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先生
緣 起
老漢修宗譜,緣起是保姆。
老漢叫漢久和,五十五歲,黝黑的皮膚,花白的頭發(fā),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老漢住在紐陽縣城柢園小區(qū),柢園以前是紐陽最高檔的小區(qū),近幾年漸漸落伍了。小區(qū)里有三四戶業(yè)主把車庫改成了麻將館,老漢沒事就去打打麻將。
那天,老漢打麻將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保姆說,修宗譜發(fā)財呢。老漢并沒有在意。保姆說話一貫沒頭沒腦,有點像當大官的說話風格,東扯葫蘆西扯葉,說好聽點叫思維跳躍性強。老漢習以為常。
但是老漢的老婆卞姐不,她喜歡刨了根又問底。她這么做,并不是她格外虛心好學,而是為了找樂子,牽出保姆話中那匪夷所思的關聯(lián),當笑話聽。然后又當笑話在同事圈里講。
卞姐笑道:“修宗譜怎么會發(fā)財呢?”
“我們村康家,就是那個泥鰍屋里呀,修宗譜,修了好多好多世,把好多好多古人都挖出來了,聽說都挖到甘肅去了?!?/p>
卞姐感覺方向有點偏,扳回來問:“怎么就發(fā)了財呢?”
“你不曉得,聽說他們康家有一蔸子在廣東,出了個發(fā)大財?shù)模枚嗪枚噱X,上了胡什么封神榜?!?/p>
卞姐感覺速度有點慢,踩了一腳油門:“胡潤富豪榜。你直接說吧,怎么就發(fā)財了呢?”
“泥鰍屋里是很窮的,吃了幾年勞保,他大崽老婆都跟別人跑了。”
卞姐又踩油門:“廣東人就給了錢給泥鰍屋里?”
“沒有。那天泥鰍家挖祖屋基腳,挖出一壇銀花邊,還是袁世凱的錢,值好多好多錢的,幾十萬?!?/p>
卞姐感覺這是個急彎,問道:“真的呀。那和修宗譜有什么關系?”
“哎呀,你不曉得,壇子里還有宗譜書,好幾本呢,八本?!?/p>
卞姐聰明,梳理一下,大致明白了行車路線:保姆是康家媳婦;康家修宗譜;泥鰍是康家家族的;可能某位老人記起泥鰍祖屋藏有宗譜;祖屋已經(jīng)敗壞;挖地基尋找;果然找到宗譜;順便發(fā)現(xiàn)銀元;結果發(fā)了財。至于甘肅廣東封神榜大崽老婆,只是路線的支線。
老漢端了碗,夾了一片漢家封壇肉,笑得不敢吃進口。
這漢家封壇肉有說道。它是漢家的一道家傳菜肴,把肉切成半個巴掌大一片,用面粉粘裹,放在油鍋里炸透,然后淋上辣椒油,封在壇子里,隨時拿出來蒸熱吃。也可以當零食吃。據(jù)說這道菜是漢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漢忠清發(fā)明的。漢家封壇肉油而不膩,脆而不焦,香辣入味,老漢特別好這一口。
保姆對老漢說:“還笑。你天天打牌,還不如去修宗譜。又不是不認得字?!?/p>
保姆說是保姆,其實是老漢的遠房堂姐,也姓漢,年紀比老漢還大九歲,老漢平時都叫姐的。保姆也把老漢當?shù)艿?,沒那么多規(guī)矩。
老漢說,行,我去修宗譜,修宗譜發(fā)財。
老漢口里說是這么說,只不過是心里有個影子而已。并沒有像聽了雞血講座一樣,勇猛發(fā)心,從此走上修宗譜的康莊大道。不是這樣的。
老漢真正動心,是在牌桌上。老漢這一段時間的生活挺有規(guī)律,上午四處走走,鍛煉身體,有時順便走訪一些朋友;下午一點半準時在小區(qū)的麻將館里打牌,打到五點半回家。晚上上上網(wǎng),讀讀書。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很古老的書,史書居多。用保姆的話說,這些書連狗都不嗅一下的。
牌搭子當中有個研究員,姓齊,是縣排漬站的退休干部。齊研究員上班的時候有個嗜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報紙雜志上翻看研究國家戰(zhàn)略層面的理論文章,當然那些文章也是莫名其妙的。齊研究員這里摘一點,那里抄一點,拼成一篇篇更加莫名其妙的理論文章,再發(fā)表在一些最莫名其妙的雜志報紙上。然后這些文章又被收集到荒唐的中華理論文集和國際學術著作大典。到退休的時候,齊研究員向組織上,也就是水利局局長提出要求,要解決副處級。組織上,也就是水利局局長非常吃驚,一個縣里的排漬站的退休干部,解決副科都不可能,如何把他提拔成副處?何況組織上自己還是個正科?全水利局都把這事當笑話傳。后來齊研究員竟然被評上了研究員,相當于教授,享受正處級待遇。用牌搭子開玩笑的話說,老齊和縣委書記是平級的。
老漢倒是貨真價實的縣委書記。自從雙規(guī)之后,改稱為原縣委書記。坐了三年牢回來,朋友還是叫他漢書記。他多次強調(diào)叫老漢,朋友不改口。老漢便作罷,隨他們?nèi)?,反正又不是自己封的?/p>
那天老漢和齊研究員到得早,牌搭子還沒湊齊。也是無話找話,老漢信口說:“研究員,我們紐陽近年好像修譜成風啊?!毖芯繂T眼睛一亮:“是呀,我們齊家也在修譜,按人頭每人湊五百塊錢,組織了一個班子在搞,十多個人,好像快差不多了。按說呀,我們姓齊的,都是姜子牙的后裔,齊桓公的后裔?!?“那是,追本溯源,祖上都有許多名人?!?“修譜,就要挖出這些名人來,撐門面,增強家族自豪感?!?“那是,修譜嘛,就是不忘本,孝敬祖先,傳承文化?!?/p>
齊研究員話鋒一轉:“你知道我這研究員是怎么評上的不?”老漢聽人說,齊研究員的職稱是上訪訪來的,卻不能說破,故意笑道:“憑你的學識水平評的呀?!?“屁。修譜修來的。” “???” “把譜一修,發(fā)現(xiàn)省人事廳的齊廳長是我們紐陽齊家村遷徙出去的子弟,一排字輩,還是我的玄孫。要不是修譜,我哪里去找這個玄孫?就是找著了,還不得叫他祖宗?” “呵呵,那是。” “你是學歷史的高材生,也為漢家修個宗譜嘛?!?“我是個罪人,有什么臉面修宗譜?!?“笑話,司馬遷也是個罪人,還寫《史記》呢?!?“呵呵,讓有德有識之士去修吧?!?“不是這么說,紐陽漢家人口不多,有德有識之士舍你其誰。你來主持是最合適的,總是功德一件?!?/p>
老漢有的是時間,又是學歷史的,一下子有點動心,嘴上卻說:“修也好,不修也罷,總歸無用?!?“你這就不對了。祖宗護佑子孫,千真萬確。” “未必姜子牙把《陰符經(jīng)》傳給你了?” “職稱呀。他保佑我評了職稱嘛。你想啊,祖宗在那里坐著,你不打電話給他,他怎么知道你有事?修譜,就是打這個電話。”
“不用打電話,來了來了?!迸拼钭釉陂T外應著,一步跨進來,開始搖骰定位子。
那天晚上,老漢有點反常。《南齊書》捏在手上,卻看不進。合上書,又想打開。腦殼真的進了宗譜的水。又想起漢家的名人,恐怕首推漢忠清,便翻找《新唐書》,一時又沒找著。上網(wǎng)查閱漢忠清的資料,了解到一些事跡。 漢忠清戰(zhàn)功卓著,深得太宗器重。魏征為相時,太宗多次發(fā)怒,要誅殺魏征。幸得漢忠清從中調(diào)和。魏征死后,漢忠清為相。不久,太宗追究魏征之罪,怒砸魏征碑。漢忠清力諫獲罪,被貶為庶民。后來太宗悔悟,加功于魏征,復召漢忠清入朝,漢忠清不應。至于漢忠清是怎么死的,是在后來的清算中被朝廷賜死的,還是壽終正寢老死故鄉(xiāng),則不得而知。
老漢就想,修個譜也好,省得祖宗是怎么死的,后人都不知道。
老漢剛躺下睡覺,突然電燈自動亮了,進來一個面目清秀、四肢修長的弱冠少年。他頭戴一頂青冠,身穿一襲翩翩布衣,旁若無人,徑直走到書架前瀏覽書籍。老漢躺在床上,大為驚異,抬頭問:“你是誰?”但是少年充耳不聞,自顧瀏覽。老漢感覺自己也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便提高音量又問:“你要干什么?”還是沒有聽到自己聲音。少年沒有搭理他,卻撩起長袖,從書架上抽出《論語》,緩緩移步,坐在老漢的皮椅上,開始凝神閱讀。老漢努力支起身體起床,奈何軀體重若千均,只好作罷。好在少年是個讀書人,也安靜,沒有在書房亂動,老漢也就心安,眼睜睜看著少年閱讀到凌晨,方才退去。
早晨醒來,老漢覺得這夢怪異,連忙下床檢視書桌。桌上除了《南齊書》,赫然多了一部《論語》。
正是快要過年的時候,老漢打電話給漢家村的老堂叔,說起修譜的想法。老堂叔說:“黑牯呀,這是個大好事,大實事,也只你搞得這個事,我支持你?!?“我想過年的時候回來給你拜年,到時請漢家?guī)讉€主事的人一起來坐一坐,看怎么個搞法?!?“要得要得,我先動員一下,了解一下大家的想法?!?/p>
保姆聽說老漢真的要修譜了,說:“祠堂要請觀音菩薩?!崩蠞h問:“什么祠堂?” “漢家祠堂呀?!?“哪里有漢家祠堂?” “修宗譜,哪有不修祠堂的?泥鰍屋里修了個好氣派的祠堂,花了五十多萬,快八十萬塊錢去了。錢是廣東封神榜的人出的。那個人還到過泥鰍屋里,要他大崽去廣東,他大崽不去,嫌廣東不吃辣椒。”老漢眼看方向越來越偏,扳了一把方向:“祠堂是祠堂,拜觀音菩薩做什么?” “你不懂,祠堂都是這樣,一間屋放祖宗牌位,一間屋放觀音,一間屋放老爺。觀音和老爺不能叫買,要說請。初一十五要燒香,結親都要去祠堂叩頭歸宗。泥鰍屋里得了銀花邊,還在祠堂擺了酒,二十多桌,殺了一頭豬?!崩蠞h暈了頭,唯唯諾諾,進書房去了。
老堂叔叫漢家聲,是漢家村漢姓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人,相當于族長的意思。老堂叔七十九歲了,卻精神得像猴子。他當了一輩子村支書,一直當?shù)狡呤鍤q才卸任,也相當于族長的意思。他當支書的時候,每次開會,都要說到黑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當官的侄子。剛開始的時候,他是這樣顯擺的:“這事我懶得去找鎮(zhèn)上,直接找縣委,黑牯在縣委辦當主任?!焙髞砭陀悬c牛逼了:“我們紐陽百多萬人,只一個縣長,就是我侄子,這事還不是一句話。”再后來就有點過了:“黑牯是基山的書記,縣長都歸他管,我還管不了這事?”
正月初三那天,漢家村二十七戶漢姓人家都派主事的人來老堂叔家拜年,在堂屋滿滿坐了四桌。老堂叔打官腔打慣了,端起酒杯,作了個官樣報告:漢家人祖宗顯赫,血脈源遠流長,子孫聰明勤奮,吃得苦受得累;為什么現(xiàn)在漢家沒有大人物、大成就,就是一個字,散;家族心散了,不夠團結,一個人是一條龍,三個人是一條蟲;現(xiàn)在修宗譜,就是要把大家凝聚起來,擰成一股繩,發(fā)揚祖宗的好家風好族規(guī),保佑漢家出人才,干大事,光耀祖宗。
倒是老漢說了一些掏心窩的話。他說,我知道大家對我有意見;我在位上的時候,家族里大大小小的事,找我的不少,辦到的不多;尤其是村里修路的事,我沒有辦,現(xiàn)在想來,悔對漢家族人;現(xiàn)在,我是個罪臣,沒什么用了,只想為漢家做點好事,修個譜;修譜也不要各家各戶出錢,我去找寬裕點的人家化緣;但是,修譜要提供的資料,還請各位支持。
老漢一說,大伙就放了心,熱熱鬧鬧開始大杯喝酒,大塊吃封壇肉。都來敬老漢的酒,說以前的事怪不得老漢,當時有當時的難處,都理解的。老漢感念一多,喝得有點高了,醉得迷迷糊糊地回來。
當晚又看到那少年進書房來讀書。老漢心知少年必是古人,趁著醉意尚在,拿腔拿調(diào)問道:“閣下何人?所為何事?來于何方?歸于何處?”少年只作沒聽見,從書架上取了《道德經(jīng)》,坐在皮椅上讀,安閑篤定。老漢終于明白他無法和少年溝通,放下此意,專心看少年讀書,直至東方欲曉。但是這次有一點變化,天氣太冷,少年偶爾在長袖里搓搓手。
老漢醒來,果然發(fā)現(xiàn)書桌上多了一部《道德經(jīng)》。
老漢心中駭異,卻不聲張。要是卞姐知道這事,會嚇瘋的。要是保姆知道這事,全縣都會嚇瘋的。
但是老漢做了一個決定,要卞姐買一個手爐暖手。卞姐說,要暖手爐干嘛?老漢說暖手呀,晚上讀書時手冷。卞姐說,手冷開空調(diào)呀。老漢說,你莫管,手爐比空調(diào)好。卞姐說,啰嗦。然后就買了個充電的暖手爐回來。老漢每天晚上充好電,把手爐擺在桌上,才上床睡覺。
生 發(fā)
修宗譜可不是寫劇本。既然作古正經(jīng)修,就不能胡編亂造,非得先找到母本。但是,哪里會有母本呢?
