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江
今天,阿甘本是繼海德格爾和福柯之后最值得閱讀的思想家之一,有趣的是,阿甘本與兩位大哲都有師承關系,阿甘本最早的研究就是關于海德格爾的語言轉向,尤其是他早年的《語言與死亡》一書,就是向晚期海德格爾致敬的著作。我們可以看到,語言問題一直是阿甘本哲學中思考的核心問題,阿甘本也站在海德格爾這個巨人的肩膀上,形成了他獨特的語言觀。而??率前⒏时舅枷氲牧硪粋€路向,盡管阿甘本對??轮奈淖植欢?,但是阿甘本最重要的著作“神圣人”系列,與??碌乃枷氡3至艘环N明顯的衣缽關系。換句話說,阿甘本的重要概念神圣人、赤裸生命、生命政治、生命形式等都可以視為直接對??碌睦^承和超越。由此可見,阿甘本是一個20世紀哲學譜系延續(xù)下來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他的思想毫無疑問發(fā)軔于那個時代,尤其是“二戰(zhàn)”之后的歐洲思想世界的迷惘和1968年五月風暴學生運動中的狂暴的撕裂,在那個時代,阿甘本并沒有選擇徹底地拋棄古典和傳統(tǒng),而是選擇與阿比·瓦爾堡、海德格爾、本雅明、??逻@些具有深厚功底的古典學傳承的思想家站在一起。
但是,阿甘本也是一位當代思想家。如果我們僅僅在古典的線索里去理解阿甘本,他便無法成為今天的阿甘本,不過是學院派里鉆進故紙堆的一個滿腹經綸的學究罷了。但是阿甘本不是這樣的形象,除了他博學和扎實的知識功底之外(他對從柏拉圖到斯多葛派學者,從圣保羅到早期護教論者,從諾斯替異教到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傳統(tǒng),從文藝復興到啟蒙時期的各位先哲如數家珍),他同時對現實的政治運動保持了最直接的關懷,他的思想,與巴迪歐、齊澤克、朗西埃、奈格里、哈特等人一樣,成為當代激進政治運動的直接淵源。在1968年的時候,阿甘本就曾作為學生代表造訪當時法國激進思想的領袖人物,情境主義國際的精神導師居伊·德波,盡管沒有能與這位激進干將有緣得見,但是,德波一直是阿甘本思想中的精神支柱。在阿甘本的文字中,時常會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抽絲剝繭般地撥弄出一些令人震驚的道理,無論是他第一本《神圣人》(副標題是“主權權力與赤裸生命”),還是他新出的《內戰(zhàn)》都在西方政治和思想發(fā)展史剝離出背后那血淋淋的真實。這個或許正是??滤淳沟氖聵I(yè),而阿甘本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實現著最激進的思想革命。
所以,阿甘本正在成為一種思想潮流的航標,也是當代思想中最傳統(tǒng)的部分和最激進的部分所形成的一種特殊的拼合,用拉康的話語來說,阿甘本本身就是當代的癥候,他的出現已然是在傳承與斷裂的門檻上。
或許,這正是阿甘本為什么這么喜歡使用門檻一詞的原因吧!門檻的特性是它本身就是一個區(qū)分的癥候,由于門檻的存在,我們可以將空間區(qū)分為內部和外部,我們的所有的思想架構,都依賴于這個內部和外部的區(qū)分而建立起來。但是這種內部和外部、一與多、本質與現象、存在與存在者、善與惡、生與死等二元的區(qū)分,實際上都存在著一個重大的問題,即門檻這個癥候本身的問題,因為恰恰在這個門檻的點上,我們分不清它究竟屬于哪一方,門檻既不是內部,也不是外部,它就是那個區(qū)分本身,而這個區(qū)分的門檻在二元性的分野中隱匿了自身,但是一旦這個門檻被徹底揭示出來。在阿甘本看來,也正是在這個門檻上,也意味著是二分的消解點,一切被認定為不可臧否的區(qū)分,都在這里分崩瓦解了。因此,對于阿甘本而言,當代西方思想的整個譜系正是依賴于這樣一系列的門檻建立起來的,對我們今天任何根深蒂固的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也只有回溯到這樣的門檻上才能徹底地迸裂。
在這個層面上看,真正歸納了阿甘本所有哲學和思想意圖的概念正是這個門檻。盡管語言和元語言、生命形式、赤裸生命、神圣人等概念在整個阿甘本的思想體系中不可或缺,但是能夠真正概括阿甘本從最早對詩節(jié)的研究,到整個“神圣人”的系列,阿甘本所做的工作就是尋找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中和思想范式中的門檻。在《語言的圣禮》中,阿甘本就是找到了誓言這個門檻,因為正是誓言創(chuàng)造了作為神法的宗教和作為人法的政治的區(qū)分,也就是說,在誓言的道出中,守誓即建立了人法的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而相反,如果違誓,則需要一種在場的神靈來實現對違誓者的詛咒,這樣在誓言中,神靈以詛咒的方式被建立起來,也就是說宗教本身也來自于誓言。于是誓言構成了一個宗教和政治的二分,也是人類與神靈二分的門檻,而以誓言為中心,形成了自古希臘以來的神圣與世俗的二分的基本架構,而這就是阿甘本試圖從誓言這個門檻中挖掘出來的東西。
