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農(nóng)民抗爭中,精英型意見領袖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其作為一種核心力量存在于抗爭行動的始終。他們通過運用自身的社會資源,合理建構抗爭行動的意見框架,廣泛動員與事件關聯(lián)的共意群體,最終達成行動網(wǎng)絡的聯(lián)結。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抗爭邏輯還表明,村莊善治關鍵在于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抗爭,其抗爭成敗的關鍵又在于其所掌控的社會資源,而社會資源的意義建構取決于村莊社會認同,取決于村莊結構。所以,有什么樣的村莊結構,就有什么樣的精英型意見領袖。
關鍵詞:社會資源;行動網(wǎng)絡;農(nóng)民抗爭;精英型意見領袖
中圖分類號:C912.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6)03-0032-08
一、問題的提出
在有關中國農(nóng)民抗爭研究的文獻里,研究者對于農(nóng)民抗爭的行動邏輯作出了諸多的解釋,如“依法抗爭”[1]“以法抗爭”[2]“關系網(wǎng)絡抗爭”[3]“因氣抗爭”[4]“權力-利益的結構”機制[5]“非對抗性抵制”[6]“依勢博弈”[7]“以身抗爭”[8]“表演式抗爭”[9]“價值主導型”抗爭[10]“悲情抗爭”[11]“情感性抗爭”[12]等。這些研究著眼于事件過程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解釋了農(nóng)民抗爭過程中的動員如何發(fā)生、如何抗爭以及抗爭的后果,也即動員與抗爭的具體運作過程及其邏輯分析。事實上從經(jīng)驗來看,許多抗爭行動的前因后果都取決于抗爭的主要發(fā)起者和抗爭積極分子。那么,這些抗爭行動的主要發(fā)起者和抗爭積極分子,到底是如何發(fā)起抗爭的?他又為何發(fā)起抗爭行動?并且,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支撐他引領整個抗爭行動過程的個人基礎和社會基礎是什么?等等。這些都是有待深化解釋的問題。筆者認為,以往那種關注“事件”的視角盡管很重要也很有必要,但是這一視角對于由“誰”來動員抗爭、為什么是“誰”以及“誰”的支撐基礎及其具體運作邏輯,顯得解釋力不足。所以,關注“人”可以作為一種必要的視角引入農(nóng)民抗爭研究。學界也有關于這方面的少量研究,比如農(nóng)民抗爭的“英雄倫理”解釋,即是通過研究魯西農(nóng)民抗爭積極分子而得出的結論[13]。筆者則通過重點關注農(nóng)民抗爭事件中“意見領袖”(草根型意見領袖[14]和精英型意見領袖兩類),探究由意見領袖所導引的農(nóng)民抗爭之前因后果。本文將專門分析農(nóng)民抗爭中的精英型意見領袖。
精英型意見領袖與權威、權力、地位等密切相關,其要件有二:其一為意見領袖;其二為精英。因此,精英型意見領袖研究有必要吸收精英研究的相關成果。維爾弗雷多·帕累托認為,精英是指最強有力、最生氣勃勃和最精明能干的人,而無論好人還是壞人[15]。查爾斯·賴特·米爾斯從權力的角度切入,定義較前者更為清晰,他認為精英是居于社會統(tǒng)治地位的權力集團,擁有較高的個人素質并能運用大量政治權力的一類人[16]。也有從資源的角度切入,譬如仝志輝認為,在小群體(指家族群體、業(yè)緣群體、地域群體、同齡群體、同趣群體、企業(yè)共同體等)的交往實踐中,那些比其他成員能調動更多社會資源,獲得更多權威性價值分配如安全、尊重、影響力的人,就可稱為精英[17]。仝強調精英“比其他成員能調動更多社會資源”,可推導出其包含的兩個重要內容,其一是調動更多資源,而非擁有更多資源,是對調動、協(xié)調或者動員能力的強調;其二是社會資源,諸如權力、權威、聲望、財富、關系等等。由于精英型意見領袖的第一要件是意見領袖,而意見領袖之要義是,其在議題與事件中應該具有某種主要影響力,因此精英型意見領袖可以被簡單定義為在議題與事件中有某種主要意見影響力的精英。這也表明,精英如果按照影響力來劃分,則至少包括有:具有主要意見影響力的精英(意見領袖型精英即精英型意見領袖),具有部分意見影響力的精英(次級意見領袖型精英),無意見影響力的精英(非意見領袖型精英)。
