官銀。當年他協(xié)助先帝鎮(zhèn)守東北邊關(guān),抗擊滿狄匈奴,十年內(nèi)未讓敵人跨進一步,后又策馬東部邊境,平定高麗等國來犯叛亂。如此赫赫戰(zhàn)功,便是當今皇上也畏他三分。如果他看上一人,那人便可飛黃騰達、位居高爵,享盡榮華富貴,而他若要一人今日死,便無人敢留他到明日。只是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或是久居高位過于怠慢,又怎會猜到你就躲在離他最近的這小小雒城呢?”說話間,她已自包袱內(nèi)拿出一紙遞與他,歐陽晉華接過一看,正是拿毛筆濃墨勾勒出的他的樣貌。

      無淚又說道:“話雖如此,最遲下午,他的打手定能找到這雒城之中,那時你便是有了翅膀也難逃一死?!?/p>

      “他既是權(quán)傾天下,為何要殺我這個無名小輩?”

      “不必多問,你只記住一句,知道愈多,殺身之禍便來得愈快。你只跟了我逃至安全之地,待情勢緩和后,我自會向你細細敘說來龍去脈?!?/p>

      歐陽晉華便不再問,諾諾應(yīng)了,又把他的畫像遞與無淚收在包裹內(nèi)。兩人起身往那樹林深處走去。越往里走,樹林竟愈發(fā)濃密,根根大樹拔地參天,茂盛的枝葉把陽光嚴嚴地擋在天外。地上也絕無現(xiàn)成道路,只得讓無淚姑娘在前面拿劍左揮右舞斬斷藤蔓,歐陽晉華方能在后面小心謹慎地往前走,因此兩人走得甚為緩慢。如此行了大半日,終于到了樹林邊緣的一片竹林。此刻竟不知哪個時辰,只是隱隱看到有陽光從前方斜斜照進來,二人猜測是日落前后的申、酉二時,心下想著,同時緩緩朝光亮處走去。正行進間,身后竹林窸窸窣窣地響個不住,兩人停下腳步正待觀望,只聽得嗖的一聲,歐陽晉華登時慘叫起來。無淚回頭,看見歐陽晉華左肩已中了暗鏢。她立即輕點腳尖,拔地而起,揮劍朝那身后一蓬竹葉便是一通亂砍,只聽得竹葉嘩啦嘩啦地往下掉,一個黑影撲簌簌從枝叢中穿過朝后飛去。無淚厲聲叱道:“桑榆賤人!明人不做暗事,你且現(xiàn)身與我交手,做這些下三濫玩意兒,真真跟你那個卑劣主子一個樣!”

      只聽那人遠遠回道:“看看你自己那副人模鬼樣嘴臉,一會兒要盡忠盡職,一會兒又要郎情妾意,我看你快快棄暗投明跟隨我們吧,也免得這般掙扎搖擺,不定康郡王還會賞賜你做個丫鬟婢女。哈哈哈……”

      那聲音愈來愈遠,最后消隱于竹叢之中。歐陽晉華聽得一知半解,正待詢問,突然發(fā)現(xiàn)他右腳不遠處一條響尾毒蛇正游移過來,一面移動一面還呼呼地往外吐著芯子。歐陽晉華大驚失色,欲撐起身子,卻又把受傷的左肩碰到,頓時嗷嗷叫起來,下面兩只腳只管亂踢?;觑w魄散之際,他用力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已滾到了床下,床上樸漫漫睡得正酣,鼻子里只傳出呼呼的吐納聲。歐陽晉華這一驚一乍,竟把夢中情景忘了大半,自覺無趣,只得去洗了臉又爬上床,靜靜等待天光亮起。

      因晚上做的這些雜亂無緒的夢,歐陽晉華白天里便悶悶的、沒有情緒,對樸漫漫也是冷冷淡淡的、不想說話。樸漫漫只當他是工作忙亂心情不好,還是一如往常把他的衣著和飯菜都照顧得妥妥帖帖,每天偶爾挑些話題來和他說說笑笑,但她并猜不到歐陽晉華的這些心事,所以總說不到點子上。歐陽晉華感激她的這份心意,只是這漫長糾纏的夢不知何時才能了結(jié),又找不到人傾訴。再加上每每看到那個王云成在校長面前奉承賠笑,一根狗尾巴搖得比誰都圓,對其他人又耀武揚威,心中更是氣憤難平。這種種使得歐陽晉華竟似遭遇了什么變故一般無精打采、垂頭喪氣。

      有一天清晨,歐陽晉華起床送了樸漫漫,自己便低著頭慢慢地走到學(xué)校。進了辦公室,王云成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看到他,臉皮上笑了一下,他哼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另外有老師們正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劉老師開口道:“這次期中模擬考試,向明學(xué)那家伙算是大賺了?!绷硪粋€老師說道:“他把雪糕箱擺到教室門口,不準班上學(xué)生去另外的地方買,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p>