紐陽漢家村是肯定沒有的。老堂叔世居漢家村,他只知道他們祖上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副將,叫漢傳武,原先是個秀才,不曉得怎么裹進了太平軍。太平天國兵敗后,漢傳武隱姓埋名流落到紐陽做私塾先生。某年暮春時節(jié),漢傳武到漢家洞游玩,看到漢家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既是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又是易守難攻的兵家要地,立時歸農(nóng),恢復漢姓,定居在漢家村。當然,那時還沒幾戶人家,也不叫漢家村。至于漢傳武是哪里人,則不得而知。
而老漢那一支,是走日本兵的時候到的漢家村。那時老漢的父親還只有六七歲人,流落到漢家村時,棲身在村口漢家洞里。在老堂叔那一支的接濟下,老漢家族開荒種地,穩(wěn)定了生活。老漢小時候聽父親說過,他們老家在青丘。但是那時候老漢對青丘毫無概念,他父親也幾乎沒有。父親只知道青丘很遠很遠,說后面有日本兵要追上來了,他們不停地走,一邊睡覺一邊走,一邊吃樹葉一邊嘔,不曉得走了好多天,不曉得嘔了多少回,反正是走到漢家洞,終于要餓死時,老堂叔的爺爺救了他們。
打內(nèi)戰(zhàn)的時候,漢九漢十漢十一三兄弟才由他們爹爹領著,討米討到漢家村,也棲身在村口的漢家洞里。老堂叔家族把田租給他家種,使他們得以定居下來。漢九來漢家村的時候也只有六七歲,完全不記得他們來自哪里,只記得老家好像叫鵲山,村口有兩棵大樟樹。他們爹爹在世的時候也說老家在鵲山,但鵲山在哪里,他也說不清,只知道是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他爹爹又死得早,老家就成了個謎。漢九他們安家落戶后,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漢家村。
老漢想,要找母本,還得從青丘著手。尋找青丘老家,說難也難,青丘縣兩百多個村子,不曉得哪個村子里有姓漢的;說容易也容易,老漢可以打個電話請青丘的縣長幫個忙,要公安局在數(shù)據(jù)庫里查一下,自然有眉目。
時至今日,老漢對青丘還是比較熟悉的,他當縣長的時候去青丘交流學習過。當時他還在歡迎宴會上說到青丘是他的祖籍,青丘縣長馬上說,漢縣長是青丘的驕傲,要幫他重修祖屋。但是老漢不知道祖屋在哪里。青丘縣長便指示政府辦留心,幫漢縣長尋根,把漢縣長的根留住。當然,這是玩笑話,再也沒人和他聯(lián)系說尋根的事。
老漢不愿意打電話給那些所謂官場上的人。老漢和他們已經(jīng)不是一伙的了。雖說已經(jīng)改造出來,畢竟曾經(jīng)是刑事犯罪分子,與人民是敵我矛盾,何況他們不僅是人民,而且是官。
什么事不找當官的,都有點難辦。老漢想,未必真的要自己騎個自行車,車把上掛個塑料袋子,到青丘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跑?
這個時候,保姆提供了重要線索。
保姆說:“天下說來說去是一家?!?/p>
卞姐問:“你怎么知道的呢?”
“泥鰍家的宗譜上有我的名字。等黑牯的譜修好了,也會有我的名字對吧,互相牽來扯去,不就是一家嗎?”
“咦,有道理呀,只要有一個中國人和外國人結了婚,全世界就是一家了?!?/p>
“我和日本鬼子也是一家。但是我不喜歡和日本鬼子一家。日本鬼子有什么好?他們殺人,國民黨是壞人,他們殺;八路軍是好人,他們也殺。前一向……”
“你倒說說,怎么和日本鬼子是一家?”
“笑笑有個同學,也姓漢,是我們漢家的呀,到日本上學堂去了?!?/p>
笑笑是保姆的孫子,大學剛畢業(yè),正在找事做。
老漢機警,插了話:“他同學也姓漢?”
“是呀。他好會讀書的,狀元。不曉得中了狀元還到日本干什么?!?/p>
“他那同學是哪里人?”
“好像是青丘的。那地方的人會讀書,總是出狀元?!?/p>
老漢便停了碗筷,問保姆要了笑笑的電話,一問,他同學果然是青丘的。老漢要笑笑和同學聯(lián)系一下,看他是青丘哪個地方的,有多少漢姓人家,最好是提供一個聯(lián)系人的電話。
掛了電話,老漢怔了一陣。六十年前,日本兵把青丘漢家人趕得四散奔逃;轉了一個花甲,青丘漢家人還得去交錢,上日本的學堂。這是個魔咒吧。
笑笑很快回了電話,說他同學祖居青丘,當?shù)赜袀€大村子叫英水,姓漢的家族聚居在那里,有一百多人。又提供了他父親漢久福老師的電話。老漢當即聯(lián)系漢久福,約好動身到青丘去。
那個晚上,少年照例來讀書,取的卻是《金剛經(jīng)》。老漢干脆不吱聲,躺在床上靜靜陪讀。讀了一會,少年手冷,正要袖手,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手爐。他伸手一摸,感覺到熱度,迅速彈回。凝神盯了一會,又試探著去摸一下,終于感覺安全,干脆拿起來仔細審視一番。確認是取暖的用具之后,才抱到懷里,兩只手輪流取暖。
老漢早上醒來,照例發(fā)現(xiàn)《金剛經(jīng)》在桌上。心里想道,我倒要看看他下一步讀什么書。
紐陽和青丘不屬一個地區(qū),中間隔著柢山、顫援、基山三個縣。紐陽到青丘還沒有直通班車,要從基山轉車。老漢曾經(jīng)從紐陽縣長任上調(diào)往基山,當了四年縣委書記,一屆還沒滿,就出了事。
卞姐說,老漢,你也是奔六的人了,別逞強,還是把小伍叫上,路上也有個照應。
小伍以前是市軍分區(qū)司令的司機,轉業(yè)在紐陽縣委工作。從老漢擔任紐陽縣委辦主任開始,小伍就成了老漢的司機,一直跟著他。老漢到基山,把小伍也帶到了基山。老漢出事后,小伍也被監(jiān)視居住搞了一段時間,后來雖然沒什么事,也被開除了。小伍失業(yè)后,回到紐陽縣城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日子過得還不錯。老漢出獄那天,還是小伍去接的。老漢在里面的時候,小伍經(jīng)常照應卞姐,過年過節(jié)都走動的。老漢出來后,小伍走得更勤,經(jīng)常打電話給老漢,說有什么事隨時吩咐就是。
老漢說,小伍客氣,是他的好意;我們老麻煩他,那就是我們不體諒人家;我還是一個人去,沒什么不方便的。
春寒未褪,老漢穿件薄棉襖,提著個鼓鼓的旅行袋,在紐陽汽車站上了開往基山的車。老漢不記得有幾年沒坐過公共汽車了,剛上車還挺有新鮮感的。很快便融入車上那些農(nóng)夫商人和婦女孩子之中,野老都可以與之爭席了。老漢先還有點擔心,怕被人認出來,總會有點尷尬,不料沒有任何人感覺他與眾不同,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原來當縣長的時候,總是感覺全縣人民人人都認識他,離開他紐陽都不轉了。調(diào)出去當書記,然后坐牢,也就是七年多時間,已經(jīng)沒人認識他了。汽車搖動,老漢慢慢地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到基山站下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半了?;狡囍行恼臼抢蠞h當書記的時候規(guī)劃建設的,當時設計的時候,許多人都覺得太超前,現(xiàn)在看來幸好超前,否則又要改造了。
老漢走到售票處買了到青丘的車票,兩點四十發(fā)車,還有一個小時。他走到大廳左側,買了一份炒粉,走出大廳。
老漢雖然在基山當過書記,其實還是外地人,不擔心有人認出他。誰會注意到一個在街頭吃炒粉的半老頭子?他一邊扒熱乎乎的炒粉吃,一邊在車站周圍轉悠,心里很是滿意,畢竟這是自己的政績之一。走到汽車進站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進站口站著一群剛下車的人,腳邊堆著行李,在等候的士或者是等待親人來接。寒風一吹,站著的那堆人不斷地呵手跺腳。老漢一時心中不安,當時沒有考慮到有的旅客不進站,直接在門口下車。要是在進站口兩邊都建個休息亭就好了,可以遮風避雨??上ё约簾o能為力了。
正自胡思亂想,一個穿制服的魁梧漢子,立在面前,道:“漢書記好。”老漢詫異,點點頭微笑說:“你好。不好意思,你是?”漢子說:“我小余,這里的站長。書記,外面冷,到里面坐吧?!闭f著就要在前面引路。老漢說:“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待會就走了?!庇嗾鹃L不肯,擁了老漢上樓到他辦公室。
原來汽車中心站建設的時候,從奠基到施工、封頂?shù)窖b修、再到剪彩,老漢多次來過現(xiàn)場,許多員工都認識他。老漢在大廳買炒粉的時候,那服務員認出了他,卻不敢喊。等老漢一出門,服務員趕緊打電話向站長匯報。站長出來一看,不是書記是誰?
余站長得知書記要到青丘去,說,書記,只要你不嫌棄,先在基山住一晚,明天早上我送你去青丘。老漢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jīng)買好車票了。余站長說,我看看書記的車票。老漢就拿出車票給小余看。余站長竟然把車票往口袋里一插,說無論如何,今天請書記在這里吃了晚飯再去。說著準備打電話給交通局和交通公司的領導。老漢就真的有點生氣了,說你要是打電話給他們,我現(xiàn)在就下樓,重新買張票。
余站長見書記黑了臉,便說,好,這樣,我現(xiàn)在就送你到青丘去,到了青丘再請你吃晚飯。老漢答應好。余站長安排人很快退了票,自己開了站里的越野車,親自送老漢到青丘去。
一路上余站長贊揚了漢書記在基山的各種政績和各種親民傳聞。老漢在任上的時候聽慣了,但是現(xiàn)在自己是個罪人,還有人說起這些事,而且是基山人說起,老漢心中莫名感念。有幾次產(chǎn)生沖動,想接著小余的話說起自己的作為和當時的想法。但有個聲音馬上警醒自己:如果說出來,就成了自我表功。于是,活生生把這些話忍死在腹中。
老漢經(jīng)歷過案子,經(jīng)歷過三年牢獄生活,別的沒
學會,只學會了忍。什么事,忍一忍就過去了。
老漢把話題牽到汽車中心站上來。余站長輕車熟路匯報了成績問題和藍圖。老漢差點提了在進站口建休息亭的建議,好在又及時自我警醒,把建議也忍死在腹中。
不料,余站長話鋒一轉:“漢書記,我大膽問你個問題可以不,這個問題攪得我?guī)啄隂]睡好覺?!?/p>
老漢笑道:“呵呵,什么問題這么嚴重?。俊?/p>
“是這樣的,有人說你的事是汽車中心站建設工程引出來的。剛開始的時候流傳一種說法,說是孟局長把你扯進去的,后來覺得孟局長是工程開工之前出的事,你是工程結束之后出的事,時間跨度兩年多,可能性小。于是有人懷疑是我告發(fā)了你。老天啊,我們之間有什么事?事實上,從來也沒有人來問過我什么事,我就納悶了,怎么就懷疑我了呢?”
