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強
尋訪北魏東巡御射碑
張永強
尋覓書法遺存是一種快樂
一
2008年春節(jié)前,我偶然從北京勵駿酒店里舉行的一次藝術品拍賣會上,以八千余元的價格購買到一張民國時期的拓片——皇帝東巡碑。
此碑立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太延三年(437),是北魏早期一通重要的碑刻,以其蘊含的豐富歷史、文獻和藝術價值,堪稱“北魏第一名碑”。此碑自擘劃到刻制完成,歷時三載,樹立不久后即載入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滱水》,事實上這也是目前對東巡碑最為詳細的記述:
徐水三源奇發(fā),齊瀉一澗,東流北轉,徑東山下。水西有御射碑。徐水又北流,西屈徑南巖下。水陰又有一碑。徐水又隨山南轉,徑東巖下,水際又有一碑。凡此三銘,皆翼對層巒,巖障深高,壁立霞峙。石文云:皇帝以太延元年十二月,車駕東巡,徑五回之險邃,覽崇岸之竦峙,乃停駕路側,援弓而射之,飛矢逾于巖山,刊石用贊元功。夾碑并有層臺二所,即御射處也。碑陰皆列樹碑官名。(無名氏撰、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水經(jīng)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82—1084頁)
酈道元(466或472—527),字善長,范陽郡(今河北高碑店市境內)人,北魏杰出的地理學家、文學家?!段簳肪戆耸庞袀?。御射之處距離酈道元的家鄉(xiāng)不過數(shù)十里,景明中,他又曾任冀州鎮(zhèn)東府長史。有理由相信《滱水注》中引述的東巡碑碑文,是酈道元親自摘錄于碑石之上的。
延至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成書于太平興國年間),其引文多于酈注,并提到了樂良公造立碑亭及書者安喜賈聰(見宋樂史著《太平寰宇記》卷六十六河北道十五瀛州莫州滿城縣,臺灣文海出版社影印,1962年,第517頁)。此后一千五百余年,東巡碑一直湮沒無聞,非獨歐陽修、趙明誠未曾得見,即使翁方綱、黃易、王昶這些乾嘉時期的著名金石學家,也無緣觀摩東巡碑的碑石拓本。
得到東巡碑拓片之后,對于此碑書法及相關史跡,我逐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從2010年開始,我先后多次前往山西靈丘縣覺山寺和河北易縣狼牙山鎮(zhèn)(即原管頭鎮(zhèn)),實地考察了北魏皇帝南巡碑和東巡碑遺址,測量了南巡碑、東巡碑殘存碑石和出土地周邊地理環(huán)境??疾爝^程中,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攜帶在身邊,時時對照,沿途風餐露宿,備歷艱辛,最終在熱心村民的幫助下,順利找到了《水經(jīng)注》所載東巡三碑的殘石下落,并親手制作了東巡碑殘石拓片,掌握了大量第一手采訪資料。
