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思遠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商洛726000)
陸機入洛動機及時間重考
鐘思遠
(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商洛726000)
陸機入洛事件作為歸晉孫吳士人投奔新朝的典型個案,對魏晉易代時期的士人心態(tài)影響較大。對此次陸機入洛的動機及其具體時間問題,后世學者多有探討。在陸機入洛的動機問題上,通過對陸機入洛前后生平事跡、詩文創(chuàng)作情況的重新整理和述析,能夠證明陸機在成年后離鄉(xiāng)入洛的動機以“應辟”出仕最具可能。在陸機入洛具體時間問題上,重新考辨目前流行較廣的各家代表觀點之得失,也可以作出更具合理性的推斷。
陸機入洛;動機;具體時間
西晉滅吳后,在守土拒遷與易朝出仕的問題上,“陸機入洛事件”對孫吳歸晉士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心理影響。因此,關(guān)于“陸機入洛”的動機及其具體時間,成為了后世學者討論的重要問題。所謂“陸機入洛事件”,乃是指陸機成年后的首次入洛。因為此時的陸機入洛事件才具有作為其人生轉(zhuǎn)折點的歷史標志意義,也是陸機作為歸晉吳士代表投奔新朝的實質(zhì)性發(fā)端。所以,即便陸機在寫給二弟陸云的《贈弟士龍詩十首》其四中有:“洪波電擊,與眾同泯。”[1]155及“顛簸西夏,收跡舊京?!保?]155等句對自己少年時“被俘入洛”的經(jīng)歷有所隱含暗示(此處“舊京”既可能指東漢舊京洛陽,也可能指孫吳舊京建業(yè),不能確知。),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并不能使少年陸機被俘入洛一事成為具有文化價值的研究對象。對此值得稍加說明之處僅在于,陸云詩作《答兄平原》中亦有云:“予昆乃播。爰集朔土。載離永久。其毒太苦。上帝休命。駕言其歸?!保?]48由此可知,陸機因受俘而到過北方地區(qū)應是事實,故其少年時期途經(jīng)洛陽的可能性不宜絕對排除。
求解陸機入洛的動機,目前主要集中在對“應辟”與“應詔”兩種文獻記載可信度的辨析上。其中,“應辟說”在古文獻方面的直接證據(jù)至少有三處:
其一,《文選》第十六卷載陸機《嘆逝賦》注引王隱《晉書》曰:“陸機,字士衡,吳郡人也。少為牙門將軍。吳平,太傅楊駿辟為祭灑,轉(zhuǎn)太子洗馬?!保?]723
其二,《文選》第十七卷載其《文賦》(并序),注引臧榮緒《晉書》亦曰:“年二十而吳滅,退臨舊里,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譽流京華,聲溢四表,被徵為太子洗馬,與弟云俱入洛?!保?]761
其三,陸機所作《詣吳王表》中有言:“臣本吳人,靖居海隅。朝廷欲抽引遠人,綏慰遐外,故太傅所辟,殿下東到淮南,發(fā)詔以臣為郎中令。”[1]175可知其先應太傅楊駿之征,而后轉(zhuǎn)任別職。
另:陸機赴洛途中寫就的《赴洛》《赴洛道中》二詩及后來寫給陸云的《于承明作與士龍》一詩中都有詞句可以表明其迫于征命,入洛出仕的心境?!段倪x》第二十四卷所載《潘安仁為賈謐作贈陸機》一詩中也有:“長離云誰。咨爾陸生。鶴鳴九皋。猶載厥聲。況乃海隅。播名上京。爰應旌招。撫翼宰庭?!保?]1152-1153的語句,可以作為其“應辟”出仕的旁證。
“應詔說”的主要文獻證據(jù)是源于《晉書·武帝紀》。其載太康九年事曰:“春正月壬申朔,日有蝕之。詔曰:“興化之本,由政平訟理也。二千石長吏不能勤恤人隱,而輕挾私故,興長刑獄,又多貪濁,煩撓百姓。其敕刺史二千石糾其穢濁,舉其公清,有司議其黜陟。令內(nèi)外群官舉清能,拔寒素?!保?]78于是,姜亮夫在《陸平原年譜》中將此與《晉書》卷五十四《陸機傳》所載:“至太康末,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瓘埲A薦之諸公。后太傅楊駿辟為祭酒?!保?]1472-1473一事相聯(lián)系,作為陸機于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入洛的證據(jù)鏈。但細讀《晉書·陸機傳》所載陸機、陸云造訪張華之事可知,其文意上似乎顯示二陸入洛后經(jīng)張華推薦方被征辟,但真實情況很可能是人未到、聲先傳,所謂“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者,即是形容彼此神交之貌。真實的歷史情形很可能是:張華聞二陸之名后便在朝中為他們揚譽,于是楊駿等權(quán)貴得知后,便指名道姓地下了征辟令。
所以,上述“應詔說”的證據(jù)鏈相當脆弱,而其所依傍的直接史料證據(jù)屬于孤證難立。與之相較,“應辟說”更具合理性與可信度。
