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洪兵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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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范《世要論》與“韓學”研究*
宋洪兵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100872)
摘要:桓范《世要論》之法家特質,主要體現為“為君難”之君道觀、“臣不易”之臣道觀以及圍繞刑德關系問題呈現的基本治國之道。桓范認為,“君道”的本質在于施惠于萬民,君主治國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拉近理想與現實的距離;主張理想之“臣道”應該忠順體國,以道事君,現實政治領域“臣不易”體現在人臣堅守清白時往往遭遇讒毀與迫害;桓范主張刑德并重,強調慎刑的同時也主張必罰,主張軍事實力源自良好內政?;阜峨m名列“法家”,但并非先秦時期純粹意義上的“法家”,其思想中蘊含了不少儒家的政治理念?;阜都皾h末思想家的思想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韓學”特質,這既是漢末以來亂世格局的思想回應,亦為魏晉政治實踐之理論先聲,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實踐均產生了一定思想影響。
關鍵詞:桓范;世要論;法家;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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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家及韓非子之學,因應春秋戰(zhàn)國之紛爭局面,本是對治“大爭之世”的良方。漢魏之際,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群雄并起,政局混亂,乃典型的亂世。當此之時,無論內政治理還是政權之間的實力競爭,均彰顯了法家思想之重要性。自漢季以至蜀魏,崇尚事功實學的法家確實大行其道。對此,章太炎有非常精到的評論:“東京之末,刑賞無章也。儒不可任,而發(fā)憤者變之以法家。王符之為《潛夫論》也,仲長統之造《昌言》也,崔萛之述《政論》也,皆辯章功實,而深疾浮淫靡靡,比于‘五蠹’;又惡夫寬緩之政,治衰敝之俗,《昌言》最恢廣。……自漢季以至蜀魏,法家大行,而鐘繇、陳群、諸葛亮之倫,皆以其道見諸行事,法治為章?!保?]228-229章太炎提及之“五蠹”及“寬緩之政”,均出自《韓非子·五蠹》。在章太炎看來,“韓學”在王符、仲長統及崔萛等人那里有所體現。王符、仲長統、崔萛號稱“漢末三杰”,其思想具有鮮明法家特質,已為學界所關注。呂思勉曾詳細考察魏晉法術之學,得出如下結論:“漢治自永初而后,縱馳極矣。外戚專權,宦豎竊柄,官方不肅,處士橫議,蓋自朝寧宮禁學校之中,無一以國事為念者。一時通達治體之士,若王符、仲長統、崔萛等,咸欲以綜核名實之治救之,當時莫能行,然三國開創(chuàng)之君臣,實皆用此以致治?!保?]861他又說:“三國承漢季縱恣之后,督責之術,乃時勢所需,非魏武、孔明等一二人故為嚴峻也。故其時薄有才略之君,皆能留意于此?!保?]866然于同時代之桓范及其思想特質,卻很少進入學界考察的視野。本文擬在“韓學”脈絡中梳理桓范《世要論》的主要觀念,以此見出漢魏之際“韓學”之學術影響。
桓范,字符則,沛國人,生于東漢末年,具體年代未知?!度龂尽窡o傳,《三國志·魏書·曹爽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記載,桓范“世為冠族”,表明他出生于豪門世族?;阜稙楣偾辶?,“號為曉事”,時人尊為“智囊”,他曾抄撮《漢書》中諸雜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論》?,F存《世要論》所闡發(fā)的,幾乎全為時政論的治國觀點。
《隋書·經籍志》“法家類”記載:“《世要論》十二卷,魏大司農桓范撰,梁有二十卷。亡。”《新唐書·藝文志》亦有相同記載,唯《舊唐書·經籍志》作“《代要論》十卷”。后世各書征引,或稱《政要論》,或稱《桓范新書》,或稱《桓范世論》,或稱《桓公世論》,或稱《桓子》,或稱《魏桓范》,或稱《桓范論》,或稱《桓范要集》,實則皆為《世要論》一書?!度簳我肥珍洝墩摗肥钠?,是目前了解該書思想觀點的主要文獻文集。嚴可均《全后漢文》卷三十七輯錄了桓范的奏章、《世要論》及散見典籍的言論。現就桓范《世要論》中的法家特征略作探討。