如果不是身臨其境,我不敢相信,酈道元的記載會是如此的準確。他在《水經(jīng)注》中繪聲繪色的山水描寫,對碑刻和遺跡發(fā)古之幽思的記述,讓我在披覽篇什時忘記都市的繁華,一心向往那山野之間的情懷。近年來,我對于古代碑刻尋訪的心得,特別是對北魏太武帝東巡碑、文成帝南巡碑的考察,就是以《水經(jīng)注》為最好的導游手冊。至于書法界的各種說法,無論是來自于理論精英還是創(chuàng)作天才,都是切不可聽的。
新發(fā)現(xiàn)東巡碑(第二碑)殘石拓片
新發(fā)現(xiàn)東巡碑(第二碑)碑陰殘石拓片之一
新發(fā)現(xiàn)東巡碑(第二碑)碑陰殘石拓片之二
二
關于東巡碑再次出土的準確時間、具體地點及最初的發(fā)現(xiàn)者,需要從民國以來的刊物中去尋找線索。還好,在首都圖書館很快查閱到20世紀20年代的《藝林月刊》《藝林旬刊》,里面有周肇祥關于東巡碑的題跋,以及售賣碑帖拓片的廣告。廣告上說:“后魏太武帝東巡御射第二碑拓本。河北某縣山中出土,允稱瑰寶,藏者不輕示人。此次裹糧設法拓得二十本,同人分配尚余數(shù)份,寄存本刊發(fā)行。所代售每份實價洋三元,外埠加郵寄掛號等費一角八分,附有排印周養(yǎng)庵先生跋尾以供參考?!弊x罷周肇祥的題跋和廣告,上述問題都得到了解答??梢源_認周肇祥就是東巡碑的發(fā)現(xiàn)者。
周肇祥(1880—1954),字嵩靈,號養(yǎng)庵,又號無畏,浙江紹興人。清末舉人,肄業(yè)于京師大學堂。民國成立,一度任湖南省長,旋辭歸北京,任清史館提調、北京古物陳列所所長。周肇祥嘗與老友傅增湘、徐鴻寶、江庸、邢端、周學淵諸先生結為游侶,聯(lián)袂出游,游必有紀、有詩。由中國畫研究會編輯出版《藝林月刊·游山專號》,共出十冊,分百花山、盤山、勞山、房山、淶易、靈巖、黃山、云蒙山、五臺山、嵩山諸卷,實際帶有旅游和文物普查的性質。先生別刻一印“游山考古,晚年之樂”。(見史樹青《琉璃廠雜記序》《影印藝林旬刊、月刊序》,載《書畫鑒真》,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一版,第399—400頁,第394—397頁。)
周肇祥反對馬衡倡導的故宮文物南遷,不過這并不妨礙此人是東巡碑的發(fā)現(xiàn)者。他在1935年第十二期(總第七十二期)《藝林月刊》及1936年《藝林月刊·游山專號》第八卷“易水重游”中都對東巡碑寫了題跋,并刊發(fā)了拓片圖版。1936年《藝林月刊》跋語如下:
代起朔方,習于馳逐。閑嘗讀《魏書》,諸帝屢有巡幸之紀,或躬率將帥以討寇盜,或省方問俗,存恤孤寡,或臨邊搜狩,以講武事,且有筑壇紀行,勒石垂后之舉,何竟絕無所傳?每為興嘆。今得此碑,就存字及可辨者,細為審視……由斯以觀,御射始于太武,不始于文成,此碑立于三年丁丑,而和平三年為壬寅,太延三年乃丁丑,足以證明此為太武御射第二碑。《太武本紀》:“太延元年十月甲辰,行幸定州,次于新城宮。十一月乙丑行幸冀州,校獵于廣川?!倍鵁o御射之文,據(jù)碑可以補闕。而碑之立于三年者,是年二月,行幸幽州,還幸上谷,遂至代。上谷今易縣地,車駕重過,刺史新蒞,述事頌功,故有是刻?!端?jīng)注》所云三石,一立于太延元年,一立于三年,尚有一碑當紀文成之射。此碑于易之西南八十里南管頭村貓兒嶺下出土,為徐水之所經(jīng)。邑之人士,倘依方位詳加搜訪,兩碑或可續(xù)出,余日望之矣。碑中所舉諸官,名而不姓,遠法漢制,近仿曹魏上尊號碑,惜多漶滅。……至于碑文簡古,篆額方勁,書法雄強,似隸非隸,可以上進爨寶子,而下開嵩靈廟,在魏刻中尤推杰作矣。乙亥秋日紹興周肇祥鹿巖精舍書。
