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芳（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長沙　4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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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生命冊》敘事結構及深層意蘊

李芳芳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長沙410006）

摘要：文章通過追尋李佩甫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大地意識”與鄉(xiāng)村敘事立場，能夠透析《生命冊》在敘事哲學方面的思想升騰，另外，相較于其之前的平原三部曲作品的敘事結構，《生命冊》獨創(chuàng)性的小說結構方式值得深入探究。對于《生命冊》的敘事結構與深層意蘊的整體性分析有助于探析人性深度的生命形態(tài)以及深度觸摸時代現(xiàn)實。

關鍵詞：生命冊》；敘事結構；隱喻性；精神的根

《生命冊》是一場多維度的、艱苦的思想“歷險”。李佩甫在“鄉(xiāng)村”“城市”這兩個迥然不同的地理文化空間里游移：其筆下充斥著欲望與物欲的城市書寫；復雜真實、愛恨交加的鄉(xiāng)村世界都極具有現(xiàn)實穿透力?！渡鼉浴氛酃鸬拿┒芪膶W獎，在于李佩甫把住了這個時代的脈搏。站在現(xiàn)代物質高度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去看《生命冊》，其印證了一個現(xiàn)代人尷尬的生存困境：現(xiàn)代文明的進步而出現(xiàn)的精神的失落。已經(jīng)有學者從李佩甫的系列作品中看到《生命冊》的鄉(xiāng)土回歸意識，然而，從線狀時間與面狀時間去分析《生命冊》獨創(chuàng)性的敘事結構、作品中的植物隱喻意識、鄉(xiāng)土意識的矛盾與游移的研究仍然有值得進一步探索的價值。

一、“兩個板塊”交替并列敘事結構

《生命冊》整部作品分為十二章：奇數(shù)章（一、三、五、七、九、十一章）講述的是“我”也就是“吳志鵬”、“丟兒”在城市里的生活經(jīng)歷與命運沉浮。而偶數(shù)章（二、四、六、八、十、十二章）講述的是“我”在吳梁村（民間叫作無梁村）的成長過程以及吳梁村民的群像圖及其命運因果。大致可分為“城市板塊”和“鄉(xiāng)村板塊”這兩大板塊的布置，且在文中并行交替、相互映襯。這樣的兩條交叉著的基本線索的敘事結構在文壇中的出現(xiàn)并非罕見。王安憶的《荒山之戀》分別是以男女主角的視角進行講述的兩條敘事主線，徐興業(yè)的《金甌缺》也可以歸結為兩條基本線索交叉進行：一條是家庭悲??；另一條是民族悲劇。《生命冊》在大的敘述框架內與前兩部作品類似，但在具體的敘事布局上還是有明顯差異。

“城市板塊”的敘述順序基本上是按照“線狀時間”、歷時性的線索進行布置：“我”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城市的大學里擔任助教→因不堪鄉(xiāng)親們不絕如縷的人情請求而出走、逃離單位→離開單位后與“駱駝”北漂當槍手→當槍手歷經(jīng)艱難后，與“駱駝”分兩條線路南下加入炒股大軍→“我”與“駱駝”在股票市場浴血奮戰(zhàn)，賺取巨額財富→“駱駝”的欲望日益膨脹，用盡心機攀附官場與名利場→“駱駝”經(jīng)營的名利場全面崩盤、精神崩潰而跳樓自殺→“我”出車禍一只眼睛失明，回故鄉(xiāng)已是物是人非。整條敘事脈絡因果相連，水到渠成。

