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中 宇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
《詩三百》編訂“訟案”與趨勢
張中宇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摘要:依照司馬遷描述,孔子搜集、整理和重新編定《詩三百》,形成了文獻意義上的“善本”,同時也是按照新標準(“取可施于禮義”)輯定的“精選本”。后人依據(jù)不同史料進行不同解讀,分歧主要集中在孔子搜集整理和依據(jù)的原始文獻到底有多少篇,孔子是對已完全成型的積累文獻進行“校勘”還是“重新編定”及“重編”幅度、是否發(fā)生文本性質(zhì)的“質(zhì)變”。近年發(fā)表關于孔子“刪詩”的論文,超過70%支持“刪詩”說,不斷有新材料或新論證支持該說。司馬遷“刪詩”說不但有調(diào)查與史料的依據(jù),其描述潛隱著一個關鍵史實:從孔子逾戰(zhàn)國至漢武帝時期——距離真相最近的400余年間,包括戰(zhàn)國墨、道、法諸家,當時社會均對儒家編定《詩三百》并無異議。這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原本必須充分尊重。
關鍵詞:《詩三百》;新材料;趨勢
《詩三百》選詩從周初至春秋中葉500余年,其間顯然經(jīng)歷了詩篇及相關文獻長期積累的復雜過程。同時由于《詩三百》從編定以迄于今超過2500年,年代久遠,相關資料有限且多有抵牾,亦因此,關于《詩三百》的編訂產(chǎn)生了許多爭論,形成著名“訟案”?;仡欉@個“訟案”的形成及其演進歷程,尤其是以21世紀的視角和思維來重新審視這一“訟案”,一方面可以總結(jié)既往,另一方面,亦或許可有新的發(fā)現(xiàn)。
一、孔子“刪詩”說
西漢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最早提出“孔子刪詩”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盵1] 《孔子世家》 1733司馬遷認為孔子做了兩項與《詩三百》編訂相關的工作。第一項是文獻的校訂和整理。即在3000余篇詩中,去除重復,校訂錯訛,編成了一個文獻意義上的“善本”。第二項是按照明確的標準選擇篇目,這個標準是“可施于禮義”,合乎這個標準則“取”。即《詩三百》是以儒家理想作為編輯標準的新的“精選本”,與孔子所依據(jù)的此前的各種文本,具有根本的不同。概言之,孔子做的工作一是“去”(校訂、整理),二是“取”(選編),司馬遷顯然認定《詩三百》為孔子依據(jù)流傳的大量文獻重新“編定”,而非僅進行文獻整理。所以孔子“刪詩”,盡管后來學者各有側(cè)重,本質(zhì)上卻是“編詩”之說。東漢班固、王充,唐代陸德明,宋代歐陽修、程顥、王應麟,元代馬端臨,明代顧炎武等,均沿襲司馬遷說。這里需要注意,司馬遷、班固、王充等,都是時間距離孔子最近的漢代著名史學家或思想家,他們可以依據(jù)更多、更可靠的調(diào)查和證據(jù),來做出史學或詩學的理性判斷。
二、對孔子“刪詩”說的否定
曹建國認為東漢鄭眾對刪詩說似有質(zhì)疑,但“語焉不詳,且態(tài)度也不甚堅決,故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2]91-97。學術界一般認為唐代孔穎達主持編撰的《五經(jīng)正義》,最早對司馬遷“刪詩說”表示懷疑,認為先秦典籍中所引《詩三百》以外“逸詩”數(shù)量相當有限,由此推測當時不可能存有3000余篇詩供孔子刪選。(但韓宏韜認為孔穎達為孔門之后,很難提出否定孔子刪詩的命題,孔穎達只是主持《五經(jīng)正義》的編撰,《毛詩正義》具體修撰工作主要由齊威負責,齊威最有可能提出“刪詩說”的反命題[3]166-183)南宋鄭樵、朱熹也不相信“孔子刪詩”。