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玉 雄
(上海師范大學(xué) 語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朽”的聲母在漢語北方方言中讀?-,在吳語、湘、贛方言中也讀?-,在客家話、閩語里往往讀h-,很少有例外者。桂北平話通常讀s-或者?-,但在粵語中有復(fù)雜類型,其聲母讀音類型分為4種:(1)讀擦音 h-、?-或者 s-;(2)讀鼻音及邊音 ?-、?- 、n-、m-、l-;(3)讀近音 j-或零聲母;(4)讀塞音或者冠鼻塞音 k-、k?-、?d-①龍州科必、象州石龍伢、陽山青蓮、龍州縣城、高州石鼓、蒼梧新地、博白綠珠、象州石龍白及臺山都斛等地語料為筆者調(diào)查所得,其余粵語方言點材料主要采自如下著述:陳海倫、林亦《粵語平話土話方音字匯》,廣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詹伯慧《廣東粵方言概要》,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詹伯慧、張日昇《粵北十縣市粵方言調(diào)查報告》,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詹伯慧、張日昇《粵西十縣市粵方言調(diào)查報告》,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張日昇、詹伯慧、甘于恩《珠江三角洲方言字音對照》,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李連進《平話音韻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謝建猷《廣西漢語方言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陳曉錦、陳滔《廣西北海市粵方言調(diào)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一個曉母字有這么多聲母類型,在粵語中很特別,其他漢語方言也少見,值得對這些讀音的來源和關(guān)系予以討論。
“朽”讀作 h-的方言點有崇左瀨湍、渠舊h?u1、龍州縣城h?u1、扶綏龍頭h?u4、浦北 hiu3、臺山都斛hiu3、惠州 hiu3、東莞清溪hiu3、深圳沙頭角hiu2、臺山臺城hiu3、開平赤坎heu3、恩平牛江h(huán)ei3、信都鋪門hia4、宜州德勝 hi?u3、平樂 hiu3。
h-占粵語曉母字的 55.9%。從韻等看,一到四等字都有,開口字占七到八成,合口字占兩到三成,其中三等開口讀h-者占34%。因此,讀h-而與匣母合流是曉母的主體層次,“朽”在粵語中讀h-屬規(guī)則讀法。
“朽”在文獻(xiàn)中比較常見的意思是木腐,許久切。《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其暴露之,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以重鄙邑之罪”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1187頁。②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85年,111、133頁。