      “怪不得那家伙最近大方多了,那天還請了一票人去喝酒打牌。大家都想不通為什么變化這么大,還以為他是有什么喜事,打聽著準備送禮呢。”

      “是啊,以往喝酒每到付錢的時候他就跑去上廁所,等錢算清了他才提著褲子跑出來,假情假意地裝大方,鬧著要埋單呢。”

      歐陽晉華本身就不想說話,又聽著這些人的閑話聊天變成了背后論人是非,他便嘿嘿跟著笑著,一面退了出來,去班上監(jiān)督學(xué)生去了。

      下午沒課,歐陽晉華正坐在辦公室里批改學(xué)生的作文。王云成及另外幾個老師也在辦公室里做著各人的事。突然,門砰的一聲被踢開,緊接著,歐陽晉華看見向明學(xué)怒氣沖沖地走進來,直接到了他辦公桌前,拿起一摞作文本往桌面上一砸:“歐陽晉華,你以后給老子說話注意點兒?!?/p>

      “怎么了?”歐陽晉華愕然站起。

      “你別給我裝傻,我向來尊敬你,卻料不到你是這么個下流的人。你也算是個老教師了,以后不要在背后論人是非,我向明學(xué)也沒得罪你。你不要自討苦吃,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轉(zhuǎn)頭徑直走出去了。幾個老師都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人走了又趕緊轉(zhuǎn)回去裝作沒事,臉上卻還掛著偷笑的神情。歐陽晉華臉紅得像灌了酒的鴨子,呆立在辦公桌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又轉(zhuǎn)頭看王云成,那家伙還是掛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陰黢黢臉面。歐陽晉華突然想起上午剛來辦公室時大家說起的話題,登時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時又抓不到把柄,只有低聲罵了一句:“雜種!”回頭再看王云成,他已經(jīng)收拾了笑容,裝作在認真看手上的一本書。歐陽晉華愈發(fā)氣不過,心想今天倒不如公開干一場,成王敗寇,再不明爭暗斗,也落得以后清靜。于是便放大聲音開罵幾句:“我×你媽,狗日的縮頭烏龜!”一面直直地盯著王云成。王云成卻只是看著書,不敢轉(zhuǎn)過來和歐陽晉華對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旁邊一個年輕教師見狀,便過來勸:“歐陽大哥,這事算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鬧大了反而不好。”歐陽晉華得了勸臉面也有了,又想并沒抓著他的把柄,真斗起來了自己又顯得無理取鬧,當下便丟開批作文的紅筆,摔門而去,把那扇辦公室的木門撞得又是砰砰幾聲響。

      對于主任一職,歐陽晉華本沒有什么企圖,不過在學(xué)校幾年,漸漸有了些資歷,工作也說得過去,幾個朋友又盡力起哄,在內(nèi)心竟隱隱有了些念頭。一旦動了念頭,便自然多了些期許,偶爾口中冒犯也是無心之過。只不過這王云成是從鄰鄉(xiāng)調(diào)上來不久的,成天陰黢黢的、悶聲不響,又經(jīng)常做些搬弄是非、損人利己的事情,表面上對人和氣,背后卻經(jīng)常戳人脊梁,因此學(xué)校里多數(shù)老師都厭惡他。但他在校長面前卻又是搖尾乞憐,成天跟在幾個領(lǐng)導(dǎo)后面。這次改選一事他從不在外人面前顯山露水,但是卻暗中使勁兒,歐陽晉華得勢,他自然看不過去,因此經(jīng)常做些拆臺的事讓歐陽晉華吃悶虧。歐陽晉華只覺得自己本無心爭斗,但卻被卷進這旋渦中,特別是被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下絆子,心內(nèi)便忿忿不平,再加上夜里夢中又總是睡眠不好,因此幾日過去,竟?jié)u漸消瘦了下去。

      學(xué)校在農(nóng)忙假結(jié)束前,組織所有教職工去離鎮(zhèn)十五里遠的將軍山上野游。歐陽晉華向來不愿參加這些集體活動,但樸漫漫見他連日來唉聲嘆氣悶悶不樂,便想讓他出去透透氣、放松放松心情,于是極力慫恿他去。歐陽晉華也聽勸,最終跟著一起去了將軍山。這些集體活動小魚自然不會參加,而王云成也是習慣性地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上躥下跳。與同事在山腳下的農(nóng)家樂吃過午飯,歐陽晉華便在山中隨意地走著,先是在一塊塊水田的田埂上踱步,而后又爬上一個舒緩的斜坡,走得累了又扭頭鉆進一片小樹林。小樹林里自然清幽恬靜,一股沁人心脾的微風靜靜吹來,糅合進從葉間漏下的幾束陽光的溫暖,令人不由得憶起王維那些空廓寂寥的詩句。歐陽晉華閉著眼,一面感受著空氣中的微風與陽光,一面憑著直覺往前移著腳步。正踱步間,忽聽得一串嘻嘻的清脆笑聲,他睜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被小趙撞見他獨自在此閉目享受的樣子了。

      “小趙,怎么你也在這里?”

