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塔·米勒 楊振同
赫爾塔·米勒,1953年出生于羅馬尼亞西部巴納特地區(qū)蒂米什瓦拉縣尼茨基多夫村。中學畢業(yè)后她考入蒂米什瓦拉大學學習德語和羅馬尼亞文學。大學畢業(yè)后,她當過翻譯、幼兒園老師、私人教師。1987年,她和丈夫一起移民德國,現(xiàn)住在柏林。
她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低地》,長篇小說《一條腿旅行》《魔鬼端坐在鏡子里》《那時狐貍就是獵人》《青李之地》《護照》等,散文集《饑饉與絲》《國王鞠躬并屠殺》等,詩集《發(fā)間住著一位女士》《他不是伊昂》等。她曾獲得德國阿斯貝克特文學獎、不來梅文學獎鼓勵獎、勞里塞爾文學獎、柏林文學獎和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等。2009年,瑞典文學院宣布將該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她,以表彰她“以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率真,描寫了那些被剝奪者的境遇”。
《全部的家當隨身帶》于2009年出版。通過一個青年男子在蘇聯(lián)古拉格群島生活的經(jīng)歷,述說了羅馬尼亞的德意志民族被驅(qū)趕到蘇聯(lián)進行強制性勞動的命運。
我所有的家當都隨身帶著。
或者說,凡是我的東西我都隨身帶著。
我所有的一切東西都隨身帶著。這實際上并不是我的東西。這些東西要么是有不同的用途,要么是別人的。那個豬皮手提箱是一臺電唱機的盒子。那件風衣是我父親給的。那件帶天鵝絨脖圈兒的短大衣是爺爺給的。那條馬褲是我叔叔埃德溫送的。那一對皮革綁腿則是我們的鄰居卡爾普先生送的。那雙綠色手套是我姨媽菲妮送的。只有那一條暗紫紅色的絲巾和那個洗漱用品袋是我的,還是最近幾年過圣誕節(jié)別人送的禮物。
1945年1月,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在那個嚴寒的冬天,我要被俄國人征派到一個鬼知道什么的地方去,大家都很震驚,就想送我一些有用的東西,或許,哪怕是幫不上什么忙也想送。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都幫不上忙。事情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我上了那些俄國人的名單,所以,每一個人都給我送了點東西——一邊給我東西,一邊得出他們自己的結(jié)論。我接過那些東西,我十七歲了,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時機正好,我要走開了。原本沒有這份名單作為理由,我也會離家出走的;不過,假如事情最后并不那么糟糕的話,這對我來說興許是件好事也未可知。我想離開這座到處都是頂針眼似的城鎮(zhèn),在這個鎮(zhèn)子上,所有的石頭塊都長著眼睛。我并不怎么害怕,只是暗暗地有些急不可耐。我夠沒良心的,因為這份名單給我的親戚造成了這么大的痛苦,而對我來說,卻是可以忍受的。他們害怕我到了另一個國家會出事。我倒想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
此前我已經(jīng)出過事了。出的是被禁止做的事。那件事很奇怪,很骯臟,很無恥,但很美妙。那件事發(fā)生在那座長滿赤楊樹的公園里,在公園的后面,隔著那長著矮草的山丘。在回家的路上,我走到公園的中央,走進那座圓圓的亭子,每逢公共假日,有管弦樂隊在亭子里演奏。我坐了片刻。光線刺透那雕刻精美的木頭,透過那空空的圓形、正方形和四邊形——那白色的卷須用爪子連接起來,我看到了恐懼。那是我變形的模樣,在我母親臉上的那份恐懼的模樣。就在這座亭子里,我暗自發(fā)誓:我再也不到這座公園里來了。
