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1
夏至的中午,天色湛藍(lán),日頭熾白。警官王西寧爬上了龍背山公園,身子彎成大蝦,影子萎縮成了猴兒。奔波了一上午,腳沒停過歇,他現(xiàn)在很累,很渴,也很餓。可他出警了,就得忍。
公園的山下,是片住宅區(qū),群樓之間,隱現(xiàn)著一幢白墻藍(lán)瓦的尖頂樓,那就是他們的邊防派出所。透過平靜的墻,他能猜到,此時(shí)的戰(zhàn)友們,正在食堂打飯,稀里嘩啦吃得香。他嚅動下喉管,眼光躍過樓頂,望向大海。
海很安靜,和天一樣,湛藍(lán)。水是咸的,不能解渴。
公園的管理員,卻無法安靜,松鼠般在樹林里東摸西找,一嘴的怨氣,回頭瞅了眼西寧警官,有些不耐煩地說,愣著干啥?還不快去追,找晚了,就跑沒影兒了。
西寧警官瞭了眼猴山,兩個籠子空空如也,沒猴的猴籠,寂寞得像丟了魂兒。他平淡地回敬一句,早就沒影兒了,我比猴子跑得快嗎?
剛才,西寧警官,確切地說,是王西寧副所長接到報(bào)警,龍背山公園里的兩只猴子丟了。公園不是動物園,以植物為主,石板曲徑分割著樹木,郁蔥蔥的山崗吹捧著涼亭。動物坐落在偏僻的一角,除了幾只禿尾巴的孔雀,戧毛戧刺的松雞,兩只猴子是鎮(zhèn)園之寶,丟不得。西寧警官看到戰(zhàn)友們饑渴交加,不忍心打擾,只身出警了,反正不是執(zhí)法,無需人陪。
公園里的猴,丟得很蹊蹺。猴籠很牢固,即使猴子手腳并用,搖晃上一萬年,也弄不壞籠子,唯一的通道,只有籠門?;\門的鑰匙在管理員手里,他滿臉的焦急,滿眼的淚痕,不可能是私放猴子的罪魁禍?zhǔn)住?/p>
這就怪了,猴子是怎么丟的?
管理員哭笑不得,陳述著丟猴的過程。他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說,我沒想到啊,公猴這個壞家伙,長了一肚子壞心眼兒,喂食的時(shí)候,假裝和我親熱,騙我對它的好感,趁機(jī)偷走了我的鑰匙,是它自己打開了鎖,還把另一只籠子里的母猴給放出來,兩只猴子私奔了。
西寧警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猴子也與時(shí)俱進(jìn)了,熏染出了人的智慧,懂得了用計(jì)。也難怪,兩只猴子相距不過十幾米,干嗎非得讓人家兩地分居,顯得你公園富裕呀,一只籠子裝一只猴。你把它們關(guān)進(jìn)一起,讓它們相親相愛,公猴就沒閑心琢磨你的鑰匙了,它會把精力用于取悅母猴。
丟人的報(bào)案還有好幾起呢,哪兒有時(shí)間去找猴兒?西寧警官轉(zhuǎn)身想走。
管理員停止了尋找鑰匙,扯住西寧警官的衣襟,淚眼汪汪地瞅著他,指著空猴籠,啰里啰嗦地說,這兩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你們跑了,我去喂誰?怕它們餓著,我每天都來籠子,喂它們兩根香蕉一只蘋果,給它們沖涼洗澡,收拾屎尿。實(shí)話說,看到香蕉蘋果我也饞,怕它們吃不飽,我一口也不敢嘗。我是臨時(shí)工,不能丟掉這份差事,我得敬業(yè)。我盼著公園里來游客,光顧它們的籠子,好丟一些面包餅干橘子蘿卜之類,哪怕是果核兒也行??墒?,來公園的男女,只顧奔樹林子,沒心情看它們。
它們倆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誰給猴子起名了?是我,我給它們起名星星和月亮,它們比我親爹還親,沒有它們,誰給我開支?一個月一千八雖然不多,也夠活命的了。星星這只悶騷的家伙,裝作挺斯文,連個下意識的動作也沒有,就動了歪心思。我是個女的就好了,它也能提醒我一下,那邊的母猴發(fā)情了。
西寧警官不耐煩了,他說,你真行,讓猴子給耍了,你們也不講一點(diǎn)猴道主義精神,食色性也,猴子也如此,兩根香蕉,一只蘋果,夠它吃嗎?我要是猴子,也會出逃,也會私奔。