      “我不喜歡熱鬧,就出來一個人逛逛。歐陽大哥你一個人在這里獨享清幽,也不允許其他人來分享些嗎?”

      “怎么會?清幽本是大自然中誰都可以來享受的啊。”

      “可是現(xiàn)實卻又是那么煩瑣浮躁,又有幾個人能享受這難得的清靜呢?”

      “小趙,你才是個剛剛進入社會的小女孩,怎么會有這樣的感嘆?”

      “雖然剛出來工作,但從小也看到那么多的事,書上也總是寫著悲歡離合。不過現(xiàn)在這個情景,讓我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p>

      “哪句?”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原來你也在這里?”

      “哈哈,這句話放在這里太適合了,原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們要在這里碰面。”

      “要是那樣,樸姐不吃醋才怪?!?/p>

      兩個人邊閑扯邊慢慢走著,出了小樹林,經(jīng)過土堆上面的幾株青竹,轉(zhuǎn)眼到了一片斜坡。兩人走得有些困乏,小趙提議在此坐一會兒,歐陽晉華當然連連答應(yīng)著。兩人便隔著一段距離坐了,同時又閑扯起了在學(xué)校里的種種往事。許是精神放松了下來,說話間,歐陽晉華竟不覺在草地上緩緩睡了過去。

      這一個下午,歐陽晉華睡了個好幾個月未見的舒暢覺,他沒有再次落入那個連綿不斷卻又回環(huán)破碎的夢中,而是徹頭徹尾地墜入了深眠。身下的細草綿軟柔和,夕陽又給全身鋪上溫暖,偶爾吹起的清風像是母親輕柔的安撫,這一切都讓歐陽晉華的睡眠舒適得有些神圣了。最后,他是在小趙的搖動和叫喚下才醒過來。小趙告訴他時間不早了,要趕緊下去同大部隊會合,叫他先走。歐陽晉華明白她不想讓人說閑話,于是從草地上跳起,先行朝山下快步走去,一面走,一面還不自覺地哼起歌來。下山到了吃午飯的農(nóng)家樂,只見老師們要么在打牌、要么在閑聊,都是鬧鬧嚷嚷,沒人在意他。只有王云成見了歐陽晉華回來,竟對著他露出一個隱隱的笑。

      這天晚上回到家,樸漫漫便發(fā)覺歐陽晉華的情緒明顯好了很多。進屋的時候,他居然給了她一個許久未見的長吻,樸漫漫笑著半推半就,一邊說老夫老妻了還搞這些,心內(nèi)卻如同灌了糖漿般甜蜜,猜他出去走了一日已是豁然開朗。后來他又主動夸獎起她做的飯菜,一邊吃一邊高談闊論,一會兒說學(xué)校里老師間你來我往煩瑣的事,一會兒又回憶起青澀而自由的校園時光,雖然有些時候,樸漫漫依舊對他的用詞和思想半懂不懂,不過她早已習慣了默默聆聽歐陽晉華的述說,并且心情順著他的語氣而起伏不定。

      吃過飯收拾妥當,剛坐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電視,歐陽晉華便吵著上床。于是兩人又燒水洗臉,窸窸窣窣忙了一陣。樸漫漫剛脫衣躺下,歐陽晉華便湊過來摟住亂摸,樸漫漫整晚心情都極其舒暢,又為今日丈夫的開朗情緒而高興,于是三兩下便情動興起,也轉(zhuǎn)過來緊緊抱住歐陽晉華。兩人便翻云覆雨,弄泄了方停。已是老夫老妻,對于性事駕輕就熟,深知彼此的趣味和興奮處,于是反而比起少年情侶來更加的繾綣纏綿,做罷草草收拾了,又彼此摟著細細撫摸了幾遍,方才倒過頭去呼呼大睡。

