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錢澄之是明末清初遺民詩人。他的詩歌常反映的重大事件,將詩歌創(chuàng)作作為記載歷史的補充,表達了作者為“故國”存史的希冀。或帶著強烈的主觀情感,寫自己的所見、所聞,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以敘事詩的形式詮釋了“心史”的獨特價值取向。
關鍵詞:錢澄之 詩史 功能
清初的明遺民群體,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成就很大,都具有較強的實錄性。理論上形成了“以詩為史”“詩史互證”的主流取向。他們的詩歌作品更以獨特的視角、深刻的思想、嶄新的方法、復雜的精神體驗、厚重的歷史感,書寫著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如王夫之、錢澄之、黃宗羲等人,他們的詩論、詩歌作品和詩歌研究著作,都值得后人珍視。嚴迪昌的《清詩史》指出,遺民詩群的哀苦之篇,不但表現(xiàn)了那個時空間愛國志士的泣血心態(tài),而且記錄了大量為史籍疏漏的歷史事件,具有珍貴的“補史”功能。這是相當準確的。史的作者是人,身處易代,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必然有所感觸。時代的喪亂中,官方無心修史,加上南明維持時間很短,所以可以說,明末清初史事,多賴遺民們的詩歌得以留存。卓爾堪編的《明遺民詩選》所錄505人的詩,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這些人的詩大多具有考索歷史的價值。雖然藝術風格不盡一樣,也沒有嚴密的創(chuàng)作組織,但大多展現(xiàn)殘酷的亡國遭際,具有凄楚飄零的悲劇色彩。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作家是錢澄之。在卓爾堪編的《明遺民詩選》中收錄了他百首以上的詩歌,極為難得。
一、《所知錄》中詩歌的“補史”功能
《所知錄》中收錄了作者的大量詩歌,這些詩歌可以視作對錄史的補充?!端洝凡捎锰厥獾木幠牦w修史,其特殊之處在于,先以大字標明重大事件,其下注明該事件的詳細經過,其間附有大量作者原創(chuàng)的敘事詩,以此作為對史料的補充敘述。這些詩共計73首。其中的絕大部分是按照“存其紀事之大者”的原則,從《藏山閣詩存》中選錄出來的,共有68首。究其原因,在書前《凡例》中作者指出:
某平生好吟,每有感觸,輒紀篇章。閩中舟車之暇,亦間為之?;泟t閑曹無事,莫可發(fā)攄;每有紀事,必系以詩?;驘o紀而但有詩,或紀不能詳而詩轉詳者;故詩不得不存也。刪者甚多,亦存其紀事之大者而已。
《所知錄》本著高度的實錄精神,糾正各種偽說,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懊坑屑o事,必系以詩”是《所知錄》詩歌的主要特色。開創(chuàng)了“以詩寫史”的新體例。本著“以吟詠紀事”的原則,專錄南明王侯將相之事跡。如悼念黃道周的《哭漳浦師》,寫陳子壯的《吊忠詩》,記述麻河大捷的《麻河捷行》,記述廣州失陷、永歷朝潰逃的《日于江感事》等。這些詩的作用是“補史”,所謂“無紀而但有詩,或紀不能詳而詩轉詳者”。除了寫別人,他還寫自己。他希望通過“遭遇之坎,行役之崎嶇”“山川之勝概,風俗之殊態(tài),天時人事之變移”的描寫,記載整個時代的歷史狀況。他的詩歌被納入了歷史的功能。且看《越東破》:
當今天子高皇孫,魯國同是至親藩;改元本非利天下,域內原宜奉一尊。越東君臣殊可笑,誓死不開登極詔;天子灑筆親致書,相期先謁高皇廟!閩中恃越為藩籬,如今越破閩亦危;往時紛爭不足論,與國既失應同悲!昨夜室中誕元子,通侯鵲印何累累!中興所重在邊疆,恩澤濫冒同爛羊。唇亡齒寒古所忌,君不聞元子之誕唇先亡?
此詩真實地反映了南明朝內部的不團結,浙江的魯王與福建的唐王彼此相爭,導致滅亡的結局。1446年魯王大敗,福建的隆武朝廷反而幸災樂禍,為皇子慶生,大肆行樂。對此,本詩予以了揭露和諷刺,指出這樣的行為是不明智的。
《哭峽江曾二云老師》之四,則是自況:
昔歲謬叨漳浦薦,主恩特詔試天官;書生不以先容進,國士偏承破格看。一命濫參延郡幕,三年竊戴侍臣冠。同時知己捐軀盡,每念師恩淚未干!