也就是說,并不是所有的精英都為意見領袖(具有意見影響力),也不是所有的意見領袖都為精英,因為意見領袖只有在特定的議題與事件中才能體現(xiàn)出來,與他所具有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沒有直接關系。那么,一個值得解釋的問題是,具有何種基礎的精英才可以在議題和事件中成為意見領袖,以起到動員農(nóng)民抗爭的關鍵性作用?這在以往的精英研究中少有討論。在仝志輝[18]、金太軍[19]、吳思紅[20]、吳毅[21]、葉本乾[22]等學者的論著中,村莊精英被分為體制內精英(即掌握正式權力資源的村莊干部),體制外精英(即有一定政治社會影響力的人,如退休村莊干部、共產(chǎn)黨員、宗族精英、經(jīng)濟能人、知識能人、幫派勢力等)?;谶@些研究,精英型意見領袖就可以分為:體制內精英型意見領袖、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筆者將通過村莊個案紀事,演繹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在農(nóng)民抗爭中的行動邏輯,同時回應村莊精英治理等相關議題。
二、鄂北村莊的個案紀事
(一)高村地款案
事件源于漢襄鐵路新修線路征用了高村(行政村——根據(jù)學術慣例,凡人名、地名均作了處理)轄區(qū)內四組(自然村)的土地,但是相關補償款被行政村集體的村委書記李帝國(伙同該村四組的李又軍等人)截留,未下發(fā)至該行政村所屬的四組。按照李又軍的說法,他是本人從四組承包的土地,按照稅費時代的通行做法,他必須向行政村和四組同時上交“糧食任務”。2006年湖北省全面取消農(nóng)業(yè)稅,并實施農(nóng)業(yè)補貼政策。按照“誰種地、誰受益”的原則,李又軍有權獲得他所承包的土地補貼款項(包括政府征地的補償)。
而按照四組村民們的理解,漢襄鐵路新修線路征地補償款,原則上是撥給四組這個小集體的,應該由四組按照承包面積、地上附著物等據(jù)實發(fā)放。補償款總計16萬元,采用行政村與自然村“五五分成”的模式,其中8萬元上繳給行政村集體,余下的8萬元應該由四組支配。就算分,也得家家有份。在四組威望甚高的老組長、老黨員高慰涵,被推舉出來向村委書記討要屬于四組的補償款。在被村委書記嚴辭推脫后,高慰涵決定帶領大家上訪。
(二)閆村要地案
孫曉兵為人耿直、講義氣、講狠氣,在村莊內部被認為是一個“好混混”。在2000年因一起刑事案件而入獄3年,刑滿釋放后回村,結果村里(村委會)沒有給他分地。他向村里要地,村里回復說田地已經(jīng)分完,不可能因為他一個人重新把所有的土地打散重新再分。另外,他也知道村里留有可供分配的“機動地”,只不過承包給了張村的張大。
在孫曉兵看來,張大非本村人,外村人怎么能承包本村的土地?再者,張大如果砍掉楊樹建房,這些土地將帶來一筆巨額收入,怎么能讓外村人染指并且獨占?于是他找到村主任,被告知,出租“機動地”是為了增加創(chuàng)收(村集體的公共積累資金),已經(jīng)通過合同承包給了張大。孫曉兵又繼續(xù)向知情人核實,這些承包出去的土地,其收入根本沒有登錄集體賬目。該土地在合同發(fā)包時,也并未經(jīng)過村民委員會小組會議討論,有違規(guī)嫌疑。于是他采取了兩個策略。第一個是派人去找張大,詢問承包土地的詳細過程;第二個是動員對上一輪土地承包存有不滿情緒的農(nóng)戶,寫聯(lián)名信,舉報村主任違規(guī)用地。他通過熟人關系將舉報信傳遞給了鎮(zhèn)委書記。
三、精英型意見領袖的行動邏輯
(一)為何是他:意見領袖的基礎