我越是設(shè)法制止自己,就越快地回到公園里去了——兩天后就回去了。回到我的約會地點,在那座公園里我們把它叫作約會地點。
我第二次去那個約會地點,還是跟第一次見面的那個男人一起去的。他叫“天鵝”。第二個男人是新來的,叫“冷杉”。第三個男人叫“耳朵”。之后來的那個叫“細線”。然后是“黃金鸝”和“帽子”。后來是“兔子”、“貓”、“海鷗”。再后來是“珍珠”。只有我們知道哪個名字是誰的。我們扮作野獸,我任由自己放縱起來。公園里正是夏天,白樺樹有一層白色的樹皮,而那密不透風的葉子筑成了一道綠色的墻壁,在茉莉花和老一點的樹叢中瘋長。
戀愛是有季節(jié)的。秋天一來,公園就完了。樹木變得光禿禿的。我們就把約會地點移到了海王星游泳池那兒。緊挨著游泳池的大鐵門就是泳池那橢圓形的標志,標志上面有只天鵝。我每周都和那個年齡大我兩倍的男人約會。他是羅馬尼亞族人。他結(jié)過婚了。我不說他姓甚名誰,也不說我叫什么名字。我們各自到達約會地點:收銀臺邊上的那個女人(在她的售貨攤雕花玻璃窗后面)、那亮閃閃的石頭地板、中央圓柱、有睡蓮圖案的貼墻瓷磚,那雕刻精美的木質(zhì)樓梯——所有這些人和物都不能覺察到我們是安排好來約會的。我們走進游泳池,和其他所有的人一起游泳。只有游到桑拿浴室的時候,我們才最后見面。
回想那個時候,在進勞改營之前不久——我回來后直到1968年我離開這個國家,情形也大抵如此——任何約會都將意味著牢獄之災(zāi)。五年,至少,如果我給抓住了。很多人都被抓判刑了。在進行一番殘暴的審訊之后,他們就直接從那個公園或者市內(nèi)的浴室被帶到了監(jiān)獄,從監(jiān)獄再被帶到緊鄰著運河的政治犯集中營。我現(xiàn)在才知道:沒有一個人從運河邊上生還。即使有個把生還的,也已經(jīng)是一具行尸走肉了。老了,被毀掉了,再也不適合搞任何形式的戀愛了。
至于在那勞改營里——我當初在勞改營里要是給抓住了,那就死定了。
在勞改營五年之后,我每天都從亂哄哄的大街上游蕩過去,腦子里盤算著,我要是給抓住了,說什么話最好。當場抓?。簩τ谶@個罪惡的判決,我準備了一千個借口和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明。我提著沉默的行李。我把自己包裝在沉默里,包裝得很深很深,包裝的時間很長很長,我都不會用語言把自己從那包裝里解脫出來了。我每次說話都給自己做一次不同的包裝。
約會的最后一個夏天,為了延長我從那個長滿赤楊樹的公園步行回家的路途,我不經(jīng)意間走進了位于主外環(huán)路上的那座圣三一教堂。這種巧合純屬命中注定。我看見了那個正在走過來的時代。緊挨著側(cè)邊的圣餐桌的一根柱子上,矗立著那尊身穿灰色斗篷的圣像,他的領(lǐng)子是他扛著的纏繞著他脖子的那只羊。這纏繞著他脖子的羊就是沉默本身。有些東西你無需言說??墒?,當我說,纏繞著你脖子的沉默和你嘴里的沉默不一樣的時候,我知道我在說什么。在我去勞改營之前,在勞改營期間,以及從勞改營回來之后,有二十五年我都生活在恐懼之中,恐懼這個國家,也恐懼我的家人。害怕雙重的墮落,一是害怕國家把我當作罪犯關(guān)押起來,二是害怕家人認為我傷風敗俗,跟我斷絕關(guān)系。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櫥窗的柜子,電車和房屋的窗戶,噴泉和雨水坑,在我看來都變成了鏡子。我看著自己的模樣,不敢相信,唯恐我終究會變成一個透明體。