但這些“有限的懷疑”,并沒有動搖時間更早的司馬遷以來的基本判斷。轉(zhuǎn)折點在清代,如朱彝尊、趙翼、崔述、魏源、方玉潤等均否定孔子“刪詩”說。由于否定者眾,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論題的方向,也相當程度影響到現(xiàn)當代學者。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指出,“弦歌詩章可能是事實,刪詩的話是不可信的。《詩經(jīng)》最后編定成書,大約在公元前六世紀中葉,不會在孔子出生以后??鬃硬恢挂淮握f過‘詩三百’的話,可見他看到的是和現(xiàn)存《詩經(jīng)》篇目大體相同的本子。而更重要的反證是公元前五四四年,吳公子季札在魯國觀樂,魯國樂工為他所奏的各國風詩的次序與今本《詩經(jīng)》基本相同。其時孔子剛剛八歲,顯然是不可能刪訂《詩經(jīng)》的?!盵4]27游國恩本文學史“孔子不止一次說過‘詩三百’的話,可見他看到的是和現(xiàn)存《詩經(jīng)》篇目大體相同的本子”,是一個十分奇怪的邏輯。這個說法更早出自朱彝尊:“又子所雅言,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必定屬刪后之言?!盵5]125“未必”本是清人置疑,到了游國恩似乎因有所據(jù),進一步變成理直氣壯的認定。類似情形另舉一例,唐代孔穎達本來也是對是否有三千篇詩有所置疑,到了清儒,同樣進一步變成不容置疑的認定。其實只要檢索相關文獻就可發(fā)現(xiàn),在孔子之前沒有任何人說過“詩三百”,孔子第一個說“詩三百”且不止一次,這本來足證在孔子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三百篇的本子,否則必定有人先于孔子說“詩三百”。[6]29-36這本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但為了闡釋反刪詩說觀點,卻被肆意扭曲。類似的中國式治學方式也許需要反思。
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同樣指出,“早在孔子的時代,已有與今本《詩經(jīng)》相近的‘詩三百篇’的存在??鬃訉Α姟鬟^‘正樂’的工作,甚至也可能對‘詩’的內(nèi)容和文字有些加工整理。但說《詩經(jīng)》由他刪選而成,則是不可信的?!盵7]51-52反對刪詩說者幾乎必引《左傳》記載的“季札觀周樂”,似乎這條事實,勝于雄辯。目前中國大陸使用較多的游國恩本和袁行霈本中國文學史對孔子刪詩說的否定,強化了清代以來形成的輿論優(yōu)勢。臺靜農(nóng)抗戰(zhàn)勝利后即赴臺,先任臺灣編譯館編纂,后執(zhí)教臺灣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他的“中國文學史稿”2004年由臺灣大學出版中心以《中國文學史》書名印行,引起海內(nèi)外普遍關注,2012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大陸出版,其中對孔子刪詩說也持否定態(tài)度。[8]19-20現(xiàn)代學者梁啟超、胡適、顧頡剛、錢玄同、范文瀾、錢穆、余冠英、陸侃如、馮沅君等,均不贊成“孔子刪詩”說。按照邵炳軍先生主編的《〈詩經(jīng)〉文獻研讀》對這一問題的描述,余冠英、高亨、許廷桂、劉操南、趙逵夫、金榮權、夏傳才先生等,也認為在孔子之前,《詩三百》已經(jīng)基本上編成與今本《詩經(jīng)》大致相近的傳本?!丁丛娊?jīng)〉文獻研讀》共臚列10家,其中7家(占70%比例)不贊成孔子刪詩說。