管理員連忙點(diǎn)頭,依舊扯著西寧警官的衣襟不松手,我們處只有人頭費(fèi),沒有猴頭費(fèi),求求你見見我們處長,告訴他,猴丟了不怪我。
西寧警官不高興了,丟猴子本來就不該歸派出所管,若不是有愛民固邊、有警必出的硬性規(guī)定,才不會管這爛事兒。他皺著眉頭說,你們處長也不是白癡,別把我當(dāng)猴子耍。
管理員癡呆呆地瞅著西寧警官,滿臉的絕望。
西寧警官有點(diǎn)可憐管理員了,恰好手機(jī)響了,是樁暴恐的報(bào)案,在渤海船校,迫在眉睫,他的位置離船校最近,所長讓他第一時(shí)間趕到現(xiàn)場,阻止犯罪。西寧警官像獲得了鑰匙的猴子,逃離了公園。
2
駕著警車,大鳴著警笛,西寧警官奔向渤海船校。路上的車,唯恐躲讓不及,紛紛避讓,他的車快得像插上了翅膀。船校的軌道伸縮大門很識趣,在警笛與尖銳的剎車聲中,打著顫兒,徐徐而開。
校園里很空曠,警車行駛得很孤單,教學(xué)樓里的窗戶,層層疊加地探出無數(shù)個腦袋,一張張略帶成熟的臉,驚奇地向下瞭望。西寧警官有些納悶,校園內(nèi)若有暴恐分子,學(xué)生早該慌亂成一團(tuán)了,怎么會看怪物一般看警車,莫非又被騙了?
果然如此,校長滿臉歉意地迎出,說學(xué)校教物理的徐老師,弟弟是精神病,找姐姐要錢來了,姐姐躲著他不見,他就狂呼要把學(xué)校炸了,還說他手里是濃縮鈾炸彈,拇指那么大,就能把學(xué)校炸成齏粉,政治老師信以為真,就報(bào)警了。
西寧警官眉頭皺成了疙瘩,沒好氣地說,要錢就給他唄,讓他鬧啥?
校長說,沒那么簡單,出了校門,他就嚷嚷著找k星人同盟,誰承認(rèn),他就把錢撒給誰,街上不要臉的人多著呢。
西寧警官又問,他姐呢?
校長答,徐老師不愿意聽弟弟大呼小叫,坐車出了學(xué)校,他跟在后邊,追出去了。
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會危害社會,控制不好,傷及無辜就麻煩了。西寧警官急切地問,去哪兒了?
校長搖頭。
這時(shí),一大串警笛的鳴叫聲由遠(yuǎn)及近,直撲學(xué)校。
一般情況,派出所不愛打警笛,擾民。警笛響得如此狂躁,學(xué)校還上課不?西寧警官忙打電話給所長,撤銷了報(bào)警。瞬間,響徹葫蘆島新城區(qū)的警笛聲銷聲匿跡。
從校長的嘴里得知,精神病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徐博洋。西寧警官推測,徐博洋肯定沒走遠(yuǎn),靠著兩只腳板追汽車,博爾特也沒這個本事。
找到精神病患者徐博洋,盡管這不是報(bào)警的內(nèi)容,卻是西寧警官的職業(yè)習(xí)慣。
出校門右拐,西寧警官駛?cè)牒P锹?,這里不是主干道,又不在早晚高峰期,車輛不該很多,怎么忽然間堵塞了?他把警車靠在路邊,向前走去。沒多久,就弄明白了,有個精神病在路中間手舞足蹈地撒潑。
如果沒猜錯,應(yīng)該是西寧警官要找的徐博洋。
畢竟沒見過面兒,不好直接確定,西寧警官繞到精神病的身后,叫了一聲徐博洋。精神病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瞅著西寧警官,茫然的眼光中透露出某種不屑,他嘻地笑了下,大聲說,我才不是狗屁的徐博洋呢,我是k星人。隨后,突然間冒出一句英語:kepler-452b,發(fā)現(xiàn)有人企圖把車開走,又在馬路中間耍起猴兒來了,直到把車逼得退了回去。
西寧警官想把徐博洋拉到路邊,沒想到這個精神病力氣大得驚人,一下子把他甩出老遠(yuǎn),紅著眼睛瞪他,我等我姐,她不來,我們k星人就把地球毀了。
看樣子,不能來硬的,他的力氣足可以把轎車掀翻,弄僵了,不一定會出什么亂子呢。西寧警官說,我看到你姐了。
徐博洋說,真的?