我父親是個美術(shù)教師。而我呢,那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天王星游泳池,所以他一用“水彩”這個詞兒,我就滿臉抽搐,就像是給人踢了一腳似的。這個詞兒知道,我已經(jīng)走了多么遠。在餐桌旁,我母親說:不要用叉刺那個土豆,那樣就全散架了,用你的勺子呀,你用叉子叉肉。我的太陽穴“怦怦”直跳。我們本來在說土豆和叉子,她怎么就用起“肉”這個字眼了?她說的是哪種肉???我的約會已經(jīng)把“肉”這個字眼的各種含義都顛倒了。我這是賊喊捉賊啊,那些話料想不到就溜出來了,我就給逮了個正著。
我母親尤其是我父親,跟鎮(zhèn)上所有的德意志民族的人一樣,認為金發(fā)的辮子配上白色的長及膝蓋的襪子就很美;非常相信希特勒的小胡子那一撮黑色的四方形。他們還篤信我們特蘭西瓦尼亞的薩克森人是雅利安民族的一部分。我的秘密,純粹從肉體的角度來看,是最傷風敗俗的事情。跟那個羅馬尼亞人攪和在一起就意味著,我也跟一個非雅利安人有了關(guān)系。
我想遠遠地離開這個家,哪怕是這將意味著要去勞改營。我只是為我母親感到難過,因為她看不出來,她對我太不了解了:等我離開了家,她對我的思念要遠遠超過我對她的思念。
在教堂里,在那尊脖子上圍著沉默的綿羊的圣像旁邊,我看到了那個白色的壁龕,上面鐫刻著這幾個大字:上天使時間運轉(zhuǎn)起來。當我打點行裝的時候,我知道了:那個白色壁龕上的話顯靈了。現(xiàn)在就是時間在運轉(zhuǎn)。我也很高興我不必離家上戰(zhàn)場,到那冰天雪地的前線去。我憑著一股傻乎乎的蠻勇之氣,順從地開始打點行裝。不管什么東西我都不拒絕裝進行囊。那雙帶花邊兒的綁腿,那條馬褲,那件帶天鵝絨脖圈兒的短大衣——這些東西哪一件我穿著都不合身。運轉(zhuǎn)著的時間就是這么個樣子,而衣服不是。不管是穿這些個衣裝還是別的什么衣裝,你都變成了個大人。這世界并不是一場化妝舞會,這話一點兒都不假,我心里想,但是,你要是在嚴寒的冬天不得不到俄國人那兒去,誰也不可能打扮得不倫不類。
有兩個警察——一個羅馬尼亞族人,一個俄羅斯族人——拿著名單挨家挨戶查人頭。這就是巡查隊。我不知道他們來到我們家,有沒有說出“勞改營”這個詞兒,他們要是沒有說,那么除了“俄國”這個詞兒,他們實際上說出了哪個詞兒。他們要是說了,“勞改營”這個詞兒可是嚇不倒我。盡管是戰(zhàn)爭期間,盡管我滿腦子偷偷摸摸地想的是我的約會地點,但是我還是在過著快快樂樂、懵懵懂懂的童年。我才十七歲嘛。像“水彩”和“肌肉”這樣的詞兒,我聽著就不舒服。我的大腦對“勞改營”這個詞兒倒是充耳不聞。
那一次餐桌上擺著土豆和叉子,我母親說出“肉”這個字兒,讓我很不舒服。我記得我還很小,正在院子里玩耍,我母親從陽臺上的窗口大喊:你要是不立馬上樓來吃飯,要是我還得再叫你一遍,你就還在那兒給我待著吧。由于我在樓下又待了一會兒,她就說:你現(xiàn)在可以把你的小背包裝好,到外面的世界去吧,你愛干啥干啥。她一邊說這番話,一邊把我拽到屋子里,抓起那個小帆布背包,把我的絨線帽和夾克衫塞進去。我問:可是,我應(yīng)該去哪兒呢?不管怎么說,我是您的孩子呀。
很多人以為,打點行裝沒什么大不了的,練得多了就行了,就像唱歌或禱告一樣,你自動就學會了。我們沒有練習,也沒有行李箱。當初我父親要去上前線,參加羅馬尼亞軍隊的時候,什么行裝都不需要打點。作為一個士兵,什么東西都給你配好了,那是你軍裝的一部分。除了知道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要頂風冒雪外,我們不知道打點行裝要干什么。你沒有合適的東西,那就只好拿到什么是什么了。那些不合適的東西變成了所需要的東西。所需要的東西呢,接著就成了唯一合適的東西,只不過是因為你拿到了這東西。