③ 民族語言材料主要采自如下著述:梁敏、張均如等《壯語方言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梁敏、張均如等《侗臺語概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Li,F(xiàn)ang-Kuei. A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Tai.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1977;中央民族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語言研究所第五研究室《壯侗語族語言詞匯集》,中央民族學(xué)院出版社,1985年;歐陽覺亞《黎語調(diào)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3年。④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lǐng)導(dǎo)小組:《古壯字字典》廣西民族出版社,1989年,239頁。⑤“受控音變”的概念及論述見潘悟云(2007)。。還有一個意思是臭,同“殠”,指腐氣,許救切?!读凶印ぶ苣峦跗罚骸梆嬒阋詾樾?,嘗甘以為苦”;《列子·仲尼篇》:“鼻將窒者,先覺焦朽。”②壯語北部方言和布依語里“臭”普遍說成 hau1,應(yīng)是從漢語里借來的這后面一個“朽”③?!俺?hau1”的古壯字從臭從后,其聲旁“后”為上聲字;其他幾個異體字的聲旁為“後、厚、丑”,其漢字字音也都屬上聲,能反映該漢語借詞的聲調(diào)來源④?!俺簟迸R高話為k??8,傣西為 min1,黎語為re?k7ha?i1,說明“臭”作hau1在侗臺語中屬于區(qū)域性借詞現(xiàn)象,其借入是在壯語、布依語跟侗臺語其他語言分化后才發(fā)生的。這個漢語借詞,壯語南部方言讀k?i?u1。
勉語“爛”讀hu3,和漢越語“朽”hu3一樣,保留了漢語“朽”字的較早讀音,可作為“朽”在嶺南地區(qū)漢語中曾普遍讀h-的旁證材料。
粵語有約5%的曉母字讀s-、?-、θ-或者?-,與桂北平話讀?-的特征一致?!靶唷弊x這類聲母,有龍州科必s?u1、北海海邊話s?u3。曉母三、四等與心母合流是官話特點,屬于公元14世紀(jì)后進入粵語的晚近層次。
“朽”讀近音j-及零聲母主要見于勾漏片與桂南平話。如廉州j?u3、玉林jau3、貴港城關(guān)jau3、桂平木樂 jau3、靈山橫州 j?u3、賓陽復(fù)興 j?u3、連山布田(j)i?u3、賓陽王靈 j?u3、崇左新和 j?u1、博白綠珠 jau3、象州 j?u1、龍州上龍 jou1、扶綏 j?u3、藤縣藤城 ji?u5、花縣(j)i?u3、從化城內(nèi)(j)i?u3、廣寧(j)iau3、新興(j)io3、南寧四塘 j?u3;佛岡 i?u3、橫縣 i?u3、蒙山西河 i?u3、象州樟樹 i?u3、崇左四排 i?u3、貴港南江 iau4、桂平 i?u3、北流唐僚 i?u3、博白 iau4、賓陽新橋i?u3、昭平木格i?u3、封開南豐iou3、高州石鼓?jau3。
粵語的j-及零聲母有4個中古來源:影、匣母三、四等,云、以母;疑母三、四等及日母;溪母、曉母三、四等;匣母二等。第三種來源的近音及零聲母在官話和吳、閩、客、贛、湘方言均未曾發(fā)現(xiàn)。據(jù)筆者采樣統(tǒng)計,粵語曉母字讀 j-或零聲母僅 5.23%,應(yīng)屬特殊變化。覃遠(yuǎn)雄(2005)從音理上解釋曉母h-與j-及零聲母的關(guān)系,推測是h-在介音前摩擦度減弱變成了j-,侍建國(2011:284)也有類似觀點?;浾Z曉母字讀h-超過五成;溪母、曉母合流,而溪母有些字也出現(xiàn)j-的讀法。這兩個事實可作為j-對h-的替換在曉母、溪母內(nèi)形成詞匯擴散效應(yīng)的內(nèi)證。曉母中的j-是h-的后起替代形式,這是可以采信的。
