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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傳敘事傳統(tǒng)的復活

      2016-09-07 10:50:54徐仲佳
      南方文壇 2016年4期
      關鍵詞:邊溝記事司馬遷

      楊顯惠在開始創(chuàng)作《夾邊溝記事》的時候,面對著一個問題:如何用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一段尚未被官方歷史完全解密的歷史?在現(xiàn)代分工完成之后,文學獲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本不應該再承擔記錄歷史的責任。但是,當夾邊溝勞改農場那段被有意塵封的歷史以親歷者口述的形式觸動著楊顯惠的時候,他選擇用文學的形式呈現(xiàn)這一段歷史:“現(xiàn)在知道這段歷史的人已經不多了,當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來,當年的生還者大都謝世,少數(shù)幸存者又都三緘其口。作者將調查的故事講述出來,意在翻開這一頁塵封了四十年的歷史,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長眠在荒漠戈壁灘上的靈魂:歷史不會忘記夾邊溝的。”“我們關注前人的歷史就是關注我們自己?!雹龠@是楊顯惠在《上海文學》發(fā)表《上海女人》時的一段寫作手記。這段手記表達了他記錄歷史的自覺。在這一自覺的引導下,《夾邊溝記事》就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敘事文體。在某種程度上,它回歸了中國舊有的,屬于歷史學的紀傳敘事傳統(tǒng)。

      歷史與文學雜糅:紀傳史學精神的復活

      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分為編年體和紀傳體兩類。紀傳體歷史敘事雖不是歷史敘事的主流,但卻是最具有文學影響的歷史敘事類型。中國的紀傳敘事傳統(tǒng)之集大成者為《史記》。作為歷史著作,《史記》的敘事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承襲自《左傳》,但與《左傳》不同,《史記》的敘事重心由事轉為人②。這一敘事重心的轉變,使得《史記》不同于一般的紀事性歷史著作:人成為歷史敘事的目的。其高度文學價值也由此產生。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稱其“……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應該正是從這一層面出發(fā)的。人成為歷史敘事的目的,與司馬遷的個人遭際密切相關。如果司馬遷沒有遭遇那慘絕人寰的宮刑,《史記》中的郁憤可能不會如此突出,人也不可能成為其敘事的中心。誠如司馬遷所自承:這一奇恥大辱使得他“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硕摃?,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報任安書》)。司馬遷的“發(fā)憤”——即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投入——使得《史記》具有了鮮明的文學性:“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發(fā)于情,肆于心而為文。”③“不拘于史法”使《史記》不同于一般的史官敘事,“發(fā)于情,肆于心”則使其敘事近于文學。正是由于此,《史記》才成功地勾連起歷史與文學。李長之先生曾經表彰過司馬遷的這一特點:“情感者,才是司馬遷的本質。他的書是贊嘆,是感慨,是苦悶,是情感的宣泄,總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這就是他之偉大處!”“就他的文學才情言,《史記》又是非常主觀的。他渲染上許多許多的感情,他也費了不少精力在琢磨他的文章上。在這方面看,《史記》在史書之外,乃是一部像近代所謂小說或者抒情詩式的創(chuàng)作。”④當然,《史記》的偉大之處還不僅僅來自其情感性,更來自司馬遷從史事中發(fā)現(xiàn)的人作為類存在的超越性意義,即李長之所稱的“代抒一般人的情”。用司馬遷自己的說法就是:“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薄妒酚洝返膶懽髂繕酥杏兄鴮θ说念惐举|的確證和感性表現(xiàn)。因此,它也是審美的。從文學的意義上來說,《史記》也是一部亙古彌新的經典。它所創(chuàng)造出的歷史與文學合一“雜文學”史傳傳統(tǒng)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文學,流惠所至,在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中又浮現(xiàn)出來。