警官西寧說,真的,你姐坐飛機(jī)走了。
徐博洋眨巴眨巴幾下眼睛,搖搖頭,不再理會警官,繼續(xù)攔截過往的車輛。
西寧警官說,k星人都會飛,你飛到天上,就能看到你姐了。
徐博洋沖著西寧警官齜下牙,你先飛。
雖說西寧警官生得清瘦,彈跳力好,最高飛起一米五,最遠(yuǎn)飛行二米五,這一招騙不了徐博洋。他只好躲在路旁抽煙,邊抽,邊想辦法,說啥也得把精神病哄走。過了一會兒,他又走回馬路中間,從煙盒里抽出一只,遞給徐博洋,累了吧,抽棵煙吧。
徐博洋沒有拒絕,接過了煙,上下左右地瞅著,最終把煙插入嘴里,等著警官把火遞過來。西寧警官裝成沒懂的樣子,瞧瞧街景,又瞅瞅天,直至徐博洋用鼻子哼了幾聲,那意思,你怎么還不給我點(diǎn)煙?
一縷小旋風(fēng)在路面上翻卷過來,西寧警官點(diǎn)燃了打火機(jī),遞了過去。徐博洋吸了幾口,沒吸著,有一點(diǎn)兒著急了。接著再點(diǎn)燃打火機(jī),西寧警官故意讓風(fēng)從指縫間鉆過,火滅了。徐博洋歪著頭,失望地看著打火機(jī)。
西寧警官見火候到了,搖搖頭說,路中間風(fēng)太大,到背風(fēng)的地方。徐博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煙上,似乎忘了攔路劫車這碼事兒。西寧警官順其自然地將他領(lǐng)到了路邊,一瞬間,身后的車,一輛接一輛呼呼地開走了。他們恐怕精神病反悔,再把車攔下,啟動的速度都很快。
墻根處,兩縷青煙裊裊升騰,最后交織在一起,像恩愛的男女,也像搏斗的仇敵。徐博洋望著煙,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好玩兒。
西寧警官問,煙去哪兒了?
徐博洋答,k星。
西寧警官問,k星在哪兒?
徐博洋又笑了,你笨了吧。
西寧警官不說話了,他不想讓自己的思路也成為精神病,他在想,怎樣才能把徐博洋送回家去。這時(shí),他聽到徐博洋的肚子咕咕地響了,自己的肚子也不做主,陪著響。誰的肚子都一樣,餓了就會叫喚,不會得精神病。他拉起徐博洋的手說,走,我請你吃碗面。
3
面館的面是拉面,師傅面做得好,常在客人面前表演,抻出的面細(xì)若粉絲。西寧警官對這家面館很熟悉,卻不敢讓師傅在徐博洋面前表演,弄不好,精神病以為是捆人的繩子,狂躁發(fā)作,就麻煩了。他以點(diǎn)菜的名義,要了筆紙,寫下一行字,告訴老板,不要接待其他顧客了,損失我賠付。
小老板心領(lǐng)神會。漸漸地,整個面館,只剩下他們兩個客人。
沒多久,兩碗拉面端上來了。徐博洋盯著面上的肉沫鹵,突然拍打起了桌子,吼道,誰允許你們殘害生命了?k星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你們地球人太臟了,把屠殺當(dāng)樂趣,把揮霍當(dāng)炫耀,你們都該殺。
西寧警官立刻說道,你剛才還要炸毀學(xué)校呢,學(xué)校里有二千多師生,他們不是生命?
徐博洋瞪著西寧警官,拍著桌子說,我說了嗎?他翻了翻眼睛,又說,我說了又怎樣,誰見到他們死了?我是恨你們地球人,不講信譽(yù),天天騙人,我姐答應(yīng)養(yǎng)著我,卻不給我錢。
服務(wù)員嚇得都躲進(jìn)了后廚,西寧警官忽然間笑了,他是笑自己,和精神病較什么勁兒?他馬上端走了兩碗面,讓他們后廚換上素的。
徐博洋這才穩(wěn)定下來,一口一口地吃面,邊吃邊說,我要等我姐回來,她得給我錢。
西寧警官說,把你姐電話給我,我替你把她找回來。
徐博洋瞇著眼睛瞅西寧警官,“嘁”了一聲,撇著嘴說,她恨不得躲到月亮上去,比猴都精,早把電話藏起來了,你能找回她?
