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紅 生
(1.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 71;2.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 13)
論“為(NP)V及”“為(NP)所V及”不同源
王 紅 生1, 2
(1.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 71;2.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 13)
漢語學者常把“為(NP)V及”“為(NP)所 V及”當作上古漢語的被動式,并認為它們存在歷史淵源關系,實際上這兩式只是形式相似,它們之間也不存在歷史關系?!盀椋∟P)V及”可認為是上古漢語的被動句式,其被動標記“為”是由意思為“助”“替”“給”義的介詞“為”語法化來的,而“為(NP)所 V及”則是上古漢語的一個主動句式,其“為”是意思為“作為、成為”的動詞,而“所 V及”是一般所謂的“所”字結構。
為+(NP)+V及;為+(NP)+所V及;被動式;主動式;不同源
在人們討論的上古漢語被動句式中,“為”字句是必談的一種。若用形式化符號表示,“為”字句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為+(NP)+V及”,本文記做A式,其特點是受事放在“為”前,用“為”引進動作的施事 NP,有時施事不出現,最后接及物動詞V及;另一種是“為+(NP)+所V及”,本文記做B式,其特點是受事放在“為”前,用“為”引進動作的施事 NP,有時施事不出現,最后接及物動詞V及,并且這個及物動詞前還加個“所”字。這兩種又據“為”后是否出現施事細別為兩種,本文分別用a、b表示,其種類及用例如下:
Aa式:“為+NP+V及”用例
(1) 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
(2) 而身為宋國笑。(《韓非子·五蠹》)
Ab式:“為+V及”用例
(3) 使身死而為刑戮。(《墨子·尚賢》)
(4) 誠令武安君聽足下計,若信者亦已為禽矣。(《史記·淮陰侯列傳》)
Ba式:“為+NP+所V及”用例
(5) 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史記·淮陰侯列傳》)
(6) 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漢書·霍光傳》)
Bb式:“為+所V及”用例
(7)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史記·項羽本紀》)
(8) 遼西大尹田譚追擊之,為所殺。(《漢書·王莽傳》)
目前漢語學者基本是在被動句的理論框架下認識這些句式的,他們多數從漢語史的角度認為A、B式存在歷史淵源關系。不過,在筆者看來,當前人們對A、B式的認識存在諸多問題,這兩種句式的內部結構還需進一步研究。因此有必要先詳析當前學者對這兩種句式的主流認識,并在此基礎上再談談看法。
這里先談王力的看法。王力將A式的“為”看作“助動詞”,認為Ab式是在Aa式基礎上省略“關系位名詞”或“施事者”(即本文的NP)形成。至于“為……所”式(即本文B式)的產生,王先生認為是在“被動式‘為’字句”(即本文A式)的基礎上形成,他說:
“為……所”式是由先秦的被動式“為”字句發(fā)展出來的。我們知道,先秦的“所”字有兩重性質:一方面,它具有代詞性;另一方面,它所接觸的一般是外動詞,外動詞后面往往不再帶賓語。而被動式的動詞也必須是一個外動詞,它的后面也不能帶賓語。這樣,被動式“為”字句在被動詞前面插入一個“所”字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種類化的結果。在表示被動的情況下,“所”字失去了原來的代詞性,而成為外動詞的詞頭。[1]419-423