      連著幾日,歐陽晉華在夢中與無淚姑娘奔波輾轉(zhuǎn),他自然無法記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來歷,只是依稀知道自己已娶妻生子,生活倒也頗為安詳和美,卻不知為何無端被卷進這黨派之爭,又莫名其妙地跟著東奔西跑,不得安生。無淚姑娘雖然始終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歐陽晉華也感覺到,兩人在這長途跋涉中,漸漸建立起了一絲相依為命的情愫。無淚終究是女子,所以無論是白日里路邊如廁還是夜晚投店歇息都頗有不便,歐陽晉華便也時常做些男人的安排與應(yīng)對。無淚姑娘雖不曾道謝,眼神也因有感激逐漸柔和了許多。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分,兩人又行至一座土城。但見此城矮小粗陋,城外雖非荒漠,但也是塵土飛揚,綠蔭稀少。城墻也僅是拿圓木作骨,再堆砌土坯圍了一圈草草筑成。走入城中,卻見人頭攢動,煞是熱鬧。兩人便尋到城中唯一一家客棧投宿。無淚姑娘未及開口,歐陽晉華便搶先問道:“店家,可有空屋借宿一晚再走?”

      那掌柜笑盈盈地回道:“客房早已住滿,只有最左邊一間廂房還有單鋪,客官若不嫌棄,你們夫妻倒可以將就著住下?!?/p>

      話未說完,無淚早已羞得臉泛紅暈、垂眉低首。歐陽晉華忙喝住掌柜道:“休得胡說,除此之外再無別間?”

      “近日來往商賈眾多,客棧一直是滿滿當當,客官今日算是碰上了。前幾日,別說廂房,連個馬廄都密密匝匝睡了好幾十人。”

      歐陽晉華無奈只得拿了鑰匙,與無淚一起尋到廂房。為抵御寒夜過于愁苦綿長,歐陽晉華叫了壺酒并幾碟小菜,兩人便在這狹窄的廂房中小酌起來。幾杯酒下肚,興致逐漸高了起來,歐陽晉華便趁著酒興問無淚,康郡王勢力強大,在國內(nèi)除皇帝外,難道無人與其抗衡?無淚便說只有一人可與康郡王分庭抗禮,那就是長安城中的信陵君,他一片赤心效忠皇帝,除在朝中密布心腹外,又集聚了天下絕等高手。歐陽晉華再往下問時,無淚便再不多說一字。他便改變策略,開始問起無淚姑娘的家鄉(xiāng)身世、父母何處。這些問題似乎觸動了無淚的心事,還未回答,她便怔怔地掉下淚來。歐陽晉華竟斗膽抓住她的手,略略用力握緊。她許是沉浸在哀傷的回憶中,竟也并不將手抽出,只是低頭啜泣。漸漸的,她也說了些自己的遭遇經(jīng)歷,只是歐陽晉華已是三四分醉意,只恍惚記得她父母雙亡,自小流落紅塵,又不知怎的學(xué)了武功,一時又怎么得罪了他人。她一邊說一邊流淚,引得人跟著抑郁哀傷,聽起來亂麻般理不了頭緒。后來歐陽晉華揮手叫她去睡,自己卻歪在木桌上,不多時便沉睡過去,發(fā)出豬一般轟轟的打鼾聲。

      醒來時,還未睜眼,歐陽晉華便感覺到無淚姑娘的玉手似乎還在自己手中握著。原來她根本沒有上床睡覺,而是順勢倒在了他的懷中。歐陽晉華想叫醒她,一時心內(nèi)又掙扎不已。忙睜眼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昨晚夫妻云雨之后,兩人顧不得穿衣,赤條條地睡了一夜,他的左手與樸漫漫相握,右手摟著她微微發(fā)胖的身體。樸漫漫整個臉壓在他的胸口上,嘴里已流了一胸膛的口水,歐陽晉華一下就笑了出來。他一邊笑著叫醒樸漫漫,一邊拿衛(wèi)生紙擦被口水浸濕的胸膛,又催促著她趕緊煮熱牛奶洗漱化妝,好早些上班去。

      自從將軍山游玩歸來,歐陽晉華便喜歡在碰到小趙時和她說說話,兩人時常為了一些不謀而合的觀點開懷大笑,有時又為一些深入的話題陷入沉思。小趙讀書的年代比起歐陽晉華來已開放進步了許多,很多事情是他沒有經(jīng)歷過,因而非常好奇的;而歐陽晉華又憑著在學(xué)校混了十年的資歷,把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里各色人等的各樣性格、各種做派,以及其中的錯綜關(guān)系都說給小趙聽。每當這時,小趙總是睜大眼睛聽著他滔滔不絕,偶爾發(fā)出幾句“真想不到啊”“怎么會這樣”之類的感嘆,更讓他得意忘形。又因小趙獨自一人,人生地不熟,一個弱女子自然令人憐愛,于是歐陽晉華還承擔起了翻墻取鑰匙、爬凳換燈泡之類的體力活兒。以后小趙每遇到有事,上來喊一聲歐陽大哥或者樸姐,他便樂滋滋地趕過去。