桓范與劉訥生活在同一時代,稍晚,二人曾同朝為官。劉訥曾生發(fā)治國不易、“為君難”的感慨(《政論·疑賢》)?;阜兑采钣畜w會,進一步闡述了“為君難”,借此表達了他的“君道觀”。
《世要論·為君難》認為,君之地位猶如天。天覆萬物,協和施化,無有缺漏。君臨天下,如何能夠像天一樣普惠萬民而不遺漏一人,“懷生之類,有不浸潤于澤者,天以為負,員首之民,有不沾濡于惠者,君以為恥”,當為一個異常棘手的問題。因此,所謂“為君難”,即難在如何將君主普惠萬民的政治理念最大限度地加以落實?;阜都赛c出了“君道”的本質在于施惠萬民,同時也道出了君主治國最大的難題在于如何拉近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桓范心目中理想的君主不僅是心憂天下、體恤萬民的仁者,而且還是思慮周全、洞察幽隱的智者?!笆且栽谏险唧w人君之大德,懷恤下之小心,闡化立教,必以其道,發(fā)言則通四海,行政則動萬物,慮之于心,思之于內,布之于天下,正身于廟堂之上,而化應于千里之外,雖?纊塞耳,隱屏而居,照幽達情,燭于宇宙,動作周旋,無事不慮?!比手侵谖唬环矫骟w恤民生之艱難而善待百姓,“服一彩則念女功之勞,御一谷則恤農夫之勤,決不聽之獄,則懼刑之不中”,這是典型的仁者形象;另一方面又時刻懷有憂患意識,賞功罰罪,任賢使能,深恐賞罰失當,官吏不賢,所謂“進一士之爵,則恐官之失賢,賞毫牦之善,必有所勸,罰纖芥之惡,必有所沮”,這是典型的智者形象。君主仁心待民,且又智慧超群,就能在現實政治領域懲惡揚善、移風易俗,進而拯救衰世,最終實現天下大治的政治理想,君主亦因此而受萬民的敬畏與愛戴:“使化若春氣,澤如時雨,消凋污之人,移薄偽之俗,救衰世之弊,反之于上古之樸,至德加于天下,惠厚施于百姓,故民仰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
桓范意識到,即便仁智之君在位,也未必能夠實現上述理想,還必須群臣輔佐。然而,群臣的素質恰恰成為橫亙在君與民之間難以忽視的一個障礙。他說:
且佐治之臣,歷世難遇,庸人眾而賢才寡,是故君人者不能皆得稷契之干,伊呂之輔,猶造父不能皆得騏驥之乘,追風之匹也。御醻嚙必煩轡銜,統庸臣必勞智慮,是以人君其所以濟輔群下,均養(yǎng)小大,審核真?zhèn)?,考察變態(tài),在于幽冥窈妙之中,割毫折芒纖微之間,非天下之至精,孰能盡于此哉?。ā妒酪摗榫y》)
“庸人眾而賢才寡”的現實,使君主很難獲得伊尹、呂望這樣的佐治良臣,必然依賴一幫“庸臣”,這就需要審核真?zhèn)危疾旃^,甚至需要具備在幽冥細微的環(huán)境下甄別是非的能力。這既對君主治國的智慧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同時也呈現出治國過程中縮小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難度極大。桓范提醒君主治國需要關注“御臣之道”,也即他所說的“九慮七恕”。
所謂“九慮”,就是要考慮人臣在現實政治領域應當防范的九種行為,分別是“慮之以詐”、“慮之以虛”、“慮之以嫉”、“慮之以讒”、“慮之以奸”、“慮之以欺”、“慮之以偽”、“慮之以禍”、“慮之以佞”。“九慮”的政治功能在于“防惡?!?/p>
所謂“七恕”,即是寬容對待那些動機高尚言語冒犯的正直之臣,要看到他們更為本質的一面,不必對他們太過苛刻:“恕之以直”、“恕之以質”、“恕之以忠”、“恕之以公”、“恕之以貞”、“恕之以難”、“恕之以勁”。治國之所以需要“七恕”,根本原因在于勸善進能:“所以進善接下之理也?!?/p>
因此,桓范“為君難”的核心其實在于御臣之難,其思想中的韓非子色彩亦由此得以充分凸顯。按理,最早生發(fā)“為君難”感慨的人是孔子?!墩撜Z·子路》記載孔子回答魯定公 “一言以興邦”、“一言以喪邦”的問題時就有“為君難,為臣不易”的觀點,說明為君應該注重自己的言論,如果以錯誤的言論治國,就會“一言以喪邦”?;阜对陉U述“為君難”的問題時,開篇就以孔子的話為依據:“仲尼稱‘為君難’?!北砻嫔峡?,桓范思想似乎是在沿著孔子思路展開,應該以尊奉儒家思想為理論依歸。但是,這并非事實。
或曰:仲尼稱“為君難”。夫人君者,處尊高之位,執(zhí)賞罰之柄,用人之才,因人之力,何為不成,何求不得,功立則受其功,治成則厚其福。故官人,舜也。治水,禹也。稼穡,棄也。理訟,皋陶也。堯無事焉,而由之圣治,何為君難耶?