“鄉(xiāng)村板塊”則是一幅人物群像圖，對人物群像圖命運的設置作者采取了“面狀時間”、共時性的方式進行講述?！拔摇弊鳛橐粋€孤兒在吳梁村的成長；風云人物“老姑父”的原本轟動浪漫的愛情故事演變?yōu)椴恍业幕橐觥⑵鄳K的晚年；個性張揚、倔強的能人“梁五方”因為“運動”的打擊一夜間失去所有，從此成為“上訪專業(yè)戶”；外來小矮人媳婦——蟲嫂為養(yǎng)活全家人，淪落為小偷，陷入了千夫所指的可悲命運；知識分子“杜秋月”下放農(nóng)村經(jīng)歷多年波折奔波后回到城市卻轉身一變現(xiàn)代版“陳世美”，原配妻子長年的糾纏使他受到精神的極大壓迫，最終事業(yè)凋敝，精神一蹶不振，晚景凄涼；俊美的編席能手“春才”在壓抑的性誘惑中走向自宮，經(jīng)歷婚姻被騙后，從此孑然一身過完孤獨的一生……這是一群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獨立的人物，這條線索所展現(xiàn)的，并非是一兩個人的命運沉浮，而是截取了社會和歷史的一個橫斷面。

兩條基本線索的結構模式，并不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要構成一個完整、不存在情節(jié)有割裂感的故事，它們必須相交于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便是“我”的徘徊：“我”作為一個游離于“鄉(xiāng)村”與“城市”邊緣的精神浪子，一邊渴望逃離“鄉(xiāng)村”，“扒”掉身上那層農(nóng)民皮，成為真正的城市人。成為城里人后，又開始質疑城市文明帶給自己的巨大命運的沖擊，而又渴望回到“鄉(xiāng)村”?！拔摇笔恰班l(xiāng)村”與“城市”的一個聯(lián)接點，是這兩者共同作用催生的“歷史中間物”?！拔摇笔冀K帶著一種深刻的矛盾，審視鄉(xiāng)村與城市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體系。有了“我”這個歷史發(fā)展中的矛盾體的心理變化、痛苦輾轉的精神思考，這樣才能使全書的情節(jié)構筑于其上。

這種“兩個板塊”交替并列的結構功能，比起那些對生活從頭到尾以時間的自然發(fā)展形態(tài)為底座而進行線狀、直線型描述，前者的藝術效應更會顯得空間擴大。藝術空間的拓展，創(chuàng)造出了空間的延伸性和多維性，避免了傳統(tǒng)式的平鋪直敘，彌補了單線發(fā)展而不夠跌宕、豐富的短處?！懊鏍顣r間”與“線狀時間”[1]交錯并行，不是遵從自然時序而進行的，“顛覆了時間一維性所帶來的故事走向上的平面化”[2]，可以最大限度地立體地把故事骨肉豐滿呈現(xiàn)出來，進而透視生活。擴寬了讀者的非常規(guī)視閾，從而獲得了客觀審視的可能。

二、紀實性結構與隱喻性結構并置

主人公“吳志鵬”是中國20世紀后半期成長起來的一代極具典型性的知識分子形象，“吳志鵬”的設置是作者“把歷史切下最薄的一片加以全面剖析關照”[3]，“吳志鵬”的生活經(jīng)歷折射出了這一群體的普遍心理與歷程、命運。“運動”席卷而來時，全民對于“梁五方”的毒打與辱罵；吳梁村女人聯(lián)合起來狠狠摧殘“蟲嫂”；在人性深處的毒氣散發(fā)時，血濃于水的親情、善良寬厚的人性光芒全都被遮蔽。人間獸性與暴力的大爆發(fā)，只有不明所以的毒瘤在人們身體里極速擴散……作者審視人的命運與社會的命運的緊密聯(lián)系，揭示人性深處“黑與白”的沖突感，飽含歷史的紀實感，深植人性探究的真實感。