      對兩人的這種關(guān)系,樸漫漫起初并不在意,可是漸漸的,外人就傳些閑言閑語,幾絲風聲也飄進了她耳里,女人哪能聽得這些?于是醋意橫生,不但經(jīng)常為些小事含沙射影地吵鬧埋怨,私下里又嚴肅質(zhì)問歐陽晉華。但歐陽晉華自恃行為端正,并無出軌之心,同時本身就極其厭煩這些人的捕風捉影,于是面對樸漫漫的暗指或質(zhì)問,便義正辭嚴地和她頂嘴分辯。但這些事情哪是幾句話就說得清的,辯過、吵過幾次,他便對樸漫漫的無理取鬧采取置若罔聞的態(tài)度了。樸漫漫雖想大吵大鬧,但又沒有真正的把柄和證據(jù),于是就吵鬧著要和歐陽晉華分床而居,每天晚上早早地把臥室門鎖死,歐陽晉華只能裹張床單在沙發(fā)上睡下。他對樸漫漫的這種愚婦行為不屑一顧,并不去勸她,后來發(fā)展成不說話不做飯,兩人竟開始冷戰(zhàn)起來。

      這一天,歐陽晉華知道回了家也是冷眉秋眼,毫無溫暖,于是早早約好小魚在小酒館里吃晚飯。下午去辦公室放課本時,他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只有校長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他并沒有伏案批改作業(yè)或閱讀文件,而只是坐著,目光定定地望著前方,似是思索,又似是等著人招呼他。歐陽晉華怔了一下,習慣性地叫了一聲:“校長,還在工作哇?”

      “嗯?!毙iL從鼻子里發(fā)了一個音作為回答,可是他并沒有轉(zhuǎn)過臉來看歐陽晉華。

      歐陽晉華本想放下課本就走,卻聽到身后的校長幽幽地說:“晉華,這么早急著回家?”

      “沒有,小魚叫喝酒,走,一起去喝幾杯。”

      “我這么大把年紀了,哪里敢跟你們年輕人喝啊?!?/p>

      “校長說哪里話,你以前那個架勢,滴出的酒都要把我們灌醉?!?/p>

      “現(xiàn)在老了,不行啦。晉華啊,喝酒雖好,但也要控制喲。有些事情自己要有理智。你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自己做什么自己要清楚,別還像愣頭青那樣閉著眼睛往前沖,以后你會后悔的。你還年輕,有機會自己要把握啊?!?/p>

      “呵呵,呵呵。”

      “我想你也不是個老大無成的人,只是你自己要管理自己,不要什么人都去沾惹。像張辰宇那樣的人,不是不可以交往,但是你和他情況不一樣,自己要掌握好分寸,更別把那些不好的習氣學(xué)會了,玷污了自己不說,還把學(xué)校也搞得烏煙瘴氣……”

      ■美術(shù)作品:夏加爾

      歐陽晉華一聽校長開頭的話,便知道他定是因為小趙的事來勸他,心中早已不爽,只是礙于情面不想和他頂撞。說著說著,他又批評起小魚。學(xué)校里很多老師都喜歡在背后對小魚指指點點,歐陽晉華知道小魚的缺陷,卻更加知道他的義氣和豪爽,于是很討厭老師們添油加醋地誹謗諷刺?,F(xiàn)在聽到校長也這樣指責,心內(nèi)更是不爽。于是不待校長說完,便扯著笑臉道:“知道了,知道了,校長真的不去喝一杯嗎?那我就先走了?!闭f完扭頭便走,只留得校長一個人繼續(xù)坐在黑暗里。

      走到小酒館,小魚自是熱情地迎上來,酒過三巡,小魚竟又提起小趙的事情,說:“歐陽大哥,最近你可要小心點兒,別被女人毀了大事,更別讓王云成那些家伙占了先機喲。”對于外界對他和小趙關(guān)系的揣度和渲染,歐陽晉華聽后當下便有些氣悶,酒也沒心情喝了,只干了幾杯,便獨自一人往家里走去。

      自從客棧一夜之后,無淚姑娘對他也是愛理不理,他意欲挑起話題和她隨便說些什么,以緩解親熱之后冷場的尷尬。但無淚姑娘始終冷淡置之,不知是少女嬌羞還是另有隱情,搞得歐陽晉華像是被一盆冷水澆熄的火炭,只嗤了一聲便再無熱氣。結(jié)果在夢中也是悶悶不樂、無頭無緒,他若是將這些苦惱傾吐給外人,只會給別人當成精神病處置。于是郁結(jié)于胸、落落寡歡,更添了一番愁腸。唯有小趙那里還可以得些樂趣,歐陽晉華便顧不得許多的流言蜚語,只要自持清白,哪管其他人如何看待,去找小趙的次數(shù)卻又多了許多。