      在為數(shù)不多的創(chuàng)作談中,楊顯惠沒有談到《史記》對他的影響,相反,他談得更多的是俄蘇文學和魯迅先生對他的巨大影響,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從《夾邊溝記事》中看出《史記》的影子:因為一個民族的文脈有時候是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顯現(xiàn)在某一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中。在這種情形里,作家并不總是能夠意識到民族集體無意識對他的影響。相對于俄蘇文學、魯迅先生文學實踐中的批判精神和人道主義內涵這些顯明的影響因素,夾邊溝右派們遭遇、當下史學界的現(xiàn)狀所刺激出來的民族集體無意識則是楊顯惠所不自覺的深層影響因素。在《夾邊溝記事》中,我們同樣看到了一個與司馬遷類似的憤懣、悲憫的歷史敘事者。楊顯惠首先并不是以一個單純的文學實踐者的身份寫作,而是以一個歷史的文學記錄者的身份進行寫作。上引楊顯惠在初次發(fā)表《夾邊溝記事》時寫下的《寫作手記》中的那段話十分清楚地顯示出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這一段歷史的態(tài)度:首先,他的寫作是為了保存、發(fā)掘那段被人故意遺忘的歷史。這段歷史之所以需要一個文學實踐者來挖掘,其中的原因是當代史學界在這一段歷史敘事中的缺位。楊顯惠在與那些歷史幸存者交流的過程中察覺到了這一缺位。正是他骨子里的民族集體無意識在起作用,使得他自覺地承擔起記錄這段歷史的責任。楊顯惠在不同的場合談到過,那段慘烈歷史對他形成強烈的震撼。無論是他所說的面對這段歷史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還是他說,“我放不過去,我要表達憤怒,做個‘憤怒的作家”⑤,第一性的要素是《夾邊溝記事》所涉及的那段歷史??梢赃@樣說,首先是夾邊溝的歷史成就了楊顯惠。當然,如果沒有楊顯惠這樣一個實踐主體,夾邊溝曾經發(fā)生過的慘烈事件可能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夾邊溝作為一個實在事件能夠被呈現(xiàn)出來,其權威性來自楊顯惠自覺不自覺地在我們民族史傳傳統(tǒng)中所賦予的道德意義。面對那些存在各種各樣缺陷的關于這段歷史的敘事,他認為,“需要我們今天的作家站在新時期的門檻上重新審視那段歷史,要重新去寫,把真實的歷史告訴讀者,要還歷史以真面貌”⑥。他的《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甘南紀事》等都是體現(xiàn)著這樣的意圖。在這一意義上,楊顯惠所認可的“文學的邊緣人,史學的門外漢,新聞的越位者”這一標簽中的“史學的門外漢”就是他對自己作為歷史敘事者身份的認可⑦。在一位中國作家身上所顯現(xiàn)出來的對歷史記錄的自覺承當,正是中國史學優(yōu)秀傳統(tǒng)的顯現(xiàn),也是自古以來中國“雜文學”傳統(tǒng)的當下呈現(xiàn)。

      當然,《史記》的紀傳敘事傳統(tǒng)對《夾邊溝記事》的影響如羚羊掛角,是通過我們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發(fā)生的。在楊顯惠的顯意識中,他自認是“史學的門外漢”,所謂“門外漢”者,即并非以歷史為本業(yè)也,那么,他認為的本業(yè)應該是什么?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文學實踐者。從這一自居出發(fā),人成為他文學實踐始終關注的焦點:“在我看來,文學性就是人在社會中的命運、生存狀態(tài)及其精神追求。文學要表現(xiàn)人性、人的本質,但人是社會中的人,目前文壇寫出的作品是空洞的抽象的人。文學應該全面研究人,人既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離開人的思想、社會性,文學也就不存在了?!雹鄺铒@惠不同于司馬遷,他不是一個職業(yè)的歷史記錄者。但是,夾邊溝右派們的遭遇作為楊顯惠文學實踐的觸發(fā)器,使他的文學實踐上升到對于人性的超越性考察。在這一點上,他又與“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相遇:二人同是發(fā)憤抒情以記錄歷史。作為文學作品的《夾邊溝記事》,其深層指向是當下和未來的人——“我們關注前人的歷史就是關注我們自己”。這一價值指向和司馬遷在《史記》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人的關注是相通的。司馬遷所追求的“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楊顯惠所強調的寫作要表現(xiàn)“時代精神”都是他們試圖通過歷史記錄達到一種對人的超越性理解。事實上,他們也都做到了。《史記》對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體悟不必說,在中國歷史的變遷中已經體現(xiàn)出其超越性。而《夾邊溝記事》從那種種極端的情境中所拷問出的人性之真何嘗不是在人類發(fā)展史上難得一見?從某種意義上說,《夾邊溝記事》在極端情境中所拷問出來的人性之真與《史記》通過那一幕幕壯闊的歷史場景,一個個鮮活的形象所顯現(xiàn)出了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規(guī)律性認識是異代同構的。