老漢吁了一口氣,說:“呵呵,空穴來風。我的事與你們無關,我自己知道。隨他去吧,別人腦殼里要是這樣想,你也沒有辦法把他們的想法抽出來,一把火燒了,對吧?!?/p>
“哎呀,書記,只要你心里不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別人怎么想,我懶管得,也管不了?!?/p>
“我說了呀,不是你這里出的事。你放心睡覺吧?!?/p>
“書記,你真是體諒我。我知道?!?/p>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過去不留,未來不期,活在當下嘛?!?/p>
到達青丘,兩人吃罷晚飯,余站長要留下來陪漢書記去英水。老漢堅辭不肯,讓余站長回基山了。
老漢輾轉來到英水,漢久福接著。漢久福是個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鄉(xiāng)村老師,清瘦潔凈,黑夾克裹著幾層毛線衣。漢久福握了老漢的手:“歡迎漢書記來尋根呀?!崩蠞h趕緊說:“快別叫書記了,叫我老漢就是。給你添麻煩了?!?“哪里哪里,書記是稀客,請還請不來呢?!?/p>
走到漢久福家。漢久福的老父親擁著焙籠坐在木質(zhì)單人沙發(fā)上,眼光茫茫地望著來客。老漢上前握了老人的手,叫:“老叔好。”老人咧開嘴點了點頭。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牙齒。
老漢雙手接過漢久福婆娘端來的茶,在方桌邊坐定,問:“老叔高壽?”老人咧開嘴點了點頭。漢久?;卮鹫f:“八十二。他耳朵背?!崩蠞h心里默想了一陣,說:“我父親要是在,今年正好八十,我應當叫老伯的?!庇洲D臉提高聲音問老人:“老伯,我是漢家麒的兒子呀。漢家麒你認識不?”老人咧開嘴點了點頭。漢久福湊近他父親的耳朵喊道:“他問你認得漢家麒不?他是漢家麒的兒子?!崩先嗣靼走^來,搖了搖頭含糊道:“漢家麒?不認得?!睗h久福又喊:“漢家麒小時候就在英水,你怎么不認得?!崩先擞謸u頭:“沒有這個人。”
老漢思忖是不是搞錯了,問漢久福:“我父親肯定是青丘人,他在世的時候還提過,要我回來訪祖的??上菚r候我一個是忙,一個是沒重視得。要是當時來尋訪就好了?!睗h久福說:“據(jù)我所知,青丘漢家,英水是源頭,其他地方?jīng)]有漢姓聚居的地方。有,也是英水遷出去的,嫁出去的?!?/p>
老漢又問:“漢老師,既然我父親叫漢家麒,按道理英水還有家字輩的人。老伯叫什么名字?” “漢家和。排行第四,都叫他和事佬?!?“哦,那就是一個字輩的呀。你記得還有其他家字輩的老人不?”漢久福想了想,說:“好像有個姑姑,叫漢家鳳?!崩蠞h一拍大腿:“我們?nèi)フ宜龁枂柨础!睗h久福說:“姑姑在六○年餓死了?!?“那還有其他老人不,我們?nèi)グ菰L拜訪?”“認得你父親的老人必然在八十歲以上,而八十歲以上的老人,除了我父親,只有我一個叔叔,叫蚱蜢子,大名好像叫漢家炳,去年做的八十壽酒?!?“你叔叔在哪里?” “在青丘縣城,和他兒子住一起?!?“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不?我回頭去拜訪他。”漢久福當即把侄子電話發(fā)給老漢。
存好號碼,老漢又問老伯:“老伯,你記得你們是從哪里遷到英水來的不?”老人咧開嘴點了點頭。漢久福只好又在他耳邊喊一遍。老伯聽懂了,仰起頭想了一陣,含糊道:“江蘇。是的,江蘇。我爺爺說,祖上被大水從江蘇趕過來的?!?“江蘇哪里?” “江蘇安徽?!?“江蘇安徽?怎么又安徽了?” “是的,江蘇安徽?!?“江蘇安徽什么地方?” “不曉得。沒聽說。”
老漢只好放棄,請漢久福問宗譜的事。漢久福問:“爹爹,你聽說過我們漢家的宗譜不?”老人很快搖了搖頭:“沒有?!?“你知道宗譜是什么東西不?” “不曉得?!?“不曉得,怎么說沒有?” “不曉得?!?“宗譜就是家譜,族譜,記載祖宗的書,你聽過嗎?” “聽過。有?!?“在哪里?” “好像我爺爺說過這樣的書,在江蘇有?!?“爺爺自己沒有?” “不曉得?!?/p>
老漢想了想,又請漢老師問問他父親,看有沒有其他同時期的熟人,如果有,也去拜訪一下,或許有線索。漢久福就對父親喊:“你回憶一下,你小時候的熟人,現(xiàn)在還在的,有哪些人?”老伯鎖了眉,目光呆滯了一會,搖了搖頭:“不在了。除了蚱蜢子,都不在了?!崩蠞h問:“其他人都過了?”
老伯斷斷續(xù)續(xù)說:“蛤蟆是日本兵打死的,他在樹上掏鳥窩,日本兵開槍,把他打下來了,還像鳥一樣在地上撲騰了一陣。造孽。乃霸被拉壯丁拉走了,解放的時候以為他死了,后來才知道到了臺灣,等曉得的時候,早已經(jīng)死了,死在臺灣。造孽。鯽魚是突擊隊隊長,修攔河壩,被石頭砸死的。造孽?;⒆雍湍臼矶际橇鹉牮I死的,木薯連同老婆兒子一家三口都餓死了,那幾年死了很多人,鳳兒也是那時死的。造孽。蚊子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斗死的,在臺上跪著跪著,一頭栽倒臺下,就死了。造孽。燈盞到街上造反,和幾個人一起在河邊放槍,打河里的放排漢,他吹牛說你們放了七八槍都沒放中,我一槍就把他干掉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上面調(diào)查這個事,大伙都說放排漢是燈盞打死的,燈盞就被槍斃了。造孽。”老伯一邊說,一邊從渾濁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淚來。那淚薄薄的、緩緩地從眼角潤澤下來,在皮膚的皺褶里閃光。
老漢陪著嘆息一陣,想起自己父親也是躲日本兵流落到紐陽的,便問道:“老伯,你說蛤蟆是日本兵打死的,日本兵來的時候,他干嗎不逃?。俊?“許多人家都沒來得及逃,日本兵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過兵,蛤蟆背時,在路邊的大樹上掏鳥窩,被打下來了?!?“你記得漢家人有躲兵沒回來的不?” “有許多人家躲兵,大多數(shù)都回英水了,只有幾家沒回來。漢家只有水牛一家沒回來,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p>
老漢靈光一閃,記起自己父親的小名是水牛,抓住話頭說:“水牛?我父親就是水牛,我就是水牛的兒子呀。”老伯望著老漢,驚疑道:“你不像水牛呀?我和水牛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游泳、挖泥鰍、捉魚、掏鳥窩,我記得水牛很瘦的,后頸窩有一撮白頭發(fā),他最會潛水了,所以叫水牛?!崩蠞h立即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老堂叔,把自己父親小時候的特征一說,如合符契。
老漢和漢老師都很興奮。老漢向老伯說了自家在紐陽的情況,告知他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五年了。老伯的眼淚又潤澤了皺褶。
到了午飯時間,漢老師的婆娘治了一桌飯菜,招呼喝酒。老漢一看,席上果然有漢家封壇肉,只是英水的肉片稍小一些。
吃過午飯,老漢拿出登記表來,請漢老師把表格發(fā)給英水的漢姓人家,包括嫁出去的,遷出去的,說好三個月之后來收。漢老師答應好,執(zhí)意要留老漢住一晚,老漢堅辭不肯,返回青丘縣城。
第二天,老漢在醫(yī)院見到了蚱蜢子伯伯漢家炳。
蚱蜢子伯伯得了個癢病,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檢查做了一籮筐,一直沒查出來什么原因。醫(yī)生也沒辦法,今天試一種藥,明天試一種藥,搞排除法。但是蚱蜢子伯伯精氣神蠻旺,耳聰目明的。
聽說老漢是水牛的兒子,蚱蜢子伯伯一邊撓手臂,一邊呵呵笑道:“嘿,與水牛小時有點像,越看越像。我做夢都沒想到還能見到水牛的兒子。水牛怎么樣?”老漢便告知父親五年前得肺癌走了。伯伯停了撓癢,嘆息一回,馬上又開始撓腰,笑道:“人總歸要得個什么癌,我怕是癢癌,這里的醫(yī)生不認得這病,我都為他們著急?!?/p>
聽說老漢要修宗譜,蚱蜢子伯伯大搖其頭,說這有什么意義,人死如燈滅,記在譜上吃不得穿不得,有什么鬼用,難得費神。老漢見這架勢,也就不和他探討修譜的意義了,直接請教在哪里能找到宗譜。伯伯說,英水漢氏也算世居了,是我爺爺那輩遷過來的,可惜世事紛亂,又沒出過什么大人物,哪里還有工夫修什么譜,我聽都沒聽說過。如果硬要尋,恐怕要到江蘇去尋。老漢說:“漢家和伯伯一會說祖上是江蘇的,一會說是安徽的,到底是哪里?”伯伯撓了撓脖頸,笑道:“他老糊涂噠。江蘇,江蘇長右,那地方挨著安徽而已?!?“你怎么確定是江蘇長右?”
蚱蜢子伯伯呵呵笑道:“我知道是因為吃了涼粉。有一回我跟爺爺去趕場,看到一個涼粉攤子,我吵著要吃涼粉,爺爺沒辦法,就要了一份。我吃涼粉的時候,爺爺和那攤主說話,問他是哪里人,那攤主說他是安徽長右人。爺爺說我是江蘇長右人。怎么兩個長右呢,說來說去,卻是同一個長右,只是區(qū)劃變化而已。我記得爺爺很激動,又說是長右大水的,攤主卻不是大水的,不記得是一個什么地方去了。后來攤主沒要涼粉的錢,說他鄉(xiāng)遇老鄉(xiāng),請客。我記得那天回來的時候,爺爺怕其他孫輩不高興,還特別交代我別說吃涼粉的事?!崩蠞h說:“這真是緣分哪。你爺爺叫什么名字?” “我爺爺叫漢書竹?!?“你去過長右或者大水不?” “嘿,我跑那干嘛。只是聽說過長右這個縣,大水也只是這個音,搞不清哪兩個字?!?“好,我回去到網(wǎng)上查查看?!?/p>
老漢得知青丘漢氏來源于江蘇,不免心里有點激動。原來江蘇有個漢姓名人,是開國少將,號稱漢家大將,漢姓家族無人不知的。莫非漢家大將也是長右人?
老漢告別蚱蜢子伯伯,當天回到紐陽。在網(wǎng)上一查,江蘇果然有個長右縣,長右縣也果然有個大水鎮(zhèn)。又查閱漢家大將的資料,果然也是江蘇長右人。老漢當即打定主意,要去江蘇見漢家大將。
老漢和市軍分區(qū)司令也很熟,只是坐了三年牢丟了電話。問小伍要了電話,打給司令。司令雖然已經(jīng)退休,卻打包票,說他記得漢家大將有個兒子在軍隊里,一定能聯(lián)系上。軍隊動作就是快,司令很快回了電話,說漢家大將的兒子叫漢久喜,在蚌埠軍分區(qū)工作,報了漢久喜的電話。
那天晚上,少年又來了,神態(tài)卻有變化,臉色凝重,好像有什么心事。在書架邊徘徊一陣,選定《陰符經(jīng)》閱讀。
加 持
老漢正養(yǎng)精蓄銳要去江蘇,卻接到老堂叔漢家聲的電話,說漢家?guī)讉€主事的人商量了一下,你在外面跑修譜,他們就想早點計劃祠堂的事,別等你譜修出來,還沒有祠堂安放,所以想請你回來商定一下經(jīng)費、定址、規(guī)劃、建設的事。
一到漢家村,老堂叔和幾個漢家主事的人迎著,一起去看老祠堂地基。
老堂叔的祖屋,原來在雞冠山腳下,有十多間土墻茅房,房子左邊是私塾,漢家子弟讀書的地方。私塾里供奉著老堂叔的祖宗牌位,最老的祖宗便是太平天國的漢傳武。私塾名為私塾,實際上就是祠堂、私塾合而為一,漢家子弟讀書,先拜祖宗,再拜孔圣人。解放后,老堂叔家田地多,理所當然是地主,祖屋院子十多間房子劃出八間,分給了六戶人家。但是,漢家村是個養(yǎng)人的地方,那些人家多少都有點地,也都有自己的土墻茅屋。分了漢家房子的人家并不住進地主家,只是把家具搬到自家去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大隊部就在老堂叔祖屋辦公。
后來房子越來越破,老堂叔在村口砌了新房子,搬了出去。大隊部推了祖屋,建成了紅磚房院子,右邊是大隊部辦公的地方,左邊是漢家村小學。老漢小時候,就是在漢家村小學讀的小學。
老堂叔帶著老漢走到小學,指著教室背后的小球場說,這就是原來老祠堂的地方。老漢看了看水泥乒乓球臺和沙坑,搖了搖頭,知道是個麻紗。果然,老堂叔和幾個漢家主事的人都說,堅決要在原址重建漢家祠堂,越說越激昂。
老漢思忖著,老堂叔可能已經(jīng)和村委會干過一仗了,吃了癟,叫他回來撐腰。老堂叔從村支部書記退下來之后,一直以后任支部書記的師長自居,對村委工作指手畫腳慣了。老漢還在縣委書記任上的時候,老堂叔講話挺靈,村委也把他當菩薩供著。這幾年不一樣了,老堂叔總是吃癟。吃了癟就罵人,把村委一班人從頭發(fā)罵到腳趾甲。村委是一級組織,有度量,權當他有病。
老漢問老堂叔,村委是個什么意思。老堂叔添油加醋復述了一遍:
支部書記說,修祠堂,我是絕對支持的,敬祖宗嘛,但是,在球場上建,那就不熨帖了,初一十五,逢年過節(jié),免不了有人燒香燭錢紙放鞭炮,影響孩子學習怎么辦?老堂叔說,祠堂又不是觀音廟,不會經(jīng)常有人燒香燭錢紙放鞭炮,即使逢年過節(jié)搞一搞,孩子不也放假了嗎?何況,祠堂和教室背對背,影響也影響不到哪里去。支部書記說,哎呀,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修祠堂是祭拜死人,辦學校是培養(yǎng)新人,培養(yǎng)祖國的花朵,這不是死人與花朵爭地嗎?說到爭地,老堂叔說話就跑偏了,說:“你說清楚誰與誰爭地,這塊地是我家祖居地基,現(xiàn)在你們村委會在這里作威作福,你說誰與誰爭地?”支部書記一聽,這話難入耳,也生了氣:“漢爹爹,我敬你是老書記,不想說你什么,但是你自己說話要憑良心,我怎么就作威作福了?”老堂叔一下點爆了,把他平時罵村委會的舊賬翻出來數(shù):“漢家村的林場,培育了幾十年,你手一指,這座山賣給張三,那座山賣給李四,動輒幾十萬,林場全部敗光了不說,那錢哪去了?你買車裝修房子去了,這不是作威作福?攔河壩爛成那樣子,政府撥錢維修,動輒幾十萬,你不修不說,錢哪去了?大吃大喝去了,這不是作威作福?特種作物扶持款、低保金,政府撥的這些錢,都哪去了?你洗腳按摩唱歌打炮去了,這不是作威作福?”老堂叔越說越激憤,離題也越來越遠,支部書記氣暈了頭:“你叫什么叫,你以為你是縣委書記呀,滾!”