      一日,歐陽晉華拜小趙之托去偏遠的地方做了趟家訪,回來后,小趙熱情地感謝了他,并且買了一瓶二鍋頭和幾斤鹵牛肉、涼拌耳片、鹽煮花生作為他跑腿的酬勞。歐陽晉華便樂滋滋地坐在小趙的宿舍里,一面喝酒一面和她聊起天來。一番說笑后,兩人陷入了沉默,小趙拿起一支筷子去玩碟子里的一顆花生米。歐陽晉華則睜著醉眼定定地看著那支筷子。如此沉默了幾分鐘,歐陽晉華輕輕咕噥道:“時候不早了,我回家了,不影響你休息了。謝謝你的鹵牛肉和二鍋頭?!?/p>

      “應(yīng)該是謝謝歐陽大哥的幫忙?!?/p>

      “舉手之勞而已,你也早點兒休息?!?/p>

      說完他便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還沒拉開門,他突然感覺到背后的小趙一下子撲過來將他抱住。小趙柔軟的胸脯貼著他的脊背,熱量和觸電般的酥麻跟隨著她的乳房和滾燙的臉龐傳至他的身體。

      “歐陽大哥……你……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小趙,小趙……你理智點兒!”歐陽晉華掙扎著把小趙扣在一起的手扯松,往前移了半步,一把把門拉開。門外的夜風迅速灌了進來,這股涼風一下吹散了體內(nèi)的熱氣。兩人迅速恢復(fù)了理智,小趙的手松了下去,歐陽晉華也趕緊理了理衣服,他回過頭去看看她,想說點兒什么,但總覺得有些尷尬,最后什么話也沒說,掉頭走了。

      回家的路上,歐陽晉華感覺到夜風讓酒精迅速揮發(fā)殆盡,并且?guī)ё吡怂w內(nèi)的所有熱量,戰(zhàn)栗開始從心臟傳到胸膛、背部,繼而全身。寒風中的他如同一棵幼小的樹,只能緊緊抱住手臂、縮頭縮尾,支撐著朝家里走去?;氐郊姨上轮?,他的心卻還是咚咚跳個不停,剛才那一刻實在是太過驚心動魄了!如果他沒有拒絕,那么結(jié)果也將是另外一個樣子,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靜謐安詳……漸漸的,歐陽晉華在內(nèi)心里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美滋滋的,只隱隱滲出了那么一點點遺憾。歐陽晉華在沙發(fā)上越陷越深,最終再次落入了夢鄉(xiāng),并又一次看到了無淚姑娘冷漠的臉龐。

      這一次,歐陽晉華像是從一陣短暫的沉睡中醒來。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情景,意識漸漸清晰。他恍惚記起,他們是在夕陽西下時決定在這個半山腰的山洞里過夜的。他記得無淚告訴他,翻過這座山,便可以走出中土,去到外藩。在那里,再也沒有康郡王的爪牙追蹤,再也不需要東奔西逃地流亡……

      歐陽晉華正想著,感覺到肩膀似乎被重物壓著,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無淚把頭靠在他的右肩上,此刻正在酣睡不醒。歐陽晉華轉(zhuǎn)過來看著無淚的臉,這張他面對了數(shù)月數(shù)日的臉,從陌生、冷漠到如今的熟悉與親切,他們之間在不經(jīng)意間已建立起了相依為命的默契與依賴。這時,無淚也睜開了眼睛,兩人四目相對,情欲如同面前的烈焰一般熾燃起來。無淚像一條藤蔓環(huán)繞著歐陽晉華微微發(fā)胖的身軀,歐陽晉華也已被燒昏了頭腦,閉著眼摟住無淚一絲不掛的身體胡亂撫摸,最后順利地長驅(qū)直入。兩人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在沖撞中逐漸被快感占領(lǐng),只是,在最后的那一刻,歐陽晉華卻莫名其妙地大叫起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的名字:“漫漫!漫漫!??!啊……”

      兩人的喘息漸漸舒緩下去。歐陽晉華全身被疲軟的感覺充盈著,無淚把臉別到了一邊,什么話也不說,而后慢慢穿好衣服,面對著墻坐起來。沉默了一會兒,歐陽晉華方聽到無淚幽幽地說道:“你剛才所叫何人?”

      “我也不知,只是感覺此名異常熟悉,便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p>

      “想必是前日之夫人或者愛妾,你可真負了她們一腔真情?!?/p>

      “夫人?愛妾?對已往之事確已記不清楚,那古城之前的經(jīng)歷完全一片空白。不過倒是真想知道我的家鄉(xiāng)、我的父母、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還是那種平靜的生活最讓人向往。”

      “看來,你的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信陵君聰明一世,這次他是真的瞎了眼了。”

      “信陵君?這與他何干?”