      楊顯惠在不同場合一再強調,作家應該表現(xiàn)“時代精神”。“時代精神的內涵不僅是物質和文化積累在一個歷史節(jié)點顯現(xiàn)出的精神成果,也不僅是某一種價值取向或理性指向的意識形態(tài)應用,而是歷史現(xiàn)實的多重因素通過超越性精神凝聚的時代力量。……時代精神作為時代內涵的精華,是歷史文化的深度沉淀,是現(xiàn)實因素的價值凝聚,是未來超越的特有指向,精神的形而上特質由此彰顯。”⑨基于此,我認為,楊顯惠所理解的時代精神不是指1959 —1960年在夾邊溝發(fā)生的慘劇,也不是指作為后來人對那段歷史的獵奇,甚至不包括廉價的同情在內,而是在今天的語境中對那段歷史所進行的透徹反思。這一反思包括幾個層面的內涵:首先是對造成這一“人相食”慘劇的歷史因素的探詢;其次是尋求這些歷史因素在今天的遺留;最終將寫作指向人的終極存在。在這些不同層面的內涵中,《夾邊溝記事》所蘊涵的時代精神既有對既往歷史的追溯與批判,也有對現(xiàn)時中國的關注,更有對于國人未來的憂思。這樣深沉的精神追求在當下的文學場域中是極其獨特的,楊顯惠認可的“文學的邊緣人”,也是因為他自己的寫作與當下作家們的普遍寫作狀態(tài)有著鮮明的區(qū)隔。有些批評者認為,《夾邊溝記事》沒有給人以積極的情感,“如此‘觸目驚心的‘事例并沒有強烈地激起讀者建構理想的熱望,作品給人的‘力量不是很足,顯得作品的結構不是很完整?!雹夂茱@然,這種論調沒有充分理解《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記事》等作品對人的深沉思考,仍然以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規(guī)范來評判之。楊顯惠的這些思考顯然不是局限于一時一地之用,而是超越于具體時空條件,從類本質的高度來思考人。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楊顯惠在歷史、文學兩個領域賦予《夾邊溝記事》以道德意義。在歷史領域,中國的忠實記事的史學傳統(tǒng)是他最重要的驅動力,他自居為歷史記錄者;在文學領域,他將之看作是人性,人之本質的體現(xiàn)。楊顯惠將《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記事》的寫作看作是自己“進入到了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階段”,顯示出這兩部作品的寫作對象讓他找到了將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聯(lián)結在一起的契合點11。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是楊顯惠選擇了夾邊溝與定西孤兒院,而是夾邊溝與定西孤兒院成就了楊顯惠,使得他特出于腐敗的當下文學場。從這段歷史里,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寫作的源泉,也發(fā)現(xiàn)了寫作的旨歸,甚至被這段歷史的記錄過程(他自己的文學實踐)所塑造。

      形式的張力:紀傳敘事模式的現(xiàn)代復活

      歷史與文學的雜糅使得《夾邊溝記事》的屬性變得十分復雜。作為歷史文本,它追求歷史記錄的忠實;作為文學文本,它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虛構成分。這種復雜性使得學術界對它的定位出現(xiàn)了爭議。謝納認為:“楊顯惠的苦難敘述具有與眾不同的特質,其敘事策略有別于一般的文學敘事方式,以至于我們很難準確地將其文本界定或歸類為某種特定的文體類型,它究竟是文學?還是歷史?究竟是采訪?還是創(chuàng)作?究竟是口述?還是書寫?究竟是紀實?還是虛構?究竟是傳奇?還是現(xiàn)實?各種敘述策略似乎都依稀可見,但又邊界模糊?!?2有人把《夾邊溝記事》與《定西孤兒院紀事》的文體看作是一種跨文體,而陳沖則把《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紀事》的文體看作是“一種全新的、獨立的文體”。無論是跨文體,還是邊界模糊的文體,還是全新的文體,這些定位都注意到了《夾邊溝記事》敘事模式的形式張力。

