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鯤鵬
摘 要:“三言”“二拍”中反映著晚明人文思潮的涌動,尤其是對女性的刻畫中蘊含著不少先進的思想。在這五部作品中,有著許許多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義女、俠女形象,作家在寫作中,對她們甚至超越了“尊重”一詞,字里行間滿含敬佩之意。謳歌女性的同時,甚至有意貶低男性,塑造了許多負恩忘義、薄情寡廉的男性形象。追究原因,這背后是一種缺失性體驗在驅(qū)使,在強大的男性話語體系中,到處充斥著現(xiàn)實的不完滿,而關(guān)于人性的復(fù)雜和不美好已經(jīng)在男性群體的寫生中得到了充分的討論,女性一直是缺席的,因而女性也是新鮮的,不管對讀者還是作家來說都是如此。在男性身上找不到那些可貴品質(zhì),作家就將這份期許移于女性,在虛構(gòu)的幻象中彌補現(xiàn)世的缺失。因此,這種缺失性體驗首先是群體的,是屬于整個男性話語體系的,其次才是作家個人的。相應(yīng)地,如此謳歌女性也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行為。
關(guān)鍵詞:三言二拍;缺失性體驗;集體無意識;女性形象
一、概述
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缺失性體驗概念是一個來源于心理學分析的結(jié)果。缺失即沒有得到滿足,缺失性體驗指主體對各種缺失的體驗,這種缺失涉及精神與物質(zhì)的各個層面。它不僅會影響淺層的情感變化,也會改變深層的認知模式,為克服這種缺失,主體會付出各種努力,以某種方式實現(xiàn)對缺失的填補,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窮而后工”就屬于缺失性體驗的范疇。
在中國文學中,對女性的關(guān)注很早就有,《左傳》在刻畫人物的時候就有很多是通過女性來映襯的,也描畫出許多超凡的女性形象,如重耳夫人姜氏、僖負羈妻、夏姬等。但是多數(shù)僅作映襯用,并沒有反映出明顯的對女性“存在”的尊重。“三言”“二拍”的寫作可以看做對這種缺失很好的填補,作家筆下的女性有了和男性對舉,甚至分庭抗禮的獨立人格與尊嚴。
二、世俗眼光之薄與真情之摯
“三言”“二拍”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有意反抗世俗的禮教成規(guī)?!叭浴敝械脑S多女性充滿豪氣,曠放而有強烈的自主意識,勇敢地把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聽憑命運的擺布或?qū)⒚\轉(zhuǎn)交于他人之手。相對而言,“二拍”明確了尊重女性的思想,但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卻不像馮夢龍那樣徹底,顯得畏首畏尾、首鼠兩端。如拋開藝術(shù)成就上的差異來看,馮夢龍與凌濛初對女性形象的塑造都有著一定的嚴肅態(tài)度,是賦予了她們尊嚴的。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關(guān)鍵在一個“怒”字。儒家正經(jīng)中有這樣的敘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雹僭谂帧胺e聚氣憤而發(fā)”的意義上又引申出奮發(fā)的意思,《莊子·逍遙游》:“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痹谀袡?quán)社會中,女性無權(quán)使用如此有分量的詞。在馮夢龍的筆下,杜十娘不但沒有因自己的身份受到貶抑,反而被賦予了極大的人格魅力,不僅有尊嚴,而且像千軍主帥一樣有威嚴。作家最后也與了她一個“俠”字。
俠的重要標準之一就是有自己獨立的是非觀念,并堅守它,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杜十娘的俠首先就體現(xiàn)在她獨立的追求與堅定不移、不妥協(xié)的性格:
她作為一個名妓,并不像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妓女那樣以“從良”為生活目標。她追求的是一種建立在人格平等和互相尊重基礎(chǔ)上的愛情。當她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誤認為“忠厚志誠”的愛戀對象李甲以千金的代價轉(zhuǎn)賣了自己的時候,并沒有用價值連城的百寶箱去換取負心人的回心轉(zhuǎn)意,更沒有含羞忍辱地去當孫富的玩物,而是義正辭嚴地面斥了李甲、孫富,與百寶箱一起怒沉江底,用生命來維護自己的愛情理想與人格尊嚴。②
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雹鄱攀锂敱姅S寶沉江,是有儀式性的死,是“玉碎”。而且這一場儀式,當眾將對于中國男人來說最重要的兩樣東西——女人和財寶——毀掉了,作家的筆沒有絲毫偏向男性一方。作家為男性,其理想讀者也為男性,于是在男性之間,從創(chuàng)作到閱讀這一過程就形成了一種十足的自虐與受虐的快感體驗,是極具悲劇的震撼力的。
與杜十娘相比,凌濛初筆下的女性反而顯得沒有那么絕對與純粹了,如果說杜十娘是“可悲”的,那“二拍”中的女性大多只能算“可憐”,如《趙司戶千里遺音》中的兩姐妹,始終是面目模糊的程式化人物,在形象上是不飽滿的,難以打動讀者的?!稘M少卿饑附飽飏》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相比,也有同樣的不足,但在情節(jié)交代和情感展示上也還算完整,焦文姬出場正面亮相的機會并不多,形象塑造也簡單化了,因而與杜十娘的俠女形象難以相提并論,兩篇故事相同的是其對情節(jié)的處理手段。
在滿少卿與焦文姬的故事中,有著凌濛初創(chuàng)作“二拍”的整體特點,即多用鬼神附會,這篇故事的突轉(zhuǎn)也是靠鬼神之事實現(xiàn)的。當焦文姬以女鬼之身完成報復(fù)索命的行為之后,這部作品就同時完成了兩個突轉(zhuǎn):其一是眾人以為焦文姬等不到滿少卿當別嫁而實則未嫁,其二是滿少卿似將安穩(wěn)度過余生而實則終未逃脫果報。在這兩次突轉(zhuǎn)中,本來若隱若現(xiàn)的焦文姬形象變得略微明朗了些:她首先是個深情之人,其次,“生仇死報”也體現(xiàn)了她一定的俠義色彩。