按,乙亥為1935年。徐水即今之漕河。
周肇祥的跋語可謂贍博詳密,其最大的價值就是明確了東巡碑的發(fā)現(xiàn)時間是1934年之前,地點在易縣貓兒嶺。1936年《藝林月刊·游山專號》所刊周肇祥《易水重游記》一文中,還明確提到了他遣拓工冀國瑞往貓兒嶺拓皇帝東巡碑的經(jīng)過。此文為日記體,記載見聞頗詳。摘錄如下:
甲戌(按:即1934年)秋九月,嘗為淶易之游,以藏園(按:即傅增湘)新瘥,只瞻謁四陵而歸,郎山、雷溪、云蒙諸勝,皆未及游。去夏,南游黃山天目、錢唐。入秋,時局不寧,蟄居未敢出。今喘息少定,時不可失,因與藏園作重游易水之計?!c月初五日,即新歷五月二十五日,卯刻,自正陽門西站出發(fā)。藏園之四侄毅如隨行,各攜一仆,余則以園頭胡士林從,其于攀援搜訪,可資為助也。……
初八日(按:即1935年5月28日),隰山人來訪,贈白蠟樹一株,預乞南天門寫影,歸當曬寄。遣冀國瑞就近往貓兒嶺,拓元魏太武帝東巡御射第二碑,近年出土,余所考訂也。詳見另跋。(下略)”
從流傳下來的冀國瑞所拓東巡碑拓片來看,他的拓碑技藝的確技高一籌,碑石的字口以及殘泐、紋理,基本上都表現(xiàn)無遺。
周肇祥考定東巡碑之后,羅振玉于1936年即從碑估穆姓處得到拓本,并作題跋和錄文。題跋載羅氏《后丁戊稿》(按丁戊即1937年),錄文載《石交錄》卷三。羅雪堂的考證史事與周氏略同,認為此碑“書跡古樸,上距晉末僅二十余年,故頗近分隸,傳世元魏碑莫先于此”。讓羅氏念念不忘的,是東巡碑的碑陰始終未見。(見羅振玉《貞松老人遺稿》甲集,1941年刊)
三
按照周肇祥的說法,東巡碑最早的發(fā)現(xiàn)地是在狼牙山的貓兒巖。得到東巡碑拓片后不久,晚秋時節(jié),我從北京六里橋長途汽車站,花26元買上一張直達易縣的汽車票。經(jīng)過涿州,黃昏時分到達了易縣縣城。在汽車站旁的一家小旅館將就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搭上一輛開往鄉(xiāng)下的破舊面包車,與車里擠滿的走親戚的村民們一起,又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山路顛簸,我終于到達了貓兒巖所在的南管頭鎮(zhèn)。此地山清水秀,距狼牙山五壯士跳崖的蓮花峰僅數(shù)里之遙。走進一處村子,打聽關于東巡碑的事,幾個熱心的村民撂下手邊編織著的柳條筐,站起來帶我沿河走了半個小時,來到周肇祥所提到的貓兒巖,這里現(xiàn)在是一處只有三四戶人家的小小村落。村民們又帶我來到一處名叫“東坡”的河灣,據(jù)說這里也出土過一個什么碑石。清澈、冰涼的漕河水淙淙流淌過山間,滿眼是一樹樹熟透了的柿子,無人采摘,任其腐爛墜落。此行我沒有找到東巡碑殘石的下落,只能悵然而返。
2012年清明節(jié),北京的杏花初綻,冒著料峭的春寒,我再次踏上了尋訪東巡碑的旅途。