      “罷了,還是實話告訴你吧。當今圣上身體欠安,相信不日就將駕崩。各路諸侯都在摩拳擦掌,意欲在圣上駕崩混亂之時擁戴本派人選篡位,如此方可大權(quán)在握,隨心所欲。信陵君也不知如何頭暈眼花,會覺得你有帝王之相,定要拿你回去擁立為天子,故派出九九八十一路高手四處追尋。而他的死對頭康郡王自然不愿意讓他得逞,所以也派人來刺殺你?!?/p>

      “你?”

      “我就是康郡王派來刺殺你的?!?/p>

      “那你怎么還不殺我?”

      無淚低頭不語,歐陽晉華見她含羞的臉蛋,便也明白了七八分。他默默想著如此離奇的故事,竟真會發(fā)生在自己一個區(qū)區(qū)小民身上,聽來荒謬無稽,但無淚所言又句句誠懇,并非亂打誑語騙他。當下又幻想起在一處田野鄉(xiāng)村或是邊陲小鎮(zhèn)中娶妻生子、平安生活,如此恬靜閑散,卻也令人向往。于是思忖之間,唉聲嘆氣,臉上露出憂煩神色。

      無淚見狀,過了一時,便又抬起頭問道:“你可真愿意回到那平靜生活,跳出這爭權(quán)奪勢的怪圈?”

      “我愿意?!?/p>

      “那你跟我來?!闭f著,無淚便站起來走了出去,歐陽晉華也跟著她走出洞口,來到山洞外一處懸崖前?!皬倪@里跳下去,你就可以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了?!?/p>

      歐陽晉華探身往下看,如此深崖,墜下必定粉身碎骨,哪里還敢跳下去?正想抽身退回,不料腳下石子一滑,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朝崖邊傾斜,重心失穩(wěn),嘩啦一聲倒栽了下去。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嘯,速度越來越快,眼睛被風逼得完全睜不開,一股絕望的死亡氣息霎時扼住了他的心臟和脖子,劇烈的疼痛和傷感從胸中涌向全身,根本無法呼吸。歐陽晉華腦中一片空白,四肢在空氣中胡亂地揮舞,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傷與絕望,隨后便“??!??!”地亂叫起來……

      十一

      樸漫漫自從與歐陽晉華爭吵之后,一直生著悶氣,但她平素性格溫和,不善大吵大鬧。那一日見他深夜未歸,便悶悶地流了許久的淚,哭累了便早早上床睡了,但有如此傷心煩擾之事存在心內(nèi),又哪能睡得著?越想越氣,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涌,把半個枕頭浸得透濕。后來聽到歐陽晉華歸來,于是一顆吊著的心略略有些放平,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著了,突然聽得客廳里的歐陽晉華“啊!??!”地大叫起來,叫聲凄厲絕望,在深夜里尤其讓人悚然。雖有滿腔悶氣,但十多年的夫妻之情,讓樸漫漫幾乎是出于本能,翻身下床,趕緊打開房門查看究竟。

      那歐陽晉華在夢中墜落深崖,感覺自己死無全尸,一邊哇呀亂叫,一邊手腳在空中胡亂揮舞,正緊張之際,突然跌落在地,睜眼一看,自己已經(jīng)滾到了客廳地板上,滿身都是嚇出的冷汗,又看到樸漫漫急匆匆地從里屋沖出,滿臉的關(guān)切之情,當下站起來死死摟住樸漫漫,在樸漫漫那張寬大的圓臉上亂啃,一邊還動情地說道:“漫漫,我對不起你,嗚嗚嗚……我愛你,漫漫……”

      聽到歐陽晉華的叫聲,樸漫漫的心中悶氣便已經(jīng)消去一半,又見到歐陽晉華如此的動情與懺悔,一顆心早已融化成了一攤水。兩人便攜手上床,重歸舊好,打情罵俏般地相互埋怨,互相依偎著,感覺到對彼此的愛戀與依賴。老夫老妻雖不如年輕情侶般激情火熱,但破鏡重圓之后,彼此的感動與熾熱卻又是年輕情侶所不及的,故其濃情蜜意亦無須再說。

      十二

      連著幾日,歐陽晉華都沒見到小趙,偶爾路過她的宿舍,也只是瞥見房門關(guān)閉。他自是納悶,又不敢去詢問他人,如此狐疑地過了幾天。那一日,同校的另一位女教師在校門的轉(zhuǎn)彎處找到他,遞給他一封信,信封上白白的,什么也沒寫。歐陽晉華拆開,便看到了小趙那手娟秀工整的筆跡。

