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立
小時候從沒想過住的問題,跟老媽一起睡到十歲,有一天她說孩子要有自己的房間,否則學不會怎么安排人生。就這樣,她把原本出租的一間房整理作為我的房間,那是我的第一個“家”。
一張床、一張書桌,還有一窩小雞。那時我媽除了上班,還養(yǎng)雞以貼補家用。孵小雞需要溫暖的空間,便擺在我屋內(nèi)的角落,一盞燈泡拉到木盒上方,幾十枚雞蛋在燈光下慢慢孕育出驚人的變化。放學后我花很多時間坐在木盒旁,等著生命的誕生,但第一個蛋殼破裂時我卻睡得不醒人事,是老媽叫醒我??粗恢恢稽S澄澄的小雞掙脫出來,我一一捧起它們,從此有好長一段日子不再吃雞。
幾天后,我叫他林伯伯的男人開著小貨車帶走所有小雞,他見我快掉眼淚的樣子,留下一只給我,所以我的第一個伴侶是那只叫“小雞”的雞,可惜生命必會成長,在房間到處留下雞屎,才被老媽強迫送到后院。
有了自己的房間與小雞的陪伴是否讓我長大了?難以回答的問題,不過我得隨時清理房間,不讓老媽發(fā)現(xiàn)任何雞屎,因為我總在她出去時,把已然是大雞的“小雞”抱進屋。
“小雞”哪天消失的,我記不清,只知道回到家找不到它,哭了好久。老媽對我姐說,你弟總要長大。
升入高中,進入嚴重的叛逆期,校長家的母狗生下一窩小狗,其中一只不知怎的溜出圍墻,我將它塞進書包帶回家,這似乎是某種向校長權威挑戰(zhàn)的幼稚情緒。晚上我將剩飯剩菜拌了給小狗吃,它聞也不聞,我媽一巴掌扇在我后腦勺:“它才生下來幾天,要喝奶?!?/p>
從此買鮮奶、喂奶,是我的工作,小狗成為我生活的重心,它的窩在我床邊,每天早上舔醒我去上學的是它,每天傍晚
守在門后等我回家的是它。它的名字就叫“小狗”。幾十年后回想“小狗”,它抬起頭看我,小尾巴搖個不停的模樣仍那么深刻。
我從高二起送報紙,每天早上五點推著腳踏車出門,得在七點以前把報紙送完。對于十七歲的男孩而言,天沒亮,眼睛睜不開,腦子仍停留在夢中,沒注意小狗趁我開門時鉆了出去,在我車后奔了十多米,不幸被車撞死。
死亡第一次闖進我的人生,站在公交車站等車,覺得整個世界離我很遠,我被一個透明的氣泡包住,其他人在外面,我孤獨地在里面。
大學畢業(yè)后服兵役,新竹關東橋的新兵訓練中心,我負責督導營部的伙食,包括由老士官養(yǎng)的三十多只軍豬。他來自山東,剃三分頭,銀白的短發(fā)、胡碴子、長筒雨鞋,不識字,成天笑瞇瞇地向我得意地展示他養(yǎng)的豬。
七月吧,老士官照例到營部找我?guī)退麑懶?,那時兩岸尚未通郵,我?guī)退麑懠視?,帶回臺北,先寄到香港朋友處,再轉(zhuǎn)寄到山東。好波折的一封家書。他說一只生下來快一個月的小豬恐怕養(yǎng)不活,因為一生下來就體弱,每回吃奶,被其他兄弟姐妹擠到一邊,怎么辦?
那只小豬跟我住了一個多星期,我用改良的奶瓶喂它奶,向士兵尋求養(yǎng)過豬的或獸醫(yī)的專才,它逐漸長肉,逐漸脫離憂郁期。豬不像想象中那么臟,每天傍晚把它洗個干凈,睡在我床下。清早軍營里的起床號還沒吹響,它已經(jīng)用長嘴拱我的臉。下午在書桌處理公文時,它躺在我腳旁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忽然我的心情變得很平靜,像小時候家附近的小溪,人躺在水面,穿過樹葉間隙的陽光灑在我臉上,隨溪水帶我到任何地方。
老士官牽它回豬圈時,它——對,它的名字叫“小豬”——興奮地踩著腳底四只高跟鞋,輕盈地走出了我的房間,忘記說再見。
之后每星期我必然會去看它幾次,見它逐漸長大,幸好在它還沒長完全時我退伍了,否則我可能又有好長一段日子不吃豬肉。
二十九歲那年,面對懷里皮膚皺成一團的嬰兒,我知道另一段陪伴開始了,而且會持續(xù)很久很久。生命是在眾多生命的陪伴下成長,也因此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