在此,桓范不動聲色地將孔子、孟子以及荀子主張的“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政治理念完全推翻。他只是形式上借鑒孔子“為君難”的說法,而非思想內涵的自覺繼承。其“為君難”在于御臣之難的觀念實質繼承了韓非子“索人不勞,使人不佚”的政治思路,“九慮七恕”之說更是具體的御臣之道,而不是儒家式任用賢能便可垂拱無為的政治規(guī)劃?!坝谷吮姸t才寡”的說法,佐證了桓范與韓非子之間在思想層面的親和力。韓非子主張“眾人多而圣人寡”(《韓非子·解老》)、“人之情性,賢者寡而不肖者眾”(《韓非子·難勢》)、“貴仁者寡,能義者難”(《韓非子·五蠹》)。正是基于上述判斷,才有加強對“庸臣”考核和監(jiān)督的“九慮”。這些都體現了桓范思想中韓非子的影響。
關于御臣之道,韓非子強調君主應該獨攬生殺賞罰大權,不可以輕易讓人臣行使,《韓非子·主道》提出人主有“五壅”:“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睘榱擞行П苊饧槌加暇鱾€人好惡而獲得寵信進而竊取權柄,韓非子主張君主應該“去好去惡”,同時運用御臣之術:“眾端參觀。”(《韓非子·內儲說上》)所謂“眾端參觀”,就是廣聽博聞,盡可能搜集各方面的意見,對照比較,從而看清事情真相,此即韓非子之“術”。他說:“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保ā俄n非子·難三》)
再看《世要論·決雍》對同樣問題的闡述。桓范認為人君為人臣所欺騙蒙蔽,乃無國不有的現象,因為“利在于壅也”,“壅則擅寵于身,威權獨于己,此人臣日夜所禱祝面求也”,指出人臣欺騙君主的手段十分巧妙,往往發(fā)生于不知不覺之中,及至人君悔悟,政已敗亡。如何防止人臣蒙蔽君主?桓范給出的方法也是韓非子的“眾端參觀”之“術”。他說:“為人君之務在于決壅,決壅之務在于進下,進下之道在于博聽,博聽之義,無貴賤同異,隸豎牧圉,皆得達焉。若此,則所聞見者廣,所聞見者廣,則雖欲求壅,弗得也?!被阜俄樦n非子的思路,也提出了“去好去惡”之說:“人主之好惡,不可見于外也。所好惡見于外,則臣妾乘其所好惡以行壅制焉。故曰:人君無見其意,將為下餌。……古今亡國多矣。皆由壅蔽于帷幄之內,沉溺于諂諛之言也?!保ā妒酪摗Q雍》)人君不能表現個人好惡,必須節(jié)欲?!坝豢煽v,歷觀有家有國,其得之也,莫不階于儉約。其失之也,莫不由于奢侈。儉者節(jié)欲,奢者放情,放情者危,節(jié)欲者安?!保ā妒酪摗す?jié)欲》)這與《韓非子·亡征》之“好宮室臺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以及“饕貪而無饜,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等反對君主縱欲的說法,也是一脈相承。
顯而易見,桓范對于《韓非子》可謂爛熟于胸?!妒酪摗ぷ鸬铡分^:
凡光祖禰,安宗廟,傳國土,利民人者,在于立嗣繼世,繼世之道,莫重于尊嫡別庶也。故圣人之制禮貴嫡,異其服數,殊其寵秩,所以一群下之望,塞變爭之路,杜邪防萌,深根固本之慮,歷觀前代后妻賤而侄媵貴,太子卑而庶子尊,莫不爭亂以至危亡,是以周有子帶之難,齊有無知之禍,晉有莊伯之患,衛(wèi)有州吁之篡。故傳曰: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
