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的《逍遙游》將“無所待”的絕對精神自由作為人生的最高境界,引導人們擺脫外界的束縛,真正進入“無所待”的精神境界。然而,學生很容易認為荀子“借助外在力量”的“善假于物”與莊子“有所待”則“不逍遙”對立起來。本文從至人、神人、圣人的定義,逍遙游的價值標準,“無所待”與“善假于物”的內(nèi)在邏輯三個維度探究了“逍遙游”的境界,并提出“無所待”與“善假于物”內(nèi)涵一致的儒道互補的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無所待 逍遙 善假于物 內(nèi)在邏輯 儒道互補
《逍遙游》是莊子闡發(fā)其追求絕對精神自由,以“無所待”作為人生最高境界的名篇。它既是一篇闡發(fā)莊子人生哲學的思辨雄文,又是一篇展示莊子藝術(shù)風格的雄放奇幻的文學作品。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節(jié)選《逍遙游》第一部分,著重闡釋“無所依賴、絕對自由地遨游于永恒的精神世界”的“逍遙”境界。
新課程標準提倡,在課堂教學中引導學生了解莊子“無所待”的精神追求。但其難點在于:莊子通過鯤鵬、學鳩、斥、朝菌、冥靈等意象,以及宋榮子、列子等人的精神境界證明了一個相反的觀點——“萬物皆有所待”!雖然莊子在第一部分最后的表述中正面描述了“逍遙游”的精神境界,即“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但學生還是不能理解這種境界,甚至有學生懷疑莊子“無所待”的人生哲學,是對荀子《勸學》中“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觀點的徹底否定。這就需要我們正確地引導學生認識這一問題,探討莊子“逍遙”思想的真諦。
一、何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我們需要辯證地理解莊子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論斷。莊子根據(jù)修煉道術(shù)的程度深淺, 將修道者分為四種人:第一,“不離于精,謂之神人”;第二“不離于真,謂之至人”;第三,“以天為宗, 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第四,“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①。在莊子的分類中,神人、至人、圣人三類均以天地間的根本規(guī)律為準繩,崇尚自然,不悖于道,能夠做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可謂“無所待”的逍遙境界。然而,我們不難看出,神人、至人、圣人也并非絕對的“無所待”,而是能夠順應最根本的天道,而不被根本規(guī)律、根本道德之外的其他功名利祿所縛,在絕對精神自由的境界中,回歸逍遙的本源。
在此三類人之外,莊子還為“君子”下了定義,而其對君子的定義,與儒家意義上的君子標準基本一致。換言之,道家的“圣人”為儒家的“君子”提供了“超凡入圣”的可能。正因如此,我們不能將道家與儒家的價值觀完全割裂,而認為莊子的逍遙思想正是對儒家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否定與批判。道家的“無所待”思想并非僅僅針對“圣人”以上的“神人”和“至人”,它也為“圣人”以下的“君子”提供了超凡入圣的標準與途徑。其最根本的一條準則便是盡其本性,不受外物的束縛。
我們縱觀莊子的思想,則不難發(fā)現(xiàn)“無所待”的逍遙境界,始終是針對天地之間的“人”(即修道者)而提出的。至人、神人、圣人、君子都是在“人”的意義上呈現(xiàn)出絕對精神自由的魅力。莊子所謂的“神人”,絕非另外一個層面上的“天人”,而是指“能謹守自身的純和之氣,神全而不虧,精一而不雜,因此而具有神奇功能的人”。所以,我們在理解莊子對“逍遙”境界下定義的三類人時,便應該明白,“逍遙”的狀態(tài)是每個人在理論上都應該能達到的精神境界,是針對所有“修道者”而言的。所以,莊子的“無所待”思想絕對不能狹仄地理解為對儒家“善假于物”的否定與批判,而是修為與境界的不同。
二、“逍遙游”絕對精神自由的價值標準
我們需要辯證地理解絕對精神自由的“逍遙游”的價值標準。在《逍遙游》中,莊子將“至人”作為逍遙的最高境界,因此我們需要探討“至人”所承載的道德準則與精神追求。清代宣穎在《南華經(jīng)解·逍遙游》中指出:“《逍遙游》主意,只在‘至人無己。無己所以為逍遙也?!彼J為“無所待”的精神本質(zhì)上是對自我功利觀的鄙棄,準確地說是“至人”境界的反向界定。在莊子看來,人的最高境界是無法以外物作為參照系來界定的,所以采用否定性的論述,也最為方便。莊子用“無己”界定了“至人”,卻無法再次對“無己”進行界定。所以“無所待”的逍遙境界就是“無己”的境界。而所謂的“無己”也指的是精神上的自我消解?!拔摇北闶俏ㄒ坏哪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循著這一邏輯,我們發(fā)現(xiàn),莊子以某種自我放逐式的價值觀對生長在“我”之上的所有功利性的附著物,如功名、榮譽、地位、學說等儒家人生觀予以否定。值得注意的是,莊子“逍遙游”的著眼點是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是目的上的絕對無我,而非手段上解構(gòu)一切的虛妄與虛無。
晉代郭象在評價莊子“小大之辯”時指出“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榮勝負于其間哉!”“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也。茍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乎天也。”郭象認為,所謂逍遙,一個基本的判斷就是“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因為牛馬的本性是為人所乘服,穿落牛馬,雖然是人為的,但也是牛馬本性中的必然,不過是借助人為來表現(xiàn)而已。這便說明在莊子思想中萬物的逍遙并非外在形式的統(tǒng)一,而是內(nèi)在精神的統(tǒng)一。逍遙的境界并非只有一種固定的形式,而是因人而異,因事而殊,各有各的表現(xiàn)形式。因此,需要辯證地看待莊子所謂的“逍遙”境界,而“無所待”也不能當作具體的評判標準,用來衡量萬事萬物是否逍遙。