在后來的《漢語語法史》中,王力仍維持上面的看法,只改變了個別術語,比如不用“關系位名詞”這種稱法,將“外動詞”改稱為“及物動詞”等[2]275-279。王先生這樣認為大概有如下幾方面考慮:第一,時序上傾向A式比B式產生更早。據王先生論述,A式“大約在春秋時代就產生了”,而B式則在“漢代以后”產生[2]275-279,這種時序先后易使人想到它們存在歷史聯系。第二,A式、B式結構形式的相似。王先生以為這兩式都是被動句式,并認定兩式中“為”等同且都是“助動詞”,兩式的相似易使人認為B式在A式基礎上“類化”產生。第三,既然認為B式在A式基礎上“類化”產生,那么“所”字似乎顯得多余,這個“所”字最好把它理解為動詞“詞頭”,這不僅不會影響理解“所V及”的動詞詞性,也能證實B式是被動式以及Bb省略NP的問題。
筆者以為,王力的看法存在一些有待商榷之處。首先,據后來者研究,B式在先秦時期已產生,郭錫良便舉過先秦漢語的3例[3]57,這種事實便模糊了A式、B式的時間界限,起碼它們產生的時間順序沒王先生說得那么分明。其次,王先生將A式、B式的“為”都釋為“助動詞”,其目標是追求“為”的同一性,這種解釋能說明Ab式、Bb式,卻不能說明Aa式、Ba式。郭錫良看到了這種情況,他據“為”后是否出現施事者NP對“為”做了分別解釋,認為后面出現施事者NP的(Aa式、Ba式)“為”是介詞,而不出現施事者NP的(Ab式、Bb式)“為”是助動詞[3]54-55??梢姡诠壬磥磉@兩種“為”起碼沒有功能的同一性。但是,認定Aa式、Ab式的“為”或Ba式、Bb式的“為”分別沒有同一性似乎也很困難,因為它們看起來沒什么區(qū)別。再次,王先生將“所”釋為動詞詞頭,可這個詞頭只用在B式這種極有限場合,并且這種解釋跟古漢語“所”的其他用法沒任何關聯。一般來說,研究漢語虛詞起碼應遵守兩大原則:一是歷時演變的“滯留原則”,即“一個實義詞演變?yōu)楣δ茉~以后,原來的實詞義往往并未完全喪失,新出現的功能詞多少還保留原來實義詞的某些特征,這些殘存的特征對功能詞的用法會施加一定的制約”[4];一是共時虛詞各種用法相關性原則,用郭錫良的說法就是講究“系統性”,即“把每個虛詞都擺在一定時期的語言系統中去考察,一個虛詞的各個語法意義、語法功能之間都是有聯系的,自身形成一個系統,不要孤立地看問題,隨文釋義,把一個虛詞的語法意義系統搞得支離破碎,強給它設立一些非固有的義項”[5]。將“所”解釋為動詞詞頭,歷時上我們看不出這個詞頭跟它的源頭的任何關系,共時上也看不到它和其他用法的關聯,這說明將“所”認作詞頭是有問題的。
王力對“為”字句的看法奠定了漢語學者分析研究這兩種句式的基本框架。在此基礎上,其他學者做了一些補充完善的工作。比如,郭錫良認為B式“所”是“幫助表示被動”,用“所”比單用“為”“被動句的意義”“更加明確”[3]57。這便深化了“所”的作用。這種結論也是在被動句的框架下認識“所”的,跟王力解釋為詞頭一樣,我們也找不出這種“幫助表示被動”用法的虛化軌跡。當然,也有學者試圖提出新的分析模式。比如,張其昀論及本文所說的A式、B式的聯系及產生過程,可記為:為+[名+(所+動)](表判斷)→為+名+(所+動)(表被動)→為+(所+動)→為+動,并認為這個演變過程中“為”由一個動詞變成介詞,“所”由指代作用變成一個語法記號[6]。這種論述的優(yōu)點在于能重新審視B式結構,但跟王力一樣,張其昀也認為A式、B式有歷史聯系,但他認為A式是由B式發(fā)展而來的,并試圖以形式縮減的過程來認識A式的產生。張其昀的觀點也存在許多問題:首先,A式、B式產生的先后問題,現在的材料很難證明B式比A式產生得更早,至少二者的時間界限比較模糊;其次,“為+名+(所+動)”(Ba式)、“為+(所+動)”(Bb式)在上古漢語中并存,認為后者是前者“省略”施事名詞造成似乎更妥;再次,“為”虛化為介詞和“所”成為語法標記的解釋,也是在被動句的框架下完成的,其結論顯得很籠統,無外因襲舊說。
以上觀點可能跟上古漢語的事實相差甚遠。這些論者的分析思路有幾個共同點:第一,皆以被動句的理論框架來認識A式、B式,這看起來有句法與意義的證明,即及物動詞的受事放在句首,語義關系表被動意義;第二,皆認為A式、B式存在歷史聯系,或以為B式由A式發(fā)展而來,或以為A式由B式發(fā)展而來,這種認識很大程度上緣于A式、B式結構形式的相似;第三,傾向認為A式、B式對應成分功能的同一性,如“為”字,要么認為A式、B式的“為”一樣,如王力認為都是助動詞,要么認為這兩類的次類,即Aa式、Ba式與Ab式、Bb式的“為”分別相同,如以為前者都是介詞,后者都是助動詞;第四,在被動句的框架下認識“所”的作用。筆者以為,這些分析思路存在偏誤,要正確解釋A式、B式必須做到以下幾點:首先,分析A式、B式不能受形式迷惑,不能以為形式相似便認為A式、B式存在歷史關聯;其次,要證明A式、B式是否有歷史聯系,其基礎是對它們做個別分析,先搞清這兩種句式的內部結構,應避免先入為主的主觀分析;再次,分析A式、B式要重點分析相關成分的同一性問題,比如A式、B式的“為”是否一個“為”,畢竟古漢語“為”是有多個義項的虛詞;最后,認識A式、B式句法成分的語法屬性,應將這些成分置于上古漢語的語法系中考察,不能主觀別立新義。順著這些思路,下文對這兩類句式給以重新分析。