[9]36-40( 不過劉操南雖然認為在孔子之前有數(shù)量大致相同的傳本,他卻指出,“無妨孔子有刪詩之事也”,“不足以亂孔子刪詩之說”,“惟孔子‘論次詩書’,對藏本質(zhì)量必然大有提高”。[10]41-48這表明劉操南更傾向于贊成孔子刪詩說。)余冠英指出,“季札觀樂的事在公元前544年,正當孔子的幼年。文學史家假定在那時候已經(jīng)有了和今本大致相同的《詩經(jīng)》通行本,是可信的。”[11]1夏傳才先生總結(jié)性列舉了孔子不可能刪詩的5條理由:依古籍引詩不可能有三千余篇;《詩經(jīng)》中有淫詩;季札觀周樂;孔子無權刪詩;孔子本人只說過“樂正”。[12]36-40高亨認為,“《詩經(jīng)》是周王朝各個時期的樂官所編輯?!盵13]2金榮權則指“春秋中后期,魯太師摯將《魯頌》編入詩集,完成了《詩經(jīng)》的定編”。[14]130-146(王志2006年發(fā)表論文指出,“在孔子編撰《詩經(jīng)》之前,周代詩歌恐怕至少已經(jīng)過兩次編輯:一次在魯襄公二十九年,蓋為魯太師摯所編,是年孔子八歲;一次在魯昭公二十六年之后,蓋為周大夫萇弘所編,事在孔子三十六歲之后?!m然有人在孔子之前就已經(jīng)做了一些編次周代詩歌的工作,但卻不能據(jù)此否認孔子與《詩經(jīng)》的密切關系,不能否認今本《詩經(jīng)》是孔子晚年為傳播其詩教而在‘周詩’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工整理而成?!盵15])否定刪詩說者一般傾向于由“樂師”群體不斷累積而成。但這里存在兩個無法解釋的問題。第一,像《詩三百》這樣體系完備的巨大工程,極不可能由多人“自發(fā)性”的簡單累積而成,而缺乏相當有影響的人來主持編定??鬃右酝?,反刪詩說者無法搜尋這樣有影響的可能編定者,或“師摯”,或“萇弘”,或“王官”,捕風捉影,無以詳考。熱衷于否定的結(jié)果,不得不陷入“虛無主義”的怪圈。第二,先秦《詩三百》固然仍可歌、可舞,但它的形態(tài)和功能已經(jīng)發(fā)生根本性的質(zhì)變,已是公認的中國最早的文學詩集。這部文學詩集若斷定由樂師來編定,在邏輯上很難成立。其理猶如一部純音樂作品集或美術作品集,不可能由對音樂或美術并不精熟的文學家來編定一樣,因為其中存在重大的思維障礙。[6]29-36
三、孔子“刪詩”說的現(xiàn)代接受與進一步考證
郭沫若《十批判書》指出,“《詩》之匯集成書當在春秋末年或戰(zhàn)國初年”,“儒家的典籍當中,《詩經(jīng)》大約是由他(孔子)開始搜集的吧”。[16]3、94( 不過郭沫若認為,“古人說‘孔子刪詩’,我看不單純是孔子一人,那是經(jīng)過先秦儒家不少次的刪改和琢磨的?!盵17]103-104)《詩經(jīng)》當然不可能到孔子才“開始搜集”。郭沫若并不專治文學史或先秦文學,大概受司馬遷“刪詩”說影響,直接把編定時間確定在孔子生活的年代,卻忽視了文獻長期積累的過程,未免過于簡單。鄭振鐸治文學史無疑系統(tǒng)得多,思考也更審慎,他指出,“如無一個刪選編定的有力的人出來,則《詩經(jīng)》中的詩決難完整的流傳至漢。這有力的刪選編定者是誰呢?當然以是‘孔子’的一說,為最可靠,因為如非孔子,則決無吸取大多數(shù)的傳習者以傳誦這一種編定本的《詩經(jīng)》的威權?!盵18]141
楊義先生在《吳文化與黃河文明、長江文明之對角線效應》中論及季札觀周樂時指出,“《史記》既然說將三千余篇的《詩》整理成三百五篇,只是‘去其重’,那么就是面對起碼十種以上抄本的《詩》,對其中傳聞異辭而大體重復的篇什進行??薄h削、修訂甚至某種潤色,從而形成《詩三百》的精校本。先秦書籍往往有不同地域、階層、群體的傳抄竹簡,由于簡書成本不菲,中間夾雜口傳,因而各個本子的完整程度、精粗程度不一,傳聞異辭之處甚多,必須經(jīng)過高手認真整理,方能成為經(jīng)典。”[19]8-20楊義從不同抄本文獻“重復”的角度解釋了司馬遷所稱3000余篇的可能性,側(cè)重從“去其重”角度,肯定孔子“整理”文獻的功績。