      這種形式張力從哪里來?陳沖認為,楊顯惠的全新文體來自他寫作的對象:“正是楊顯惠所要表達的獨特的內容,‘逼著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文體形式,磨煉出這種難度極高、又必須是看上去舉重若輕的技巧?!标悰_所說的楊顯惠的“技巧”,主要是指《定西孤兒院記事》中“用細節(jié)去盡量拼接”歷史的“全貌”或“原貌”——這是在無法真正還原歷史全貌或者原貌的時候“最好的替代辦法”13。我認為陳沖的前半部分評價是正確的,即楊顯惠的獨特文體來源于其獨特的內容。但是,他結論的后半部分——即楊顯惠的技巧旨在以細節(jié)拼接歷史——還有待商榷。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矮化了楊顯惠的文本所蘊含的價值。內容與形式(技巧)只是研究者為了分析的方便而人為分開的文本的一體兩面。事實上,絕沒有什么離開形式的內容,也不會有脫離內容的形式。《夾邊溝記事》在文體上的創(chuàng)新——形式的張力——也來源于《夾邊溝記事》中歷史與文學的糅合。歷史與文學二者兼容,必定在文本形式上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避免的矛盾。楊顯惠的寫作必須面對這一問題?!秺A邊溝記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形式張力就是楊顯惠解決這一矛盾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審美效果。

      對于像《夾邊溝記事》這樣的歷史—文學雜糅文本來說,首要的是真實。這是楊顯惠以這段歷史作為文學實踐的對象的初心所決定的。所謂真實,并非是老老實實地摹寫事件的細節(jié),而是人的意識是否正確地反映了它的對象,即寫出它的真精神?!秺A邊溝記事》與《定西孤兒院紀事》雖然都注重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但楊顯惠顯然并不是以追求歷史細節(jié)為目的。如果他只是以此為目的,那么,他的作品就不會成為文學作品,至多不過是報告文學,甚或就是新聞特寫。他所要追求的是這些歷史細節(jié)背后的“真實”——這“真實”即楊顯惠一再宣稱的,他寫作所要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他追求細節(jié)、故事中的“核兒”,就是從細節(jié)、故事中去發(fā)掘那些細節(jié)、故事的價值和意義。在楊顯惠看來,《夾邊溝記事》中的“時代精神”才是他文學實踐的核心。從這一動機出發(fā),楊顯惠文學實踐中的歷史細節(jié)的采擷與呈現(xiàn)就具有十分豐富的價值。

      作為歷史記錄,其敘事有一定的規(guī)范。史學家們稱贊司馬遷的《史記》:“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實錄,首先是指對于事件窮究真相的精神,即所謂“不虛美,不隱惡”;其次,也是對于敘事文體的要求,即所謂“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正是秉承著我們這種優(yōu)良的實錄史傳傳統(tǒng)。楊顯惠是他所描寫的那段歷史的后來者。他從親歷者口中得知這段歷史的存在是一個偶然。因此,楊顯惠在呈現(xiàn)這段歷史的時候就必然面臨著敘事權威賦權的焦慮。對于敘事主體來說,楊顯惠通過在歷史、文學兩個領域的道德賦權獲得了這一權威。但是,這一賦權只有獲得了歷史事件的真實合法性才有效。因此,如何獲得歷史事件的真實合法性是他——這個歷史事件后來者——在面對既往實在的事件如何呈現(xiàn)的時候所無法回避的難題。多年以前,他偶然從那些幸存者那里聽到夾邊溝故事所受到的震撼成為他解決這一難題的契機。他所預設的讀者也應該是像他這樣的后來者,對這段歷史聞所未聞。在這樣的敘事預期的引導下,采訪成為楊顯惠解決這一難題的辦法。許多批評者津津樂道于《夾邊溝記事》寫作過程中的采訪環(huán)節(jié)。在一段訪談中,楊顯惠也向訪談者談及他訪談的艱難。邵燕君以社會主義文學體制的“下生活”來比擬楊顯惠的采訪。事實上,楊顯惠的采訪與“下生活”有著鮮明的區(qū)別?!跋律睢弊鳛樯鐣髁x文學一體化體制的構成部分,其體制化的色彩十分鮮明:固定的對象、固定的觀念、固定的模式(無論是柳青們的“三同”,還是后來作家們的“省親”式,都是如此,無法改變“下生活”的性質)。在社會主義文學體制中,敘事權威先驗地來自意識形態(tài)生產體制,采訪只是這一體制所規(guī)定的生產手段之一。它本身并沒有敘事的權威。楊顯惠的采訪卻與此不同。他的采訪是其敘事權威賦權的過程,即由此獲得所敘述的歷史事件的真實合法性。這也是楊顯惠區(qū)別于社會主義文學體制生產者的地方。首先,采訪使他的敘事獲得內容——存在于親歷者記憶中的實在事件。他的采訪鉤沉出即將淹沒的實在事件,這并不僅僅指的是冷冰冰的數(shù)字,還包括親歷者的切身體驗。在《夾邊溝記事》中,大多數(shù)的敘事是以第一人稱體驗視角敘述出來的,如《上海女人》《李祥年的愛情故事》《驛站長》《憎恨月亮》《飽食一頓》《逃亡》《夾農》《在列車上》《這就好了》《醫(yī)生的回憶》《鄒永泉》等。這些第一人稱體驗視角的敘事以其親歷性展示出夾邊溝那段歷史刻骨銘心的慘痛。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些第一人稱體驗性敘事賦予這些作品真實合法性。上述這些第一人稱經驗性視角的小說大都具有口述歷史的意味。楊顯惠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口述歷史加以剪裁,使之具有文學的形式。