A式“為”很像現代漢語被動句式“被”字句的“被”字,從翻譯的角度將這個“為”譯成“被”似乎也妥帖。但是,不能說“為”的作用就等于“被”,因為它們有不同的來源及虛化軌跡,要正確理解“為”的作用,必須把它放在上古漢語“為”的詞義系統中,從相關詞義中尋求A式“為”的虛化軌跡及作用。在“為”的諸種用法中,跟A式“為”關系最為密切的應是表示“助”“替”“給”義的介詞用法“為”,可以說,A式的“為”是由表示“助”“替”“給”義的介詞用法“為”虛化來的。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上古漢語表示“助”“替”“給”義的介詞“為”虛化為被動標記跟現代漢語介詞“給”虛化為被動標記“給”幾乎走了相同路徑,這是漢語具有“給”義的介詞語法化為被動標記在古今漢語中的重復上演。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 “給”字句與A式句法形式和意義相似
現代漢語被動標記“給”出現的兩種句法格式可用兩個簡單例句來說明,如:
(9) 錢包給人偷了。
(10) 錢包給偷了。
用形式化符號表示例(9)、(10)的語法格式分別是:給+NP+V及、給+V及。這兩式跟Aa、Ab兩種形式分別對應,區(qū)別只在其中的被動標記“給”和“為”不同?,F代漢語的被動標記“給”是表示“給予”的介詞“給”虛化來的,而介詞“給”又是由動詞“給”虛化來的,這個虛化過程即:給(動詞)→給(介詞)→給(被動標記)。如果再確定被動標記“為”也是表示“助”“替”“給”義的介詞“為”虛化來的,被動標記“給”“為”不僅都來自介詞,而且依據滯留原則,被動標記“給”“為”也應保留共同的語義特征。從這兩方面看,現代漢語表被動的“給”字句與A式在形式和意義上沒什么不同。另外,從表被動意義的特點看,“為”字句和“給”字句的意義一般都表示不好的事。上面兩個“給”字句用例對被偷錢包的人來說是不好的事,本文開頭所舉的A式“為”字也都表不好的事。從翻譯的角度說,將A式的“為”譯成現代漢語的被動標志“給”似乎比“被”更加恰當。
(二) 從虛化源頭看,表“助”“替”“給”義的介詞“為”與介詞“給”功能相似
介詞“為”“給”都可以引介“服務”的對象,呂叔湘把這種對象稱作“關切補詞”[7]47。在引介“服務”對象的情況下,介詞“為”“給”是“助”“替”“給”義。呂叔湘提出“給”可出現在兩種語境:一是“補詞因句中動作而有利的”,一是補詞“因句子里的動作而蒙不利的”[7]47?!盀椤币材苡迷谶@兩種語境中。這里略舉呂叔湘采用的“給”字用例,再用“為”字例來說明這兩種功能。
“補詞因句中動作而有利的”,例如:
(11) 你畫個畫兒給我,我就給你磨墨。
(12) 請你給我看著座位,我去買個兩個橘子。
(13) 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
(14) 為天下興利除害。(《史記·陸賈列傳》)補詞“因句子里的動作而蒙不利的”,例如:
(15) 你再這樣給我到處宣傳,我可不答應你。
(16) 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
(17) 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史記·項羽本紀》)
(18) 智伯之強,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與,是為諸侯先受禍也,不若與之。(《淮南子·人間篇》)
按:例(17)在張良看來,“為此計”是對劉邦不利的,例(18)“受禍”自然也是對“諸侯”不利的。這種“蒙利”或“蒙不利”是介詞“給”“為”的語義特征賦予的,它們的“助”“替”“給”義決定總有個“服務”對象。既然介詞“給”“為”對某對象有所“服務”,那就可能對某個對象有所不利或危害,這決定于“服務”的事情。這些和“給”“為”虛化為被動標記有關。