但需要指出的是,在粵語曉母字中,喉擦音的近音化并非自主變化,應(yīng)視為受控音變⑤。h-與j-的對應(yīng)也見于云母字,而且,有6.25%的匣母字讀j-或者零聲母。據(jù)此,侍建國假設(shè)云母、匣母的近音化趨勢使一些曉母字發(fā)生“類化”,也跟著讀j-和零聲母了(侍建國2011:284)。郭沈青(2013)結(jié)合溪母對此作了補證,認(rèn)為“類化”條件是主元音-?-。這個新穎的想法在勾漏片與桂南平話中也能找到證據(jù),但反例不少。例如,有些方言匣母一、二等字也發(fā)生腭化讀j-了,而曉母一、二等字仍然讀h-:
曉母與匣母一、二等字聲母音讀差異用例 表1
部分四等字也存在這種情況,例如:
溪、曉母與匣母四等字聲母差異用例 表2
此外,在勾漏片與桂南平話中,不少j類曉母字并不具備所謂的“主元音類化條件”。例如:
主元音不讀?的j類曉母字用例 表3
吳語、贛語等方言的材料表明,匣母變讀零聲母并沒有經(jīng)過清化階段,即演變路徑是*?- > j- > ?而不是*?- > *h- > j- > ?(萬波2009:196-197),云母也是如此。在公元12世紀(jì),匣母清化與曉母合流后,在系統(tǒng)內(nèi)就失去了弱化音變的條件。此外,音變規(guī)則產(chǎn)生類推效應(yīng)是有時空限制的,漢語曉母腭化發(fā)生在明代以后(王力1985:605),而云母與以母合流讀j-是公元6世紀(jì)的事情(羅常培1939),比前一種變化要早許多。所以,曉母字讀齦后近音不是云母、匣母“類化”的結(jié)果。
曉母h-和j-在一些方言里屬于文白異讀差異?!皣槨辟e陽新橋、黎塘有兩讀:文讀hak7,白讀ja6;賓陽新橋“賄”文讀為w?i3,白讀j?u3,博白話“賄”聲母與之相類;南寧石埠、賓陽復(fù)興“峽”hap7,是個讀書音,“狹”jap7則是土俗的說法;桂平木樂“享”、“響”都有h??3、j??3兩讀,“向”也有h??5、j??5兩種說法;龍州縣城“休”文讀h?u1,白讀j?u1。這種疊置狀態(tài)意味著這里的h-與j-有不同來源,即使存在音變關(guān)系,也不是條件音變。僅從音理上難以解釋得很充分,看作“類化”或音位重組的結(jié)果也同樣如此。
h-與j-是壯語r聲類中的規(guī)則對應(yīng),具有共同來源。例如:
壯語r聲類的幾種方音對應(yīng) 表4
袁家驊根據(jù)51個壯語方言點的材料構(gòu)擬了11個壯語r聲類的對應(yīng)公式,其中就有10個公式包含h-(hl-、hj-)與j-的對應(yīng),他認(rèn)為該聲類蘊含一個h- > j-/_-i-的演變規(guī)則(袁家驊1963)。本文據(jù)此推測,壯語 r聲類的區(qū)域性影響長期作用于古粵語,使后者在曉母、匣母、云母、以母產(chǎn)生受控音變,出現(xiàn)有些曉母字讀j-的情況,并在部分以母字中留下h-的讀法。而曉母字讀零聲母則是j-進一步弱化音變的結(jié)果。
“朽”讀 ?-或者?-有以下方言:邕寧 ??u3、南寧亭子??u4、南寧石埠?ou4、百色那畢?ou3、蒼梧新地??u3、鶴山雅瑤 ??u3、靈山 ??u6、欽州 ??u3、南寧沙井 ??u4、寧明??u3。在勾漏片與桂南平話、邕潯片以及四邑片中,影母、曉母、匣母、喻母字讀鼻音還可見若干例子。這些字一般是洪音前讀?-,細(xì)音前讀?-。例如:
賓陽:嗅曉母?iou5、夏匣母?ia6、混匣母?w?n4;龍州科必:椏影母?a1、亥匣母?ai6、淆匣母?au2、肴匣母?au2;象州石龍伢:歐影母??u1、呼曉母??u4;南寧石埠:嗅曉母??u5、皖匣母?un3;百色那畢:霞匣母?a2、歇曉母?it7;玉林:汗匣母??n6、焊匣母??n6、翰匣母??n6;蒼梧新地:麾曉母??i1、鼾曉母?u?n2、朽曉母??u1、鞋匣母?a2、淆匣母?au2、肴匣母?au2、酣曉母?am1;龍州縣城:淆匣母?au2、肴匣母?au2;崇左瀨湍:諧匣母?ai1;連山布田:炎喻母?in2、閻喻母?in2、曰喻母?yt8;惠州:勻喻母?un2、允喻母?un4、尹喻母?un4;等等(其中“淆肴”二字在粵語中普遍讀鼻音)。這些方言點曉、匣母的主體層均讀h-,影母為?-,喻母則為j-。
李新魁沒有談及曉組字是否存在讀鼻音的情形,但他注意到閩語、粵語存在疑母、曉母、匣母讀塞音的特征:粵語有些方言點(主要是四邑片)疑母讀?ɡ-;潮語疑母也有讀ɡ-、h-的,而曉、匣母則讀k-、k?-(李新魁1994:140-141、346-347)。李氏推測,這些形式應(yīng)是上古漢語*?ɡ-、*?k?-在粵語中的遺存形式。
本文認(rèn)為,粵語影曉組字里的鼻音聲母有不同來源,應(yīng)分幾種情況來討論。
1 粵語中讀軟腭鼻音的匣母字。亥、汗、焊、鞋、諧、霞之類的匣母字與見母或溪母字諧聲,在上古應(yīng)有塞音來源。這類字在上古音研究中多擬為*ɡ-(開口一、二等),到了中古則發(fā)生擦化音變,成為*?-(有些學(xué)者擬作*?-)。其中,亥、汗、焊、鼾、皖又與疑母字諧聲相關(guān),提示這類字曾經(jīng)包含冠鼻成分。
“肴胡茅切、淆胡茅切”從字源上看也輾轉(zhuǎn)與見母字相關(guān)。肴:《說文》“啖也,從肉爻聲”,《易》以肴為爻,而“爻”的本義即是“交”。然而,在粵語、閩語和客家話中,這兩個字不讀入匣母、見母,而是普遍讀入了疑母。
象州石龍伢話“呼”??u4雖系曉母字,但聲符“乎”屬匣母字。在阜陽漢簡中,“乎”與疑母字“吾”異文①毛詩《溱洧》第二章“女曰觀乎,士曰既且”,阜詩作“女曰觀吾,士曰既且”(S097)(胡平生、韓自強1988:71-72)。。
吳語(溫州、常山、遂昌、龍游)、閩北(石陂)話、徽語(淳安)的材料讀軟腭濁塞音,支持部分匣母字的上古音構(gòu)擬為*ɡ-。匣母字在閩語中的 k-、吳語中的 ?-及湘語中的 ?-(?-、x-)、粵語及客家話中的h-(x-),均可以看作這一成分的后起形式。
在以往,白語被看作藏緬語的一種,但也有學(xué)者把它歸入漢白語族(鄭張尚芳 2010:754-779)。該語言和漢語匣母字對應(yīng)的詞,其聲母分為三類:一是?-,如學(xué)??2、胡?u7、后??1;二是k-,如厚k??1、含ka7、橫ku?7?;三是 ?-,如汗 ?a7、黃 ?v7、鞋 ?e7(徐琳、趙衍蓀1984:137-176)。第三類聲母提示,中古的匣母字有可能包含冠鼻塞音的早期來源。
從以上諧聲材料、漢語方言語料及白語的旁證材料,可以窺見疑母字、見母字及匣母字在包括粵語在內(nèi)的漢語南方方言中具有怎樣的歷史淵源。據(jù)此擬測粵語匣母字的鼻音聲母來自上古漢語*?ɡ-,應(yīng)是可靠的。這部分字的聲母,演化路徑和大多數(shù)漢語方言的匣母字不一樣,塞音成分鼻化,并沒有經(jīng)過清化過程,而是進一步弱化消失了;鼻音成分保留下來,到中古就變成了疑母字,即*?ɡ->*??->?-。