支部書記這句話說得太過了,傷了老堂叔的心。老堂叔一復述,順帶又傷了老漢的心。老漢卻低了頭,不作聲。他能忍。
但現(xiàn)在這情勢,沒個態(tài)度也不行。他沉思了一會,說:“你們到鎮(zhèn)上去反映了不?”老堂叔說:“我們找過鎮(zhèn)上了,鎮(zhèn)長說要研究。我還不知道套路?凡事一研究,肯定就沒戲了?!弊逯杏袀€人插話說:“找鎮(zhèn)長有屁用,都是書記說了算?!崩咸檬逭f:“但是卜書記一年有三百六十天在縣里,接電話就說找鎮(zhèn)長,避而不見嘛。”老漢只好表態(tài):“這事我來找找吧?!?/p>
大家等的就是這句話。既然老漢表了態(tài),大家馬上把這事放下,開始扯錢的事。
有的說按人頭攤一部分,大戶捐助一部分。有的說按戶攤一部分,大戶捐助一部分。老漢的意思是不要大家出錢,由大戶認捐。老堂叔說:“這個還是莫,每個人都出一點,多少是個敬祖的心意。要是不出錢,大家反而覺得這是個別大戶的事,不是自己的事。出了錢,才會上心?!?/p>
回到老堂叔家里,基本上統(tǒng)一了意見。漢家二十七戶,加上外嫁的,共七十一個人,每人攤一千元,合七萬一千元。預計建設費用四十萬元,最好是大戶捐四十萬元,攤的錢做補充。
說到大戶,老漢才想起保姆說的排行榜來,要是真有個在排行榜上的親戚就好了。
大家梳理了一下。老堂叔有個親侄子叫紅薯,大名漢久祿,在紐陽縣城開建筑公司,資產(chǎn)過億,出二十萬應當沒問題,由老堂叔去說。老漢自己有個親侄子漢詩平,在紐陽財政局當副局長,到時找個項目,讓他撥個二十萬應當也沒問題,由老漢去說。倒是漢九家族,在外面做苦力、做小生意的多,沒什么大老板。只有漢十的兒子漢久壽,小名叫把戲,在柢山開歌廳,算個老板。
吃過午飯準備散,老漢主動說,祠堂也要規(guī)劃設計,這事我自己請人來做,到時大家都參考參考。有人就說,這個還要設計呀,建筑隊看看別的祠堂不就行了嗎?老漢懶得跟他們解釋,笑道:“要做就做好點嘛。”
老漢回家路上,漸漸地有了責任感,好像一大攤子事要做,情緒竟然振奮起來。直到快進城了,才在車上瞇了一會。
剛瞇上眼,老漢便發(fā)現(xiàn)后面鋪天蓋地的騎兵,手執(zhí)彎弓長戟,打著呼啦啦的旗幟,上書斗大的“朱”字或“粲”字,追殺前面奔逃的一小股騎兵。追兵中有一個領頭的將軍,胡子拉碴的,箭法兇狠,每發(fā)必中。可憐那股奔逃騎兵,在追兵的箭雨中不斷仆倒,眼見即將全軍覆沒。這時,奔逃騎兵中的將軍回首一箭,正中大胡子面門,大胡子翻身墜馬,頓時兵勢稍緩。奔逃的騎兵趁機轉入一座大山里去了。
老漢驚醒,突然覺得那奔逃騎兵中的將軍面目清秀,雙臂修長,似曾相識。凝神搜索,原來就是在書房觀書的那個少年。不知道他怎么又在疆場。
回到家正好兩點半,是機關里下午開始上班的時間。老漢打電話給元曲。元曲是老漢當鄉(xiāng)黨委書記時的秘書,一路得到老漢關照。老漢當縣委辦主任,元曲就是縣委辦副主任;老漢當縣長,元曲就是政府辦主任;老漢到基山去當書記,元曲沒有跟著去,在下面鄉(xiāng)鎮(zhèn)輾轉當書記,這里當一年,那里當半載,當了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老漢出事的時候,有一陣子風傳元曲也進去了。但是他沒有。老漢出獄的時候,元曲正好提拔當縣委辦主任。老漢關心過不少干部,但是只有元曲沒有避諱,坐小伍的車去接老漢出獄。老漢記得以前每次是他拍元曲的肩膀,那一次卻一直是元曲拉著他的手,好像自己是個病號。
元曲接了電話,聲音很低,說晚上打過來。老漢知道他在開會,便說不急。晚上老漢在書房上網(wǎng)看各種祠堂圖片,接到元曲電話。元曲多有歉詞。老漢說,別客氣,我也沒什么大事。便說了修祠堂的想法,說了祠堂與小學的關系,說了情愿幫小學重建球場,也說了協(xié)調(diào)的情況,只是隱去了村支部書記的氣話。
元曲越來越成長,和老漢說話也不會太拘謹:“書記,你放心。老卜這滑頭,不罵他兩句,他怕是不舒服?!崩蠞h知道他和鎮(zhèn)黨委卜書記是同學,說話隨便,卻還是交代元曲:“也別讓他太為難,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元曲說,好,我有分寸。
老漢看了一些圖片,最中意的還是徽派風格,古樸莊重,清白大方。他想了想,打電話給余站長,問設計中心汽車站的那個設計師的聯(lián)系方式。余站長說,書記,有什么事我?guī)湍k就是,何必您親自和他聯(lián)系?老漢說了規(guī)劃設計祠堂的事,想直接和設計師溝通。余站長正好在線,加了老漢。很快有個網(wǎng)名叫“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的人申請加老漢為好友,自稱是基山汽車中心站的設計人、南江理工大學建筑設計院的小顧。寒暄一陣,小顧問漢書記有何吩咐?老漢說了祠堂規(guī)劃設計的事。小顧說他和導師在北京,等他回到南江之后,再約時間來紐陽,實地看一看再說。兩人留了電話,“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下了線。
老漢坐火車到蚌埠,得到漢久喜的熱情接待。在漢久喜家里吃晚飯,果然又吃到了漢家封壇肉。但是大水的封壇肉不放辣椒油,顯得光禿禿的,蒸得軟綿綿的。晚上漢久喜取了金字紅封面的《漢氏宗譜》,給老漢瀏覽了一下,說明天到祠堂里去細讀。兩人在家里徹夜長談,十分相投。
漢久喜是漢家大將的兒子,在市軍分區(qū)當政委,五年前退的休。退休之前他就開始了宗譜修撰,退休之際,宗譜已經(jīng)修好了。漢久喜修撰過宗譜,有許多經(jīng)驗,也給老漢提了一些建議。
大水漢氏修宗譜,其實首功是漢久喜的老爺子。老爺子曾經(jīng)是一個國家領導人的警衛(wèi),在延安窯洞為領導站過崗,后來累積戰(zhàn)功,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將軍銜,軍中都尊稱漢家大將。老爺子已經(jīng)九十多歲,身體卻硬朗得很,他沒有住在蚌埠,而是住在南京,國寶級的人物。
首先是老爺子提出要修宗譜,他說年輕人健忘,現(xiàn)在就不記得革命先烈了,還過幾年說不定祖宗是誰都不知道,國家要修史,家族要修譜,指令兒子漢久喜主持;修的過程中,老爺子又堅持要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費用,一起大概花了八十萬;祠堂奠基的時候,祠堂落成的時候,宗譜入堂的時候,老爺子都親自出席了。還贈送了一百本《漢家大將》,放在祠堂。
第二天,漢久喜陪老漢到長右,再到達大水鎮(zhèn)。原來長右那地方有一條淮河支流,也叫大水。大水河在歷史上多次改道,導致長右不一定長期在右,而是一忽兒在江左,一忽兒在江右。在江左的時候?qū)俳K,在江右的時候?qū)侔不铡?/p>
大水漢家祠堂剛巧也是徽派建筑,中堂叫“正脈堂”,門口是漢氏家訓屏風,后面供奉歷代祖宗,壁上掛著初祖劉邦和漢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漢忠清的畫像。左側是漢家家族議事的“和煦堂”,右側是漢家子弟讀書的“槐市堂”。
漢久喜取了《漢氏宗譜》和《漢家大將》給老漢。老漢在和煦堂翻閱宗譜,發(fā)現(xiàn)梳理得非常清楚,自沛公封為漢王成為漢氏初祖開始,一直到唐代以漢為姓的漢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漢忠清,從漢忠清開始分支詳細記載,直到當前大水漢家子孫。
漢忠清是唐初名相,在歷史上頗有聲名。漢氏家訓即為漢忠清所撰。但是宗譜上只是注明了第一世漢忠清,并沒有傳記。家訓也沒有注明為漢忠清所撰。老漢詢問漢久喜。漢久喜解釋說,漢忠清是貞觀名臣,但是在魏征死后,太宗怒砸魏征碑,漢忠清力諫獲罪,貶為庶民。漢氏家訓中有規(guī)定,凡違法亂紀的,均不得錄入宗譜,所以母譜只列有第一世,連名諱都沒有的,何況傳記。新譜雖然加了名諱,但已經(jīng)沒人具有為老祖宗寫傳的資格和能力了。
自漢忠清至第十七世漢孝先,世居漢中。唐末黃巢亂天下,兵鋒襲擾漢中,漢孝先的子孫一支流落到江淮,繁衍了漢家大將一族;一支流落蒙古,不知所終;還有一支流入巴蜀,也不知所終。
第五十四世漢傳文的二弟叫漢傳武,也就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副將,老堂叔的祖宗。但是漢傳武只有名字,沒有后世記載,也沒有傳記。漢久喜又解釋說,在母譜中,漢傳武只有分支,沒有名字。后來經(jīng)過考證,恢復了名字,但是覺得太平天國于當時畢竟是造反,所以仍然沒寫傳記。至于沒錄子孫,只是因為不知其所終。
第六十世漢書菊的二弟就是漢書竹,也由于不知所終,只記有名字。漢久喜就是漢書菊的玄孫。
老漢對漢久喜說,漢書竹流落到青丘,然后從青丘又有一支流落到紐陽漢家村,自己就是漢書竹的玄孫。而紐陽漢家村還有一支,就是第五十四世漢傳武的后代。
漢久喜驚喜,說真是血脈相連,同氣連枝,冥冥中有祖宗護佑,才讓子孫相聚。臨別的時候,漢久喜贈送了一本宗譜給老漢,囑咐老漢修譜之后送一本給大水漢家祠堂。老漢當即應承,又說想去拜見漢家大將,漢久喜卻說老爺子最近到北戴河療養(yǎng)去了,下次再見不遲。
老漢在回家的火車上,接到“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小顧的信息,說他已經(jīng)回到南江,準備周六上午來紐陽。
老漢出來之后,無班可上,也搞不清哪天是星期幾,在手機上發(fā)現(xiàn)是星期四,趕緊回了信息,說周六上午去接站。
這時才想起元曲還沒有給自己回信,不知道祠堂地基的事協(xié)調(diào)得怎么樣了。不確定地基,規(guī)什么劃,總不能規(guī)劃在漢家洞里吧?當即發(fā)了一條信息給元曲:元曲,漢家祠堂地基的事,還勞你費心。元曲很快回了信息:報告領導,已妥,等會回電話。
老漢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元曲怎么協(xié)調(diào)好的。其實,老漢已經(jīng)做了心理準備,要是協(xié)調(diào)困難,他打算另擇新址建祠堂的?,F(xiàn)在元曲說妥了,反倒讓老漢有點內(nèi)疚,好像不應當賭氣,給元曲出難題;即使賭氣,也不應當和一個村支部書記賭,顯得沒氣量;退一萬步,要和村支部書記賭氣,也不應當賭學校球場的氣。越想越不爽,好像自己白坐了幾年牢,修煉還是沒到家,反而成了小人,計較小事。
老漢在火車上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躺在臥鋪上休息?;疖嚀u搖晃晃的,開進了一座山里。黃昏的山谷里,卻有八個騎兵。戰(zhàn)馬散在旁邊吃草,悠閑自在。有幾個士兵正圍著一頭野豬,用長刀剝皮割肉,還有幾個在拾柴舉火。很快,一塊塊野豬肉挑在戟尖,放在火上烤??竞昧艘粔K,士兵首先奉獻給坐在石塊上的將軍。那將軍正是少年書生,他撕一縷肉嘗了嘗,好像在說味道不錯,要大伙一起吃。大家都吃飽了,準備轉移。但野豬還剩下半邊,甚為可惜。將軍又說了一番什么話,士兵都動起手來,很快把野豬肉切片、烤熟。然后把烤肉塞進胸甲里,翻身上馬,向林間隱去。
老漢醒來,愈加迷惑。摸出手機來看,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手機正好響起來,卻是元曲。