桓范身處曹魏政權面臨司馬氏嚴重威脅之際,關注“王權焦慮”亦在情理之中。尊嫡的觀念,韓非子有過非常深入的討論,目的在于解決春秋以來的“王權焦慮”問題。韓非子認為,解決“王權焦慮”的重心之一,就是“急置太子”(《韓非子·揚權》),借此消除覬覦王位的非分之想。晚置太子會導致王室手足相殘。“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寵,遂以東州反,分而為兩國。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保ā俄n非子·難三》)韓非子反復闡述太子與庶子之間的尊卑關系不可破壞,如果破壞,國將衰亡:“輕其適正,庶子稱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庇终f:“后妻賤而婢妾貴,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輕而典謁重,如此則內外乖,內外乖者,可亡也?!保ā俄n非子·亡征》)其中,“太子卑而庶子尊”一句為桓范原封不動地襲用。
桓范也關注為臣之道。根據孔子觀點,桓范亦認為“為臣不易”。按照通常的說法,為人臣不難,只要做到恪盡職守之“忠順”就可以。然而,桓范發(fā)現,現實政治領域,并非那么簡單。之所以為臣不易,是因為必須在君臣關系之中去衡量難易。君臣之間,最好狀態(tài)當然是“以賢事圣,以圣事賢”,但是桓范難能可貴的地方在于,他清醒意識到這種賢圣相遭的可能性極低:“賢圣相遭既稀,又周公之于成王,猶未能得,斯誠不易也?!备嗲闆r則是“以愚奉智不易,以明事暗為難”。加上君臣之間沒有父子關系那樣的親情,即便父子親情尚且有所抵牾,沒有親情紐帶的君臣關系難以處理,亦不言而喻了。(《世要論·臣不易》)
桓范認為,理想的為臣之道,應該公忠體國、肝腦涂地,始終秉持正確的做事原則,不因事情難易或個人安危而有所動搖,更不會因一己私利置國家利益于不顧,而去貪圖榮華富貴。他說:
且夫事君者,竭忠義之道,盡忠義之節(jié),服勞辱之事,當危之難,肝腦涂地,膏液潤草而不辭者,以安上治民,宣化成德,使君為一代之圣明,己為一世之良輔,輔千乘則念過管晏,佐天下則思丑稷禹,豈為七尺之軀,寵一官之貴,貪充家之祿,榮華囂之觀哉?以忠臣之事主,投命委身,期于成功立事,便國利民,故不為難易變節(jié),安危革行也?!瓌右赖涠Y,事念忠篤,乃當匡上之行,諫主之非,獻可濟否,匪躬之故,剛亦不吐,柔亦不茹,所謂大臣以道事君也(《世要論·臣不易》)
“以道事君”,是桓范為臣之道的根本宗旨?;阜渡踔林鲝垶槿顺紤摗笆乖咕虖募荷?,而眾善自君發(fā)”。桓范主張人臣應該通過諫爭的形式納君于道?!妒酪摗ぶG爭》說:“夫諫爭者,所以納君于道,矯枉正非,救上之謬也。”正言直諫,難免得罪君主而生怨,為人情所難免:“然則稭人之耳,逆人之意,變人之情,抑人之欲,不爾,不為諫也。雖有父子兄弟,猶用生怨隟焉。況臣于君,有天壤之殊,無親戚之屬,以至賤干至貴,以至稀間至親,何庸易耶?惡死亡而樂生存,恥困辱而樂榮寵,雖甚愚人,猶知之也。況士君子乎?”君主應該體諒直諫之臣的良苦用心,虛心納諫,而不是心懷怨恨加以懲罰和報復。為臣之難,于此可見。
不惟如此,正直的大臣,往往還會遭遇“邪臣”和“幸臣”的諂毀和迫害,人君不察,貞臣輕則斥逐,重則喪命,所以桓范反復申說“為臣不易”:
然或為邪臣所譖,幸臣所亂,聽一疑而不見信,事似然而不可釋,忠詭計而為非,善事變而為惡,罪結于天,無所禱請,激直言而無所訴,深者實時伏劍賜死,淺者以漸斥逐放棄,蓋比干、龍逢所以見害于飛廉、惡來,孔子、周公所以見毀于管蔡、季孫也。斯則大臣所以不易也(《世要論·臣不易》)。