2 粵語中讀軟腭鼻音的曉母字。有些曉母字與疑母字諧聲,如“獻(xiàn)許建切、素何切(鬳語堰切)、曉馨皛切(堯五聊切)、謔虛約切(虐魚約切),餀呼艾切(艾魚肺切)”之類,李方桂(1971:20)、鄭張尚芳(2003:145)等構(gòu)擬為*h?-(*h?-<*s?-)。但更多的曉母字與見母字、溪母字諧聲、通假,不與疑母字諧聲,其上古形式應(yīng)為*q-(潘悟云1997)?;浾Z前述例子中的朽、鼾、酣、嗅(“嗅”在壯語南部方言中有漢語關(guān)系詞k?i?u1)就屬于這部分字。因此,假設(shè)此類字有*?k?-的上古聲母形式,并且從上古至中古有*?k?- > *?h- >*??- > ?-或者*?k?- > *?h- > *??- > h-的變化,得不到諧聲材料的支持。
曉母字聲母讀為軟腭鼻音的,在廣西以外的漢語方言中殊為罕見。疑母字讀h-在潮州話中有若干例子(李新魁 1994:348),但這顯然是由 ?-清化變來的。疑母字濁擦化讀 ?-(?- < *?-)在中原官話、蘭銀官話中比較常見,浙北部分吳語也有讀喉擦音者。潮州音中的h-不是冠鼻音成分演化的產(chǎn)物。
白語與曉母字對應(yīng)的詞,聲母讀hv-、?-或者s-,看不出與鼻音存在關(guān)聯(lián)。
憑借諧聲、漢語方言及親屬語言的證據(jù),我們無法推斷粵語曉母字中的軟腭鼻音與諧聲、通假材料所反映的上古音系成分相關(guān)。這一特征也無法在切韻音系框架內(nèi)加以解釋。
不過,侗臺語的h-、?-存在規(guī)則對應(yīng)。例如:
侗臺語聲母h-、?-的規(guī)則性對應(yīng) 表5
前賢為此構(gòu)擬原始臺語形式*h?-,原始侗臺語形式*??-(Fang Kuei Li 1977:206;梁敏、張均如1996:72)。據(jù)此,本文推測粵語曉母字存在一個侗臺語的鼻音底層,這個底層雖然與上古漢語的*h?-同源,但粵語卻是在中古時期與侗臺語發(fā)生深度接觸后才從后者吸納了這一特征?!靶唷弊肿x ?-、?-的粵語方言點,是把這個底層留存在系統(tǒng)中了。
覃遠(yuǎn)雄(2005)認(rèn)為“朽”的鼻音讀法均從近音j-演變而來,即ji->?/?i->?/n-,變化條件是存在介音-i-。這個學(xué)說不能解決以下問題:(1)“休、嗅”中古音聲韻地位與“朽”相同,但往往不讀鼻音。尤其是“休”字,在所有“朽”讀n-的方言中均不讀鼻音聲母;(2)漢語三等字的介音是后起的(鄭張尚芳2003:172-175),粵語許多方言流攝三等字無元音性介音,平話也不例外;(3)除了三等字,平話影、曉、匣母有些一、二等字也讀鼻音 ?-或者?-;(4)臺語和漢語中,?/?- > j- > ?-變化均屬常見,但 ?- > j- > ?/?-的變化則罕見。故此,從語言接觸角度解釋“朽”的鼻音來源,將其看作古侗臺語底層更合理。
3 粵語中讀軟腭鼻音的影母字、喻母字。影母字讀鼻音屬于官話、贛語、湘語比較常見的特征,源自公元12世紀(jì)的中原官話;喻母字中的鼻音聲母則屬于侗臺語的底層。關(guān)于這兩類聲母的層次屬性,我們另有撰述。
“朽”字讀 n-的方言有廣州 n?u3、香港市區(qū)n?u3、連縣清水n?u4、肇慶高要n?u3、四會 nau3、德慶 n?u3、云浮云城n?u4、羅定 n?u3、南寧 n?u3、北海 n?u3、梧州 n?u3、清遠(yuǎn) n?u3、佛山 n?u3、三水西南n?u3、高明明城n?u3、中山石岐nau3、珠海前山n?u3、寶安沙井n?u3。這些點大多分布在廣東,主要屬于廣府片;在廣西則多屬邕潯片。