許司東更早指出文獻的重復問題,也更極端,“孔子搜集了各國樂官所保存的一些傳本。這些傳本所有的詩篇加起來,或許即司馬遷所說‘古者詩三千余篇’之數(shù),其中絕大部分當然是重復的。今天看來,三千篇實際上就是三百余篇,并非別有兩千七百篇詩?!盵20]92-93(喬東義、常清也認為三千篇即三百篇,但未注明此前相關的觀點[21]1-3)章太炎則對古詩3000余篇堅信不疑,“有人對于三千余篇,有些懷疑,以為這是虛言。據(jù)我看來,這并非虛言?!盵22]73這是有代表性的一類研究,大致屬于對刪詩說的“部分肯定”,卻往往順勢延伸到對司馬遷刪詩說的全面肯定,而對“取可施于禮義者”涉及到的更關鍵的選詩等問題,通常不予關注或進一步論證。
劉毓慶、郭萬金先生從文獻整理和編纂兩方面都進行了細致考察。在《〈詩經(jīng)〉結(jié)集歷程之研究》一文中指出,“考之歷史,參之經(jīng)文,《詩經(jīng)》在成書過程中,最少進行過三次重大編輯整理。第一次編輯在周宣王時,所收皆為典禮用詩,即所謂之‘正經(jīng)’部分。第二次編輯在周平王時,所續(xù)主要為‘變雅’及‘三衛(wèi)’。第三次為孔子手定,主要增‘變風’部分與魯、商二《頌》。”[23]74-84在《從文學到經(jīng)學——先秦兩漢詩經(jīng)學史論》中又以劉向校書為佐證,“《孫卿書》收集到三百二十多篇,而重復的就有二百九十多。以此推之,孔子‘刪詩’,十去其九,完全是情理中的事”,“因此司馬遷的說法是可以成立的?!盵24]20馬銀琴認為《詩》文本經(jīng)過前后6次編集,分別為西周的康王時期,穆王時期,宣王時期,以及東周的平王時期,齊桓公時期,春秋末年?!敖?jīng)過孔子增刪詩篇、調(diào)整次序的‘正樂’,《詩》之定本最后形成”。馬銀琴先生主要從增刪、調(diào)整,也就是編選方面考察歷次編集以及孔子的作用。[25]4872014年,《文學遺產(chǎn)》十分罕見地以“學術專題”方式,在第5期發(fā)表3篇論文討論孔子刪詩問題。徐正英以新公布的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組詩為證,通過與《詩經(jīng)》相關詩篇比較,以新材料證實“十分去九”刪詩可信。[26]19-28馬銀琴認定“現(xiàn)存于《詩經(jīng)》中屬于春秋中后期的十首國風作品,就是經(jīng)孔子之手被編入《詩》中的;正是由于孔子的選擇,這十首作品整體地表現(xiàn)出了與春秋前期詩歌明顯不同的政治倫理傾向”。[27]29-36劉麗文指出,“周代一直有與傳世本《詩經(jīng)》不同的‘諸侯本’詩篇存在”,“‘孔子刪《詩》說’不誣”。[28]37-43此外,王增文先生列舉5條理由說明孔子刪詩說可信,指出“否定孔子刪詩說者的主要根據(jù)不足以服人”。[29]70-74
四、近三四十年反對與接受孔子“刪詩”說論文分布
在中國期刊網(wǎng)上用“刪詩”和“刪《詩》”檢索論文題目,截止到2015年12月,共獲得1980年以來討論孔子刪詩說的專題論文67篇。由于同一作者發(fā)表的相關文章觀點相同,所以若發(fā)表多篇,則只計算其中1篇,這樣得到60篇。統(tǒng)計這60篇論文,不贊成孔子刪詩說的16篇,約占26.7%;贊成或大部分贊成孔子刪詩說的論文44篇,約占73.3%,即已相當接近四分之三的多數(shù)。論文分布如下圖:
首先,反對孔子“刪詩”說的刊出論文有3年每年達到2篇,但贊成孔子“刪詩”說的論文有12年都在2篇以上,其中有6年達到3篇,有2年達到4篇,且呈逐年遞增趨勢。2012-2015最近4年間可檢索到支持孔子“刪詩”說的論文15篇,反對孔子“刪詩”說論文僅1篇,為15:1。這表明,近年不斷有新材料或新論證支持孔子“刪詩”說。但反對孔子“刪詩”說很難發(fā)現(xiàn)新材料、新證據(jù),只是在概念上提出一些質(zhì)疑。[30]102-109其次,另一個指標也能部分說明問題。支持“刪詩”的論文約一半發(fā)表于《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文史哲》、《孔子研究》、《山東大學學報》、《上海大學學報》、《陜西師范大學學報》、《河北師范大學學報》、《華南師范大學學報》、《南京師范大學學報》、《杭州大學學報》、《四川師范大學學報》、《江西社會科學》、《河北學刊》、《東岳論叢》、《北方論叢》、《人文雜志》、《人民音樂》、《光明日報》等有影響的報刊,反對“刪詩”說論文發(fā)表的期刊僅《社會科學》(今《甘肅社會科學》)、《東南文化》、《編輯學刊》、《人民音樂》、《學術界》有一定影響,無一篇發(fā)表于《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等權威專業(yè)學術期刊。當然,這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并不十分完備,因為有部分相關論文可能并不以“刪詩”題名,也有不少文章、著述附帶提及。但這60篇應該包括了大部分圍繞《詩三百》編訂問題進行論證的專題論文,因此以上數(shù)字、比例基本上還是能夠反映一種學術“民意”及趨勢。由于文學史具有某種“話語權”和特殊影響,在目前通行文學史幾乎都不支持孔子刪詩說的環(huán)境中,這種學術“民意”尤其值得注意。73.3%支持刪詩說已相當接近四分之三的絕對多數(shù)(如果計算期刊影響力因素,則大大超過四分之三的權重),當然足以支持反思清代乾嘉以來的偏執(zhí)。
五、概念與標準:相關“編訂”與《詩三百》編成、編定
迄今為止,已發(fā)掘的商代中后期甲骨文獻超過15萬片,單字符號約5000個,具有系統(tǒng)、完備的造字方法,表明甲骨文已是成熟漢字,已可實現(xiàn)完整的文獻記錄,而非不能連貫表意、僅能做簡單標記的少量“前文字”符號。周代承襲了殷商遺產(chǎn),商至于周,漢字更加完善,且突破占卜、祭祀,更廣泛地應用于社會的各種需要,中國由此擺脫僅依靠口傳的歷史,而進入可“即時”記錄、不斷整理文化成果的新階段。這是學術界已形成的共識。由此判斷,周代文獻必定已利用這種當時最為先進的“技術手段”進行比較和及時的記錄和整理,且歷代不輟?!对娙佟酚捎谶x詩跨越500年以上,其中必定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shù)的“當時”的整理、結(jié)集、編訂過程。
但為了避免因為采用不同標準形成的分歧,有必要對各種相關的結(jié)集、編訂,與最終編成、編定,進行必要的概念區(qū)分。例如查閱《國語》,西周時期有“頌曰”、“大雅曰”,東周時期有“周詩曰”、“鄭詩云”、“曹詩曰”等,可證在《詩三百》出現(xiàn)之前,流傳不少與之相關的“單行本”,或僅選“頌詩”,或僅選“大雅”,或僅選“周詩”,或僅選“鄭詩”,或僅選“曹詩”等。由此判斷,在《詩三百》出現(xiàn)之前,由于文字高度成熟提供的“即時”整理的可能性,出現(xiàn)許多與之相關的編輯活動與文本,是無需爭論的事實。但是,從西周初年至春秋前期,都未見文獻記載風、雅、頌合集,只有頌、大雅、周詩、鄭詩、曹詩這樣的“單行本”。因此,像“頌曰”、“大雅曰”、“周詩曰”這些相對有限的整理、結(jié)集,僅屬于與《詩三百》相關或前期“編訂”,與《詩三百》最終的編成、編定篇目或體系,有很大區(qū)別或本質(zhì)的不同。舉例說,若在2016年編定一部“新詩三百篇”,這就必然要從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等數(shù)百甚至數(shù)千部不同時期出版的詩集中進行遴選,《嘗試集》《女神》都可視為與“新詩三百篇”相關的“編訂”,但卻決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編集。