根據(jù)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的前輩林鵬先生的說法,貓兒巖東巡碑(第三碑)下端殘石在河北易縣管頭鎮(zhèn)(今狼牙山鎮(zhèn))內的一處廢棄水井邊被挖出。挖出碑石的村民名叫張二虎,據(jù)他對筆者的描述,水井周圍已被淤泥壅塞,下掘三米多,才找到碑石殘塊。這次,在南管頭村,我找到了張二虎。很快,他帶我來到了一處農(nóng)舍,在院子里看到了東巡碑下半截殘石。
北魏太武帝東巡碑 舊拓 破禪室藏
強耐住心里的激動,我仔細觀察了這塊殘原石,并用帶來的舊拓整張照片進行了對比。非常遺憾的是,保留下的東巡碑是沿著中下部斜斜的一條裂縫而斷開的,也就是最模糊不清的那一部分。經(jīng)測量,殘石高119厘米、寬100厘米,其中下端榫卯高19厘米、寬20厘米、厚22厘米。與傳世的漢代碑刻相比,這個尺寸是大致相當?shù)?。?jù)村民說,東巡碑的碑額殘石仍遺存在該鎮(zhèn),被某處建筑覆蓋在了地基之下。但是時隔多年,碑額和上半截殘石一直沒有再找到。
張二虎是個熱情的村民。很顯然,我對東巡碑的極度熱情和對他家鄉(xiāng)歷史的熟悉感染了他。他再次帶我考察了貓兒巖,并把一處他認為是東巡碑的發(fā)現(xiàn)地點指給我看。那里緊鄰南、北畫貓村河道之東,名叫“亂河營”,山勢險峻,人跡罕至。對岸河道平緩,就是御射碑的出土地點。
但是,酈道元所說的這一帶的“御射三碑”到底在哪里呢?踏著尚未消融的殘雪,我沿貓兒巖溯游而上,拐過東坡,來到西北方向9公里之外的口頭村。村子位于山巒與河道沖積的一片開闊地上,自貓兒巖沿途而來,峰回路轉,眼前有豁然開朗的感覺。村南山巖聳立,山間水流淙潺,至4月間山澗宿冰未消,北魏時的飛狐古道斷續(xù)猶存——這里也符合酈道元所云“翼對層巒,巖障深高,壁立霞峙”的環(huán)境,故口頭村是御射第一碑、第二碑的所在地,是大有可能的。
在口頭村村口,我偶遇了一位名叫趙振民的老鄉(xiāng)。這回算是找對了人?!拔抑罇|巡碑的事,還知道在哪里挖出來的?!壁w振民說。十幾分鐘后,年近七十的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帶著我,很快來到了我向他描述的《水經(jīng)注》所說的“三源齊發(fā)”的地點。
1935、1936年《藝林月刊》周肇祥跋東巡碑及發(fā)表的拓片
趙振民在口頭村,是有名望的知識分子。他不僅當過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還愛好書法,擅寫隸書,他家大門的春聯(lián)、屋里墻上貼滿的都是他的作品。趙振民還是一位有心人,據(jù)他的敘述,20世紀80年代后期,該村村民趙振生在古徐水(今漕河)南岸“東坡”采石建柿子房時,發(fā)現(xiàn)了一堆帶字的殘塊,由于大小不一,沒什么用處,趙振民就把殘石運到家中,蓋了羊圈。據(jù)說這堆石頭有八百多斤重。此后,趙振民又在村東漕河公路橋頭北岸沙地雜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方形的殘石。