桓范的上述觀點,近承王符“賢難”之說,遠紹韓非子“難言”之論,尤其論述君臣未有父子之親更難以相處的思路,與韓非子的思想可謂疊韻雙聲,一唱一和?!俄n非子·奸劫弒臣》說:“父之愛子也,猶可以毀而害也。君臣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親也,而群臣之毀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賢圣之戮死哉!”《世要論·臣不易》則謂:“且父子以恩親,君臣以義固,恩有所為虧,況義能無所為缺哉?茍有虧缺,亦何容易。”桓范并不直引韓非子之語,而是用自己的話轉述。
桓范認為,為大臣不易,為小臣更難。小臣地位卑賤,他們的行為準則應該是思不出位,忠信誠實:“為小臣者,得任則治其職,受事(則)修其業(yè),思不出其位,慮不過其責,竭力致誠,忠信而已?!比欢?,他們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常常面臨險境,稍不注意就會身死為戮,落得悲劇結局:
然以至輕至微,至疏至賤,干萬乘之主,約以禮義之度,匡以行事之非,忤執(zhí)政之臣,暴其所短,說合則裁,自若不當,則離禍害?;蛴嫴挥酥?,事不從人豫,而己策謀適合,陳偶同上者,或顯戮其身以神其計,在下者或妒其人而奪其策,蓋關思見殺于鄭,韓非受誅于秦,龐涓刖孫臏之足,魏齊折應侯之脅,斯又孤宦小臣所以為難也。
在此,桓范不僅以深切的同情心直接將韓非子與關其思、孫臏、應侯等歷史悲劇人物加以正面稱頌,而且在觀念層面套用了《韓非子·說難》的說法。韓非子說:“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F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标P其思的例子就是韓非子在《說難》篇特意提及的一個悲劇人物。韓非子這段話的意思,正是桓范“或計不欲人知,事不從人豫,而己策謀適合,陳偶同上者,或顯戮其身以神其計,在下者或妒其人而奪其策”說法的思想源頭。
忠直小臣不僅面臨昏庸君主的懲罰,而且還會因不善諂媚而遭受君主身邊的近臣及邪臣的嫉妒和排斥,在是非混淆的政治環(huán)境中,真正“忠上愛主”之臣往往難逃被陷害的悲劇命運,近臣及邪臣利用他們在君主面前的親近與寵信優(yōu)勢,讒害忠良:“奉公俠私之吏求害之以見直,懷奸抱邪之臣欲除之以示忠。”(《世要論·臣不易》)
外臣也不易。外臣主要指手握軍權鎮(zhèn)守邊疆的大臣,他們盡心竭力,憂公無私,興利除害,安定一方。即使某些地方有違朝廷政策,君主亦應該本著“七恕”原則加以體諒與寬容。然而,外臣不易的根源同樣在于君主左右及貴臣,“或逆而毀之,使不得用;或用而害之,使不得成;或成而譖之,使不得其所。吳起見毀于魏,李牧見殺于趙,樂毅見讒于燕,章邯畏誅于秦,斯又外臣所以為危也”(《世要論·臣不易》)。
在桓范看來,欲解決“臣不易”的問題,必須鼓勵忠直之臣堅守原則清白做人,君主必須做到“九慮七恕”,防惡進善,打擊奸臣邪臣,任用賢能正直之臣。如此,君主治國需要“辨能”?!妒酪摗け婺堋吩唬?/p>
夫商鞅、申、韓之徒,其能也。貴尚譎詐,務行苛克,則伊尹、周、邵之罪人也。然其尊君卑臣,富國強兵,有可取焉。寧成、郅都輩,放商、韓之治,專以殘暴為能,然其抑強撫弱,背私立公,尚有可取焉。其晚世之所謂能者,乃犯公家之法,赴私門之勢,廢百姓之務,趣人間之事,決煩理務,臨時茍辨,但使官無譴負之累,不省下民吁嗟之魾,復是申、韓、寧、郅之罪人也。而俗猶共言其能執(zhí)政者,選用不廢者,何也?為貴勢之所持,人間之士所稱,聽聲用名者眾,察實審能者寡,故使能否之分不定也。