元曲說:“祠堂地基的事是這樣的,撤銷漢家村小學,合并到鎮(zhèn)中心完小去?!崩蠞h吃了一驚,說:“元曲,有必要撤銷小學嗎?”元曲說:“現(xiàn)在鄉(xiāng)村生源太少,教育部門早有了規(guī)劃,把村級小學合并,整合資源?!?“噢?,F(xiàn)在漢家村小學有多少學生?” “卜書記專門了解了一下,只有七個學生,一年級兩個,二年級兩個,三年級三個。一個老師,語文數(shù)學音樂體育,當全科醫(yī)生。好多這種小學,不合并還真不行了?!?“怎么學生那么少?我讀書的時候每個年級一個班呢?!?“呵呵,社會進步了嘛,計劃生育少生優(yōu)生,加上農(nóng)民有了錢,把孩子送到城里讀書了?!?“那學生上學遠了,準備怎么辦?” “寄宿呀,不寄宿的有專車接送?!?“噢,這樣才好。那麻煩你了?!?“嘿,這什么麻煩呀,正好是這么個政策,我只是順便說句話。領導,以后有什么事,你別客氣,盡管說,只要辦得到,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崩蠞h知道元曲有了醉意,道了謝,要他早點休息,掛了電話。
老漢聽元曲一說,越發(fā)覺得有點愧對漢家村的那七個小學生。當下萌生一個想法,祠堂建好后,在祠堂辦個私塾,自己當先生,教孩子學國學。權當彌補吧。
回到紐陽,老漢打電話給老堂叔,說地基的事協(xié)調(diào)好了,小學撤銷,準備周六帶設計人員來看地基。又問老堂叔和他侄子紅薯說過捐款的事不。老堂叔說:“紅薯答應了,說建祠堂由他全包,家族集資的錢他也不要。只是他提了個條件,要和漢九漢十漢十一家族分別建祠堂。我說他不轉。到時你和他說一說看。”
老漢一聽,明白了老堂叔的意思。老堂叔家族是地主成分,斗地主的年月,漢十家斗得最兇。有一回村里開批判大會,斗老堂叔他爹,漢十上臺控訴完了,下了臺,都以為沒事了,沒料到漢十鬼使神差,到臺下拿了一副牛軛,沖上臺來掄了地主一牛軛,當場砸破了頭,血從耳背流到腳趾。老堂叔那一族,對這一牛軛耿耿于懷。皮十恩將仇報,老堂叔不恨;斗父親斗得兇,老堂叔也不恨;恨就恨這一牛軛。
周六,老漢叫上小伍,接了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的小顧,直接去漢家村看地基。小顧請小伍幫忙,細細量了球場,又對四周拍了照。正忙乎,村支部書記來了,說剛好路過,運氣好,見到老書記,要請書記賞臉吃個便飯。老漢謝了他的好意,說已經(jīng)和堂叔打了電話,到堂叔家吃飯的。支部書記便開始解釋,說漢家要修祠堂,村委非常重視,雖然有反對聲音,但是他力排眾議,決定提前撤銷小學,將球場歸還給漢家修祠堂。老漢心明如鏡,知道他無非是借機會修復與漢家的關系,便說:基層具體矛盾多,難為你了,我代表漢家對你的支持表示感謝。支部書記笑逐顏開,告辭走了。
量完地基,到老堂叔家去吃飯。老漢向小顧推薦漢家封壇肉,說這道菜是家傳菜,外面吃不到。小顧嘗了一塊,突然說:我吃過這個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吃的。老漢笑道,那除非是在家宴上吃的,我們祖上有個怪規(guī)矩,這道菜不外傳,也不準外賣。小顧飯碗一敲:“我想起來了,是在綿陽師院吃過?!?“四川綿陽師院?” “是啊。我們在那里設計體育館,有一次吃飯院長參加了,開席之后,他從包里摸出一個餐盒來,揭開是一份肉,每人夾一片。對,就是漢家封壇肉?!?/p>
老漢驚奇,問那院長是不是姓漢,小顧卻說不記得了。不過,他說他還有綿陽師院基建處處長的聯(lián)系方式,是QQ好友,可以回去問一下。
送小顧回去路上,老漢問設計圖紙需要多長時間。小顧說,這種建筑簡單,也無需太精細,兩個月的樣子吧。老漢又問費用多少。小顧說,來之前主任已經(jīng)交代過了,事要認真做,費用不能收。老漢其實也只見過他們主任一次,那時是在基山縣委書記辦公室,審定基山汽車中心站規(guī)劃,PPT演示后交流了一陣。老漢說那不好,費用肯定要付,你幫我優(yōu)惠點就行。小顧說,我們主任佩服你這個人,他說這是你的私事,權當朋友幫忙,如果是公事,他不會客氣。老漢謝過,好像有些話想說,終是忍住,便沉默了。
過了兩天,老漢打電話給紅薯,說到他辦公室去。紅薯在陪建設局領導視察工地,約好十一點在他辦公室見面。老漢說那干脆下午吧,你肯定還要陪客人吃飯的。紅薯說沒事,領導們看完工地會去賓館打牌,他只吃飯的時候照個面就行。
老漢準時到紅薯辦公室,紅薯也剛回公司。堂兄弟之間也沒什么客氣話,直接說建祠堂的事。紅薯執(zhí)拗,說他情愿祠堂建設全包,只是不愿意漢十家族進來。老漢做了一通思想工作,紅薯才退了一步,說,要進來也可以,漢十家族出一半錢。老漢答應了,說去和把戲說,應當沒問題。
說好這事,紅薯才說起公司的艱難。他說以前堂兄在紐陽當縣長的時候,他心里其實是有氣的,從來沒有為他打過什么招呼,紐陽公園要是老漢打個招呼,肯定掙一筆大錢的,他當時氣得不得了。現(xiàn)在想來,當時還是受了不少照顧,即使老漢沒有打招呼,這局那局的衙門,都沒有為難過他。如今不一樣了,一點芝麻事,都要給他們當孫子。老漢說,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能忍的就忍忍吧。
老漢午睡前,在書房里打了電話給漢十叔,說祠堂已經(jīng)在規(guī)劃設計了,想請他先和把戲說一說,看能不能捐個二十萬。漢十先罵了一通把戲,說我家這個不爭氣的,一年到頭都不回來,人也沒看到,錢也沒看到,打電話都不接我的。扎扎實實罵過一通,才說打電話試一試。漢十中年得子,把把戲?qū)櫟脽o法無天,現(xiàn)在自己收到果報了。
老漢躺在床上嘆息一陣,想起自己兒子倒還爭氣,在俄羅斯留學,又在那邊工作,只是和漢十叔一樣,一年到頭見不到人的。出獄的時候,兒子回來了一次,現(xiàn)在又快一年了。
想著想著,大風突起。老漢定睛一看,原來不是風,卻是大軍呼嘯,漫天騎兵掩殺走卒。走卒潮水般退卻,爭相入城。守城的卻不顧走卒生死,緩緩拉起吊橋。騎兵將軍勒馬立住,一箭射斷吊索,騎兵洶涌入城。隨后,將軍左右擁戴,策馬進城,城門上刻著兩個大字“洛陽”。將軍或許是征戰(zhàn)勞苦,臉色風霜,目光凝重,已經(jīng)褪盡了少年的風華。很快有士兵跑到城門,貼上安民告示:“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p>
和 合
午睡醒來,老漢看到電腦上圖標閃爍,點開一看,是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的小顧,說找到綿陽師院院長了,果然姓漢,聽說已經(jīng)退休了,并留下了手機號碼。老漢道了謝,馬上打電話給漢院長。
漢院長原來沒有退休,只是已經(jīng)退二線,掛了個巡視員的名號,還帶著七個研究生。院長一聽老漢正在修宗譜,非常驚異,說自己也在籌劃這件事,恨不得馬上見面。老漢問起他是哪里人,漢院長說就是綿陽本地人。老漢又問綿陽是不是有個地方叫鵲山,漢院長說我就是鵲山的呀。老漢趕緊說起漢九家族,是從鵲山遷到紐陽的。漢院長又吃一驚,說確實聽說過有一支漢姓家族,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流散了。當下熱熱鬧鬧說了半個小時,約定見面日子。
老漢啟程坐火車去成都,從成都轉汽車,到了綿陽。一出汽車站,看到有人舉了牌子:“接紐陽親人漢久和”,老漢一時感動,快步走過去。牌子旁邊站著一個黑臉膛的魁梧漢子,搶出來,一手握了老漢的手,一手來接包。他就是漢院長。
次日,漢院長要司機開了車,親自陪老漢去鵲山鎮(zhèn)。過了鵲山鎮(zhèn)街,又跑了一陣鄉(xiāng)間小路,看到有個村口一左一右巍巍亭蓋著兩棵大樟樹,漢院長指道,那就是漢村。老漢想起漢九叔生前說過,不知道自己來于何處,只記得老家村口有兩棵大樟樹。沒料到世易時移,今天自己到了這樟樹下。一時感慨,江山有勝跡,我輩復登臨。
漢院長的父親是老右派,過世得早,母親一直跟著院長生活,也過世幾年了,鵲山祖屋早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漢院長帶著老漢,直接到他大叔家。
大叔也八十一歲了,老漢稱其老伯。和老伯說起漢九漢十漢十一,老伯果然記了起來,說漢九漢十漢十一其實還有個哥哥漢八,早年掉在井里淹死了;解放的時候,聽說共匪來了,村里人到處投親靠友,四散奔逃;他家和院長家往西逃到堯光,后來又回到鵲山;漢九他們往東逃,后來就了無音訊,沒想到流落在紐陽。又說漢九漢十從小頑皮,以搗蛋出名。
老漢告訴老伯,漢九漢十一都過世了,只有漢十還健在,現(xiàn)在也七十七歲了,脾氣還是火爆;子孫眾多,日子都還過得去。老伯不免唏噓一回。
漢院長早就聽說過漢家有宗譜,但小時候家里被抄過,父親積存的書被燒個精光,片紙不存。漢院長問大叔:“大叔,我知道我們家族有宗譜,但從來沒見過,你看到過不?”大叔說:“怎么沒見過?我家也有一本,吊在老屋房梁上,藍色的封皮。當年我家是富農(nóng),反四舊的時候,看到他們把宗譜戳下來一把火燒了。后來建新房子,我到處搜撿,哪里還有,估計也就是這一本?!睗h院長嘆息一陣,突然靈光一閃:“既然你家我家都有一本,二叔家恐怕也會有?!贝笫逭f:“按道理應當有,但你二叔不識字讀書,估計也不會保管。何況他去世快五年了,那房子破爛不堪,只怕有也找不著了?!崩蠞h插話說:“好歹試試看吧,二叔家在哪里?”漢院長也是此意,說一起去找找。
二叔是個苦命人,住在鵲山腳下,五年前去世的。他本來有個兒子,三十九歲的時候突然得個怪病,全身不能動彈,水米不進,活活餓死了。他兒子一過,媳婦也改嫁了,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孫女與他相依為命。那孫女叫漢知,小名叫知子。知子沒錢上學,跟一個流動劇團去演出,從此沒有回來過。
老漢、漢院長和司機走到鵲山腳下。二叔的家是土坯老宅,柴房已經(jīng)倒塌,正房也是搖搖欲墜的態(tài)勢,院子里長滿了長長的狗尾巴草。司機不敢進屋,站在院子里等。
老漢和漢院長緩緩推開堂屋木門,吱呀作響,頭上撲簌簌掉下一陣灰塵。兩人小心翼翼地在各房間查看,生怕觸動什么關鍵支撐點,導致房子倒塌。在小臥室里發(fā)現(xiàn)一張桌子,蓋著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灰塵間泥污斑斕。院長輕輕揭了薄膜,赫然露出一排書,書角卷曲,書頁泛黃。兩人借著窗口的亮光一一查看,卻都是知子的課本。
正自灰心,老漢說:“院長,既然大叔家的宗譜吊在房梁上,二叔家的宗譜是不是也會吊在房梁上?”一句話提醒院長,兩人回到堂屋。卻發(fā)現(xiàn)沒有梯子,無法爬到閣樓上去。估計二叔晚年身體不好,也不需要上樓,梯子早毀了。
院長向外喊司機,要他回大叔家取梯子。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閣樓上竟揚下一些灰塵來。兩人便退回到院子里,等梯子來。
司機扛了梯子來,老漢自告奮勇上閣樓。院長說哪有這道理,要上也是我上。老漢說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我到底比你小幾歲,也輕一些了,還是我去。漢院長魁梧,拍拍大肚皮,笑了。
老漢提了梯子,搭在墻上,爬了上去。爬到樓梯口,先用手按壓閣樓木板,感覺還經(jīng)事,這才輕輕站上去。
好在房頂多處瓦片碎壞,透出光亮,閣樓上并不是很黑暗。老漢定睛搜尋,果然看到主梁上懸著一只竹籃子。馬上告訴漢院長。院長要上來看,老漢說樓板恐怕不答應,還是等我取下來吧。院長才作罷。