李新魁(1996:74-78)為粵語“朽”的n-聲母構(gòu)擬了上古形式*nk-:*nk-在北方話中發(fā)生擦化且前冠鼻音脫落,至中古讀入曉母,即*nk->*k->h-;在粵語中則丟失塞音成分讀入泥母。這個擬測面臨的困難是得不到諧聲材料的支持:泥母與見母、溪母互諧的漢字很少①以見母字為聲符的泥母字唯“念”等個別字。;而且李氏也沒有解釋“朽”的聲符“丂苦浩切”與這個*nk-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因此,“朽”字的n-來自上古漢語的說法缺乏說服力。
“朽”字的 n-應(yīng)由?-(?-)變成(覃遠(yuǎn)雄 2005)。壯侗語底層 ?-在一、二等字中讀 ?-,在三、四等字中則讀?-(?-)。很多粵方言泥娘不分,?-就變成n-了。就疑母字的情況看,三等字、四等字往往變成近音j-,但有些地方保留鼻音的讀法:香山片全面保留?-;平話多變?yōu)?-,也混雜有?-、n-;讀n-則主要見于粵西。在這里僅看看三等字的情況:
粵語疑母三等字聲母的讀音類型 表6
表6說明,粵語疑母三等字有?- > ?- > ?- > n-的演變規(guī)則,“朽”的聲母n-來自鼻音底層?-。疑母三、四等字聲母讀鼻音,多見于遇攝、止攝、咸攝三等字及山攝三等字,主元音皆為前高元音;如有韻尾,通常是雙唇或者齦后音,偶見軟腭音。所以,由?-變?yōu)?-和n-屬條件音變。各方言點演變方向與速率有差異,可能與周邊方言及語言和共同語影響有關(guān)?!靶唷弊鳛闀阅溉茸种幸粋€非常用字,其韻母并不符合上述條件,聲母n-保留于廣府片及邕潯片中的諸多方言點,應(yīng)屬粵語權(quán)威方言影響的結(jié)果。
粵西、桂東地區(qū)位于西江流域兩廣交界處有屬于勾漏片的方言點“朽”字讀入明母。如:懷集mau3,封開南豐mou3、iou3,栗木八都①該土語位于廣西賀州境內(nèi),調(diào)查人麥耘認(rèn)為其系屬未明(麥耘2008)。mau3,賀州信都m?u3。這與懷集地區(qū)的標(biāo)語“朽”讀mau1形成音韻對應(yīng)。雖然粵語中有疑母字讀雙唇鼻音的例子,如勾漏片“臥”讀m-,粵北一些點“吳”、“五”等字讀m?,但這些字都是一等合口字,不適合用以證明“朽”字聲母存在由 ?-變 m-的規(guī)則。因此,沒有證據(jù)表明“朽”m-與曉母的鼻音底層有關(guān)。標(biāo)語是一種混合語,這個m-既可能來自漢語,也可能來自侗臺語,其確切源頭有待進一步考究。
這兩個成分由n-變異而成,從來源看,屬于鼻音底層的后起形式。
1 “朽”聲母讀l-?;浾Z“朽”讀作邊音l-,只出現(xiàn)在粵北、珠江口等相當(dāng)狹小的一個區(qū)域范圍內(nèi)。這些方言有:陽山青蓮 l?u4、仁化 l?u3、韶關(guān) l?u4、曲江 l?u4、樂昌 l?u4、英德 l?u3、澳門 l?u1、番禺 l?u1、順德大良l?u3、斗門、江門白沙l?u3?!靶唷甭暷缸xl-不是條件變化,是屬于n-的區(qū)域變異形式(覃遠(yuǎn)雄2005),該變異受周邊湘南土話或者客家話的影響而形成。贛南的大余,湘南的嘉禾、資興及雙牌一帶方言均有泥母或者日母讀 l-與來母合流的現(xiàn)象;在湘語里面,這種洪音前泥、來母混讀的情況是相當(dāng)常見的。韶關(guān)及附近的英德、曲江、仁化、樂昌等地粵語泥母常常讀l-,澳門、珠海一帶也有類似情況。因此“朽”字聲母n-、l-兩種讀法其實是一系的,早期形式都是n-。
2 “朽”聲母讀 ?d-。“朽”聲母讀 ?d-僅出現(xiàn)于四邑片,如新會會城 ?d?3、斗門斗門鎮(zhèn) ?d?u3。?d-屬于從n-衍生的區(qū)域變異形式(覃遠(yuǎn)雄2005),在此不作贅述。