桓范將人臣分為四個等級:伊尹、周公及西漢邵信臣為第一等級。商鞅、申不害與韓非子等具有法家觀念的人臣為第二等級。西漢酷吏寧成、郅都為第三等級。最差的就是沒有實際才能,依靠權勢及虛名獲得官位卻又以權謀私的人臣。桓范在此顯然帶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對漢末以來官場的腐朽與無能極度不滿?;阜秾Ξ敃r“爵以賂至,官以賄成”的官場可謂深惡痛疾。當時奸吏沆瀣一氣,互相吹捧,死后還有很多“門生故吏”為其歌功頌德,桓范認為這是君主失去權柄所造成的惡果:“且夫賞生以爵祿,榮死以誄謚,是人主權柄,而漢世不禁,使私稱與王命爭流,臣子與君上俱用,善惡無章,得失無效,豈不誤哉?!保ā妒酪摗ゃ懻C》)他依然強調由君主維護賞罰權柄,在銘誄問題上維護“王名”的權威,打擊私稱,肅清官場腐敗。值得注意的是,桓范對商鞅、韓非子等法家人物的能力亦頗有認可,這也清晰表明他的政治觀念中蘊涵著法家因素;即便對于寧成、郅都等酷吏,亦認為他們有可取之處,而未完全否定。同時,他指出“專以殘暴為能”的酷吏乃商鞅、韓非子之罪人,亦是深刻的思想洞見。
總之,桓范“臣道觀”秉持“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則,強調“諫諍”之重要性,分析了“大臣”、“小臣”及“外臣”在非正常政治環(huán)境中的種種不易,意在彰顯賞賢使能、忠信無私、公正清廉的“臣道觀”。桓范在堅持儒家基本政治價值的前提下,借鑒了諸多韓非子的政治智慧。
在治國方略層面,桓范提出了一系列自己的政治見解,包括刑德關系、軍事主張以及基本的為政之道。桓范主張刑德并重,賞功罰罪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胺蛑螄居卸桃?,德也。二者相須而行,相待而成矣?!保ā妒酪摗ぶ伪尽罚?))桓范將歷史分為“五帝”、“三王”、“五霸”、“秦”四個階段,這既是歷史順序,也是體現治國原則的價值順序?!疤煲躁庩柍蓺q,人以刑德成治,故雖圣人為政,不能偏用也。故任德多,用刑少者,五帝也。刑德相半者,三王也。杖刑多,任德少者,五霸也。純用刑強而亡者,秦也。夫人君欲治者,既達專持刑德之柄矣。位必使當其德,祿必使當其功,官必使當其能,此三者,治亂之本也?!毙痰孪群笈c主次之分,是判定先秦儒家與法家根本區(qū)別的標準之一?;阜睹鞔_反對秦朝的純用刑罰之治,然在德刑主次與先后方面,他并未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也就是說,他并未反對刑多德少的“五霸”之政,刑德相半的情況,他視為“三王”之政,實際已經大大提升了強制性的刑罰在治國過程中的地位。他主張刑德由君主“專持”,實則韓非子“二柄”之說的繼承。
桓范重視刑罰的治國功能,提出了“詳刑”的思想。“詳刑”之說,首見于《尚書·呂刑》:“有邦有土,告爾祥刑?!毕?,鄭玄注:“審察之也?!薄墩f文解字》注“詳”為:“審議也?!币虼耍^“詳刑”,實則審刑、議刑?;阜丁霸斝獭彼枷氚齻€層面:其一,慎刑、恤刑。人死不能復生,生命寶貴,治國應該審慎對待刑罰:“夫刑辟之作,所從尚矣。圣人以治,亂人以亡,故古今帝王,莫不詳慎之者,以為人命至重,壹死不生,一斷不屬故也。夫堯、舜之明,猶惟刑之恤也。是以后圣制法,設三槐九棘之吏,肺石嘉石之訊,然猶復三判,僉曰可殺,然后殺之,罰若有疑,即從其輕,此蓋詳慎之至也。”其二,執(zhí)法公正無私,懲惡揚善。如果做到了慎刑、恤刑以及公正無私,刑罰的懲戒功能才能充分發(fā)揮出來,受罰者亦心甘情愿:“故茍詳,則死者不恨,生者不忿,忿恨不作,則災害不生,災害不生,太平之治也。是以圣主用其刑也。詳而行之,必欲民犯之者寡,而畏之者眾,明刑至于無刑,善殺至于無殺,此之謂矣?!逼渲校懊餍讨劣跓o刑,善殺至于無殺”與韓非子及商鞅的“以刑去刑”觀念是完全一致的。其三,刑罰必行,維護法令權威,消除僥幸心理。倘若不能“詳刑而必行之”,就會導致社會混亂,公信力喪失:“不詳則罪不值,所罪不值則當死反生,不必則令有所虧,令有所虧則刑罰不齊矣。”桓范“必罰”的觀念,亦源自韓非子?!俄n非子·說林下》就強調“必”的重要性:“可必,則越人不疑羿;不可必,則慈母逃弱子。”《韓非子·內儲說上》也主張“必罰明威”。