我母親從客廳里拿來一臺電唱機,放到廚房的餐桌上。我用那把改錐把電唱機盒子改裝成了一個行李箱。我先把旋轉(zhuǎn)裝置和轉(zhuǎn)盤拆下來。原來裝手柄的那個地方露出個窟窿眼兒,我就用軟木塞給堵上了。那塊天鵝絨襯里還在原來的地方?jīng)]有動,紅艷艷的,跟狐貍似的。喇叭旁邊那塊畫著狗的三角板和“他那大師的嗓音”幾個字我也沒有拆下來。我在箱底放了四本書:《浮士德》,是布面裝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維因赫貝那一卷薄薄的詩集,還有《八個世紀詩歌選集》。沒有帶小說,因為小說你只看一遍,就再也不看了。我的洗漱用品袋放在書的上面,里面裝著:一小瓶花露水,一小瓶塔牌須后水,一塊刮臉用香皂,一把手動刮胡刀,一把刮胡刷子,一支筆形止血膏,一塊洗手香皂,一把指甲剪。洗漱用品袋的旁邊放著:一雙毛線襪子(棕色的,已經(jīng)織補過了),一雙長及膝蓋的襪子,一件紅白格子的法蘭絨襯衣,兩條起了條棱的內(nèi)褲。最上面放著我的新絲巾,為的是防止給壓皺了。那是一件自然色的——暗紫紅色——但卻是格子圖案的,這兒亮一些,那兒暗一些。把這條絲巾放進去,箱子就裝滿了。
然后是我的包袱:一條從沙發(fā)床上揭下來的床單(毛紡的,一種亮藍色和米黃色格子,很大一可是,它不會使你暖和)。卷進包袱卷兒里的有:一件風衣(黑白相間的格子,已經(jīng)穿舊了)和一雙皮綁腿(老古董了,是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傳下來的,淺橙黃色,有帶子)。
接下來是我的粗帆布背包:一聽火腿罐頭,牌子是“斯坎迪亞”的,四塊奶油面包,幾塊過圣誕節(jié)剩下來的餅干,一個帶高腳杯的水壺。
然后,我奶奶把那臺電唱機盒改裝的行李箱、包袱和帆布背包放在了門邊。那兩個警察說過,他們半夜才會來,到那時候過來接我。我的行李箱放在門邊,準備好了。
接著,我穿上:一條長襯褲、一件法蘭絨襯衣(米黃色和綠色格子的)、一件短大衣,有毛織袖子、一雙毛線襪子、一雙軍用皮靴。菲尼姨媽送的那雙綠色手套放在桌子上,隨時待命。我系好軍用皮靴的鞋帶,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在文希山度假的時候,我母親當時穿著一件她自己做的水手衫。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漫步,走到一半的時候,她讓自己倒在那長長的草叢中,假裝死了。我那時候才八歲,害怕天塌下來,砸到草地上。我閉上眼睛,這樣就不會看到天把我吞噬的情景了。我母親跳起來,搖晃著我,說:你喜歡不喜歡我?我還活著呢。
現(xiàn)在,軍用皮靴的鞋帶已經(jīng)系好了。我在桌邊坐下,等著半夜的到來。到了半夜,那個警察巡查隊卻遲遲沒有到。后來又過了三個鐘頭——那幾乎是難熬的三個鐘頭啊。他們終于來了。我母親把那件帶天鵝絨脖圈兒的大衣給我拎起來。我把胳膊伸進去。她在哭。我戴上綠手套。在那條木質(zhì)走廊上——就在煤氣表所在的地方一我奶奶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并沒有刻意去記這句話。我連想都沒有想,就把這句話帶進了勞改營。我沒想到它會一直陪伴著我。然而這樣的一句話是獨立的。它在我內(nèi)心起了作用,所起的作用比我所帶的所有的書都大?!拔抑滥銜貋淼摹保@句話變成了我那把圓頭鐵鍬的同謀,饑餓天使的對頭。因為我的確回來了,所以我有權(quán)說:一句那樣的話維系著你的生命。
那兩個警察組成的巡查隊來接我的時候,是1945年元月14至15日。天更冷了,到了零下十五度。我們開著一輛帶帆布頂棚的卡車,穿過那空空蕩蕩的小鎮(zhèn),向展覽大廳駛?cè)ァD鞘撬_克森人過節(jié)的大廳?,F(xiàn)在成了集合的營地。差不多有三百人擠進大廳里。地板上鋪著墊子和草薦子。一輛輛汽車穿過夜色,從周圍四鄰的村莊里開過來,把聚攏而來的人們卸下來。到早晨的時候,差不多到了五百人。那天夜里要想數(shù)清人數(shù)簡直是浪費時間,連說清大致的數(shù)目都是不可能的。展覽大廳里徹夜燈火通明。人們跑來跑去,尋找認識的人。