老漢一步步移過去,走到籃子下,發(fā)現(xiàn)籃子掛得高,竟然夠不著。老漢只好一邊喊院長,說夠不著,要他找一張板凳遞上來;一邊緩緩向樓梯口回移。老漢接了院長遞上來的板凳,又移回到主梁下,輕輕放穩(wěn)板凳,然后提氣站上去,終于從主梁的鐵鉤上摘下竹籃。
院長早趴在樓梯口看,等老漢提了籃子過來,慢慢接了。兩人走到院外,把籃子放在地上?;@子遍布蜘蛛網(wǎng)、灰塵、泥水污漬,完全看不到竹籃的質(zhì)地,只是個形狀?;@子里面感覺被報紙蓋了一層。院長輕輕吹開蜘蛛網(wǎng)和灰塵,果然發(fā)現(xiàn)是蓋著一張類似報紙的東西。用手指輕輕一揭,只捏起一小角紙片,原來類似報紙的東西已經(jīng)完全腐朽,并和竹籃周邊結成一塊。院長不敢大意,細細地清除了這層類似報紙的東西,終于發(fā)現(xiàn)籃底放著牛皮紙包裹的一本書,必是宗譜無疑。
老漢和院長都異常興奮。院長輕輕地把書取出來,發(fā)現(xiàn)牛皮紙也已經(jīng)腐壞,和宗譜結成了一塊。稍微一動,牛皮紙連同淡藍色的宗譜封面一片片地脫落。
老漢說,院長,宗譜恐怕無法保存了,是這樣,你把宗譜放在石塊上,我用手機拍,揭一頁拍一頁,興許還可以留下宗譜內(nèi)容。院長覺得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依言把宗譜放在石塊上。老漢拍了照。
宗譜的裝訂線早已腐朽,書只能一頁一頁地揭。揭開封面,書頁的腐朽程度還小一點,頁面泛黃,字跡卻非常清晰。只是揭動的時候需格外小心,頁面隨時會粉碎,而且上下頁經(jīng)常粘連,稍不留神就會兩張同時損毀。
老漢和院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配合著,足足拍了兩個多小時,三百五十張照片,終于把整本宗譜全部拍完。宗譜被揭過一遍,已經(jīng)成了亂七八糟的紙堆,好像風一吹就會變成一團灰塵,四處飛揚。院長舍不得,收攏書頁,抱在懷里,說要回去慢慢裱好,收藏。
剛剛起身,準備返回大叔家,只聽到背后咔嚓一聲脆響。三人回頭一看,正房轟的一聲頹垮下來,塵埃在房子四周升騰。老漢與院長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天意啊。”
漢院長客氣,訂了返程機票,把老漢送到雙流機場。
老漢坐在飛機上,從舷窗往外看,只見陽光把云層照映得金碧輝煌。老漢迷迷糊糊發(fā)現(xiàn)云層之下,是宏偉的宮殿。殿里一群峨冠博帶的大臣,正在和皇帝商討國事。好像有個什么大事,皇帝猶疑不決,神態(tài)焦躁。突然有一個大臣出班應對,皇帝龍顏漸展。老漢一瞧,這大臣竟是騎兵將軍,只是卸了金盔鐵甲,換上了文臣服飾。
回到紐陽,老漢把照片存在電腦里,發(fā)了一套給漢院長。再打電話給漢院長,告訴他照片已經(jīng)發(fā)到他郵箱了。漢院長說,你干脆把你從江蘇得到的宗譜也拍照發(fā)過來,到時把青丘、紐陽漢家所有人的資料也快遞一份復印件來。老漢說,沒關系,我修完譜之后把譜寄給你就是。漢院長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想我們共同來修譜,你把資料都給我,我們鵲山這邊的資料我來收集,最后統(tǒng)一由我的研究生來輸入、整理,你只管指導、審核就行了。老漢頓時明白過來,不禁哈哈大笑,說,假公濟私呀,好。
掛了電話,老漢打起嗝來。保姆說:“笑就笑個飽,打什么嗝。”老漢說:“不是笑起打嗝,是前兩天吸的灰塵太多,引發(fā)的打嗝?!?“泥鰍修譜賺錢,你修譜賺了一個嗝。”
老漢在電腦里仔細研究那些照片,發(fā)現(xiàn)漢孝先之前的記載與大水漢氏宗譜是一樣的,最近記述是一九四○年,確有漢八的記載,但漢九漢十漢十一都沒有記載,想必是尚未出生。
至此,漢家村三支漢氏家族的淵源都基本清楚了:自漢忠清至漢孝先,漢家世居漢中;漢孝先子孫分兩支,一支流落江蘇,繁衍了漢家大將家族,另一支流落巴蜀,繁衍漢院長家族;從江蘇又分出兩支,一支流落青丘,繁衍漢久福老師家族;另一支流落紐陽,繁衍老堂叔家族;巴蜀也分出一支,流落紐陽,繁衍漢九家族;青丘再分一支,流落紐陽,繁衍老漢家族。
遷 流
修譜的進展順利。漢家村的資料是老堂叔的一個孫女漢詩容在收集,她研究生畢業(yè),待業(yè)在家,有時間;青丘那邊,漢久福老師說已經(jīng)差不多了;鵲山是院長親自組織研究生搞調(diào)查。
祠堂的事八字還沒一撇。
漢十叔說,他和把戲聯(lián)系上了,把戲一聽要捐款,嘟的一聲地把電話掛了。老漢要了把戲的電話,打電話給把戲,把戲接了。老漢說了建祠堂的事,請他捐二十萬元。把戲認認真真聽完,說:“大哥,你這么熱心修譜修祠堂,我們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理所當然,你放心,二十萬沒問題。只不過,我私心是想捐錢修譜,不想捐錢修祠堂?!崩蠞h說:“可以嘛,這有什么區(qū)別,反正修譜也正好要二十萬印刷費。”掛了電話,老漢都迷惑了,把戲怎么這么干脆?
落實了紅薯和把戲的資金,老漢心里有了底。漢詩平是本家親侄子,又是縣財政局副局長,話好說事好辦。要說老漢在縣長任上照顧過親人,唯一算得上的是漢詩平。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老師,變成了財政局副局長。
出乎意料的是,漢詩平對修宗譜祠堂的事很不以為然。老漢要他想一想立個什么項目,方便撥付一點錢,他卻反問修宗譜祠堂有什么意義。老漢說修宗譜祠堂是敬祖宗呀。漢詩平卻說,這些事都有點虛,放在以前,是迷信。老漢即時氣惱,差點就發(fā)火了。好在老漢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老漢,凡事忍得,當下把無名火忍死在腹中,說,你先考慮一下吧。
過了幾天,再打電話給漢詩平,他說在省里開會。又過兩天打電話,他說在歐洲考察。老漢就有了懷疑,漢詩平是不是故意躲他。一時心中不爽:行不行,你直接給個話不就完了嗎。當下決定下次干脆不打電話,直接去他辦公室。
大不了不想當總統(tǒng)的小顧沖淡了老漢的煩惱,他發(fā)來六張祠堂規(guī)劃設計效果圖,看漢書記有什么修改意見。老漢很滿意,贊賞了小顧。小顧說,呵呵,不瞞你說,這張圖是我們導師看過的,也就是說,漢家祠堂是院士親自過了目的。老漢說,真是不好意思,這點小事還驚動了老院士,請代為致謝。小顧說,沒問題,平立剖馬上做,最遲三十天交圖。老漢又說起四川之行,謝謝他提供的信息。小顧也很驚訝,說這是緣分,注定的,他不能貪天之功。
圖紙有了定準,老漢打電話給紅薯,要他提前準備,一個月之后,圖紙一到,就組織施工。老漢說完,紅薯馬上問:“大哥,不是我小氣,我還是想問一句,把戲他怎么說?”老漢含糊道:“你準備施工就是,反正把戲認了二十萬?!?/p>
那天老漢去找漢詩平,剛下樓,看到一輛越野車開到樓下。車上下來兩個人,徑直來握老漢的手。老漢吃了一驚,原來其中一個是基山汽車中心站的余站長。另外一個是光頭,老漢不認得。余站長介紹說,這就是孟局長呀,基山建設局的。老漢拍了一下頭,一邊笑道,是的是的,一邊做請的手勢,請兩位上樓。
這個孟局長,在啟動基山汽車中心站建設的時候,老漢指定他擔任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負責項目協(xié)調(diào)。不料,剛簽訂建設施工合同,孟局長就被帶走了,后來查明受賄三十萬元,被判了八年,前不久才出來。
在書房坐定,孟局長說:“書記,我還是先匯報一下我的想法吧?!崩蠞h笑道:“我也是犯罪分子,匯什么鬼報,隨便聊聊吧?!泵暇珠L說:“那好,我是直話直說。你在基山的時候?qū)ξ沂呛軔圩o的,我心里有數(shù)。我許多朋友都和我說過,說真看不出,書記親自給檢察長打電話,要檢察院能關照我的盡量關照?!庇嗾鹃L插話說:“那確實是的,后來我們向書記匯報工程進度時,書記多次說,孟局長是一個干將,但愿沒事才好?!崩蠞h搖搖手:“這些都是應該的?!?/p>
孟局長接著說:“有一陣子,聽說外面有人猜測,是我把書記扯了進去,我還是想當面和您說一下。當時訊問我的時候,多次問到我和您有些什么關系,我說純粹只有工作關系,我是項目具體負責人,這個項目是書記親自過問的,我向書記匯報就多一些,僅此而已。有個審問我的小伙子居然說:我還不知道,說不定書記早就許了你的愿,項目完成后讓你當副縣長,你還不得趕緊活動活動?我說完成這么個項目就能當副縣長,副縣長哪里是這么容易當?shù)降??事實上,您也確實沒給我許過什么愿,我們確實也沒什么經(jīng)濟上的關系。他們只是不信,反反復復問,直到把我扔進看守所之后才再沒提這個問題?!崩蠞h笑道:“這個細節(jié)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是你把我扯進去的,因為我們之間確實沒有什么上不得臺面的事?!泵暇珠L嘆道:“哎呀,難得您這么寬廣,您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庇嗾鹃L插話對孟局長說:“書記是這樣的人格,上次書記也跟我說過,他的事不關我和你的事?!?/p>
孟局長又說:“還有個事情,我要向你匯報一下?!崩蠞h笑道:“又來了。你說吧。” “是這樣的。我的事是市建公司平總牽出來的,當時市建公司是汽車中心站建設的中標單位,已經(jīng)簽了施工合同。平總這個人高調(diào),據(jù)說得罪了人,被搞進去之后,他說了我的事。但是有些事他亂說一氣,驢頭不對馬嘴,害得我受足了苦。這個事我想起真是氣不過,所以前天一出來,昨天我就通過余站長找到他。平總現(xiàn)在在市里一家小公司當副總。見到我們,嚇了一跳,主動承認是自己害了我。吃飯的時候,他喝醉了,哭哭啼啼要我原諒他,我看他也是淪落人,哪里還恨得起?!?/p>
這時余站長插話說:“也是酒后吐真言,書記,他哭哭啼啼講了個故事,說檢察院剛開始審他的時候,明確只針對孟局長,只要他交代與孟局長的關系。后來審他的人問他和您的關系,他說我和書記只在項目協(xié)調(diào)會上見過一次面,能有什么關系呀。辦案的也就沒多問,把他扔進看守所。不料,突然有一天晚上,檢察院來提外審,把他打得要死,要他說清與您的關系。他熬不過,隨口說送了你一百萬。昨天孟局長一聽這故事,罵他,你是豬啊。平總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哎呀,我實在是生不如死,別說一百萬,就是他們要我承認送了書記一挺機關槍,我也會認啊?!?/p>
老漢頓時驚住了。
老漢的事其實簡單。他當官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定了個原則:權錢交易不搞,紅包禮金照收;小打小鬧隨便,大額紅包上繳。老漢的案子當時是異地交辦,由柢山檢察院偵查,他們又是訊問,又是調(diào)銀行賬號,又是抄家抄辦公室,又是調(diào)查關聯(lián)人和親屬,又是調(diào)查電話短信記錄,甚至QQ留言都沒放過,但是查來查去也就是十多萬過年過節(jié)的小紅包,單筆都夠不上起訴。后來縣委辦主任在配合調(diào)查的時候,辦案人員說有些事漢久和已經(jīng)交代了,你不用隱瞞,縣委辦主任才說了實情。原來老漢收到大額紅包禮金,都交給辦公室主任,剩下的事不聞不問。老漢一直以為辦公室主任上交紀委了,沒料到辦公室主任打起了小九九,把錢全部放在辦公室的小金庫賬上,過年過節(jié)給工作人員發(fā)獎金搞活動,案發(fā)的時候賬面上還結余兩百多萬。
老漢被控制了半年,全市都知道捉了個大腐敗分子。結果搞來搞去沒搞出什么大事來,倒給檢察院添了個麻煩:捉蔣容易放蔣難,給老漢安個什么罪才好?