若要認定最終“編成”或“編定”,需要確定必要和明晰的標準。這至少需要考察三個關鍵性質(zhì)變:體例(合集還是“單行本”)、詩篇數(shù)量(是否達到300余篇)、文本性質(zhì)(音樂形態(tài)還是文學文本)。[31]109-115《詩三百》編定問題之所以存在分歧,部分原因就在于缺乏系統(tǒng)性的標準,把周初至春秋中葉500余年間某些搜集、整理或有限“結(jié)集”等同于“編定”。如果按照三個關鍵質(zhì)變來考察,并考慮最多的證據(jù)和系統(tǒng)的可能性,或許問題就會更為明晰。
六、幾個問題的再思考
第一,是否有3000篇詩以供孔子刪選。就做文獻整理或科研項目的常識而言,整個研究過程搜集的相關材料,較最終整理的成果多數(shù)倍乃至10倍以上,并不罕見。至于何以文獻引“逸詩”少,引《詩三百》多,須知《詩三百》本來就是極高水平的“精選本”,周初至春秋中葉500余年間思想內(nèi)涵精深豐富、“文學性”強的幾乎都被收羅,其他數(shù)量眾多的“逸詩”或可引用價值不高,或為殘簡,或漸失傳,自然見于文獻不多。同理,項目整理未采用的材料大多逐漸丟失,也并不能否認搜集過數(shù)倍于項目成果本身的資料。還有一個著名的“二八定律”(也稱“二八效應”)也值得參考?!岸硕伞敝笖?shù)量分布法則:重要的因子通常只占少數(shù),不重要的因子則占多數(shù),即按照大約20:80的比例存在。例如期刊發(fā)表的論文,大部分關注或引用往往集中在其中20%的文章。文獻引詩主要集中在精選的《詩三百》和少量逸詩[各種途徑統(tǒng)計的所謂“逸詩”約有168篇(句),其中見于傳世文獻為114篇(句),出土文獻約54篇(句)] ,如果把這些見于各種文獻的詩視為“重要因子”,根據(jù)二八定律,非重要因子占80%,則可以推算出當時詩約有1500-2500篇,再考慮殘簡、失傳、重復等因素,當時有3000篇以上相關“詩”材料是最為合理的描述。事實上,若沒有3000余篇可供刪選,根本不可能有今天可以看見的極為精粹的《詩三百》。因為巨大的數(shù)量不止對于解釋500余年的積累更為合理,而且也是精選本質(zhì)量的可靠保證。更多平庸、淺陋之作消失于無情的選汰,不見于文獻提及,合乎歷史發(fā)展的邏輯。從流傳至今的文獻詩有多少篇就斷定當時只有多少篇,這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思維陷阱。當代每天產(chǎn)生的文獻浩如煙海,但只有極少部分能流傳到幾百年以后。我們決不可能根據(jù)流傳到幾百年之后的少量文獻,就推斷今天只有這樣一點文獻:多得多的文獻,被時間無情的覆蓋了。
第二,《詩經(jīng)》中是否存有“淫詩”。這里與稱為“我明一絕”的明代民歌略作比較,茲舉1例:“俏冤家扯奴在窗兒外,一口兒咬住奴粉香腮,雙手就解香羅帶。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來,再一會無人也,褲帶兒隨你解。”(《調(diào)情》,見馮夢龍《掛枝兒》)這類“我明一絕”僅在馮夢龍《掛枝兒》《山歌》中就有800余篇,其描寫“淫褻”的細致、露骨程度不少甚于或遠甚于這篇《調(diào)情》。由此推測,以鄭、衛(wèi)風氣,這類“天地間自然之文”不知有多少篇。鄭、衛(wèi)雖多淫聲,但在《詩三百》中顯然已經(jīng)嚴格刪選?!盾髯印ご舐浴氛f:“國風之好色也,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nèi)于宗廟?!奔瓤伞皟?nèi)于宗廟”,可證《詩三百》并未收錄相當露骨的“淫詩”。班固引淮南王劉安評價“國風好色而不淫”,亦可為證。周代風氣還是相對自由,孔夫子不至于如宋代理學家,把所有情詩都定性為淫詩。