高慰涵為人耿直、嫉惡如仇、極富公心。在擔任生產(chǎn)隊長(小組長)期間,默默地為生產(chǎn)隊謀利益,見到大隊(行政村)干部的貪污腐敗行為就要指點批評。正因為此:其一,極富公心,使其較容易獲得生產(chǎn)隊村民的信任、擁護與贊賞,這是構成其魅力權威的前提;其二,嫉惡如仇,使其較容易得罪大隊干部精英集團,并且這種“得罪邏輯”對他而言已經(jīng)變得常態(tài)化和熟練化;其三,從體制內精英轉變?yōu)轶w制外精英的經(jīng)歷使其更清楚高村政治的陰暗邏輯,從而強化其嫉惡如仇之情感。這三點是村莊其他體制外精英所不同時具備的個人條件。其特殊的個人條件一旦遇到村莊性的政治事件,則非常容易引發(fā)以其為核心的村莊行動。也可以說,倘若沒有這一類的體制外精英意見領袖,高村政治可能會是干部與群眾互不糾葛的和諧世界。巧合的是,高村干部精英集團的腐敗之舉注定要引起一場村莊政治波瀾,這場政治波瀾侵蝕了高慰涵所在生產(chǎn)隊的集體公共利益,從而為其造就了意見領袖行動的村莊基礎,將其之前經(jīng)常性的個人行動推向村莊層面。
孫曉兵為人耿直、也有公心,但是并非嫉惡如仇,并且更重要的一點,他是個“混混”。這些因素可推導出的分析結果有:其一,“混混”主要講狠氣,其次講義氣;其二,做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其三,可能會為公共利益出力;其四,不嫉惡如仇可能導致同流合污。“混混”的身份構成其在村莊的權威性資源即“橫暴權威”,暫且不論這種權威的合法性以及群眾合意性,至少不會存在公然對抗和挑戰(zhàn)這種權威的村民,在村莊社會資源的調動過程中至少不存在阻力,這是構成其村莊精英身份的基礎條件。當村莊公共利益受到侵犯時,其有可能出力,而在村莊公共利益與其個人利益緊密相連時,表面為公、主要為私之行動將成為必然。并且,其行動策略往往是假公濟私,但不會出現(xiàn)損公肥私,這是諸多“好混混”較受村莊青睞的主要緣由。孫曉兵憑其特殊的個人能力和村莊關系,成功發(fā)起網(wǎng)絡行動,并借此實現(xiàn)了村莊公共利益即修路的同時,又達到了自己的個人目的即要地。值得一提的,通過這次網(wǎng)絡行動,其成功牽制了村莊干部,而使村主任不得不拉他進入村莊體制內精英集團,后來被推舉做了村委會治保主任。這是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通過網(wǎng)絡行動進入體制內精英集團的一個特例。
綜上可知,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的個人基礎是具有村莊公心和村莊威信,村莊基礎是村莊公共利益受損之時。個人基礎和村莊基礎共同構成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村莊行動基礎,否則,其不能被稱為意見領袖,且其行動僅僅是體制外精英的個人行動。
(二)他的意見:網(wǎng)絡行動的起點
“意見”是行動得以建構的意義所指,是行動框架(frame)和行動意義的一種表達。按照斯諾(Snow, D. A)的觀點,框架是“一種有助于在行動者的當下及過往背景中識別目標、情境、事件、經(jīng)歷和行動的輕重緩急的解讀框架(schemata of interpretation)”,是集體行動的“共意”(共同性的意見),這種共意來自于行動者的認同、情感、價值觀等[23]?!耙庖姟钡摹翱蚣堋苯o行動者以行動的理由建構以及目標指向,它不僅促成具有共同工具性目標(共同利益)的成員行動,而且激發(fā)具有共同價值性目標(“只是情緒不滿”者、“看不慣此種行為”者)的成員為實現(xiàn)自身內在情緒宣泄而行動。上文所述個案,盡管兩者都作為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但其各自的網(wǎng)絡行動動員以及行動網(wǎng)絡建構卻大相徑庭。
高村地款案的口述史材料中,有一段高慰涵的談話,可以集中反映地款案抗爭行動的動員邏輯。
“人家說,你作為黨員,不為老百姓做點事啊?我這人,脾氣硬,走到哪兒看不順眼的就要說兩句話。有時想想,沒得益處,瞎操心。但是他們找到你,跟你說叫你管這事兒,你能不管?其他黨員,哪個管你這鬼事兒!跟人家又沒有關系,各管各家事。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他們有好幾個找上門來說這事兒,說讓我管一管。再一個,這事我本來就看不下去。該歸公家的錢,當官的憑啥據(jù)為己有!”