陸機究竟何時入洛,當今學界的看法仍不統(tǒng)一。其中主流為兩種:一是太康十年入洛說,一是太熙元年(公元290年)或永熙元年(太熙元年四月,晉武帝駕崩,惠帝繼位,改元永熙。)入洛說。前者以姜亮夫、姜劍云、劉運好為代表,后者以曹道衡、徐公持為代表。現(xiàn)分辨如下:
姜亮夫在《陸平原年譜》中認為陸機應于太康十年(公元289年)首次入洛,主要依傍的是前述《晉書·陸機傳》和《晉書·武帝紀》中的相關(guān)記載所結(jié)構(gòu)的證據(jù)鏈[5]。此推斷顯然與前述陸機應辟入洛之說迥異,相較所本文獻,陸機應辟而非應王命的可能性遠勝。且《晉書·陸機傳》言及此事所述內(nèi)容與《三國志·陸遜傳》裴注所引雜書《機云別傳》極其類似,使得該推斷的可信度又降低了。
姜劍云和劉運好均認為陸機首次入洛是應楊駿的征辟。但姜劍云的論斷雖提及楊駿官至太傅乃是永熙元年五月之事,卻并未清楚地說明其與“太康十年入洛說”的相應關(guān)系,判斷較為牽強[6]。劉運好在其《陸機籍貫與行跡考論》一文中則認為王隱《晉書》及唐修《晉書》所謂“太傅楊駿辟為祭酒”之事,所言乃是楊駿官至太傅前,聞二陸聲名而下令征辟,所許官職或為其它。謂之“太傅楊駿”,其意似乎以為此記載乃是史家循著書舊例以楊駿在陸機就任太傅祭酒后所任的官職對應稱呼[7]。相較徐公持僅據(jù)王隱《晉書》與唐修《晉書》成書先后而認定陸機于永熙元年入洛[8],劉運好的判斷顯然是更加嚴謹?shù)摹?/p>
然而,劉運好較難解釋的問題仍有兩處:
其一,臧榮緒《晉書》為何會有二陸于吳亡后“退臨舊里,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敝Z。因為《晉書·陸機傳》所載“太康末”既是虛數(shù),其所云陸機“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保?]1467的“十年”也可能是概指,而臧氏所言“十一年”卻是實數(shù)。且《世說新語·尤悔》第三之“華亭鶴唳”條注引《八王故事》亦云:“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吳平后,陸機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保?]1050此處記載雖出于雜書,但意指卻與“十一年”之數(shù)相契。所以,曹道衡據(jù)臧榮緒《晉書》判斷陸機入洛是在楊駿任太傅后,并認為這也與陸機被迫應征的心境相合。曹道衡還引用陸機《嘆逝賦》中的句子作為旁證,《嘆逝賦》云:“余年方四十,而鼓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蛩灿我煌?,同宴一室,十年之內(nèi),索然已盡,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保?]24曹道衡按曰:“陸機生于吳永安四年(公元261年),他四十歲那年為晉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從此上推十年,正好是太熙元年或永熙元年(公元290年)。他為什么要特別提到這十年,就因為他是在太熙元年離開家鄉(xiāng)?!保?0]188曹氏之說,看似合情理地解決了臧書與唐修《晉書》在陸機入洛時間陳述上的矛盾。
不過,曹道衡為了兼顧“太傅”楊駿征辟陸機之說,卻很可能犯了一個知識錯誤。其言:“因為陸機從家鄉(xiāng)出發(fā)的時間大概是在太熙元年,而據(jù)《赴洛》第一首‘谷風拂修薄,油云翳高岑’;《赴洛道中作》第一首‘哀風中夜流’;第二首‘頓轡倚嵩巖,側(cè)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染淇磥?,當為夏歷八月間景色?!保?0]188于是,他認為陸機赴洛時間應在楊駿官至太傅后。劉運好對此提出異議,其言“谷風拂修薄”中的“谷風”乃是東風,所寫之景乃是春景,所以陸機赴洛是在春天,故而曹道衡所謂陸機應“太傅”楊駿征辟于太熙元年入洛說不成立,其入洛當在太康十年春。在劉運好的判斷中,對“谷風”之意的考解很合理。《詩經(jīng)·國風》之《邶風》有云:“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保?1]639鄭箋曰:“東風謂之谷風,陰陽和而谷風至?!保?1]639孔疏繼而又云:“習習然,和舒之谷風,以陰以雨而潤澤行、百物生矣?!保?1]639陸云在其詩作《贈鄭曼季》中亦用到“谷風”一詞,有句曰:“習習谷風。扇此暮春。”[2]48從二陸的學統(tǒng)上可以做出一個常識性的推斷:他們在上述詩中對“谷風”一語的使用應當都本自《詩經(jīng)》。所以,“谷風”在陸機詩中應釋為東風或春風才是合情理的。曹道衡對其所引陸機詩句的意指只下判斷,未作分析,故其所謂陸機歷夏入洛之說較難讓人采信。