“朽”字讀 k?-的粵語方言點有:象州石龍伢 k??u1、東莞莞城 k?au3、從化呂田 k?iu3、增城 k??u3、田東k?iu3;讀k-的點有香港新界k?u3。此外,還有若干曉母字在粵語中讀軟腭送氣清塞音。如北流:輝揮k?u?i1、豁 k?ut7、霍藿 k??k7b、況 k???5、轟 k?u??1;浦北:戽 k??u5、霍藿 k??k7b、況 k?u?5;南寧石埠、廣寧、懷集、封開南豐:忽 k?u?t7a;廉州:掀 k?in1、軒 k?in3、郝 k??7b;龍州科必:揮輝 k?ui1、霍藿 k??k7b;臺山都斛:烘哄 kw???1;陽山青蓮:毀 kw?ei3、賄 kw?ui4;象州石龍伢:火 kw?a3、麾 kw??i1、毀 kw??i3、喚 kw?an2、豁 kw??t7b、葷薰 kw??n1、郝 kw?o6、況 kw?o?5;博白綠珠:瞎蠍豁 k??t7b、霍藿 k??k7b。其中,“豁霍藿”讀k?尤為普遍。據(jù)采樣統(tǒng)計,粵語曉母字中有7.89%讀軟腭塞音。這個比例不算低,所以本文不把“朽”讀k?iu3看作訓(xùn)讀、誤讀之類的情況。
壯語南北方言之間也有k?-與h-規(guī)則對應(yīng)條例。如“進”:都安hau3、隆安hau3、上思hau3、龍州k?au3、靖西 k?au3、硯山 k?au3。蔡家話(侗臺語的一種,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應(yīng)歸入漢白語族)與漢語曉母字對應(yīng)的詞也往往讀 k?:黑 k??3、虎 k?u3、好 k?ua2、香 k?u1、集市(墟)k??3(薄文澤 2004)。這似乎也能反映粵語中的“朽”讀k?-、k-是臺語特征在粵語中的遺存現(xiàn)象,但是,有確鑿證據(jù)表明“朽”的塞音聲母是漢語固有讀法?!靶唷甭暦皝@”,苦浩切,為古文“巧”字。閩語、客家話及湘西的個別土語均有曉母字讀 k?-。如潮汕方言:呼 k?ou、許 k?ou、恢 k?ue、薅 k?au、霍 k?ak、郝 k?ak(李新魁 1994:346);客贛方言有永新:蝦 k?a1;翁源:戲 k?i5、喜 k?i3;梅縣、河源、香港:毀 k?ui3;大余:歡 k?u?1;宿松:歡 k?uan1(李如龍、張雙慶 1992);沅陵清水坪的鄉(xiāng)話:黑 k??7、虎 k?u3、喜 k???3(趙日新等 2014)。福州、廈門、漢口等地方言和漢越語也有曉母字讀k?-的情形,如“吸、毀、燬、壑、轟、灰、烘、豁、許”等(高本漢1994/1940:265)。這些材料涉及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多種漢語方言,不少方言還遠(yuǎn)離壯語通行范圍,故此,曉母字中的k?并非來自壯語,不屬于臺語底層。潘悟云先生在《喉音考》中指出,曉母字與見母、溪母字有大量諧聲,并用假借與親屬語言同源詞材料證明曉母的上古音是一個*q?-(潘悟云1997),這個音到中古才變成喉擦音了。本尼迪克特(P. K. Benedict)和包擬古(N. C. Bodman)也曾結(jié)合漢字諧聲材料,以藏緬語和漢語作比較,證明曉母具有帶*s-前綴送氣塞音的上古來源。即曉母從上古至中古存在*s-k?- > x的演變(包擬古1995:80-81)。通假、讀若的材料表明,這種演變可能始于漢代(鄭張尚芳2003:120)。因此,粵語中“朽”及其他曉母字讀軟腭送氣塞音是存古現(xiàn)象,反映了上古漢語的音韻特征。