可以見得,地款案網(wǎng)絡行動的起點在于:一方面是群眾利益之自發(fā)要求,另一方面也是高慰涵的情感表達之訴求。網(wǎng)絡行動的意見本身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或者說是兩個方面的共同意見之達成,此時,網(wǎng)絡行動的意見動員已經(jīng)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與此不同,孫曉兵則需要開展詳細的行動動員工作。在動員對象上,他與那些對上一輪土地承包有不滿情緒的農(nóng)戶聯(lián)絡,寫聯(lián)名信,舉報村主任違規(guī)用地;在動員“意見”上,他的做法是:
“向這些農(nóng)戶散布消息:其一,村大隊這幾年的`機動地'收入都不公開,并且上面(政府)下?lián)艿摹宕逋椖抠Y金一直未見,導致進村的路到現(xiàn)在還是泥巴路,款被村干部貪污了,不搞掉這個干部,對不起老百姓。其二,向大家保證,如果把錢要回來了,就牽頭負責把進村的‘村村通公路修好,保證公路通村。其三,我確實沒有田地,我是本村的人,憑啥不給我分田地?”
孫曉兵通過集中聯(lián)絡幾個直接利益受損者,并促使他們充當“二次意見領袖”,以保證其意見框架能夠充分地在村莊內部得以傳播。意見框架基于公、私兩面,將原本是孫曉兵的個人事件推向村莊層面,引起村莊多數(shù)人的關注、關心和支持,從而促成其行動網(wǎng)絡聯(lián)結的可能。綜上,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在網(wǎng)絡行動前階段(即動員階段),由其引領的共意群體之行動標的,通常指向村莊體制內精英集團,從而表明,在一個體制外精英與體制內精英發(fā)生分裂的村莊,一旦遇到利益侵蝕,則村莊內斗將不可避免。而且,普通村民在這一過程中會被種種意見框架所裹挾,而失去了自主性。
(三)他的動員:行動網(wǎng)絡的聯(lián)結
對于行動網(wǎng)絡的聯(lián)結,高慰涵和孫曉兵都通過發(fā)動村莊“二次意見領袖”向整個村莊網(wǎng)絡逐漸展開。二村兩案的口述史材料充分表明了這一點。高慰涵的具體行動是:
召集了幾個人,平時比較熱心腸的人,商量看咋辦。討論了幾個晚上,決定上訪。但上訪要錢,再就是要寫狀子,我們都沒有什么文化,只認得幾個字,要寫個狀子啥的,都搞不來的。后來我們決定,挨家挨戶湊錢,派幾個代表,代表大家去鎮(zhèn)上咨詢一下。我們都有簽名、摁手印。幾個代表的路費,每家按人頭平攤,每家農(nóng)戶5塊錢,這樣湊足路費。我給大家許諾的是,如果錢要到了,就把這些錢平分了,不湊錢的農(nóng)戶不能分到補償款?;貋砗?,我們又召集村里的人,差不多除了李帝國、李又軍和幾個不打算要補償款的農(nóng)戶沒簽字,其余的都簽了字、摁了手印、湊了路費。去了大概六七車的人,拖拉機開過去的。剛走到村子東頭不遠,錦全、民權等有幾個被叫下來了,他們幾個跟李帝國有親戚關系。他們被叫下來也情有可原,畢竟人家是親戚,我們都理解。錦全事先私下跟我說,他交錢平攤了路費,但他不簽名,我們如果要到了補償款,就分他一份。
事件過程還表明,高慰涵通過“誰平攤上訪成本,誰受益補償所得”的規(guī)則,將松散的個體行動者緊縮為整體網(wǎng)絡,并且充分排除搭便車者。而孫曉兵的串聯(lián)策略是:
“最初舉報信上簽名的只有3個代表的名字。這3個代表是對分地一直不滿意而想重新再分的、對村主任明顯不滿的。然后這3個代表又私下聯(lián)絡其他農(nóng)戶,包括會計都差點簽了名,因為他覺得面子上不好看,沒有簽字,但明確支持我們,并私下提供給我們村里的收支賬目,其實按規(guī)定這些賬目都應該是公開的。聯(lián)名舉報信上,因為附有幾條明確的貪污賬,多數(shù)村民都對村主任的這一行為表示不滿,除了跟村主任有親戚朋友關系的10戶代表之外,其余農(nóng)戶都有代表簽字。這些農(nóng)戶之所以同意簽字,原因有兩個:一是村主任貪污太狠了,都不照顧一下群眾情緒;二是我也保證把貪污款要回來修‘村村通公路,所以都特別支持。”