不從曹道衡之說,劉運好的推測是:臧榮緒《晉書》所謂“十一年”之數(shù)很可能是其認為陸機被征辟乃是永熙(公元290年)五月楊駿任太傅后發(fā)生的事,由此時間倒推至吳亡而陸機退居舊里之時,正好得出。對于《文選》第二十四卷所載《潘安仁為賈謐作贈陸機》一詩中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所云:“太熙末,太傅楊駿辟機為祭酒?!保?]1154的說法,劉運好認為此系李善引書有誤,因為楊駿任太傅時,西晉已經(jīng)改元永熙,依循史例,應言“永熙初”。在劉運好的這一推測中,對于李善引書有誤的判斷是極具合理性的,故而可以懷疑臧榮緒《晉書》所載陸機在吳“積學十一年”這一說法乃是其自行推定的產(chǎn)物。但在沒有可靠的直接文獻證據(jù)的條件下,劉運好的推測仍止于合理假設的范疇,并不能全盤推翻臧書“十一年”之說。
其二,即便承認劉運好推測的正確:陸機入洛乃是太康十年(公元289年)春之事。那么陸機到達洛陽后尚距楊駿官升太傅有近一年時間。其人既應征辟而來,為何所有史籍文獻皆未記載他在就任太傅祭酒之前所居何職呢?視陸機之故有身份地位、志趣性格以及赴洛途中的心境,他都不該是盲目應辟之人。既有所應,當有所職。所以他在那近一年的時間中,不應是閑游士林,坐等朝中安排的狀態(tài)。雖然,就陸機初入洛后“不推中國人”的態(tài)度,以及與洛中士人常有言語或行跡對抗的情況而言,不能排除其或因不滿于賦閑被冷而借機發(fā)怨的可能性,但這也僅止于合理假設,不足以使陸機于太康十年春入洛的判斷更富實證性。
通觀曹、劉二人之說,各有理據(jù),也各有缺陷。于是筆者認為:陸機是否會在太熙元年春入洛的問題,是值得留意的。結(jié)合陸機一生戀鄉(xiāng)情結(jié)的諸多表現(xiàn)以及當時被迫應征的心境,可以在歷史場景中作出這樣一種新的推斷:陸機收到楊駿的征辟令應在太康十年歲末,思慮再三,于鄉(xiāng)里守歲,年過方始啟程入洛。由此,其人于太熙元年初春出發(fā),在暮春或初夏抵達洛陽。入洛時,西晉已改元,楊駿已官升太傅,恰可謂被“太傅楊駿”所辟。在當下沒有其它更加可靠的資料證據(jù)出現(xiàn)前,本言之有據(jù)的態(tài)度調(diào)和各說,暫將陸機入洛時間具體到這一時間段應該是更加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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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徐公持.浮華人生——徐公持講“西晉二十四友”[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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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三經(jīng)注疏(嘉慶刊本)[M].阮元,校刻.北京:中華書局,2009.
(責任編輯:劉小燕)
A Study on Motivation and Specific Time of Lu Ji's First Trip to Luoyang
ZHONG Si-yuan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Cultural Communication,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As a typical event,Lu Ji's first trip to Luoyang has great influence on the intellectuals of Wu Kingdom who surrendered to Jin Dynasty.There were many studies about the motivation and specific time of the event.Through the study of some historical records about Lu Ji and the study of some Lu Ji's poems and articles,we can prove that the motivation of Lu Ji's first trip to Luoyang is most likely to be recruited.At the same time,we also can make a reasonable judgment on the specific time of that trip.
Lu Ji's first trip to Luoyang;motivation;specific time
I206.2
A
1674-0033(2016)05-0018-03
10.13440/j.slxy.1674-0033.2016.05.004
2016-05-16
商洛學院科研基金項目(15SKY027)
鐘思遠,男,四川成都人,博士,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