每當“我”在物質與權利前迷失之際，“‘老姑父’的白條，首句仍是：見字如面?！盵4](P232)整部作品中，一共有五張這樣的白條。除此之外，“背后有人”“我身上有無數(shù)雙‘眼睛’”“給口奶吃”這樣富有隱喻性含義的字眼在文中頻繁出現(xiàn)，顯然，這些時常跳動在“我”眼前的心理暗示宛如一道符咒，是鄉(xiāng)村”對于“我”精神上、心靈上的“羈絆”的暗喻。這樣的“羈絆”是約束、是一雙在暗處監(jiān)視“我”的眼睛，是一雙操控中“我”命運的隱形的手，是心靈沉重的負擔，最重要的是，它是使“我”迷途知返的一響警鐘，使“我”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前的一劑良藥?！拔摇敝阅軌蛟诔鞘械闹T多致命誘惑中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源于鄉(xiāng)村根深蒂固植根于“我”靈魂記憶里“回歸土地”的“回歸”意識的不斷提醒?！耙舱悄翘煜挛纾铱匆娨粋€人從證券大樓上跳了下來了！地上一灘血，圍了很多人看……”[4](P151)這一小段在第五章就出現(xiàn)的小事故，并非是作者的一記飛來之筆。而是借這次跳樓事件已經(jīng)隱喻了“駱駝”的生命的結局方式也是跳樓自盡。如，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在隔壁鄰居家不經(jīng)意間瞥見的一瓶毒藥，也是福樓拜的隱喻，為包法利夫人的服毒自盡埋下了伏筆。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大段的植物描寫頗有隱喻意味。作品開篇就寫到“我是一粒種子，我要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盵4](P1)“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飛來的，非人工種植的?！盵4](P197)“翎子花”“地龍花”“仙人花”“野生喇叭花”“小蟲兒窩草”這些出現(xiàn)在第六章的花都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純天意的生存方式。無人打理，生命力卻頑強，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能夠昂揚地活、燦若星辰。這些不知出處、野生的花隱喻著“蟲嫂”的生命狀態(tài)和悲慘結局。“蟲嫂”身材如侏儒，卻勤勞、堅韌，一股野花野草般頑強的脾性。為了養(yǎng)活懶惰的丈夫和三個孩子，在食物極度貧乏的走合作化道路的鄉(xiāng)村中，開始做起晝伏夜出（如小蟲兒窩草的生活習性）的小偷，最后在權利壓迫和男性的淫威下出賣貞潔去換得食物?！跋x嫂”是一位可以為孩子犯罪也可以為了孩子改邪歸正的偉大母親。晚年卻落得了如野花野草般的結局：無人關懷、無人打理、無聲無息地在孤苦寂寥中死去。“在平原的鄉(xiāng)村，能給人以庇護的，除了房屋。就是樹了。樹的種類很多，數(shù)起來最原始的怕至少也有20幾種，以榆、桑、槐、桐、椿、柳、柿、桃、杏……為主要樹種。它們有一個共性：易變形?！盵4](P11)平原易變形的樹隱喻著“梁五方”和“駱駝”靈魂的畸變：梁五方由一個自信、傲造的出色手藝人變成了一個四處流浪的專業(yè)上訪戶；才華橫溢的駱駝在被金錢、膨脹的名利心異化。李佩甫喜歡把人比喻為“植物”，植物的根都生長在土里，正如人的靈魂記憶都應植根于土地。美國生態(tài)學家邁克爾·波倫認為，植物與人類的生命是具有相通性的：“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大家都愿意被提醒,至少是自己的身體仍然以這些方式與植物和動物的那個世界相關聯(lián)，仍然與大自然的循環(huán)相關聯(lián)?！盵5]人與植物皆為自然之子，同處于浩瀚龐大的生命之網(wǎng)中，人類與萬物皆具有同源性與自然性,自然的肉身是人類之所以為人的重要、實在形式。作者出于感受生命、捍衛(wèi)生命的敏銳需要，表達對生命的渴望，借助植物的隱喻性內涵，表現(xiàn)了生命的自然形態(tài)。給作品的審美意蘊增加了非確定性的美感，能夠令人反復思索、反復沉吟。