對于當今中國大陸的阿甘本的譯介和研究來說,尚處在起步階段。汪民安教授所編輯的《生產》輯刊第二輯上,曾譯介了阿甘本的一部分著作,尤其是翻譯了阿甘本最為重要的著作《神圣人》的第三部的絕大部分內容。不過,這些譯文尚不足以讓我們管窺阿甘本的思想的宏觀圖景。實際上,在大陸公開出版的第一本阿甘本著作是他當年在羅馬的一個講座集,即對圣保羅的《羅馬書》的講座,這些講座集的內容后來結集,以“剩余的時間”為標題出版。不過,對于不熟悉阿甘本主要思想的中國讀者來說,閱讀這本書有著不小的難度,因為表面上看起來這本書談的是一個很宗教的話題,而且他就圣保羅《羅馬書》的開篇第一句話給予逐字的解釋,讓人感覺這是一篇純粹解經的著作。實際上,正如阿甘本標題強調的那樣,重點是圣保羅在《羅馬書》里談到的世俗時間和被拯救后時間之間的門檻地帶,這個地帶就處于拯救過程中的時間,這個時間既不是世俗時間,也不是得救,它是一個剩余的時間。而這個作為門檻的剩余的時間成為了阿甘本剖析基督教所建立的神圣與世俗二分的另一道門檻。盡管如此,正如齊澤克后來所說,阿甘本的文字對于讀者來說并不友好,很多讀者很容易迷失在他建立起來的神秘的文字迷宮之中,也就是說,當《剩余的時間》作為漢語世界中的第一本阿甘本譯著(同年,在臺灣中原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剩余的時間》的繁體中文版,很湊巧,《剩余的時間》同時成為簡體中文和繁體中文的第一本阿甘本完整的中文譯著),這或許是當年這本書出版后并沒有在中國掀起一場阿甘本的研究熱潮的原因吧。
在隨后的幾年里,阿甘本的中譯本逐漸增多,各個出版社都在積極地譯介阿甘本。先是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了阿甘本的一本很重要的哲學論文集《潛能》,這本《潛能》甚至比原來的英文本和意大利文版內容更為豐富,它將阿甘本很多重要的語言哲學和生命哲學論文匯集起來。其次是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阿甘本的一本政治學論文集《無目的的手段》,不過無論是《潛能》還是《無目的的手段》都是論文的匯編,其中不乏阿甘本的有深度的力作,但是這些匯編論文集的確不利于我們從總體上把握阿甘本思想的全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是西北大學出版社的精神譯叢第一次將阿甘本的“神圣人”系列,即《例外狀態(tài)〈神圣之人〉二之一》,帶到了漢語世界,盡管是臺灣譯者的修訂版,但是這畢竟是讓中國讀者第一次讀到阿甘本最重要的系列之一。
這樣,我們可以審視重慶大學出版社“拜德雅叢書”系列和中央編譯出版社的“左翼叢書”系列中大量阿甘本著作的翻譯出版意義,其中“拜德雅叢書”系列包括了阿甘本的“神圣人”系列的《語言的圣禮》和阿甘本專門論圖像與藝術的專著《寧芙》,以及阿甘本討論詩學的專著《詩的終結》,它們的出版真正讓大家領略到阿甘本最核心的思想,而“左翼叢書”的《神圣人:主權權力和赤裸生命》的出版則填補了阿甘本最重要的著作沒有中譯本的空白。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北京大學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也會競相加入到出版阿甘本譯著的隊伍中來,我們或許可以看到阿甘本研究和譯介的一個繁盛時代的開始。
的確,阿甘本就是那個癥候,這個癥候不僅是西方人的癥候,也是我們作為現代人的癥候,在今天的中國大陸,阿甘本所描述的現象已經不可避免地浸入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肌理之中,如果我們不想變成為一種赤裸生命,我們必須要借助阿甘本這道門檻,來進入到當代社會的癥候之中,讓門檻上的那種懸而未決的力量成為巴迪歐意義上的事件,至少巴迪歐和阿甘本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唯有一個在門檻(巴迪歐的說法是事件位)上的癥候,才能誕生一種無法被我們現有區(qū)分體系所把握的事件,這個事件就是彌賽亞,是一個新的時間的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