他們互相轉(zhuǎn)告說,火車站在征用細木匠,他們要把新伐的木頭做成的木板床,用釘子釘?shù)交疖囓噹锶?。他們還說,其他的匠人要在火車上裝鐵爐子。還有人要在車廂底板上鋸便池的洞。人們悄聲地說著話,七嘴八舌說個沒完,兩眼睜得大大的;還有人閉著眼睛在哭泣,靜靜地哭個沒完沒了??諝庵袕浡蛎臍馕?、嚇出的冷汗、油膩的面包、香草餅干和用土豆釀制的德國烈酒的氣味。一個女人摘掉頭巾。她一定是住在一個村子里:她后腦勺上綰著個雙發(fā)髻,用一個半圓的梳子固定在正中間。牛角梳的梳齒埋在頭發(fā)里。順著那圓溜溜的邊,露出兩個角,宛如兩個尖尖的耳朵。頭發(fā)上有了這樣的耳朵和這樣的發(fā)髻,從后面看,那女人的腦袋酷似一只蹲著的貓。我就像一個看客,在那一條條直立的腿中間和一堆堆的行李中間坐著。有那么幾分鐘,我懵懵懂懂地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我和母親在那片墳地里,站在一座新墳旁邊,墳?zāi)沟闹虚g是一棵植物,葉子毛茸茸的,有我身材一半高,長得很是茂盛。植物的莖上掛著一個小箱子,帶著一個皮革手柄,是一個小行李箱。小箱子開著,開得有一個指頭寬,里面墊著狐貍紅的天鵝絨襯里。我們不知道是誰死了。母親說:從你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支粉筆來。我沒有粉筆啊,我說。我把手伸進衣兜里,里面有一塊裁縫用的粉筆。母親說:我們得在這小箱子上寫個短短的名字。我們就寫“魯斯”吧,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我就寫了“魯斯”兩個字,就像是寫在了一塊墓碑上:安息吧。
我覺得,在夢里很顯然是我死了,不過我還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母親。一個上了年紀,拿著柄雨傘的男子在我身邊的草薦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他扒到我耳朵邊上說:我小舅子也想來,可是這大廳四周都有人把守著。他們不讓他進。我們還沒有離開鎮(zhèn)子,他就不能到這兒來,我也不能回家。他的夾克衫上的每一顆扣子上都有一只鳥兒在飛翔,是一只野鴨子吧,更有可能是一只信天翁。我這么說是因為,當我朝前欠了欠身子,發(fā)現(xiàn)他胸口上掛著的那個作裝飾用的十字架變成了一個錨。那把雨傘直立在我和他之間,就像是一根拐杖。我問:你要帶著它嗎?是呀,他說,那地方比這兒下雪可是多多了。
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什么時間、怎么樣離開大廳,到火車站去?;蛘呶覒?yīng)該說,什么時間才允許我們離開,因為我想離開——終于可以離開了——哪怕坐的是運牛的車廂,手提一個電唱機盒子,戴著個天鵝絨的脖圈兒,要去的是俄國人那地方。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到的火車站。載牲口的車廂很高。我也不記得我們是怎么上的車,因為我們在那個車廂里坐了很多個日日夜夜,仿佛我們就一直在那車廂里坐著似的。我也不知道我們坐了多長時間的車。我覺得,坐很長時間的車,就說明離家很遠了。只要我們坐著火車趕路,我們就不會出事兒。只要我們在趕路,就一切都好。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的床板頭上放著鋪蓋卷兒。有的說話,有的不說;有的吃,有的睡。燒酒瓶子傳過來,遞過去。不管是這兒還是那兒,一旦坐車趕路成了我們都習以為常的事兒,人們就產(chǎn)生了套近乎的念頭。你用一只眼睛看著,而另外一只眼睛卻瞅向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