桓范的《世要論》雖然被后世目錄學文獻列入“法家類”,但與崔萛、劉訥一樣,桓范并非純粹意義上的法家。在天下一統時代,政治思想已經不可能像先秦百家爭鳴時期那樣互相對立,而是呈現融合狀態(tài)?;阜对谖蘸屠^承韓非子政治理念時,并未排斥儒家觀念。這不僅體現在他的“臣道觀”將伊尹、周公等人視為高于商鞅、申不害、韓非子等人的層面,而且他的慎刑、恤刑觀念,也同樣具有儒家特色?!妒酪摗ぶ伪尽窂娬{“長民治國之本在身”,沿襲了先秦儒家“修齊治平”的政治思路,《世要論·政務》亦吸取孔子的“正身”理論,主張“為政之務,務在正身”?!妒酪摗け芬环矫鎻娬{軍事理論的根本在于內政,“夫兵之要,在于修政”,這與《韓非子·五蠹》有關軍事與內政關系的闡述是高度一致的:“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則不可攻也。強,則能攻人者也;治,則不可攻也。治強不可責于外,內政之有也?!绷硪环矫?,內政治理層面,桓范認同韓非子“明賞罰”執(zhí)政理念的同時,也主張 “得民心”,“仁以愛之,義以理之”,崇尚所謂“王者之兵”。他說:“德以為卒,威以為輔,修仁義之行,行愷悌之令,辟地殖谷,國富民豐,賞罰明,約誓信,民樂為之死,將樂為之亡,師不越境,旅不涉場,而敵人稽顙,此王者之兵也?!憋@然,這種以德為先、以威為輔、修行仁義的觀念,具有典型的儒家特征。
總之,桓范《世要論》在“君道觀”與“臣道觀”方面都深受韓非子及先秦法家思想的影響,務實冷靜地分析政治領域的復雜情勢,從而提出相應的對策。尤其他能深切同情韓非子,確實難能可貴。然而,總體而言,他的思想本質上具有儒法交融的特征,他既是一個擁護儒家觀念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深具務實情懷的政治家。
桓范及漢末思想家如王符、仲長統、崔萛等,其思想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韓學”特質。這既是漢末以來亂世格局的思想回應,亦為魏晉政治實踐之理論先聲??梢哉f,魏晉時期,因“王權焦慮”而對韓非子之學的格外關注,或多或少與漢末具有法家情懷的思想家有關?;阜渡頌椴芪赫嘀笏巨r,其對當時政治實踐應有一定影響力。
曹丕代漢稱帝之后,為了加強皇權,避免后宮、外戚以及宦官干政,即位伊始便下詔:“其宦人為官者不得過諸署令?!蹦康脑谟谙拗苹鹿贆嗔?;黃初三年,又下詔:“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后世,若有背違,天下共誅之?!保ā度龂尽の簳の牡奂o》)目的在于杜絕外戚干政之弊。總的目標,就是加強皇權。曹丕加強皇權的舉措,實則來自法家,尤其是韓非子。韓非子曾專門論及國君應該警惕身邊之人篡權,著有《備內》、《八奸》,同時也對君主“左右”、“近習”侵權奪利的行為多有告誡:“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韓非子·孤憤》)韓非子認為:“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保ā俄n非子·和氏》)這是韓非子加強君權時一再強調的兩點內容。曹丕雖熱衷復興儒學,但在最為關鍵的加強皇權問題上,他依然采用了韓非子的思路。