(三) 介詞“為”“給”展現出相似的虛化路徑
在表示“服務”的介詞“為”“給”周圍有三個重要的相關方,可用NP1、NP2、NP3表示。將它們置于主動句法結構中,即:NP1+給、為+NP2+V 及+NP3。從句法語義關系說,NP1是動作主動者,NP2是動作服務的對象,NP3是動作支配對象或受事。介詞“給”“為”便是隨著這種主動句法結構被動化而語法化為被動標記的,它們也展現出相似的虛化路徑。這種演變至少要具備以下變化或條件。
其一,動作支配對象或受事NP3移位至句首做句法主語,這是被動句的主要特征。
其二,NP2由幫助、服務的對象取代NP1逐步轉變?yōu)閯幼鱒及的施事。在“NP1+給、為+NP2+V 及+NP3”中,一般只把 NP1當作動作施事,實際上它是動詞V及的直接參與或執(zhí)行者,而NP2雖不是動作直接的執(zhí)行者,由于它是用介詞“為”“給”來標示的服務對象,則在意念上是動作的參與者。NP2只是由于特殊原因不能直接來執(zhí)行某種動作,為了達到執(zhí)行某個動作的目的,它得假借他人之手來完成。所以,在“NP1+給、為+NP2+V及+NP3”中,動作的參與者實際有兩個,一個是直接參與者NP1,一個是意念上的參與者 NP2。有些情況下,這個意念的動作參與者甚至比動作的直接參與者更為重要,它可能成為動作的主要負責人。比如,小王對小張說“你給我揍他”,動作的直接執(zhí)行者是小張“你”,小王“我”由于某種特殊原因不能“揍他”,而是意念上“揍”的執(zhí)行者,這個用例中小王“我”甚至是動作行為“揍他”的主要承擔者,畢竟“揍他”這個指令是由小王“我”發(fā)出的,假如小王“我”不去唆使小張,小張也不會有“揍”的動作。試想警察辦理打架案件,警察不僅會處理直接打人的人(小張),更會處理指使打人的人(小王),小王會成為打架的主要責任人。這個用例說明在“NP1+給、為+NP2+V及+NP3”中,NP2不能簡單地只理解為服務對象,它和動作也密切相關。NP2這種語義特征使其轉變?yōu)閯幼魇┦聹蕚淞藯l件。
其三,NP1施事角色的重要性降低,而凸顯NP2的施事地位,甚至認定它才是動作的主要執(zhí)行者,這時介詞“為”“給”后的NP2便不再是服務對象,而成為動作的執(zhí)行者或施事,介詞“為”“給”也隨著這種語義關系的轉變而成為一個表被動關系的語法標記。為了方便深入討論這種問題,這里還用上面所舉的小王給小張說“你給我揍他”這個例子來看“給”是如何語法化為被動標記的。為適應句法被動化和“給”的語法化,這個用例句法上會經歷如下基本演變步驟:首先,“揍”這個動作的相關方中,如果降低甚至消除小張“你”在動作行為中的施事地位,而凸顯小王“我”這種本來意念的施事者,將之提升為動作的主要執(zhí)行者,語用表達上會省去動作的直接執(zhí)行者小張“你”,只留這種由意念的施事者提升為動作的主要執(zhí)行者的小王“我”,即由“你給我揍他”變?yōu)椤敖o我揍他”;其次,為了適應主動句被動化,賓語受事“他”置于句首,即由“給我揍他”變?yōu)椤八o我揍(了)”,這時“給”后的小王“我”儼然成為動作施事者,這種句法形式的變化結果已經讓人想不到“揍”這個動作還有個直接的執(zhí)行者小張“你”;第三,有了以上變化,句中的“給”也由一個表示服務的介詞變?yōu)楸粍訕擞?,這個標記用在施事者小王“我”前,這時現代漢語的被動句式“給”字句也形成了。這些基本步驟也能說明古漢語表示“助”“替”“給”義的介詞“為”語法化為被動標記的過程,被動標記“給”“為”語法化的源頭的語法、語義特征相同,它們都是引介服務對象的介詞,而且意義都為“助”“替”“給”等。
搞清B式結構的關鍵是正確理解其中“所”字的作用。理解了“所”的作用,B式中“為”的用法也好解決了。我們不認為把“所”字理解為被動句中及物動詞的詞頭是合理解釋,因為這種對“所”的看法跟上文提到的滯留原則和系統原則相悖。古漢語虛詞“所”的經常用法是與及物動詞組成“所”字結構,結合朱德熙對這種“所”的論述[8],可將這種“所”的語法屬性歸為三條,即:從詞性看,可認為“所”是一個結構助詞;從功能看,可認為“所”的作用是將動詞性成分轉化為名詞性成分;從語義看,可認為“所”的作用是提取動詞的受事。筆者認為B式的“所”并不特別,仍然使用的是其經常用法,只是人們對B式內部結構的看法存在諸多誤解。