因此,我們在理解逍遙的最高境界時,就需要明白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既是評判標準,也是追求目標。由“圣人”到“至人”的過程,是“無所待”的程度逐漸上升的過程,是“逍遙游”的境界逐漸圓滿的過程。處于動態(tài)平衡中的人,應該首先判斷自身所處的地位,所追求的目標,所肩負的使命,進而最大限度地遵循自然規(guī)律,來實現(xiàn)精神世界的“逍遙”追求,而非盲目的“無所待”,更不應該以現(xiàn)實中“無所待”的不可實現(xiàn)來否定“逍遙”境界的存在。
三、“無所待”與“善假于物”內(nèi)在邏輯一致
我們需要辯證地理解“無所待”與“善假于物”的關(guān)系?!跺羞b游》中,莊子以“無所待”作為世間萬物絕對精神自由的標準,以“有所待”作為立論的反面被鄙棄與批判。這很容易給讀者建構(gòu)一種簡單的價值體系與判斷標準,即“有所待則不逍遙”。更有甚者,簡單地將“無所待”與“善假于物”對立起來,認為莊子過分地夸大了人的精神追求,進而陷入了虛無的境地。然而,需要澄清的是,莊子在一篇藝術(shù)風格獨特的汪洋恣肆的散文中傳達自己的生命哲學,建構(gòu)道家的思想體系,是不能一一對應,簡單地理解的。古往今來,許多讀莊子的人都注意到莊子散文的這一特征,而力求更加宏觀,更加具體地理解莊子的逍遙思想。
明代陸長庚在《南華真經(jīng)副墨·逍遙游》中提及莊子散文有“意中生意,言外立言”的藝術(shù)特點。清代學者胡文英也曾提醒后人,“善讀者要須撥開枝葉,方見本根”。那么,關(guān)于“無所待”與“善假于物”的是非之辨,其根本癥結(jié)又在何處呢?莊子是否以道家的逍遙立場來全盤否定儒家的“君子”品性呢?顯然不是。前文已經(jīng)指出,莊子對“君子”的定義與儒家基本一致。因此,我們不能狹義地采取對立說的觀點。
《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中有這樣的陳述:“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鼻f子“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論述,正好能夠說明這一問題。“物物而不物于物”即“利用物而不受制于物”的核心思想是順應自然,崇尚自然,不在主觀上與萬物的品性相背離?!盾髯印駥W篇》中說“君子生(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即“品德高尚的人,并不是有非凡的才能,只是善于利用外物罷了”,其核心思想也正是借物之性,順己之心。“善假于物”是儒家君子內(nèi)在品性與外在修為的綜合表現(xiàn),是以“物物”為尺度的自我道德修煉,君子“善假于物”的本質(zhì)并非著眼于物,而是著眼于自身,順應自然和規(guī)律,遵循“物”的本性,成就君子的品性??梢?,儒家君子在“物物”的過程中,在“善假于物”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不僅使自身的品德修為走向更高的境界,并且在客觀上也順應了“物”的本性,使“物”也得到了順應天道的升華。這正式郭象所謂的“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只有做到了這樣的“物物”才是真正的“君子”,否則表面上是“物物”,實質(zhì)上卻是“物于物”,這便有落入“有所待”的藩籬,而不能真正追求逍遙的境界了。
綜上所述,莊子在《逍遙游》一文中提出的“有所待”指的是人在修道過程中遭遇的種種有形無形的束縛,而擺脫這些束縛的過程正是人追求絕對精神自由的“逍遙”境界的過程,是從君子到圣人、神人、至人的過程。這些束縛既有客觀的、外在的“不自由”,如生命之限、能力之限等,更有主觀的、內(nèi)在的“不愿自由”,如一己之私、功名利祿等。莊子提醒人們真正使自己無法進入“逍遙”境界的,恰是我們自身向外追求的“外在因素”,如外界的眼光、外界的評價、外界的榮譽,等等。如果我們被這些本不是天道自然所賦予的價值觀主導,便成了“物于物”,只能被外在事物所驅(qū)使,與逍遙的境界背道而馳。相反,人們能夠正視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足與短處,順應自身與外物的自然品性,采用“物物”的方法度過修道的某個困難階段,便能進入下一個更高的境界。這也正是荀子“君子生(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這一論斷的出發(fā)點與終極歸宿。如果一個人不懂得“物物”,便沒有順應天道,被自身的客觀缺陷所限,難以成為“君子”,如果一個君子不能擺脫“物于物”的困境,則難以超凡入圣,成為圣人、神人、至人。由此可見,“無所待”與“善假于物”并非根本上的背離,而是內(nèi)在邏輯上的一致。
《莊子·齊物論》中有“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樓宇烈曾在《“莫若以明”釋——讀《齊物論》雜記一則》中認為:“不如不用智慧(認識活動)”來訓釋“莫若以明”。這正說明,用對抗型的思維來解讀莊子是不能真正領(lǐng)會莊子思想的。儒家與道家即便在價值觀上有一定的差異,也不能簡單地判斷為孰是孰非之爭,而應該著眼于內(nèi)在的互補性。正如有學者指出:莊子并不否認各家學派自身所認定的是非觀,而且認為這些是非各自都有著無窮的發(fā)展趨向。莊子不能認同的是非,是那些從道的某一局部對道的另一局部進行否定性攻擊的所謂是非。莊子的“莫若以明”說,是倡導各家學派都應當彰顯自己的是非觀,但又要防止那種互相排斥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現(xiàn)象的發(fā)生。這就是莊子的“和是非”,或云“是非兩行”的本意。這也應當是我們汲取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積極手段和有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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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宋杰,重慶巴蜀中學教師,主要從事語文教學與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