三、無家可歸的精神浪子

美整部作品的精神線索可歸納為：逃離→流浪→回歸→無處可歸

“我”作為一個孤兒，被老姑父收養(yǎng)后，在吳梁村吃著百家飯而長大，被推薦上大學后也是全村人集資送“我”上大學。吳梁村的養(yǎng)育之恩，成為我長大成人后最為沉重的一筆“債”。研究生畢業(yè)后的“我”在一所大學里擔任一名無權無名的助教老師，為了能夠真正融入城市文明中，“我”不斷進行自我調整與修正，極力適應“鄉(xiāng)村”與“城市”迥然生活形態(tài)給我造成的割裂感與疏離感、緊張感。與此同時，吳梁村民如潮般涌來的人情請求，來自鄉(xiāng)村的親情、恩情的“道德綁架”對于處在城市夾縫中的“我”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壓迫，加上對于愛情的無能為力,導致了“我”走上了逃離“鄉(xiāng)村”。逃離后的“我”，遇上了辭職的“駱駝”，加上廖、朱，四人踏上了北漂的旅程，為了掙錢，在北京地下室里寫情愛小說長達半年之久，這段期間，同樣也飽受了精神的摧殘和折磨。再后來與“駱駝”分別征戰(zhàn)上海、深圳股票市場，“駱駝”進一步涉足名利場，不斷放低道德底線，用金錢、美色腐蝕人性，造假、賄賂、“駱駝”的本性在變本加厲的物欲、權力欲膨脹下逐步異化，而“我”仿佛受到了某種靈魂深處的昭示，剎住了人性潛在的欲望動向。

在多年的城市生活中跋涉，盡管“我”已經(jīng)融入城市，在城里有了權勢、地位，甩掉了吳梁村村民們“人情債”的不斷索取。但是無論我離“鄉(xiāng)村”的距離有多遠，“我”的心靈負債感始終甩不掉，“我”是城市里的一名流浪者，命里帶有黃土標志，在“出走”“血脈”“回歸土地”精神上的膠著和糾結，我一旦有“走太遠”的趨勢，“背后的眼睛”和“五張白條”會把我往回拉，使我背負著土地而行走?！拔摇钡纳矸菡J同無法真正意義上從屬于城市這一新的價值體系，“我”在城鄉(xiāng)游蕩中找不到生存的根而徘徊，無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飽受著精神本源上的困頓與傷痛，面對城市，是一名他者的身份?！榜橊劇钡娜诵援惢尅拔摇辟|疑城市的生存法則，直至“駱駝”的死讓“我”決定回歸生命發(fā)源地——吳梁村去尋求平靜。而當“我”回去后，卻已發(fā)現(xiàn)歲月荏苒，物是人非，斯人不在，愛情、人情、鄉(xiāng)村都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模樣。陌生感橫亙眼前，“我”徹底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浪子。

《生命冊》單從其精神主題來講就是一部內省書?！拔摇笔且粋€返躬自省的主體，經(jīng)歷一次次的靈魂搏斗，“鄉(xiāng)村”的記憶蟄伏于“我”生命深處的根，影響著“我”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方式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整體把握，在這種自審情感的觀照下，透過故事的外殼，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想要探索的是人對自身命運的自省和超越，并且在思考，在尋找，想求得一種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對自我心靈的拷問，對當代生活意義的追尋，自我與眾生，享受與苦難，人類與自然，出走與回歸……共同構成了這部作品精神歷程的深層結構，是貫穿于整部作品之中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個共性：作品中悲劇意識的深化。悲劇，可以說是最主要的審美品格?！渡鼉浴芬彩且徊糠从成举|悲劇意識的作品。從生命哲學的角度看，生命最終的走向極其本質必定是悲劇性的，無論活著的時候是否如夏花般絢爛，最后的結局都是走向虛無和死亡。首先，《生命冊》的悲劇意蘊體現(xiàn)在“我”糾葛、矛盾、心靈債無法償還，交織成難以突圍的困境。精神困境的普遍存在從本質上來說是生命悲劇的深度顯現(xiàn)。再者，老姑父、春才、梁五方、蟲嫂、駱駝最終都是以潦草、孤獨的方式死去。關于悲劇，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裂給人看?！薄渡鼉浴防锏谋娚际怯兄^人的本領與智慧，頂著光芒而入場，最后的結局卻無一人善終?？嚯y的命運、悲慘的隕落，強化了生命本質的悲劇意蘊。《生命冊》對這個時代而言，對我們而言最大的意義在于其讓我們在精神存在層面上追問生命價值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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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占峰]

作者簡介：李芳芳（1991-），女，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收稿日期：2015-11-28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0438（2016）03-007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