這個時候有個年輕偵查員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發(fā)現(xiàn)從老漢辦公室搜集的東西當中,有一副墨鏡很搶眼,他自己也是墨鏡迷,想找機會順為已有。他在網(wǎng)上專門查了一下,這種品牌與型號的墨鏡市場價格是四萬七千元。現(xiàn)在案子有了麻煩,他感覺立功表現(xiàn)比順一副墨鏡更重要,便把墨鏡的價格告訴了領導。
案子終于取得突破,很快,老漢以受賄四萬七千元被判了四年。在辯護過程中,律師講了兩個辯護理由,一個是檢察院無證據(jù)立案,要排除老漢的供述,因為在所有的案卷資料當中均沒有舉報材料,包括據(jù)以定罪的墨鏡;另一個是老漢對墨鏡的價格并不知情,因為老漢曾經(jīng)信手把墨鏡送給司機小伍,小伍發(fā)現(xiàn)是奢侈品之后只是退給了老漢,并沒說值多少錢。
這時,老漢才明白,舉報他的人是誰。很顯然,平總并非惡意誣陷。純粹是檢察院需要一份舉報老漢的材料,好據(jù)以抓捕老漢,所以隨便找個人逼取,孟局長沒有成全他們,而平總成全了他們。事實上,檢察院自己也知道這份材料是假的,所以不放進案卷。
老漢一時感慨,他自知得罪過某人,他之所以出事,必然是某人授意。但他做夢都沒想到,對手竟然指使檢察機關,通過制造假口供來謀害他。
想到這一節(jié),老漢對孟局長笑道:“這都是機緣。我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即使不是平總,也還會有張總李總,一樣要生出事來?,F(xiàn)在事都過去了,我們都放下吧?!?/p>
孟局長和余站長走了一會,老漢還在出神。他出來之后,想盡量忘記自己案子的事,很少主動去想,果然慢慢走出了陰影。但是豆腐經(jīng)不得提,一提,他又要陷進去想一陣。老漢常常自我批評,還是修煉不夠,口里說放下,心里背負著呢。
下午,老漢再次出門,到財政局找漢詩平。漢詩平在倒是在辦公室,卻多喝了兩杯,歪睡在沙發(fā)上。老漢看著這樣子便不高興,把他叫醒。漢詩平迷迷糊糊坐起,大口呼氣,問大叔什么事?老漢突然有點惡心,不想和他說事,但是考慮到難得見到他,還是開口說了二十萬宗譜印刷費的事,問他有什么辦法。漢詩平卻說:“大叔呀,修宗譜祠堂,都是大麻煩事,你不如在家休養(yǎng)休養(yǎng),打打牌,好得多?!崩蠞h說:“現(xiàn)在不是修不修的問題,頭打濕了,得剃?!睗h詩平低頭靜了一陣說出一番話來:“大叔呀,要出個二三十萬塊錢,不是個什么事,但是你知道,凡事都要一把手來定,我又不是一把手,怎么好定?再說,修譜修祠堂畢竟是私事,我跟一把手也不好說呀?!?/p>
老漢頓時心中明了。他調(diào)任基山當書記之際,漢詩平找過他,想轉個正,他當時說他資歷這么淺當一把手,別人會講閑話。漢詩平很不高興。他在基山上任后,果然聽到有人說,漢詩平在外面說大叔沒人情味?,F(xiàn)在,漢詩平便拿這個“一把手”在這等著他。
不過,漢詩平說修宗譜祠堂是私事,不好用公家的錢,倒是說到了點子上。老漢換位想一下,要是他是財政局長,要他出錢修家族宗譜,他也會不同意的。這樣一想,老漢就把氣忍死在腹中,說:“這事你為難就算了吧?!逼鹕碜吡恕?/p>
老漢花了幾天工夫?qū)懛桨?,擬定宗譜采用歐式體例,祠堂參照大水漢氏祠堂布局。方案規(guī)定凡是紐陽、青丘、鵲山漢氏家族的人,無論故在、老少、男女、婿媳,一律記譜;三個地區(qū)各推薦一至三名優(yōu)秀人物,在宗譜上附錄傳記,附錄傳記人要在當?shù)赜幸欢?,并且未受黨紀國法處分,由各地區(qū)漢氏家族主事人共同審核;宗譜與祠堂不得包含任何商業(yè)元素;宗譜免費奉送各戶一本,祠堂免費開放。
方案擬定后,再打電話和漢久喜商量。漢久喜是江蘇大水漢氏宗譜的總修撰人,對此十分熟悉,贊成老漢采用歐式體例。探討一陣,漢久喜又問到進展情況,老漢隨口說了印刷費還沒有著落。老漢在蚌埠的時候和漢久喜長談過一次,漢久喜對他的事十分清楚,知道老漢自己也難承擔這筆費用,便說他也想想辦法看。老漢知道他是客氣,致了謝,隨即將方案發(fā)給漢久喜、漢久福和漢院長。
漢詩容把紐陽漢家村所有資料收集完畢,送到了老漢家。漢久福也打電話來,說青丘的資料也收齊了,已經(jīng)發(fā)了快遞。
老漢對漢久福說了一遍進展情況,也說了資金的問題。漢久福說:“我看了你的規(guī)劃,不是有附錄傳記嗎,附錄傳記的人都出點錢不就行了?”老漢說:“要自愿才好。凡附錄傳記的都收錢,還以為是搞商業(yè)活動?!?“那倒也是。我們青丘有個漢繼光,生了個癡呆兒,兩口子撿破爛為生,先后撿到三個孤兒,他都養(yǎng)著?,F(xiàn)在孩子多了,兩口子白天帶孩子,深夜至凌晨撿破爛。有一次漢繼光凌晨被城管的捉住,當作流浪漢打了一頓,正巧被一個大學生發(fā)現(xiàn),將圖片發(fā)到網(wǎng)上,才將他家的情況曝光,漢繼光一下子成了名人。我們想推薦他上附錄傳記,但是他哪里拿得錢出。”老漢說:“這樣的人要上傳記。不但不要他的錢,我們有機會還要幫他搞義捐?!?/p>
老漢沉下心來,每天在書房一頁頁翻看表格資料。遇到信息不全的,即時打電話補充。忙了整整兩個禮拜,資料信息全部補齊。老漢復印了一套,把復印件和江蘇大水的《漢氏宗譜》一起打包快遞給四川漢院長。漢院長馬上組織研究生錄入、整理信息。
大不了不當總統(tǒng)的小顧,把圖紙傳了過來。老漢也看不懂,直接轉發(fā)給紅薯。紅薯動作快,祠堂很快順利開工。
老漢略微放松,才想起有一向沒夢到那少年那將軍那大臣了。心念一起,那天午睡竟然就夢到了。夢見大臣在負責修撰史書,許多同僚在一個大殿里靜靜工作,一張張案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堆砌著厚厚的書卷,同僚們有的伏案書寫,有的翻閱資料,有的掩卷沉思,只有大臣端坐大殿正中,在書案上審核同僚的文稿。老漢仔細一瞧,好像審閱的是漢家宗譜資料,又好像不是。正疑惑間,突然走來一個太監(jiān),在門口立定,宣告什么諭示。大臣聽罷,臉色大變,跟著太監(jiān)急急地走了。老漢心知不好,為大臣著急。這時鈴聲大作,老漢就醒了。
來電話的是漢久喜。老漢以為他對祠堂規(guī)劃有什么建議,不料,漢久喜直截了當說:“久和,是這樣的,我將你修譜的事跟老爺子說了,老爺子心情好,說這是做功德,錢沒問題,他出二十萬元,只要求到時送一本宗譜給他?!崩蠞h連忙道謝,說太好啦。漢久喜打斷說:“先別謝。后來老爺子又問你這個人怎么樣,我就把你的事告訴了他。這一下惹翻了天,他在家里破口大罵,怒火沖天,用拐棍打碎了好幾個杯子瓶子。老爺子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受了冤屈,可能這事刺激了他。他問我一些細節(jié),我又不知道;我著急,他也著急;他一著急,我們?nèi)胰硕几薄K袁F(xiàn)在請你趕緊寫個材料,把你的情況說一下,我盡快交給他。”老漢沒想到給他惹了麻煩,趕緊道了歉,說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馬上可以發(fā)給他。
無 常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
宗譜的主體部分初稿已經(jīng)出來,老漢看過一遍,提了修改意見,返回給漢院長的工作組。但印刷費用還沒有著落。把戲雖然答應了出二十萬,但老漢想先用把戲的錢保證祠堂建設,暫時沒錢用在宗譜印刷上。紅薯做事還是不錯,工程進展順利。老漢去看過幾次,一次一個樣,很快就要封頂了。紅薯雖然沒問過錢的事,老漢心里還是有點著急,不知道把戲靠不靠得住。如果靠不住,只好先用漢家大將的錢了。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把戲上門來拜訪老漢,主動說起捐款的事。老漢說好呀,正好祠堂建設快差不多了,別讓紅薯一個人墊,我們也要付點錢意思一下。把戲說,大哥,我先聲明,不捐祠堂,只捐宗譜。老漢不知道把戲耍什么把戲,說,先用你的錢建祠堂,等其他的錢到位了,再付印刷費,還是當作是你捐的修譜錢,不是一碼事嘛?把戲說,這不是一碼事,說實話吧,我是想在宗譜里幫我寫個傳記。
老漢吃了一驚,說,附錄傳記的事已經(jīng)議過了,怎么好再加?把戲說:“大哥,這還不是你一句話?” “真不是我一句話?!?“大哥,我出點血,四十萬怎么樣?” “你以為這是做買賣啊。” “這有什么呀,一頁紙的事?!?/p>
老漢聽了這話,不舒服。早就聽人家傳說,把戲在柢山名義上說是開KTV,實際上做的是組織賣淫,來的錢多,卻不甚干凈。老漢當時也是急錢,才打電話給他。沒料到把戲有這份心思,把修宗譜這么神圣的事都當買賣,這樣的人怎么夠資格在宗譜里寫傳記?要是在早年,老漢不罵得他狗血淋頭才怪。但現(xiàn)在老漢能忍。他把罵人的話忍死在腹中,平靜地說,是這樣吧,幫你在宗譜里作傳,那不現(xiàn)實;至于你出不出錢,你回去再考慮吧。
把戲呆望著老漢,好像老漢是火星人。望了一陣,自己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把煙摁滅,不說一句話,起身走了。
把戲一走,老漢知道指望他出錢也就不現(xiàn)實了。正自皺眉,漢久喜打電話來,說:“久和,是這樣的,你寫個申訴報告交到你們省政法委去,要快一點才好?!崩蠞h警覺,說:“久喜哥,怎么啦?”漢久喜講了一個故事。
原來漢家大將讀了老漢的材料,越發(fā)大怒,說開國以來,沒聽說為一副眼鏡坐牢的事。立馬命令警衛(wèi)員送他到江蘇省政法委去找書記。書記曾經(jīng)是老爺子的警衛(wèi)員。由于事先沒來得及打電話,武警門崗不讓進。老爺子下車,用拐棍對著武警劈頭蓋臉打過去;武警警告老爺子;老爺子說,你信不信,老子槍斃你。幸好書記及時下樓,謙恭有加,好言撫慰,才息事寧人。老爺子向書記下了命令,要書記過問你的案子,務必要無罪。前天書記打電話給老爺子,說協(xié)調(diào)好了,要你打個申訴報告給你們省政法委,到時書記簽個字,請省檢察院啟動重審。
老漢一時木了。他為申訴的事找過不少人,跑過不少路,影子都沒找到?,F(xiàn)在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突然幫他扭轉了。簡直不可思議。還沒回過神來道謝,漢久喜又說:“老爺子把二十萬打到我賬上了,你把賬號發(fā)給我,我轉過來。”老漢這才回轉陽世,連聲道謝。漢久喜說:“謝什么呀,自家人。要謝,你到時去南京看一下老爺子吧,他說到時要你送一本宗譜給他的?!崩蠞h說一定一定。
老漢當即找到申訴報告,稍作修改,送到省政法委。
回來之后,漢久喜的錢也到了。老漢打電話給紅薯,說把錢轉給他。紅薯只道是把戲的錢,說:“嘿,看不出把戲這次還干脆呀?!崩蠞h說不是,告訴了錢的來源。紅薯說:“這是怎么回事,自家人不出錢,倒是別人幫著出錢?”賭氣說不要了。老漢說,你事都快做完了,人工錢還是要付,其余的你多貼一點。好說歹說,紅薯才同意收。老漢自己覺得好笑,付錢出去還要說好話。
重審啟動得出乎意料的快。大約半個月之后,市中級法院開庭重審,當庭宣布,撤銷原判,改判為免于刑事處罰。然后莊嚴地敲了法錘。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如果說有什么意外的話,就是敲法錘的時候,法錘脫落,敲完,法官手上只剩下一根柄。
跨進冬季的門檻,祠堂的內(nèi)裝修也進入了尾聲。宗譜正在進行最后定稿審閱,有三十三萬八千萬字。老漢一邊校稿,一邊著急宗譜的印刷費。
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時老漢接到法院電話,通知去辦理國家賠償,從出事起到現(xiàn)在有五年多時間,賠償三十七萬多。老漢打電話給漢院長,說稿子快校好了,請他估算一下印刷費和研究生的補貼,看多少錢,印刷期間付過來。漢院長一聽,有點生氣:“久和,你這是什么意思啊,我什么時候說過要錢的?”老漢一時沒轉過彎來,問:“怎么能不付錢呢?” “學生是我的學生,印刷廠是我們學院的印刷廠,事是我們家族的事,談什么錢?” “這樣不好吧,家族的事也是私事,揩公家的油讓人說閑話。” “你放心,我們現(xiàn)在手上做的就是一個關于宗族文化傳承的課題,研究生的補貼從課題經(jīng)費里出;至于印刷費,十萬八萬的,我自己出得起,也應當出?!崩蠞h木了一陣,說,好吧。
漢院長官至正廳,是宗譜附錄傳記中的官員代表。他聽說老漢的事有了新結論,便勸說老漢:“久和,你主持這件功德,也是家族中有影響的人,應當附錄一個傳記?!崩蠞h笑道:“我總歸是個罪人,別壞了宗譜規(guī)矩,能記個名,我就滿足了?!睗h院長笑道:“也罷。你這個總修撰人的名號,足以證明你的影響力了?!崩蠞h不覺大笑。