      當然,第一人稱體驗性敘事并不總是能夠賦予所敘事件以真實合法性。楊顯惠在處理這一問題時,通過采訪過程的展示賦予這些第一人稱敘事者以權威。因此,采訪(這個新聞術語用在這里顯然不足以體現(xiàn)其豐富性)在《夾邊溝記事》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極其重要的,不僅采訪的內容以第一人稱經驗敘事的方式直接成為他的小說的基本內容,而且,采訪的過程也直接成為他小說的內容。例如,《上海女人》開頭一句:“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漢的右派講給我聽的。”接著,“我”講述了李文漢的右派經歷以及與“我”相識的經過:“于是,他就成了我們十四連畜牧班的放牧員,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間房子里。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對方了,他便陸陸續(xù)續(xù)對我講了許多夾邊溝農場的故事?!薄拔摇庇昧舜罅抗P墨強調“我”與李文漢的交往。不僅如此,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作為歷史親歷者、故事講述者的李文漢不時有和“我”——一個采訪者——對話的行動呈現(xiàn)出來:“今天我再給你講一段夾邊溝的故事……我跟你說過……文大業(yè)的死我記得很清楚……什么,你說人們?yōu)槭裁床惶优軉??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嗎,后來鐘毓良和魏長海也跑了?!慌艿脑?,上次我不是說過了嗎?……”類似的故事講述者與“我”的對話不僅在《上海女人》中頻繁出現(xiàn),而且在《夾邊溝記事》中也是隨處可見。同時,楊顯惠有意識地建構作為采訪者的“我”與現(xiàn)實中的作者之間的互文性。這些采訪過程的故意展示,其意圖就是要增加小說敘述者講述故事來源的可靠性。因此,采訪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一方面又使那段歷史以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呈現(xiàn)出來,給預設讀者以情緒的震撼;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以此賦予作家所敘述的歷史事件的真實性以合法性。當然,采訪過程在小說中的呈現(xiàn)不僅僅是一種敘事權威的賦權行為,它還增加了小說的意義內涵,使得故事的意義得以增值:夾邊溝的慘痛歷史在與當下的對話中延伸出更為深廣的價值。