孫曉兵因其可控的社會資源廣泛,再加上其自身知識水平相對較高,所以其行動網(wǎng)絡的聯(lián)結工作相對容易。并且值得一提的是,孫曉兵的網(wǎng)絡聯(lián)結只限于聯(lián)合簽名的一紙訴狀,而沒有如高村地款案所發(fā)生的那樣——既有作為集體抽象意義的聯(lián)名訴狀,又有作為集體實際表征的各家農(nóng)戶代表上訪團,還有簽名者為上訪代表捐款作為路費的“期待回報型投資”。因此,高村地款案的行動網(wǎng)絡是一種身體在場的價值符號,既是為了利益訴求,也是為了情感表達;閆村要地案的行動網(wǎng)絡僅僅是一個有意建構的工具符號,僅僅是為了利益訴求。這樣,原本一個松散的群體經(jīng)過意見領袖的動員行動,建構為同一行動網(wǎng)絡。散落的社會資源,被調動成一個行動共同體。正如韋曼(Gabrief Weimann)發(fā)現(xiàn)的那樣,在公共空間的信息流動中,存在著大量具有“連帶功能”(briging function)的“空白”(marginals),在這些空白中,往往給意見領袖以機會,他們積極接觸外來的信息源,并通過自己的特殊位置關系進行信息交換與擴散,同時建立自己的關系結構[24]。這一邏輯也被伯特(Ronald Burt)發(fā)現(xiàn)。在他看來,在社會網(wǎng)絡中,某些個體之間存在無直接聯(lián)系或關系間斷的現(xiàn)象,從網(wǎng)絡整體來看,好像網(wǎng)絡結構中出現(xiàn)了洞穴,這就是結構洞(structural holes)。在這樣的關系網(wǎng)絡中,將無直接聯(lián)系的兩者連接起來的第三者擁有信息優(yōu)勢和控制優(yōu)勢,因此組織和組織中的個人都要爭取占據(jù)結構洞中的第三者位置[25]。從這個邏輯來說,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的行動網(wǎng)絡聯(lián)結,其行動策略往往緣于自身可控社會資源的廣泛程度,繼而決定著其引領的行動網(wǎng)絡本質——是身體在場的價值符號,還是有意建構的工具符號。
(四)決定因素:可控資源的范圍與程度
兩案中,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最終行動結果存在很明顯的差異。高慰涵所引領的網(wǎng)絡行動基本上是以失敗而告終,盡管其事件有可能再度繼續(xù);而孫曉兵顯然已經(jīng)大獲全勝,并最終進入村莊體制內精英集團?;蛟S村人依舊期望著高慰涵這位忠厚而又熱血的共產(chǎn)黨員能夠繼續(xù)他的“革命事業(yè)”,但他確實盡了力,如他自己所言,又不認識幾個人、也不認識幾個字,有心而無力。在表面看來,高慰涵確實引領了行動網(wǎng)絡,但至始自終,行動網(wǎng)絡其實并沒有給高慰涵增加任何同高村體制內精英集團博弈的砝碼和力量,相反,網(wǎng)絡行動的前進與后退都高度依賴高慰涵。面對如此縱然龐大但卻無力的行動網(wǎng)絡,原本就缺乏可控資源的高慰涵有可能變得更加力不從心。他一方面要盡力完成“革命任務”以不負眾望,另一方面也要保護自己在這場“革命任務”中盡量不受到傷害,但是他不可能在這兩方面同時達到完滿。他不可能像孫曉兵那樣從容地拿著一紙聯(lián)名訴狀去鎮(zhèn)政府找熟人遞材料,并且以自己的行事風格作為同村莊體制內精英集團博弈的籌碼。
孫曉兵及其引領的網(wǎng)絡行動確實是個特例,但這種特例在目前的村莊調研經(jīng)驗中已經(jīng)被不斷地發(fā)現(xiàn)。表面上看來,孫曉兵的要地行動具有合法性和群眾合意性。合法性的反貪污腐敗行動是其牽制村莊體制內精英的重要工具,合意性的為公出錢修路許諾是其獲得農(nóng)戶支持的重要力量,鎮(zhèn)政府熟人所了解的個人行事風格是其獲得渠鎮(zhèn)政府妥協(xié)讓步的重要砝碼,村莊普通農(nóng)戶、村莊體制內精英、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書記基本在其可控范圍之內,促使其無論是個人行動還是網(wǎng)絡行動都比較容易全勝而收、全身而退。對于這樣的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而言,行動網(wǎng)絡只是其追求合法性和合意性的工具符號,行動網(wǎng)絡已經(jīng)失去了應有之義。其可控資源如此強大,從而引出一個不得不反思的問題,即其何以有如此強大的可控資源?可以想象的是,作為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的鄉(xiāng)村混混,在進入村莊體制內精英集團之后,將會從一個非常特殊的面向豐富村莊政治、鄉(xiāng)鎮(zhèn)政治以及國家政治的內涵。綜上所述,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所引領的網(wǎng)絡行動之最終成敗,決定于其可控資源的范圍與程度。