第三,略論“詩”的數(shù)量問題。詩篇數(shù)量為考察是否編定的標準之一。只要一查文獻就可發(fā)現(xiàn),在孔子之前沒有任何人說過“詩三百”,孔子是第一個說“詩三百”,且這個數(shù)字經(jīng)漢代傳授至今也沒有發(fā)生變化。合理的判斷顯然是,在孔子之前,根本沒有一個數(shù)量為三百篇的“詩”本,否則一定在孔子之前有人提及“詩三百”,而不是在孔子及其后才有人提及“詩三百”。現(xiàn)在來推算季札觀樂的數(shù)量。以每首樂歌演奏至少5分鐘計算,305篇需要1525分鐘,即25小時以上,季札根本不可能聽這么長時間的周樂,最多也就聽3-5個小時,即充其量只有30-50篇。春秋后期魯國內(nèi)部矛盾十分尖銳,據(jù)《左傳》記載,魯襄公十年、十一年,即孔子出生前約11年,季札觀樂前約18年,魯國三大家族季氏、孟氏、仲氏“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魯公的土地、人口已被強勢家族瓜分。就算因為周公、伯禽與周王室的特殊關系,魯國存有三頌、二雅,但經(jīng)歷了內(nèi)憂外患的劇烈動蕩,魯國公室的權力和財力已經(jīng)大為削弱,它未必能很完整地保存至孔子時期。因為保存大量“周樂”,需要貴重的演奏樂器,高水平且規(guī)模不小的樂隊等,成本相當高昂。尤其是,可能魯公承襲了部分“周樂”,但是,收集部分各諸侯國樂舞,卻未必有能力獲得其他強國的許多風詩——風詩占了《詩三百》一多半的數(shù)量。由此判斷,魯襄公二十九年季札到魯國的時候,衰落、分裂的魯國公室恐怕也就只存有相當有限的一些“周樂”能拿出來演奏,幾乎不可能具有保存三百篇以上樂歌的財力了,而“季札觀周樂”僅可證明魯國存有數(shù)十篇,這個“底本”和《詩三百》相差太遠。因此,以季札觀樂作為孔子年幼時“詩三百”已經(jīng)編定的關鍵證據(jù),單從數(shù)量標準來說,就是極不可靠的。
雖然自唐代以來爭論已延續(xù)1400余年,各有所據(jù),但也許不應該忽視一個基本原理:越是靠近孔子時代,離史實與真相更近。司馬遷生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距孔子卒年(前479年)344年左右,到司馬遷成年也不到400年。在那樣一個“慢生活”而非“快節(jié)奏”時代,三四百年的時間,可以保留相對較多的周代原始史料,以司馬遷的地位,搜集、查閱也不會有問題。司馬遷曾“適魯”,“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遺風”,“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以史家眼光親考孔子故里及其事跡。戰(zhàn)國紛爭主要在秦與韓、趙、燕、楚、魏之間進行,齊、魯之地遠離秦國,后來幾乎不戰(zhàn)而降,較少受戰(zhàn)火毀損。且儒家門徒及其后代眾多,孔子遺跡到司馬遷時應該還相當可觀和可信,人證、物證尚在。唐以迄現(xiàn)代學者均無這樣的較近時間,獲得更多可靠史料與進行實地考察的學術優(yōu)勢。魯國周邊還有墨、道故地,他們與儒家對立,可提供各種反證。如《詩三百》非以3000余篇為基礎,或非孔子編定,則司馬遷在齊魯故地調(diào)查不至于毫無所聞,他的《孔子世家》就不會十分明確地進行肯定。司馬遷的結(jié)論不但有調(diào)查與史料的依據(jù),更重要的還在于,其描述潛隱著一個關鍵的史實:從孔子逾戰(zhàn)國到漢武帝時期——距離真相最近的400余年間,包括戰(zhàn)國墨、道、法諸家,當時社會均對儒家編定《詩三百》并無異議。這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原本必須充分尊重。
[參考文獻]
[1]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 曹建國.《詩》本變遷與“孔子刪詩”新論[J].文史哲,2011,(1).