      從形式上看,采訪進入小說敘事,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小說文體的基本規(guī)范——虛構。這是導致一些批評者對《夾邊溝記事》的文體認識產生混亂的原因之一。但是,如果我們把《夾邊溝記事》不僅僅看作是文學作品,而是看作一種歷史—文學雜糅文本,那么,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這一新文體。按照美國歷史學家海登·懷特的觀點,歷史話語需要借助敘事這一文學形式來完成一種意義建構。同時,他認為,歷史編纂學與文學、神話共享“一個民族、一個團體、一種文化之歷史經驗的精華”的意義生產體系。作為新歷史主義歷史學家,海登·懷特著意鉤沉歷史與文學的同構關系14。從這一認識論出發(fā),我們就容易理解《史記》這一不朽的歷史文本中的文學魅力:歷史真實的呈現(xiàn)與文學敘事(想象,情節(jié)剪裁)的有機結合正是其魅力來源之一。實際上,《史記》不同于編年史的價值恰是它以高超的敘事手段激活了歷史中沉睡在帝王家譜中的鮮活個體?!秺A邊溝記事》的初衷也是作為歷史文本,它的敘事在楊顯惠那里并不僅僅是作為單純的文學形式而存在,而是擔負著呈現(xiàn)歷史真實的任務。采訪,這一看似非敘事的方式能夠進入小說這一文體,就是為了保證其所敘述的內容能夠達到所敘述事件的真實性。從這一點上,我們再來理解楊顯惠所自居“新聞的越位者”,就更容易理解其中所蘊涵的意味:采訪在楊顯惠那里,是他抵達歷史真實、再現(xiàn)真實事件的一種“具有特定語言、語法、修辭特色的話語,即敘事歷史(narrative history)”15。這一特殊的話語方式很接近《史記》的“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的歷史話語。因此,將《夾邊溝記事》中的采訪上升為一種特殊的歷史—文學話語方式,我們才能夠真正呈現(xiàn)它的價值和意義。楊顯惠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談到普利策新聞獎獲獎報告文學作品對他的影響,“它的文字切入主題直截了當,是新聞語言,卻有很強的文學性。我喜歡這樣的語言,這樣的風格。我認為這種直接性正好切中文學的奧妙和本質,有點海明威語言的味道?!绹骷椅蚁矚g海明威的作品,很簡潔、很漂亮”16。楊顯惠青睞于新聞語言的簡潔,是由于它能夠構成其特殊的話語方式。而這種特殊的話語方式正是夾邊溝對楊顯惠的塑造。可以這樣說,這種特殊的話語方式成為楊顯惠的區(qū)隔性標志。我們對讀一下《夾邊溝記事》與其之前的作品如《野馬灘》《不知道他是誰》《小赤佬》《貴婦人》等作品,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種話語方式的特色及其區(qū)隔性。那些以楊顯惠個人插隊經歷為藍本的作品,無論是主題的開掘、情節(jié)的安排,還是敘事的行為、語言、修辭的方式等均無法與《夾邊溝記事》同日而語。楊顯惠把《夾邊溝記事》之前的這些創(chuàng)作統(tǒng)統(tǒng)看作是“學習寫作的階段,是尋找寫作風格尋找自己位置的過程。我真正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夾邊溝,然后是‘定西孤兒院。這是寫歷史題材,寫我們民族的歷史,我們民族的苦難。我的寫作自此進入到了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階段”17。楊顯惠的這一自我評判很好地顯示出《夾邊溝記事》在其話語方式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地位。

      除了獨特的話語方式的形成,《夾邊溝記事》的互文、愛奇等敘事手法也不自覺地繼承了《史記》?!妒酚洝返幕ノ氖菤v來研究者關注的敘事手法。在進行歷史敘事的過程中,受紀傳文體的限制,重章互文就成為司馬遷經常借用的手法。通過重章互文,司馬遷繪制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刻畫了豐富多面的人物形象。楊顯惠采訪了一百余人,最終寫成二十一篇短篇小說?!秺A邊溝記事》所及地域不出夾邊溝農場,時間集中在1959—1961年間,人物卻達數(shù)十。如何在二十一篇小說中全面展示這段慘痛的歷史?《夾邊溝記事》自覺不自覺地運用了《史記》的重章互文(見)手法。重章互文,首先使夾邊溝右派事件從不同層面得以呈現(xiàn)。其次,重章互文也不斷從不同人的口述中強調所敘事件的真實性。二十一篇小說回旋往復,奏響了一曲千古悲歌。