三、考驗中的不信之信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滿少卿饑附飽飏》中都有著一定的類型化特征,其中最能反映作家復(fù)雜心態(tài)的就是二者都用到了“考驗”主人公這一民間文學類型,這在“三言”“二拍”的整體中也并不少見。這種考驗深刻地反映了作家的心理狀態(tài)與思想觀念,馮夢龍與作品更能融合為一,而凌濛初在“二拍”中的個人存在感太強,過分的說教意圖掩蓋了真實的內(nèi)心狀態(tài)。
考驗的出發(fā)點是對受考驗對象的不信任,因此最為重要的是考驗的結(jié)果和導(dǎo)致不信任的原因。但很多時候,兩者之間形成了一個死循環(huán):考驗的結(jié)果證實了不信任,不信任的結(jié)果又泛化為對更多對象的不信任,于是又導(dǎo)致更多的考驗。在“三言”中,考驗并不完全是一個文人寫作的游戲,作家可能在有意表達著一種悲劇意味。馮夢龍在杜十娘故事的結(jié)尾評價杜十娘為“千古女俠”,只可惜“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這固然是真誠敬佩、真情惋惜之詞,但作家真的相信世上存在有眼有珠之人嗎?可以說信,也可以說不信。馮夢龍?zhí)幱谝环N不敢不信的狀態(tài),他沒有能力處理不信帶來的問題,所以也就含混地用了一個權(quán)且相信的態(tài)度,但是種種考驗的設(shè)置已經(jīng)足以說明他的懷疑了。當然,杜十娘是少有而可貴的,作家將自己對摯情至性的信仰完全投給了杜十娘,這也是一種對缺失的補償,所謂“揀盡寒枝不肯棲”,杜十娘恐怕是僅此一枝,不僅僅在女性群體中為難得④,而且加上男性群體,在整體的人心層面考察,杜十娘都太過完美、純粹,而“二拍”中這樣的人物就更少見了。
與杜十娘相對的,是一批經(jīng)不住考驗的男性。李甲是試煉之下的反面典型。而滿少卿也有相似的境遇,同樣沒有主見,本來也是“如膠似漆”,但是有個由頭就可以馬上將舊情棄絕,安心開始新的生活。二者相比,可看出兩位作家仍在有意無意回護男性,將人物放在復(fù)雜的環(huán)境中,可以用環(huán)境分擔人物的決策責任,即用復(fù)雜的現(xiàn)實情況在讀者面前為人物討同情、開脫罪責。李甲、滿少卿是沒有經(jīng)受住考驗的,然而所謂的他們的反面、堪配杜十娘的“佳侶”恐怕也只是存在于一種虛妄的可能性中,現(xiàn)實中是否真有,不敢輕試。
另外,考察這兩篇作品中的人物,有兩人十分特殊,可以看做是完全正面的人物:柳遇春和朱氏。朱氏依舊是凌濛初筆下一個模模糊糊的人物剪影,柳遇春倒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切入點。馮夢龍將李甲和孫富兩個貶到了底,而另一個男性形象柳遇春卻似乎在前兩人的襯托之下顯得俠義有氣概,但柳遇春只是沒有被考驗,那可否一試呢?這一試的結(jié)果是令人忐忑的,可能作家也有不安,這也就是在一種集體無意識下,作家身為人的自我保護,關(guān)于人心問題基本的保留意見。所以,他選擇了一種不再踏出那一步的不信之信。
四、結(jié)語
“三言”“二拍”塑造了許多有卓然獨立的精神人格的女性形象,一方面,這是晚明社會人文思潮涌動的必然結(jié)果;另一方面也是一種男權(quán)話語體系下,文人在特定機遇(如需要歌頌真情摯愛時卻發(fā)現(xiàn)在漫長的文學史上“積不善”已久的男性難堪重任)下對女性形象缺失的填補,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結(jié)果。
在藝術(shù)成就上,“二拍”明顯遜于“三言”。馮夢龍的手筆,如《紅樓夢》之寫尤三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寫到極致、決絕。而凌濛初明確了男女應(yīng)該相對平等的觀念:
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jié),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xù)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心,做一場說話。(《滿少卿饑附飽飏》)
雖然如此,“二拍”卻就此止步,成了宣揚觀念的淺浮之作,“三言”雖然尚處觀念的朦朧狀態(tài),卻有著一定的人性關(guān)懷,這是“二拍”于“三言”的差異所在。
凌濛初的這種表述也折射出另外一面的事實,作家依然站在男權(quán)的角度審視女性,這是他們斗不過時代局限的地方。這種平等的論調(diào)依然充滿著男性的優(yōu)越感,對女性的優(yōu)待本質(zhì)上還是男性中心的思維結(jié)果,是男性站在高處俯視女性、可憐女性、施恩于女性。所以,說這是人文思想的涌動尚可,說是男女平等思想的覺醒尚早。不如僅僅看做是特定文化生態(tài)下的寫作與閱讀趣味層面的問題(有本文未涉及的市場因素,如銷售等,并不完全是文學活動),是作家對女性長期缺席的缺失性體驗的彌補。
注釋:
①《孟子·梁惠王下》。
②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三版)》第四卷,第164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
③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第203頁,《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④《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田氏的故事就是一種處在考驗死循環(huán)下的典型狀態(tài),拋開對男女評價標準不平的觀念殘留,這依然可以反映作家的認知方式,即:有考驗,結(jié)果就極少會好。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