用“所”的經常用法解釋說明B式,最早這樣做的是馬建忠的《馬氏文通》?!恶R氏文通》在解釋“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時說:“‘敗’,外動也,‘江充’其起詞?!种浮l(wèi)太子’,而為‘敗’之止詞。故‘江充所敗’實為一讀,今蒙‘為’字以為斷,猶云‘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之人’,意與‘衛(wèi)太子敗于江充’無異。如此,‘江充所敗’乃‘為’之表詞耳。”[9]160馬氏將“所”字看成代詞是用他自己的語法體系解釋的,用現代的語法觀來說明馬氏的觀點,“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應是個主動句,這個句子中“江充所敗”是個詞組并做句子的表詞,這里的“為”是個系詞。王力不同意馬建忠這種看法,他不把像“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的句子(B式)看作主動句,而認為應是被動句[2]278。如果用兩個樹形圖來表示人們對這種句子結構的不同理解,如圖1、圖2所示。
圖1 王力對句子結構的理解
圖2 馬建忠對句子結構的理解
圖1是王力的理解,也是當今多數學者的看法,圖2是馬建忠的分析,當代學者已很少同意馬氏的分析。本文上面已論析了王力看法中存在的問題,在我們看來,馬建忠的分析中包含著諸多合理成分。當然,《馬氏文通》的看法也有需要修正的,如《馬氏文通》認為“為”是系動詞,把它看得相當于后世的系詞“是”,這不正確,其實上古漢語并沒有系動詞,這樣把“江充所敗”看作“表詞”也不合理。準確講,“為”是表示“作為”“成為”意思的動詞,這個意思的“為”容易被人誤解為系動詞,而“江充所敗”是這個動詞“為”的賓語,所謂“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意思是衛(wèi)太子成了江充打敗之人。由于馬建忠的論述帶有結論性,但得出這種結論的過程語焉不詳,人們在被動句的理論框架下很容易否定馬氏的看法。我們現在的任務是從語言學上證明馬建忠結論包含的合理性。
將“為”理解為“作為”“成為”意思的動詞,認為“所”是名化功能的助詞,這對于解釋Bb式是容易的。Bb式“為+所V及”中“所V及”是動詞“為”的賓語,“為”的意思是“作為”“成為”,賓語“所V及”是個名化結構,語義所指是V及的受事。比如,“若屬皆且為所虜”中,“所虜”是個名化結構,語義指“虜”的受事即俘虜的人,而“為所虜”的意思是“成為俘虜的人”。人們之所以將Bb式當作被動句式,主要是從語義關系上看到主語“若屬”是動詞“虜”的受事,以為句子表達了被動意味,為維持這種看法,最好將“所”認作動詞詞頭。其實,“為+所V及”就是個一般的主動句式,其特殊性只在于其中的“為”是意思為“作為”成為”的動詞,這個動詞決定了主語名詞和賓語名化結構“所V及”語義上同指,由于動詞V及的受事是“所V及”,人們也把主語名詞當作動詞V及的受事,從而把Bb式當作被動句式,這是句法分析的失誤。
相較Bb式,理解Ba式便顯得困難得多,后者在理解上帶有很大迷惑性。Ba式的“為”后不是只跟一個名化的“所”字結構,這個“所”字結構前還有個名詞性成分NP,從語義關系分析,NP是動詞V及的施事,這種語義關系便于人們確立了一種“為……所”的被動式。理解Ba式的關鍵是要準確把握這個名詞性成分 NP與其他成分的結構關系,即它與其前的“為”或者與其后的“所V及”之間是什么關系。馬建忠認為“‘江充所敗’實為一讀”,若用直接成分切分的觀念來說明馬建忠的結構分析,Ba式“為+NP+所V及”的內部成分切分應是“為/NP所V及”,而不是“為NP/所V及”。也就是說,馬氏以為Ba式中NP跟“所V及”的語法關系更為緊密,卻與其前的“為”關系疏遠。這種看法確與當代學者的認識相差很遠,但我們認為馬建忠對 Ba式的結構分析是正確的,人們之所以沒采納馬氏的看法,多半是未能正確理解“NP 所V及”的結構性質。我們需要嚴格論證“NP所V及”這個結構的語法關系,只有如此才能給句式中的“為”一個合理解釋。