[3] 韓宏韜.論“孔子刪詩”公案的發(fā)生[M] //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18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
[4] 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5] 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九)[M] //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北京:中華書局,1980.
[6] 張中宇.《國語》《左傳》的引“詩”和《詩》的編訂——兼考孔子“刪詩”說[J].文學評論,2008,(4).
[7]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8] 臺靜農(nóng).中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9] 邵炳軍,主編.《詩經(jīng)》文獻研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10] 劉操南.孔子刪《詩》初探[J].杭州大學學報,1987,(1).
[11] 余冠英.詩經(jīng)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12] 夏傳才.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
[13] 高亨.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4] 金榮權.關于《詩經(jīng)》成書時代與逸詩問題的再探討[M] //詩經(jīng)研究叢刊第13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7.
[15] 王志.上博簡《孔子詩論》與《詩經(jīng)》成書考[M] //香港浸會大學.人文中國學報第12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6] 郭沫若.十批判書[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17] 郭沫若.關于《詩經(jīng)》的征引[M] //奴隸制時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18] 鄭振鐸.文學大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19] 楊義.吳文化與黃河文明、長江文明之對角線效應[J].蘇州大學學報,2012,(5).
[20] 許司東.孔子刪詩說辨正[J].東岳論叢,1996,(1).
[21] 喬東義,常清.“孔子刪詩”說釋略[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2,(1).
[22] 章太炎.國學概論[M].曹聚仁,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3.
[23] 劉毓慶,郭萬金.《詩經(jīng)》結(jié)集歷程之研究[J].文藝研究,2005,(5).
[24] 劉毓慶,郭萬金.從文學到經(jīng)學——先秦兩漢詩經(jīng)學史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25] 馬銀琴.兩周詩史[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26] 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J].文學遺產(chǎn),2014,(5).
[27] 馬銀琴.再議孔子刪《詩》[J].文學遺產(chǎn),2014,(5).
[28] 劉麗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說[J].文學遺產(chǎn),2014,(5).
[29] 王增文.孔子刪詩說考辨[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6,(4).
[30] 謝柄軍.再議“孔子刪《詩》”說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徐正英、劉麗文、馬銀琴商榷[J].學術界,2015,(6).
[31] 張中宇.《詩三百》編訂的三個質(zhì)變及編者再思考[J].晉陽學刊,2011,(5).
[責任編輯:陳忻]
The Problems of CompilingTheBookofSongsand its Tendency
Zhang Zhongyu
(College of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Abstract:In accordance with the saying of Sima Qian, Confucius collected, sorted and re-compiled The Book of Songs which is the “rare books” in version sense and an anthology under the new standard. Posterity has diverse interpretations depending on different historical data. There are disputes in the following issues: first, how many original literatures did Confucius collect and use; second, Confucius either collated or re-scheduled the fully formed accumulated literature. If he re-scheduled it, whether there has been a qualitative change in the nature of literature. More than 70 percent papers published in recent years support the theory that Confucius’ deletion of Poetry. The new materials and the new argumentations support the theory too .This view “Confucius’ deletion of Poetry” Sima Qian put not only based on a survey and the historical basis, but also its description implies a key facts: from Confucius to the Han Dynasty period- 400 years are the nearest rooms from the truth-including The Mohist school, Taoist, Legalism and other various schools at that time were scheduled “Confucius’ Deletion of Poetry”. This is a most important fact, and it must be pay fully attention.
Keywords:The Book of Songs; new materials; tendency
收稿日期:2015-12-08
作者簡介:張中宇(1964- ),男,重慶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國詩學。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0429(2016)02—0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