四、主要結論與討論
(一)村莊善治關鍵在于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抗爭
對于村莊精英治理,研究者有不同的解釋模型,比如鄉(xiāng)紳治理[26]“經(jīng)紀人”治理[27]“庇護人”治理[28]“守夜人”治理[29]“體制精英-非體制精英”治理[30]能人治理[31]積極分子治村[32]第三種力量治村[33]富人治村[34]等等,村莊精英通常被置于國家與社會的中介地位。然而,大多數(shù)的解釋最終不得不承認,村莊精英治理模式只是村民自治民主化與制度化進程中的一部分,而不能作為村民自治的終極方向。村莊精英治理模式的邏輯出發(fā)點是精英主義,容易促使村莊選舉和村莊政治演變成精英選舉和精英政治。由于缺失制度化監(jiān)督的政治環(huán)境,這種精英政治又極易走向寡頭政治和精英內斗政治,最終導致村莊精英治理走向普通村民無參與的“政治貧困”之境。
其一,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無力制約和監(jiān)督體制內精英集團,或者缺失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比如是體制外精英型非意見領袖),這種情況下,體制內精英之政治行動很容易暗箱化、黑金化、灰色化。高村地款案即折射出這一點。其二,體制外精英型意見領袖如果被體制內精英集團吸納,如果缺乏制度監(jiān)督,則會發(fā)生“精英?!被痆35]、“精英系”化[36],其結果是走向寡頭政治。閆村要地案折射出這一點。其三,體制內精英作為體制內精英型意見領袖時,比如江浙一帶的村委會主任同時兼任村莊企業(yè)集團董事長,不論是向善還是向惡,其個人權威總是缺乏制度約束。其四,體制內精英作為體制內精英型非意見領袖時,此類村莊干部顯然毫無號召力、動員力和村莊威信,村莊精英治理就會陷入“有治理,無參與”的局面,即干部想做事但群眾不參與;亦或者陷入如“有分類,無治理”的局面,即“干部做了事但不出辦公室”;更或者陷入“無治理,無參與”的局面,即“干部不做事而群眾也不管不問”。這三種局面在當前中西部農(nóng)村較為常見。
精英型意見領袖的行動邏輯從一個側面表明,村莊精英群體并非鐵板一塊的利益集團。村莊精英不只是體制外與體制內的差別,更重要的還有意見領袖與非意見領袖的差別。后者分類較之前者分類而言,更加強調普通村民是否參與治理、是否支持治理、是否與精英同臺。前者雖然也將普通村民納入考察范圍,但并未將其放在與村莊精英平行的位置;后者將普通村民看作與村莊精英同等重要,是村莊治理的兩個相互平衡和對話的行動者,而不是“村莊精英在臺上,普通村民在臺下”。這同時表明,村莊精英治理——不論是體制內精英還是體制外精英——關鍵在于是否存在精英型意見領袖的動員與抗爭,以更大程度地獲得村民支持和村民參與,才有可能實現(xiàn)村莊善治。
(二)社會資源是精英型意見領袖抗爭成敗的關鍵
有關中國城市街區(qū)抗爭研究中,石發(fā)勇[37]、何艷玲[38]、曾鵬[39]、張磊[40]、朱健剛[41]等人的相關研究,都有強調維權精英或者維權積極分子善于運用關系網(wǎng)絡包括正式關系、非正式關系等社會資源,從而增加維權抗爭過程中的博弈和談判力量。村莊精英型意見領袖的行動邏輯也表明了這一點。由精英引領的集體網(wǎng)絡維權行動還表明,所謂的集體網(wǎng)絡,不在乎其行動網(wǎng)絡的人數(shù)多寡,這種集體只是一種表象形式和表達方式,行動集體的力量最終還是落腳到維權精英或者維權積極分子身上。也就是說,整個集體行動的成敗,表現(xiàn)出對維權精英的強大依賴性。對維權精英的依賴,其實在一個側面已經(jīng)反映出,行動集體網(wǎng)絡本身是分層的、分化的、不緊密的。集體網(wǎng)絡行動實際上變成了維權精英小組的行動,其最終成敗當然取決于精英自身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集體網(wǎng)絡不論是以何種方式抗爭,這些抗爭資源都是精英所掌控的社會資源,而不會變成整個行動網(wǎng)絡的資源。高村和閆村的精英型意見領袖,因各自所掌控的社會資源不同,最終其行動結果也相異甚遠。而且,在高村地款案中,精英型意見領袖所引領的網(wǎng)絡行動是一種身體在場的價值表達,縱然網(wǎng)絡節(jié)點之身體在場,表面上顯示出巨大的群體性力量,但實質上這種力量對于抗爭博弈而言并無實質性貢獻,這只是一種“虛假的繁榮”而已。真正的期望最終還是要轉向精英型意見領袖本身,閆村要地案充分佐證了這一點。因此,所謂的“集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帶頭之人。