“NP+所V及”中NP與“所V及”都是名詞性的,我們認為“NP+所V及”是個定中結構,其中NP是修飾限制的定語,“所V及”是受NP修飾限定的中心語,而整個結構“NP+所V及”也是名詞性的?!癗P+所 V及”之所以是定中結構,可用古漢語兩個語法鑒定字加以證明。一個是“之”字,即“NP+所V及”的NP和“所V及”之間是否能插入“之”字?!爸笔枪艥h語定中關系的語法標記,這種用例在古漢語中很多,如“民之所瞻”“君之所知”“仁人之所惡”“王之所大欲”“道家之所忌”“天之所啟”“諸侯之所聞”“君之所問”“吏之所誅”“君子之所為”等。這些“NP+之+所V及”都是在“NP+ 所V及”的NP與“所V及”之間加定中結構的語法標記“之”形成的,這說明“NP+所V及”本是定中結構。另一個鑒定字是“其”字?!捌洹痹谏瞎艥h語中是一個形容詞性的指示代詞,即它常常做定語,功能上相當于“NP+之”?!癗P+之+所V及”是定中結構,其中“NP+之”為“其”替換也是定中結構,這也進一步證實“NP+所V及”是定中結構。這種用例文獻中也有許多,這里僅舉三例:
(19) 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
(20) 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孟子·盡心下》)
(21)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孟子·盡心下》)
例(19)中“其”指代“是人”,“其所為”“其所不能”分別相當于“是人之所為”“是人之所不能”;例(20)中“其”指代“仁者”,“其所愛”“其所不愛”分別相當于“仁者之所愛”“仁者之所不愛”;例(21)中“其”指代“梁惠王”,“其所愛”“其所不愛”分別相當于“梁惠王之所愛”“梁惠王之所不愛”。
有關“NP+所V及”是定中結構的語法性質可見王紅生的詳細論述[10],這里不再贅述。確定了“NP+所V及”為名詞性的定中結構,那Ba式“為+NP+所V及”就容易理解了,即名詞性結構“NP+ 所V及”做“為”的賓語,而這個“為”的意思跟Bb的“為”一樣,都是動詞,意思都是“作為”“成為”。這就能理解馬建忠為何把諸如“衛(wèi)太子為江充所敗”這種用例分析為主動句的原因了。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把Ba、Bb統一起來,它們的對應成分表現出語法的同一性,如“為”都是表“作為”“成為”意思的動詞,“所V及”都是名詞性的“所”字結構,它們的差別只在于“所”字結構前是否有修飾限制的定語 NP。所以,向來被人們看作上古漢語被動式的B式其實并不是嚴格意義的被動式,它只是個一般的主動句式。
王力曾指出,被動式的使用是隨語言的不同而不同的,相較而言,漢語比西方語言使用被動句式的范圍要小,而上古漢語比現代漢語使用被動式的范圍要?。?]417。王先生說的是事實。結合本文的論題,我們對王先生有關被動式的觀點再補充幾點:第一,確定被動式的標準是語法形式,而不是邏輯語義關系,如筆者認為B式,即“為+(NP)+所V及”并不是被動式而是主動式,這種結論并非基于語義關系;第二,要注意區(qū)分相似形式以及辨別結構成分的同一性問題,筆者認為A式、B式只是形式相似,其中的“為”并沒有同一性,A式的“為”是被動標記,B式的“為”是意思為“作為、成為”的動詞,這說明A式、B式是異源的,它們之間并無歷史淵源關系;第三,確定被動式要以語言事實為基礎,既要考慮漢語被動式古今重復上演的共同機制,也不能以古律今,如筆者以為A式與現代漢語“給”字句的形成幾乎走了一條相同的路徑,這是古今漢語的共同處,但認為B式不是被動句,則基于上古漢語的語法實際。
[1] 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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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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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6)04-0114-06
2016-03-01
王紅生(1979—),男,陜西大荔人,講師,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