曹丕的舉措,雖然堵住了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的政治漏洞,卻忽視了以世家大族為背景的權臣興起。曹魏王朝,存續(xù)時間不過短短四十六年,并沒有給社會帶來安寧和穩(wěn)定。隨著司馬氏勢力的不斷壯大,司馬炎最終在魏元帝咸熙二年逼迫曹奐禪位,西晉始立,魏作為一個王朝遂告滅亡。
司馬炎在位二十六年,主要政績就是滅掉東吳,實現了中國短暫的統一,但是“皇權焦慮”現象并未消除。他傳位于近乎癡呆的司馬衷,由此重啟外戚專政之門。司馬氏諸王覬覦神器,更是皇權衰落的直接表象,“主弱臣強”的格局依舊,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至東晉。田余慶在論及兩晉政治特征時說:“從西晉后期以來,惠、懷、愍帝都是權臣的掌中物,其時已是‘主弱臣強’,且‘少貞臣’,不獨江左如此。不過西晉的權臣是宗室強王,士族名士往往要依附于他們才能起作用。東晉則不然,士族名士本人就是權臣,宗室王公也要仰食于士族名士。……如果說西晉自武帝以來,士族名士是司馬氏皇權(包括強王權力)的裝飾品,那么東晉司馬氏皇權則是門閥政治的裝飾品;西晉尚屬皇權政治,東晉則已演變?yōu)殚T閥政治。東晉皇權既然從屬于門閥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對象,‘貞臣’自然是少而又少了?!保?]25其實,無論宗室強王專權也好,士族名士主導的門閥政治也罷,都在彰顯皇帝權力的衰微。趙翼在觀察東晉門閥政治的歷史現象時,同樣發(fā)現“東晉多幼主”。他說:“晉南渡后,惟元帝年四十二即位,簡文帝年五十一即位,其余則踐阼時多幼弱。明帝二十四歲,成帝五歲,康帝二十一歲,穆帝二歲,哀帝二十三歲,廢帝二十一歲,孝武帝十二歲,安帝二十二歲,至恭帝即位年三十二,而國已歸劉宋矣。”[4]162-163幼主當國,自然給門閥士族掌控皇權提供了絕好的機會,這與東漢時期的宦官與外戚專權,從“王權焦慮”的角度來說,實則異曲同工。在西晉以來的“主弱臣強”格局中,有為之君自然不甘大權旁落。越是想有所作為,“王權焦慮”亦愈甚。于是,偏居江左的晉元帝開始著手加強皇權,而給他相應政治啟迪的,實則也是法家的“申韓之學”。直到南朝劉裕實現“主威獨運”,依然草蛇灰線,隱隱透露出魏晉南北朝時期“韓學”的影跡。
注釋:
(1)《群書治要》將《臣不易》與《治本》聯為一篇,今據嚴可均《全三國文》改為《治本》。
參考文獻:
[1]章太炎.檢論·學變[M]//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章太炎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呂思勉.讀史札記·魏晉法術之學(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4]趙翼.廿二史諸記·東晉多幼主[M]//王樹民.廿二史札記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責任編輯吳勇)
中圖分類號:B23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6)04-0078-007
*基金項目: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韓(非)學史略”(12YJAZH118)
作者簡介:宋洪兵(1975—),四川犍為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法家思想及其當代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