掛了電話,止了笑,卻打起嗝來。老漢這一向經(jīng)常打嗝,知道一些止嗝的法子。但這次咬舌子、掐中指、盯字,逐一試過,都失靈。老漢吞了一大杯水,嗝還是不停。只好下樓,找一個藥店買了一瓶止嗝靈,回來服了一顆,立馬好了。
紅薯打電話來,說工程全面竣工了,接大哥先去看看,商定一下落成典禮儀式。老漢高興,說走就走。
到漢家村一看,祠堂果然生機勃勃地立在那里,就像從規(guī)劃圖中搬出來的一樣。只是四周種的柏樹還小,濃蔭未就。還有祠堂正門匾額未題。老漢早已托漢久喜幫忙,要漢家大將題匾額的,但老爺子近期身體不太好,還沒有寫。
祠堂布局與大水漢家祠堂一脈相承。推開祠堂大門,便是銅塑朱雀。漢氏尚赤,對應的祥瑞即是朱雀。朱雀之后是屏風,上書家訓,為唐初名相漢忠清所撰。屏風之后是禮堂,為祭祀集會場所。禮堂正面擺著長長的供桌,供桌背靠的墻上設計了六層神龕,準備擺祖宗牌位。上方兩張畫像,一個是漢氏初祖漢高祖劉邦,一個是漢氏第一世唐初名相漢忠清。
老漢各房間走了一遍,甚是滿意。說說笑笑走出祠堂時,迎面一股冷風,嗆得老漢打了幾聲噴嚏。噴嚏過后,又打起嗝來。一時沒帶藥,嗝個不停。老漢一邊嗝,一邊和紅薯商量,初步商定陰歷十二月二十四日舉行祠堂落成暨宗譜入堂典禮,通知漢家村漢氏家族全體成員參加,一起吃頓飯,活動組織安排與宴席準備,交給漢家村幾個主事的負責,由老堂叔當總調(diào)度。漢久喜、漢院長、漢久福及相關嘉賓,由老漢邀請。活動的費用就用各家為修祠堂集資的那七萬塊錢。
本想到老堂叔家吃飯,老漢實在嗝得難受,說算了,給老堂叔打個電話,與紅薯返城?;貋砺飞希稚塘苛艘恍┘毠?jié)。進城的時候,紅薯說你這個嗝比較兇,干脆直接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老漢說,檢查啥呀,回去吃顆藥就好了。
當晚吃了一顆藥,沒止住。又吃了一顆,終于止住。老漢已經(jīng)疲憊不堪,倒在床上睡了。
剛剛睡下,就上了金鑾殿。文武大臣班列整齊,鴉雀無聲。只有站在相位上的人,在低頭應對皇帝。老漢仔細一瞧,丞相正是漢忠清,就像是從祠堂的畫像上走下來的一樣?;实鄄恢罏榱耸裁词?,雷霆震怒,指斥丞相。漢忠清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下來,匍匐在地?;实郯l(fā)作一陣,余怒未消,長袖一揮,轉入后宮去了。
解 脫
過了一個禮拜,老漢的病復發(fā)。嗝止不住,胸脯也開始疼痛。卞姐逼著他到人民醫(yī)院去檢查。掛號的時候,被醫(yī)生認出來,驚動了醫(yī)院的領導。院長親自跑過來,安排專家看病。專家說,當務之急是止嗝,先吊水止嗝,再做檢查,查找原因。院長說,那快點開藥吊水嘛。
老漢吊水,院長陪著,陸陸續(xù)續(xù)說一些閑話。老漢催他去忙,院長說你在這我有什么要忙。水才開始吊,嗝就止了。水還沒吊完,院長就打電話安排護士,等在門外。老漢吊完水,護士帶老漢去各處檢查。院長這才離開。
做完檢查,專家安排住院。老漢想著校稿子的事已近尾聲,說,這點毛病住什么院啊?專家說你這病在醫(yī)院觀察好些。卞姐也勸,老漢就住了下來,只是把電腦搬到了病房,一有空就看稿子。很快稿子校完,發(fā)送給漢院長,老漢徹底松了一口氣。
很快,醫(yī)院的各項檢查結果也出來了,說肺有點問題,可能是肺結核,要到省里去確診一下。老漢說把檢查結果給我看看,卞姐說,我也沒看到,醫(yī)院已經(jīng)和省里醫(yī)院在聯(lián)系,把檢查結果給了省里專家。
第二天卞姐喊了小伍,把老漢送到省中醫(yī)院檢查。說是檢查,其實只是排了半天隊,和預約的教授聊了十分鐘。老教授開了方子,交代在家休養(yǎng)。小伍去拿藥,一大包一大包的,把汽車尾箱都塞滿了。老漢說:“這是搞批發(fā)呀,吃到猴年馬月才吃得完。”
回來路上接到漢久喜的電話,說老爺子身體不好,恐怕不能為祠堂題詞了,要老漢自己另做打算。老漢當即打電話給漢院長,請他題匾額。漢院長謙遜再三才答應。
老漢一回家,想起漢久喜的電話,預感不妙,決定去南京,看看老爺子。出乎意料,卞姐堅決反對。老漢說我一定要去,漢家大將幫我這么大的忙,我還沒去看過他,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卞姐怕阻止不住,串通了兒子。兒子就從俄羅斯打電話回,勸老爸少到外面跑,說年前會回家,到時陪他一起去南京。老漢說,你要回就早點回,爭取參加祠堂落成和宗譜入堂儀式。兒子說肯定沒問題。
老漢不理會卞姐和兒子的勸告。他知道等宗譜印刷出來,還要一些時間,便拿了U盤去彩印社,請他們打印裝訂一本宗譜樣稿,準備當面送給漢家大將。等他執(zhí)意要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接到漢久喜電話,說老爺子身體不好,部隊規(guī)定,不得見任何人,你還是別來算了,方便的話,把宗譜樣稿寄過來。老漢這才作罷,用快遞寄了宗譜過去。
祠堂典禮的籌備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老漢擬定了議程,一是村口鞭炮鼓樂接譜至祠堂;二是老漢講幾句話;三是請老堂叔、漢院長和漢久福為祠堂揭匾;四是安放宗譜;五是祭拜儀式;六是午宴。估計有上十桌人。
本來揭匾的還有漢久喜,但他老爺子不好,他肯定是來不了了。
老漢每天喝大量的中藥,一碗又一碗,病不見好,人卻喝得東倒西歪,打不起精神。疼痛經(jīng)常發(fā)作,又總是要去醫(yī)院吊水,好多事都不能親自到場,全靠電話遙控。
打電話給漢院長,院長說沒問題,一千冊宗譜提前一個月發(fā)送過來,典禮前夕他會帶鵲山漢氏部分主事的人過來,參加儀式。打電話給漢久福,漢久福也通知了幾個人一起過來,說順便把英水漢氏家族的三萬多元捐款帶過來。老漢說:“沒必要,典禮的錢已經(jīng)足夠了,你把捐款轉送給漢繼光好了。”漢久福說:“那可不行,家族捐的錢是修譜的,漢繼光那里以后再發(fā)起?!崩蠞h說:“那好吧,到時在典禮上加一項議程,把這筆錢當作宗族捐款,轉贈漢繼光?!贝螂娫捊o漢久喜,漢久喜確認來不了,老爺子病情惡化。老漢一聽,又念叨要去南京。
宗譜收到。醬紅色的封面,正中是豎排的“漢氏宗譜”四個歐體大字。老漢翻閱一遍,合上宗譜,用手摩挲著,漸漸地手開始發(fā)抖,鼻子開始發(fā)酸。
當晚做了個夢,夢見一所潔凈雅致的農(nóng)家小院,房舍是茅頂泥墻,院子里花徑蜿蜒。有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花圃間刨食,一只小黑貓守在花叢邊,準備撲蝶。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在院落里散步,口里念念有詞,時而仰頭望天,時而垂首思索。老漢定睛一瞧,正是漢忠清。突然,有個童子打開院門進來,遞給漢忠清一個四角綢緞包袱。漢忠清打開包袱,揭了綢緞,露出一部醬紅色的書來,正是《漢氏宗譜》。
收到宗譜不久,兒子從俄羅斯回來了,提前了一個月。到底是在洋世界生活的人,思想開放些,兒子直接向老漢說明了病情。原來癌細胞早已經(jīng)轉移,侵蝕了肺;肺上的腫塊妨礙了隔膜,導致打嗝不止;省中醫(yī)院已經(jīng)確診,采取了吃中藥的保守療法;疼痛是肺部腫瘤惡化所致;現(xiàn)在看父親的意思,是不是去腫瘤醫(yī)院做化療。老漢聽了,臉色平靜,沒有什么反應。倒是卞姐和保姆在旁邊淚流滿面。
過一會,老漢說:“我心里早有數(shù)了,生死有命,強求不得?;煵蛔?,哪個做化療的不是人財兩空?隨他去吧?!?“那就在縣醫(yī)院保守治療?” “醫(yī)院也不必去。”兒子說:“那還是去吧,隨時可以處理突發(fā)情況。”老漢知道這個突發(fā)情況意味著什么,便隨了兒子,說:“好吧。但是入院前我想到南京和漢中去一趟?!眱鹤诱f:“不急,你現(xiàn)在身子虛,等調(diào)養(yǎng)好一點,再去不遲。”老漢自我感覺目前狀態(tài)確實不行,也就答應了。老漢又住進了人民醫(yī)院,由保姆護理著。
齊研究員不曉得從哪里得到信息,到醫(yī)院來看望老漢。老齊看了《漢氏宗譜》,說,你看看,我說了吧,要和祖宗打個電話,祖宗肯定會護佑子孫的?,F(xiàn)在你譜也修好了,祠堂也建好了,冤名也洗刷了,等你病一好,我們就過麻將人生了,天天一起打牌。老漢便問他這一向手氣如何。老齊說,你修譜去了,我也少打了許多牌,在家里研究全球文化戰(zhàn)略問題,給國家領導人寫了信,國家領導人采納了,你看,現(xiàn)在國家不是在強調(diào)發(fā)展文化嗎?保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說,那你指定要上新聞聯(lián)播了。老齊說,切,我不圖那些虛名。
元曲也知道了老漢住院的消息,來看望老漢。他這一來,縣里陸陸續(xù)續(xù)有大大小小的干部來探望。老漢也不矯情,來者不拒,但是老漢只談宗譜,不談世事。當官的喜歡講當官的事,老漢只聽著,呵呵笑一下。有時睡著了,保姆不肯叫醒老漢,探望者悄悄留下紅包就走。老漢醒來問,保姆說不認識,反正像個官。又說原來你當官的時候,我沒見過這么多官來,現(xiàn)在修譜把他們修來了。感嘆世事真是不可思議。
倒是財政局副局長漢詩平?jīng)]有來。先來看望的官當中,有人提到漢詩平被任命為民政局長了,只等上任。后來看望的官當中,有人隱隱約約說漢詩平?jīng)]有上任。果然很快傳來消息,漢詩平被雙規(guī)了。
有一天,老漢突然精神好一些,把兒子喊到病床邊上,說他想好了典禮儀式上的講話,要兒子做個記錄,幫他把文字整理一下。兒子很驚異,不知道他怎么還記掛著這事,趕緊從護士站借了筆和紙。
老漢說:修祠堂宗譜,第一要義是敬祖宗,也就是愛祖宗,祖宗都是地下的人,就像一棵樹,祖宗就是樹根,做人不能忘祖,所以家訓上說,晨昏須顧祖爐香,這是第一層意思;修祠堂宗譜,是為了把本宗族的人凝聚起來,族人都是樹干樹枝,要相親相愛,要和睦團結,忠恕寬容,不搞窩里斗,所以家訓上說,血脈和睦怡雁行,這是第二層意思;修祠堂宗譜,最終目的是傳承宗族文化,福澤后世,也就是愛子孫,就像樹干樹枝給葉和花送養(yǎng)料一樣,希望子孫綿續(xù)血脈,秉承祖德,所以家訓上說,漢史流芳訓子孫。歸結起來就是一個字,愛。你幫我羅列個提綱出來,省得我忘記。
兒子感覺父親思路非常清晰,說不定病情真有好轉。兒子把提綱整理出來,老漢看了,覺得兒子雖然在洋世界工作生活,但是沒有消散對漢語的理解和把握,口中不說,心里是非常滿意的。
十二月十七日凌晨,老漢做了個好夢,夢到漢忠清住在一所鐵房子里。那房子也是怪異,頂是圓的,房子周圍的圍墻也是圓的;院門前有一座好像小照壁的建筑,照壁上的字卻看不清;院子后面是一面屏風,屏風上也有許多字,只是看不清。漢忠清從房子里走出來,到老漢病床前,握了老漢的手,慈祥地望著老漢。病房里雖然開著空調(diào),漢忠清的手卻冰涼冰涼。漢忠清看了一會,并不說話,突然松開手,飄忽去了。
老漢醒來,精神大好,說明天去漢中,拜謁漢忠清墓。拜謁漢忠清墓之后,再去南京,爭取拜訪到漢家大將,回來正好趕上典禮儀式。兒子說,急什么,典禮搞完再去吧。老漢說,按規(guī)矩,宗譜入堂之前,是要先送祭祖宗的,也就是說,這個宗譜行不行,能不能入堂,先要向祖宗報告的。卞姐也勸,身體才好一些就想著出去跑,著了風寒怎么辦?老漢就發(fā)火了,說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你們不去我叫小伍。真的就準備打電話給小伍。卞姐和兒子不知道老漢這次怎么這么犟,一時無法,趕緊準備行李,訂機票,陪老漢去漢中。
十八日下午,老漢和卞姐、兒子終于到達漢忠清墓。漢忠清墓坐落在漢園里,漢園是當?shù)氐囊粋€開放公園。漢忠清墓是近年重修的,已經(jīng)被鑄成了鐵墓,墓前是漢白玉墓碑,墓碑上簡簡單單刻了“漢忠清之墓”五個字。墓碑前是簡單的香座。墓后倒是有一塊巨大的功德碑,記述漢忠清生平事跡。
老漢看到漢忠清墓的形狀,心中駭異,只不聲張。由兒子扶著,觀看功德碑??粗粗?,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顫顫巍巍地轉到墓前,老漢掙脫兒子的手,捧了醬紅色的宗譜,供在香座上,然后緩緩地匍匐下去。
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吹過老漢身上厚重的黑棉襖,擾亂了他的花白頭發(fā)。老漢的肩膀在寒風里聳動,掙扎了一下,漸漸平息。
大約過了一刻鐘,兒子去扶老漢。扶不起,老漢已經(jīng)走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