西寧警官說,我是邊防警察,無所不能。
徐博洋說,不找她了,她是壞人,k星上把所有的壞靈魂都撇出去了,他們逃到了地球,我姐就是那個壞靈魂。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好靈魂,他們是再生人,附在別人身體里的再生人,我是真正的k星人,被派到地球上,拯救宇宙,挽救地球。
西寧警官盯著徐博洋,越說越快,越說越離譜。反正一碗面下了肚,也不餓得慌了,他還要回邊防派出所,好多事兒等著他呢,便說,徐博洋,別胡說八道了,吃完面,我送你回家。
徐博洋把面碗墩在飯桌上,大聲說,我不是說過嗎?我不叫徐博洋,我叫李博萊索。
西寧警官問,李博萊索是什么意思?
徐博洋不耐煩地說,你們地球人,真是笨死了,我們k星人是靠心靈活著的,用不著說話,眼光碰到了,就相當(dāng)于電腦連了線,我怕你們不懂,說的是地球話,是Esperanto語。
西寧警官微微一笑,問道,從k星到地球有多遠(yuǎn)?
徐博洋問,是光的距離還是靈魂的距離?
西寧想到光年這個詞,就說光的距離。
徐博洋洋洋自得地說,一千七百多光年。
西寧警官問,你有一千七百多歲嗎?
徐博洋的眉疙瘩又?jǐn)Q在了一塊兒,說你笨你真笨,你覺得k星是地球啊,在我們k星上,最原始的天文工具是射電望遠(yuǎn)鏡,比玩具還普及,從那里瞅地球,你們像一群甲殼蟲一樣咬架,殺得一片血海,燒得城鄉(xiāng)凋敝,本來是罪孽深重,你們的后代卻津津有味地講三國。
西寧警官盯著徐博洋,有些疑惑了,這個精神病說的話,挺有知識含量,肯定出自有學(xué)問的家庭,姐姐未及不惑,已經(jīng)是教授了,父母肯定不會簡單,怎么會讓兒子瘋了呢?他一方面要聽一聽精神病里是什么樣的一個世界,另一方面,想方設(shè)法套出他家的電話,讓家人把他接回去。
徐博洋繼續(xù)說,你以為你們挺智慧,以為你們最聰明,以為宇宙間只有你們一種智慧動物,事實(shí)上你們是所有智慧星球上最愚蠢的,不信,我問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準(zhǔn)保會答錯,你說宇宙上什么速度最快?
西寧警官遲疑了一下,他不知道精神病心里想的是什么。徐博洋卻一個勁兒地催他回答,他想了想,這是個常識,有什么難的,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簡單,便說,光。
徐博洋哈哈大笑,你笨死了,你們地球人都被眼睛蒙蔽了,以為眼見為實(shí),以為真理就是你們看到的,你們約定俗成的。告訴你吧,光在宇宙里比蝸牛還慢,你們的思維被光和時(shí)間捆綁住了,不會走得更遠(yuǎn)。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是從時(shí)間里來的,我是從三維空間里來的。我的靈魂具有超能量,不需要肉體同行,把我的靈魂裝載進(jìn)黑洞,像開槍一樣,“砰”的一聲,靈魂就從k星扎進(jìn)了地球。
西寧警官說,你的靈魂一下子就鉆進(jìn)了徐博洋的身體里。
徐博洋說,你咋知道的?