      歐陽大哥:

      見信好。

      對于本人的不辭而別,我深感愧疚,不過這樣的方式也許是這場鬧劇的最好結(jié)局。很感謝這幾個月里你帶給我的快樂,讓我重新回憶起那些純潔天真的校園時光,讓我看到平靜的生活中那些閃亮的片斷。我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絕望地認為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事物值得留戀,但你讓我看到了這世界的美好、這種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溫馨,并且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總是還有很多好人存在。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跟你一起度過的這段時間,直到死去,我也會將這段難忘的回憶帶進墳?zāi)?,細細回味?/p>

      我很感激你在那一夜的明智決定,沒有聽從我的胡鬧留下來。如果你真的留下來,我也會委身于你。但那時的結(jié)果便比現(xiàn)在要糟糕許多。目前,這場鬧劇基本達到了各方傷害最小的程度。王云成是我的表叔,他承諾只要我能夠讓你名聲掃地,他便會幫我調(diào)回我老家所在的區(qū)中學(xué)。你看到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調(diào)動的準備,回家待命去了。經(jīng)過這些事情,王云成被選上主任已成定局。不過我也相信,歐陽大哥你也會感到?jīng)]有愧對你的良心,你能和樸姐坦蕩真實地面對生活,便能夠享受到陰險的王云成得不到的快樂與幸福。

      信在此結(jié)尾,這場鬧劇也該畫上句點。歐陽大哥,有緣再會。

      祝:好人一生平安。

      妹:趙會蕓

      最后,歐陽晉華自然沒當上主任。開教員大會那天,校長在臺上宣讀由王云成擔任教導(dǎo)主任一職的文件,下面鴉雀無聲,沒人鼓掌。不過王云成還是傻呵呵地笑著環(huán)顧下面的老師,后來由他發(fā)表就職講話。他講了一大堆,最后強調(diào)年輕教師不能在外面同其他社會青年鬼混,不能將惡習帶到校園中來,一邊講還一邊拿眼睛瞟小魚。小魚本已是一腔怒火,聽得他居然含沙射影地批評自己,當下便發(fā)作起來,沖上去就是一番拳打腳踢。一時間辦公室里混亂不堪,很多人對王云成平日里的做派也是懷恨在心,此時雖是明里拉架,實則抱住王云成讓人更方便踢打,歐陽晉華便屬于此列。整個辦公室里,只有校長一人保持著冷靜,他臉色陰郁、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地坐著,斜斜地望著窗外那塊暗淡的天空,對身邊的這場打斗置若罔聞。

      第二天上午的語文課上,歐陽晉華給學(xué)生講“諸子百家”中的莊子,正念道:“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突然喉嚨里一陣哽咽,念不下去了。各種情緒在那一剎那間突然在心中萌發(fā),他自己也無法理清所有的思緒。只是這幾個月來,夢中、現(xiàn)實中的一個個場面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竟完全無法分清真實與虛幻、生活與夢境。

      晚上回家,樸漫漫特意早下班,做了一桌子菜。父母從老家趕過來,兒子也已經(jīng)過完農(nóng)忙假,上了好幾周的課了。五個人便坐在飯桌周圍,吃了個溫馨的家宴。歐陽晉華喝過幾杯酒,便端詳起兒子長高了不少的身體和圓滾滾的腦袋,小家伙像條泥鰍般被曬得黢黑。他又轉(zhuǎn)頭去看父母花白的頭發(fā),臉上的皺紋又增加了不少。還有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的樸漫漫,那張寬臉雖然已被歲月蒸發(fā)掉不少水分,但比起以往卻又多了些親切與熟悉。歐陽晉華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時間毫無感覺地流失了,想來頗有些傷感。但看著眼前的父母、兒子和漫漫的臉,又覺得似乎本應(yīng)如此。人生的某些題目是無法解答與分析的。想著又覺得有些可笑,便不再深究,只是醺醺然同父親碰杯、喝酒。

      吃過飯不久他便倒在床上睡了過去。這一次,他的睡眠干凈純粹、酣暢淋漓,沒有任何夢境與干擾。半夜從悠長的睡眠醒過來時,歐陽晉華看著在月光中若隱若現(xiàn)的床頭柜、電視機、衣櫥、書架和隨著晚風輕輕飄動的窗簾布,然后又低頭看著月光中的樸漫漫,看她平靜而熟悉的臉龐、泛黑的乳頭、圓潤肥實的乳房和隆起的小腹……歐陽晉華突然間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一切都顯得虛幻縹緲、遙不可及。他摸了摸樸漫漫不算光滑的皮膚,抱著她臃腫的身體,在月光和清風中,眼淚突然潤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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