午后,趙振民又帶我去了兩處發(fā)現(xiàn)殘石的地點。我們用樹枝挖開河沙和散落的樹葉,很快顯露出有明顯雕刻痕跡的石頭。河灘上的殘石已磨損嚴重,榫卯凹槽尚明顯。經(jīng)測量,長166厘米、寬90厘米、高45厘米,底部平坦,有走獸浮雕的痕跡,刀法粗獷凝練。上端為一方槽,長58厘米、寬26厘米、深19厘米。依此方槽的尺寸,正好可以將貓兒巖發(fā)現(xiàn)的東巡碑殘石豎置其中??梢钥隙?,這就是太武帝東巡御射三碑其中一碑的碑座。
我對趙振民發(fā)現(xiàn)的殘石進行了簡單綴合,為碑陽五行,碑陰二行,計存二十九字。碑陽:1.余□□□□命;2.前軍將軍浮陽;3.羅豐射聲校尉□;4.天下□□也射之;5.外始□□□。碑陰:1.□孤;2.男步大汗叱奴孤。
不過,趙振民說他并不是最早發(fā)現(xiàn)東巡碑殘石的人。他又提到了一個名叫李書田的村民。李書田曾在部隊里當過文書,運動中精神受了刺激,被遣返回鄉(xiāng),一個人住在村子對岸的山洞里。他曾經(jīng)找到了其他幾塊帶字的石碑殘塊?!昂芸上?,三年前他在洞里生火取暖,不幸被燒死了?!壁w振民說。
趙振民還把李書田生前用毛筆摹寫的一張殘石摹本送給了我。計存四行二十字,可辨識者錄文如下:1.觀省同伐宣祠;2.大饗冗從官;3.于□祭崖之東;4.勞乏□。
我立刻意識到,此舊摹本所錄,可能是某次御射立碑或碑陰的殘文?!段簳分杏卸啻侮P于大饗的記載,一般都是在北魏早期諸帝的巡行征伐之中。據(jù)《魏書·世祖紀上》,太武帝拓跋燾多次舉行了大饗活動。太延五年春正月庚寅,“行幸定州。秋七月己巳,車駕至上郡屬國城,大饗群臣,講武馬射”。原石佚失,摹本彌珍。
《藝林月刊》1935年
四
由于北魏皇帝東巡碑樹立以后,立于荒野,歲久碑石殘泐,拓片模糊,錄文便成了問題。最早對此碑進行錄文的當屬羅振玉、壽鵬飛、傅振倫、羅新等,皆有錄文。然諸家所錄,各有異同?;氐奖本┖螅腋鶕?jù)寒齋所藏周肇祥等鑒藏之舊拓本,參照北京圖書館善本部金石組藏丁丑(1937年)人日(正月初七)周進為柯燕舲題跋本,及2009年新發(fā)現(xiàn)東巡碑殘石拓片,補以史傳,錄文、句讀如下。所補諸字外加□,通假字外加括號以示區(qū)別。
與村民們在一起
皇帝東巡之碑(篆額二行)
1.□惟太□延□元□年□十□月□甲□辰,□車□駕□東□巡,……
2.澤,歷定、冀二州,□□□□□□□□
□□□□□□□□□□□,□禱□祀
3.峘(恒)山,北行而歸。十有二月□□,□逕五逥之嶮途,覽崇□岸之□竦峙,乃停
4.駕路隅,援弓而射之。矢踰於巖□山三百余□步。於是復命左右將士善
5.射者射之。若武衛(wèi)將軍、昌黎公□丘□眷,前軍將軍、浮陽侯阿齊,中堅將
6.軍、藍田侯代田,積射將軍、曲陽侯羅豊,射聲校尉、安武子韓元興,次
7.飛督、安憙子李蓋等數(shù)百人,皆天下□善□射也,射之莫有過崖者?;蛑?/p>
8.峰旁,或及巖側。於是群臣內外始知上御射之遠,□乀代絶無也。咸嗟
9.(歎)聖藝之神明,雖古有窮蓬蒙之善,方之於今,□□□□□□□□
10.遇。鎮(zhèn)東將軍、定州刺史、樂良(浪)公乞立石□射□所□□□□□□立銘,以
11.廣德美,(垂)之來世。三年丁丑功訖。會樂良(浪)公去官,後刺史、征東將軍、
12.張掖公寶周初臨,續(xù)讚其事。遂刊書□命,乃作頌曰:
13.思皇神武,應期挺生。含(弘)寬大,下濟光明。無仁不苞,無□不□。肅肅
14.四海,遠至邇平。蕩蕩聖哉!民□能□。山□□□,□天下咸寧!