西寧警官哄著他說,我也是k星人,我是和你一起來到的地球,我的靈魂一下子扎進(jìn)了王西寧的身體里。
徐博洋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雙手不斷地在衣兜里摸著。
西寧警官摸出了錢包,從里面抽出幾張,告訴徐博洋,我有錢,不用你給我。
徐博洋盯著西寧警官,睜大眼睛說,你真是k星人,我心里想啥你知道。
4
空面碗被服務(wù)員收走了,他們特意尋了兩只塑料杯,倒了半杯茶水,送了過來。
兩個人端起塑料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
時(shí)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徐博洋說得滿角都泛起了白沫,還沒有停歇的意思。他說,地球人瞧不起誰,就罵誰是植物人,他們根本不知道,植物人是智慧生命的最高境界,咱們k星人早就進(jìn)化成了植物人了,用不著呼吸,用不著心跳,也不需要新陳代謝,只要沒有邪念,就會獲得永生。體力不足時(shí),腳往土里一踩,臉迎向陽光,身體就能吸足能量。
西寧警官應(yīng)和道,所以k星人不需要?dú)⒙?,不存在掠奪,靠做夢就能獲得一切。
徐博洋激動起來,太對了。
服務(wù)員過來倒茶,徐博洋抓住服務(wù)員的手,問道,知道地球人為什么會死嗎?地球人天天說假話,夜夜造垃圾,每時(shí)每刻都要算計(jì)著獲取其他生命,掠奪植物生存的環(huán)境,他們讓眾多的生命無法安生,讓眾多的靈魂無法附體,所以他們必須成批成批地死。
服務(wù)員的手驚悚地抖動著,最終沒能把持住茶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忙找來掃把,把碎瓷片打掃走,恐怕精神病把鋒利的瓷片當(dāng)武器,讓她也成為那成批里的一個人。
徐博洋突然一副若有所悟的樣子,把頭湊向西寧警官耳朵,神秘地說,知道地球人為什么這么壞嗎?畜牲的魂靈沒處附體,都落在了人的身上,所以人就像畜牲一樣,不可理喻。
西寧警官說,也不都是這樣,比如你爹,你爹就是個好人,他撫養(yǎng)你,照顧你,也不嫌棄你。
徐博洋忽然打了個冷顫,悄悄地?fù)u著頭,聲小得恐怕被人聽到,他說,我爹就是個惡魂靈,讓我吃魚吃肉吃葷腥,我的魂靈都背上了濁氣,背上了罪惡,我必須逃離他,再這樣下去,我就回不到k星了。我要找到地球上所有的k星人,與罪惡作戰(zhàn),和他們一塊兒,統(tǒng)一宇宙。
西寧警官也小聲地告訴他,告訴你個秘密,你爹和我一樣,也是k星人。
徐博洋搖著頭說,不是的,我爹不是k星人,他是個惡人,他把我像狗一樣拴在屋里,不讓我出來,不讓我哭,也不讓我鬧。
西寧警官說,你們家是k星人的基地,你爹是潛伏下來的,他不接你,你的靈魂怎能來到地球?再說了,他不讓你鬧,是怕暴露目標(biāo),你不是說,地球人壞透了嗎?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會把你的靈魂裝進(jìn)瓶子里,讓你一輩子也別出來。
徐博洋說,我不是魔鬼,憑什么把我裝進(jìn)瓶里?
西寧警官說,傻小子,統(tǒng)一宇宙是要死人的,地球人能不防備你嗎?你爹把你鎖在家里,是怕地球人把你抓去。
徐博洋嘿嘿一笑,他們是抓不住我的,我會飛。
西寧警官說,他們能抓住你爹,別忘了你爹也是k星人,他們抓住了你爹,你就沒親人了。
正說著,外面響起了救護(hù)車的聲音,西寧警官靈機(jī)一動,裝出一副焦急的樣子,你聽聽,警察抓你爹去了。
徐博洋又是一笑,他說,別騙我了,你就是警察。
西寧警官趴著他的耳旁說,我是k星人,不是真警察。
徐博洋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對,想起來了,你是k星人。
西寧警官說,你爹也是k星人,他們抓你爹去了,快把你爹電話號碼告訴我,讓他早點(diǎn)跑,他被抓走,下一個就是你了。
徐博洋相信了,一字一板往外跳數(shù)字。
5