      《史記》的愛奇,按照劉振東先生的說法,是指司馬遷對于“‘奇人——有特異性的歷史人物的推崇與偏愛”。司馬遷所推崇的包括以下四類人物:“處于弱者地位而富于抗暴精神、在與強者的斗爭中顯示出剛烈氣節(jié)、精神上反而占有壓倒優(yōu)勢的人物?!薄半m然是社會地位低微,沒有依托勢乘,為上層統(tǒng)治者所不齒,而能顯示出高尚的品節(jié),取得卓著功業(yè)的人物?!薄澳切┥砭痈呶唬摵駝葜?,而不居尊自傲,憑勢凌人,偏能屈身就下,敬賢禮士的人物?!薄澳切┟\偃蹇、遭際坎坷而忍辱負重、遏蹶奮斗,最后終成功業(yè)或名重后世的人物?!眲⒄駯|先生認為,司馬遷的愛奇顯示出他的民主精神、積極進取精神和批判精神,“奠定了中國敘事文學民族傳統(tǒng)特色”18。《夾邊溝記事》所記載的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為驚心動魄的一頁,其中“奇人”“奇事”也頗為可觀。楊顯惠顯然繼承了《史記》所締造的追求傳奇性的民族傳統(tǒng)。當然,這種繼承就如同上述的互文一樣,并不一定是楊顯惠自覺的選擇。在一次訪談中,他說,他的小說的“核兒”是來自他的采訪。“那些打動你的地方應該也是采訪的時候打動我的地方。調查的時候聽到很多東西也是雷同的,但總能找到新東西,也就是那些能夠作為小說“核兒”的東西,有時是一個情節(jié),一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有時只是一個場景,一句話。如果采訪對象提供的材料豐富的話,就單獨寫一篇。若不完整,就去調度其他人提供的材料,組合成一篇。應該說是有多少“核兒”,才能寫多少篇故事?!切┙涷灦际瞧匠H藳]有的,你可能挨過餓,但不知道人真快餓死的時候什么樣。你吃過糠,吃過野菜,不知道人骨頭、獸骨頭怎么個吃法。要不是身臨其境聽人講,憑自己想是想像不出來的?!?9楊顯惠所說的“核兒”就是體現(xiàn)在他小說中的那些傳奇性的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是太平時代的順民們所永遠無法想象,也無法相信的。他卻敏銳地將之納入自己的文學實踐中。但是,與《史記》所推崇的那些光耀千秋的“奇人”不同,《夾邊溝記事》所記載的都是普通人,雖有“賤民”身份,但其特出之處卻不在此,而是他們在那些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道德的極端環(huán)境下,所做出的常人所難以想象的事情。比如,吃人肉,吃嘔吐物、排泄物……這些“奇事”及其背后的普通人,雖然不能如《史記》中的項羽、陳涉、荊軻那樣光耀千古,但是其中同樣蘊涵著強烈的民主精神、人道精神和批判精神。這正是中國史傳傳統(tǒng)最寶貴的內核。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史記·太史公自序第七十》),遙想太史公當年壯游名山大川,遍訪遺老翁媼,沾溉大儒遺風,親歷西漢的政治活動,遂成不朽之絕唱。兩千多年后的楊顯惠雖沒有太史公那樣的雄渾氣魄,豐富閱歷,但他兩年多,采訪一百余人,恂恂如也的實錄仍可以看作是他對司馬遷精神的傳承。

      【注釋】

      ①楊顯惠:《寫作手記夾邊溝記事之一——上海女人》,載《上海文學》2000年第7期。

      ②可永雪:《論〈史記〉在敘事上對〈左傳〉的繼承和發(fā)展》,載《內蒙古師大學報》2000年第1期。

      ③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見《魯迅全集》第9卷,42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④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92、142頁,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

      ⑤⑦⑧19楊顯惠、邵燕君:《文學,作為一種證言——楊顯惠訪談錄》,載《上海文學》2009年第12期。

      ⑥111617呂東亮、楊顯惠:《為時代立心為生民立命——楊顯惠訪談錄》,載《小說評論》2012年第1期。

      ⑨陸杰榮、張麗:《時代精神的權力及其微觀轉化探釋》,載《哲學研究》2014年第12期。

      ⑩哈建軍:《論楊顯惠的“紀事”系列小說》,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9期。

      12謝納:《論〈夾邊溝記事〉的苦難敘事》,載《小說評論》,2014年第6期。

      13陳沖:《歷史的細節(jié)和由細節(jié)拼接的歷史——讀〈定西孤兒院紀事〉》,載《南方文壇》2007年第6期。

      1415[美]海登·懷特著:《形式的內容:敘事話語與歷史再現(xiàn)》,董立河譯,60-62、78頁,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

      18劉振東:《論司馬遷之“愛奇”》,載《文學評論》1984年第4期。

      (徐仲佳,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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