15.……□中□山□安□憙□賈□聰□書。
按《魏書·世祖太武帝紀》云:“太延元年冬十月甲辰,行幸定州,次于新城宮。十有一月……己巳,校獵于廣川。丙子,行幸鄴……?!眲t徐水御射之事應在此次東巡“恒山北行而歸”之際。
東巡碑提到了北魏太武帝時期的另一個重要政治事件:禱祀北岳恒山。《魏書》所載,太武帝于太延元年(435)十二月、太平真君四年(461)兩次祭祀北岳,“詔有司刊石勒銘”。
碑文云:“……澤、歷定、冀二州”,又云:“禱祀恒山,北行而歸?!卑础段簳ぬ浔炯o》:“太延元年十月甲辰,行幸冀州。己巳,校獵于廣川;丙子,行幸鄴。十有二月癸卯,遣使者以太牢祀北岳。二年春正月甲寅,車駕還宮?!毕づc碑合。此“澤”或指當時橫亙于定(州治今河北定縣)、冀(州治今河北冀縣)二州之間的天井澤(今河北深澤縣境內),又知御射之事與太武帝遣使禱祀北岳同在太延元年十二月。碑中所指北岳恒山,并非山西渾源境內的北岳恒山,乃今河北定縣西北三十公里外的大茂山,而北岳廟則在定縣南二十多公里外今曲陽縣城之內。廟內尚存唐宋元明至清初以來歷代帝王封禪禱祀北岳的碑刻數(shù)十通,以及北魏、北齊碑刻,其中尤以著名學者顧炎武于清康熙元年(1662)所撰《北岳辨》一碑考證最為精詳。
《魏書·禮志》載:“太延元年,詔立廟恒岳、華岳、嵩岳,并樹碑頌德。”今嵩岳之《嵩高靈廟之碑》原石尚存,《大代華岳廟碑》存舊拓孤本(民國影印本),二者碑文除將“嵩岳”、“華岳”替換外,碑文大致相同。而同時所立之恒岳碑,雖然尚未發(fā)現(xiàn),以此推之,碑文也應相近。
因口頭村東巡碑殘石的出土,我們才知道同樣內容的東巡碑石碑,在同一地點也同時刻制了兩次以上,或者是刻了三次。這種現(xiàn)象十分少見,但至少在北魏太武帝時期,即有先例可循。可能當時射箭地點不止一處,也并非只射了一次,而主事者在射箭之處皆立碑勒銘,碑文也大致相同。
碑文中涉及的參與御射和立碑的人物,分別是武衛(wèi)將軍、昌黎公丘眷(見《魏書》卷四世祖紀上神·三年十一月條),前將軍浮陽侯阿齊(《魏書》卷四世祖紀上延和元年七月條),中堅將軍、藍田侯代田(《魏書》卷三〇豆代田傳),積射將軍、曲陽侯羅豐,射聲校尉、安武子韓元興(《魏書》卷五一韓茂傳附),次飛督、安憙子李蓋(《魏書》卷八三外戚上李惠傳附),以及最初乞立碑石的鎮(zhèn)東將軍、定州刺史、樂良(浪)公,繼成者州刺史、征東將軍、張掖公寶周(見《魏書》卷四世祖紀上附,即北涼皇子禿發(fā)保周),凡此諸人,多見于史傳,羅振玉、周肇祥、羅新等人皆有考證。其中未考出者為“鎮(zhèn)東將軍、定州刺史、樂良公”,以及“積射將軍、曲陽侯羅豐”。魏初封爵,皆以郡望,示以榮寵。按樂浪郡為漢武帝于前108年始設遼東四郡之一,轄今遼東半島和朝鮮半島北部,西晉時一度被高句麗吞并。北魏正光年間(525)僑置樂浪郡于遼東大齡河畔(今遼寧義縣),屬營州。故此佚名之“樂良公”,當為“樂浪公”,如昌黎公丘眷者,悉代北舊人。而“曲陽侯羅豐”則是定州本地豪酋無疑。
關于東巡碑碑額,柯昌泗最早做出判斷,云:“碑額作‘皇帝東巡之碑’大篆陽識六字。額之兩側,隱起為武士執(zhí)刀畫象,雕鏤尤工?!?葉昌熾、柯昌泗《語石·語石異同評》,第16頁,中華書局1994年4月一版)今按東巡碑拓本,篆額二行,行三字,陽刻六字,有界欄。篆法特點為起筆方折,收筆盤屈尖銳,更具裝飾性。這種篆額,不同于漢魏以來的繆篆碑額,與北魏時期其他碑版的篆額篆法相似,而時代最早,是后來者的濫觴。這種方起尖收的篆法,可能是受到曹魏正始石經(jīng)三體(古文、小篆、隸書)中的古文經(jīng)碑書法的影響。而東巡碑篆額兩側站立的人物形象,很可能是神話中的“羽人”,而非柯昌泗所說的執(zhí)刀武士畫像。