在面館里坐久了,徐博洋有點(diǎn)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西寧警官著急了,他悄悄地發(fā)了短信,告訴了徐博洋的父親,在面館里等他。徐博洋真的走遠(yuǎn)了,還得重新和他父親聯(lián)絡(luò),一旦徐博洋拒絕與父親見面,到處撒瘋,就斷了與他父親的聯(lián)絡(luò),得把他穩(wěn)住。
走出面館,徐博洋聽到了鴿子“咕咕”地叫,那是臨家餐館養(yǎng)的烤乳鴿,他看著好奇,打開籠門,把鴿子全都放飛了。好在面館老板巴不得他們快走,出門送西寧警官,他向老板遞下眼神,老板便走進(jìn)臨家餐館,幫助他去解釋了。
西寧警官看著被鴿子的翅膀嚇了一跳的徐博洋,抱著他的肩頭說,飛出去的,都是k星的惡靈魂,一會兒它們會來找你的,快到屋里躲一躲。
徐博洋被西寧警官嚇唬住了,忙鉆回了面館,撫著亂跳的心,半天沒有說話。
西寧警官放心了,徐博洋原來是個膽小的精神病。他說,別怕,面館罩著無線網(wǎng),惡靈魂看不到。
徐博洋這才安靜下來,端著茶杯的手有點(diǎn)顫抖,茶水灑到了他的衣襟。
他沉默了,再也不聊k星人了。
等到徐博洋的父親來到面館時(shí),太陽已經(jīng)偏西,幸好是夏至季節(jié),漫長的等待,沒有讓天黑下去。老爺子是帶著一輛車來的,還帶來個司機(jī)。和西寧警官的猜測大相徑庭,老爺子并不儒雅,進(jìn)了面館,也不感謝西寧警官,甚至瞅都不多瞅他一眼,揪住徐博洋的耳朵,就往外扯,邊扯邊吼,家里的電腦、電視不夠你玩嗎?一不注意又溜出來了,我讓你跑!
徐博洋的k星世界立刻毀滅了,大聲嚷著,爹,疼,我再也不敢跑了。
司機(jī)拿過了繩索,三下五除二地將徐博洋捆了,塞進(jìn)了車?yán)?。動作如此嫻熟,看樣子捆他已?jīng)不是一兩次了。西寧警官有一點(diǎn)兒后悔了,本來,兩個人聊得興趣正濃,雖然都是天馬行空的胡說八道,但在被固化的生活中,誰不渴望無拘無束的自由呢?
西寧警官追了出來,叮囑一句,他沒瘋透,送醫(yī)院治療。
老爺子沒回話,只顧牢牢地控制徐博洋。
徐博洋把頭探出車窗,沖著西寧警官,憤怒地吼,你不是k星人,你是個騙子。
開著警車往回走,西寧警官的心情不很爽,今晚還要值夜班,盡管前方的路四通八達(dá),但他的歸途只有邊防派出所。想到徐博洋回到家,就要過著拘禁的日子,他的眼圈兒就有點(diǎn)兒潮,不知道自己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然而那個囚禁他的家,是他唯一的歸宿,心疼他又能怎樣?他的親姐姐恨不得弟弟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失蹤在大海里。
徐博洋的自由,注定是籠子里的自由,就像從前公園里的猴兒。
西寧警官忽然想起了錢鐘書的小說《圍城》。
前邊一片混亂,雖說在下班高峰期龍灣市場的商販習(xí)慣于在街面上擺攤,卻不至于如此多的人駐足。他停下車,向前張望著,聽到了頻率最高的兩個字:猴子。
順著大家的目光,西寧警官向上看去,龍灣市場那座仿歐尖頂上,坐著兩只猴子,它們悠閑而又從容地相互撓癢癢??吹侥敲炊嗳顺蛩鼈?,公猴齜著牙,嚇唬著行人。看到人們并沒害怕,突然從上邊跳下來,兇猛猛的樣子,像是要撓人。
人群轟的一聲向兩旁閃開,猴子沒有攻擊任何人,轉(zhuǎn)身跳向水果攤,像從自家桌上取東西一樣,拿走了一把香蕉和兩只蘋果,轉(zhuǎn)身跳上了房頂,與母猴一塊兒分享。
西寧警官看清楚了,和管理員喂猴子的數(shù)量一樣,猴子下房,不是搶劫,也沒多吃多占,只是拿走了它們平時(shí)該吃的那一份兒。
兩只猴子在房頂游戲一會兒,順著屋脊三躥兩跳就不知所蹤了。
西寧警官望著空蕩蕩的房頂,心里在想,不知今夜它們?nèi)朊咴谀睦铮幸稽c(diǎn)是可以肯定的,不會是籠子。
電話鈴響了,西寧警官看了看屏幕,是公園管理員打來的。
他果斷地按下了拒聽。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