(三)村莊結構是精英型意見領袖的社會認同基礎
正如前文所分析,意見領袖的要義在于事件的主要影響力,精英型意見領袖主要依賴于其自身的權威、財富、聲望、權力、魅力等資源實現(xiàn)對事件的主要影響。但是這些資源的意義建構,是隨著村莊社會認同的變化而變化,更是隨著村莊社會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演變而發(fā)生變化,這就必然影響著賴以存在的精英型意見領袖的村莊影響力和事件影響力的變化。在一個相對緊密的村莊社會(比如南方農(nóng)村的團結型村莊),魅力型權威、宗族型權威占據(jù)主導,則精英型意見領袖所依賴的是魅力型權威、宗族型權威。而在一個相對松散的村莊社會(比如中部農(nóng)村的分裂型村莊),權威可能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權威被肢解得一文不值,擁有金錢、擁有權力、擁有狠氣就是權威,權威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倫理。也因此,傳統(tǒng)意義的精英型意見領袖失去了其影響力得以保持的資本,精英型意見領袖就成為精英型非意見領袖,精英被村莊社會孤立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有什么樣的村莊結構,就有相應什么樣的精英型意見領袖,精英型意見領袖是隨著村莊結構的變化而變化的。高、閆二村的事件就表明,那種符合倫理規(guī)范與法理規(guī)則的精英型意見領袖正在走向衰落和滅亡,取而代之的是背離倫理與法理異化的精英型意見領袖。對異化權力的崇拜或者畏懼、對金錢財富的癡迷或者向往等社會價值觀的異化,給擁有異化權力、擁有金錢財富的村莊精英以生存和壯大的基礎,于是,“共產(chǎn)黨員”成了一種文字符號,“鄉(xiāng)村混混”[42]成了村莊政治的重點角色,這不能不說是村莊社會發(fā)展中的一個巨大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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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elite opinion leaders are the core force in the peasant resistance, and they exist in the whole course of the resistance action. By using their own social resources, they construct proper opinion framework and mobilize widely different groups with common wishes to form a linkage of action networks. The resistance logic of the elite opinion leaders shows that the key to the good governance of a village lies in the resistance of elite opinion leaders, but whether the resistance successes or fails depends on the social resources they control, and the latter is decided by the social identification and structure and a village. So the formation of elite opinion leaders depends on the structure of the village.
Key words:social resources; action network; peasant resistance; elite opinion lea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