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王維山水詩的意境是一種直覺的美,他表現(xiàn)自然之“境”的語言能力是一流的,其言外之“意”則是反復吟詠萬物的自性清凈
唐、宋詩歷來各擅勝場,唐詩重在意境,宋詩重在思理。所謂意境,實即意中之境。簡言之,就是一種具有意蘊的畫面感,而且這種畫面感是詩人的內(nèi)心想象出來的。對于詩人,它是直覺的產(chǎn)物;對于讀者,它需要聯(lián)想的參與。宋嚴羽推重盛唐詩,認為“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可以說抓住了禪那(靜慮)與審美的共同思維特征,即排除了邏輯與功利的直覺。盛唐詩特別具有視覺形象感,部分便是受禪宗“頓悟”的影響,至少對于王維的山水詩來說是如此。
王維一生奉佛,其字摩詰,即取自《維摩詰經(jīng)》。他母親師事北宗神秀弟子普寂,他本人又與南宗慧能弟子神會有交往,其《六祖能禪師碑銘》曰:“法本不生,因心起見;見無可取,法則常如?!闭巧钗蚧勰芤浴督饎偨?j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印心的禪理。由于仕途挫折,看淡世事,王維中年后更是隱居終南山,整日吃齋念佛,焚香獨坐,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后世稱其為“詩佛”,便是因其詩歌猶如參禪,山水在他不是絕對的實在,而是“因心起見”的一種呈現(xiàn)。
禪宗的明心見性不僅將彼岸世界轉(zhuǎn)到人世生活,而且將對自然的觀賞轉(zhuǎn)為內(nèi)心的自證。面對外界景物,王維的心境是“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眼界今無染,心空安可迷”。其晚年的山水詩深具禪意,成為他心態(tài)的寫照,如《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毖矍笆且粋€自性圓滿的世界,花開花落,引不起詩人的一絲哀樂,正是南禪主張的自性清凈、不生不滅的實相呈現(xiàn)。明胡應麟稱此詩:“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笨芍^是會心之言。
再如王維的《終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表現(xiàn)得依然是任運自在,去住自由,雖然其中有個詩人在,卻看不到任何自我的執(zhí)著,而是寫無心的偶合,思與景會。唯其對境無心,他的景物描寫才會透出空靈清幽的禪意。這與他的世界觀是相一致的,后人注意到他那生死不染的態(tài)度,所以傳聞稱他61歲臨終時,仍能安然作書告別親友,然后停筆與世長辭。
禪宗已不具大乘佛教普渡眾生的抱負,中國古代的士大夫也未能從中獲得對世人的悲憫情懷,但禪宗卻豐富了中國人的藝術思維。那就是面對事物本身,在靜慮的忘我狀態(tài)中回到意識之初去感受。作詩如此,繪畫亦如此,由此形成中國詩畫的同質(zhì)性。按照萊辛《拉奧孔》的理論,西方詩歌是時間的運動的藝術,繪畫雕塑是空間的靜止的藝術,只能表現(xiàn)“頃刻”的印象。而按照禪宗的法(現(xiàn)象)由心生,中國詩與畫的寫景都可出于想象,亦即無數(shù)個“頃刻”印象的組合,詩歌也能成為空間的靜止的藝術。
王維詩與畫的構思便是相通的,他是水墨寫意畫的開創(chuàng)者,畫作《雪中芭蕉》即以想象突破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其山水畫的構圖也是出于想象,而非焦點透視。宋郭熙《林泉高致》論及山水畫法,稱“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 王維的傳世畫作《雪溪圖》便是一幅平遠山水,在此畫的構圖中,他的視點是不斷移動的。
宋代的蘇軾同樣以禪入詩,詩畫皆絕,故深諳王維的藝術感受力:“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边@既是贊揚王維詩畫的獨特成就,也是道出了中國詩畫同質(zhì)的特征。
僅就構圖而言,王維的山水詩就頗具畫家的眼光,如“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就是全為近景的高遠山水?!板藻颇洗ㄋ鳒缜嗔侄恕薄吧脚R青塞斷,江向白云平”,則是近景與中景的深遠山水?!岸深^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則是由近及遠的平遠山水,將讀者的眼光引向遠方。而“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更是具有近、中、遠的層次感。
王維山水詩的意境是一種直覺的美,他表現(xiàn)自然之“境”的語言能力是一流的,其言外之“意”則是反復吟詠萬物的自性清凈。然而,僅闡明萬事皆空的主題,未免缺乏反思的美。可以說王維是一個有著很強藝術感受力的畫家,卻不是一個表現(xiàn)存在的復雜性與深刻性的詩人。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