最后談?wù)剷阅缸肿xk-的情況。按包擬古的說法,上古帶前綴的*k-到中古是演變到影母里讀?-了,并未讀入曉母。但是,見母與曉母諧聲的例子也不少,如“斤居焮切、昕許斤切,枸古厚切、齁呼侯切,高古勞切、蒿呼毛切,九舉有切、旭許日切”等?;浾Z曉母字讀k-,其字?jǐn)?shù)和方言點數(shù)量較讀k?-的層次少得多,主要見于四邑片、莞寶片一些方言點的少數(shù)字。如臺山都斛:蒿kou3、吼kwɑu3、鼾kw?n1、豁kw?t7a,惠州:蒿kau1、豁k?k7;東莞清溪:蒿kau1、豁kuk7;深圳沙頭角:蒿k?1、豁kak7。勾漏片與桂南平話僅個別字讀k-可認(rèn)定為k?-的區(qū)域變體,如“豁”:靈山橫州kuk8b、百色那畢kuk7、田東 kok7a等。憑這點材料,還不足以對粵語曉母字讀k-的層次屬性作出令人信服的推斷。在此僅僅引述本尼迪克特《漢藏語言概論》中的一個論證,說明漢藏語中*k-和*k?-一樣,也可能是喉擦音的來源之一。在這本書中,本尼氏根據(jù)斯戈語、普沃語、和藏緬語之間的對應(yīng),認(rèn)為“藏-克倫語的*k- ~ *ɡ-在某種條件下可以產(chǎn)生斯戈語*h-和普沃語*?-的情況”。該著述的注釋部分還提供以下例子來進一步說明這種演變關(guān)系(本尼迪克特1984/1972:146、270):
*kyim“房子” > *k?yim(送氣音)> *hyi[m]
*r-k?w“偷”(送氣音;被*r-前綴腭化)> *hyu
*-ɡam“咸味” > *k?yam(清音;被前綴腭化)> *hyam。
本文從粵語“朽”字的語音類型出發(fā),對粵語曉母開口字的歷史層次作了分析。分析結(jié)果表明,粵語曉母(開口)的音類包含若干種類型。其中,喉擦音h-屬于主體層次,該層次受壯語r聲類的影響,在部分方言發(fā)生受控音變,形成侗臺語底層j-(?-)。在一些方言點中,曉母字因受侗臺語影響而形成底層?-、n-。底層?-與匣母字中的?-同形而異源,后者屬于滯后層,來自上古漢語冠鼻濁塞音;底層n-則是底層?-在曉母三等字中的變異形式;因受周邊方言影響,這一形式又在粵北、四邑等區(qū)域形成?d-、l-之類的創(chuàng)新層。曉母字中的軟腭塞音是主體層h-的源形式,在曉母字中只有零星的遺存,在粵語各方言點中也只有稀疏的分布。
我們以下示意圖描述粵語曉母開口字中的層次類型及源流關(guān)系(圖中符號“>”表示自主音變,“?”表示受控音變):
內(nèi)源層: k?-(k-)(滯后層)>h-(主體層)?s-(?-,?-)(創(chuàng)新層)
ˉ
外源層: j-(?-)(底層 1)
?-(底層 2a)>n-(底層 2b)?l-(?d-)(創(chuàng)新層)
在本文所描述的案例中,異源因素除了音類,還有音變規(guī)則。層次之間既存在自主音變,又會發(fā)生受控音變;外源層之間既發(fā)生條件音變,又有語言接觸而形成的非規(guī)則性音變。語言作為適應(yīng)系統(tǒng),其規(guī)則體系有足夠的彈性涵納異源成分,并且能作局部調(diào)適以接受外部規(guī)則的作用。
【附記】本文寫作承蒙導(dǎo)師潘悟云教授指導(dǎo)。初稿曾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校慶學(xué)術(shù)報告會(上海,2014.11.10)的主題發(fā)言,論文提要曾提交給第七屆演化語言學(xué)國際研討會(天津,2015.6.11-14)。感謝鄭偉教授在會議期間對本文提出了修改意見。文中若有不當(dāng)之處,文責(zé)由作者自負(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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