羽人在東漢以來的畫像石中較多出現(xiàn),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后道教稱道士為“羽士”,將成仙稱羽化登仙。羽人亦可視為長生的象征。魏太武帝拓跋燾崇信道教,曾多次筑壇,親受符箓,服食金丹,推崇道士寇謙之,而宰相崔浩也是虔誠的道教徒。此次東巡盛典,寇謙之、崔浩等重臣必然隨駕,同臨射所。按《魏書·釋老志》,寇謙之為上谷昌平(今河北省懷來縣)人,其地毗接易州,上行下效,河北定、易諸州崇道者必眾。東巡碑刻立(太延三年,437)三年之后,太武帝即改年號“太平真君”,更反映了他對道教的狂熱信仰。繼立碑石之定州刺史禿發(fā)保周,以歸附新人,仰承皇帝喜好,別出心裁地以對向立侍之羽人圖案來裝飾碑額,不僅空前,亦稱絕后,也反映了少數(shù)民族政權不受傳統(tǒng)羈絆的創(chuàng)造精神。
碑石的雕刻者,很有可能是定州石工,在定州(今河北省定縣)刻成碑石后,運至射所。漢魏迄北朝時期,定州曲陽一帶的采石、刻石工藝即稱著名,到今天仍十分興旺。[清光緒三十年《重修曲陽縣志》:“黃山(按:在今曲陽縣城南五公里處)自古出白石,可為碑志諸物,故環(huán)山諸村多石工?!保荨稌煾K卤罚ㄌ褪?,488)碑陰末行有“定州鉅鹿蘇□刊文”題記,雖遠在關中,物勒工名,定州石工的大名亦赫然在列。關于東巡碑的千年秘密,就這樣被漸漸揭開了??陬^村殘碑及碑座發(fā)現(xiàn)的重要意義有三:一是首次確定了酈道元《水經(jīng)注·滱水》中所敘述的徐水御射三碑的具體坐標,即:“徐水東徑山下,西有御射碑(按:即口頭村東漕河北碑座所在地,是為御射第一碑)。又北流,西南山下水陰,又有一碑(按:即趙振民等村民找到的殘碑及“碑座”或建筑構件的河灘,是為御射第二碑)。又隨山南轉,徑東巖下,水際又有一碑(按:即周肇祥訪得之碑,在今貓兒巖村東北河岸對面臺地,是為御射第三碑)?!倍谴_定了東巡碑碑文,是同一碑文而多次書寫、刻立。由新發(fā)現(xiàn)殘碑綴合情況可知,口頭村“御射第二碑”碑文與貓兒巖“御射第三碑”碑文大致相同,皆十五行,區(qū)別在于前者每行二十五字,后者每行二十六字。由此可以推定僅存碑座、尚未發(fā)現(xiàn)碑文的“御射第一碑”碑文,很有可能也是相同的。三是首次發(fā)現(xiàn)了東巡碑的碑陰文字。雖然只有區(qū)區(qū)八個字,卻印證了酈道元《水經(jīng)注·滱水》“碑陰皆列樹碑官名”記述的準確性。
五
北魏皇帝東巡碑的書法,如其樸實的碑文,沿襲了魏晉時期的書風,保留了較多的隸書意蘊,與文成帝南巡碑一樣,可以看作是北魏早期書法的代表。
作為見諸《水經(jīng)注》《太平廣記》等史籍的著名碑刻,北魏太武帝東巡碑可以與同在太行山脈、從易州前往平城要隘的文成帝南巡碑等互相印證。在對東巡碑的尋訪過程中,我深深感受到了村民的淳樸和熱情,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的尋訪之路是不可能這么順利的。在山野之間訪碑、拓碑的時候,我一次次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感動。從東巡碑開始,我對我國古代碑刻集中的地點,如山東、河南、山西、陜西、四川、云南、江浙、遼寧等地,都進行了有計劃的現(xiàn)場考察,并收集了相關碑拓和地方志,從史學和書法的角度進行了簡要的考證。希望能夠通過這般新的寰宇訪碑錄,也能對中國書法進行一點點新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