他深情地記述了自己南明入仕的經歷,全詩盡顯凄婉之情,表露對老師的感念和對自己經歷的感嘆。這首可以看作是作者自己的“年譜”。以此詩作為對死亡忠臣的紀念。
對奸佞之臣,作者則是鄙夷不屑的,看《黯淡灘》:
方帥窮歸應藁竿,更誅馬相七閩歡;嚴州閣老降何事,白首同懸黯淡灘!
本詩對方國安、方蓬年等人降清誤國加以鞭笞,出自《所知錄》卷一,用于在記述該事件后,表明立場。是典型的“以詩補史”。《所知錄》卷一先有詳細的記載:
貝勒在延平殺降官馬士英、方國安、方逢年,懸其首于黯淡灘。先是,北兵渡江,阮大鋮迎降,國安同士英、逢年等走臺州。陰計間道歸閩,漸可退入滇、黔。乃遣人上疏,言北兵陷浙,勢且入關,勸早為防御計;以此輸忠,為入朝張本也。已而,貝勒由嚴、衢入關;及陷延平,追騎至順昌縣獲御扛,搜得其疏。貝勒出以示三人,遂駢斬之。
這三人都是朝廷重臣,方國安曾受封鎮(zhèn)東侯,馮世英為首輔大臣,方蓬年曾任禮部尚書;威望很高,卻背主降清,為人所不齒。詩通過他們被斬首示眾時,福建百姓的歡騰,反諷他們年事雖高,卻晚節(jié)不保,落得如此下場。看似冷淡,實則充滿對他們的指責。
日本學者清水茂認為,《所知錄》中的詩歌不用典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真實記述,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歷史原貌,“直敘事實,不加粉飾”,不愧為“詩史”。像《悲湘潭》《悲南昌》等篇幅較長的敘事詩,都承擔了“詩史”的紀事功能。但需要注意的是,詩歌敘事常常不清晰,相對史書的體例而言,反而沒有優(yōu)勢。但作者注意在敘事時,融入自己的感情,表明立場,使得這些“詩史”煥發(fā)出別樣的光彩。這些詩與《所知錄》中冷靜的歷史描寫構成互補,相得益彰。這無疑發(fā)揚了詩歌的美刺傳統(tǒng),拓展了詩歌“證史”的功能。我們不妨把《所知錄》中的詩歌看作內容提要,把具體的歷史敘述看作對提要的拓展和補充。這樣就打通了“史”與“文”的界限。
二、錢澄之詩歌的紀史功能
以“將以訓后之人,冀人道之猶未絕”為創(chuàng)作準則,在為“故國”存史強烈責任感的驅使下,遺民們不約而同地通過詩歌實錄歷史。這個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覺地擔當起“補史”的功能?!耙哉鏋槊馈币渤蔀殄X澄之詩歌的最主要的審美訴求。
錢澄之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當時社會真實狀況的敘事詩。對我們了解當時的歷史,有重要的文獻價值。這些作品大多直接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不加絲毫掩飾。特別是他前期《藏山閣集》中的作品,大半與民生疾苦有關。如《憫荒和韻》其一:
種豆南山又苦蝗,哀哀寡婦哭三荒。勸耕已缺明年種,加派還征隔歲糧。市井揭竿爭閉糴,官司傳檄急通商。朝廷近日專心計,誰聽悲歌云漢章。
明末崇禎年間,自然災害不斷,戰(zhàn)爭連年。朝廷上爭權奪利,橫征暴斂;底層老百姓生活極端貧困,國家內憂外患,急需大量軍餉,但廣大百姓也已經被賦稅、加派搞得焦頭爛額。這一切錢澄之親眼看到,非常焦慮。
又如,《雜感》第八首:
水旱頻仍父老嗟,飛蝗又見際天遮。耕農去盡田難認,賦稅逋多派枉加。竊恐流亡還伏莽,即令盜賊正如麻。朝廷弭亂須蠲免,終是饑寒且戀家。
國家多事之秋,偏又遇到多種天災,作者形象而真實的記述,表達了他的焦灼與不安。焦灼之后,作者又表達了他的訴求。作者認為,天災背后是人禍。連年征戰(zhàn),民不聊生,國家政治幾乎崩潰。當權者不思勵精圖治,反而貪圖享樂,橫征暴斂。作者情真意切地指明了這一點,表達了他對于國家前途的理性觀照,然而這種善意,一定不會被統(tǒng)治者重視,因此,字里行間也透露出作者的無奈。
錢澄之早期的詩篇中,著力反映了戰(zhàn)爭的殘酷,如《官兵行》說:“河邊大艦者何為?河下風吹艦上旗。云是新調守江北,行船過客索酒貲。榜人船頭快招手,泊船送錢毋多口。勿令指作渡江賊,縛去請功裊汝首?!泵鞒俦教幥迷p勒索,稍不如意,便將百姓視同叛賊加以殺害?!洞罅盒小酚浭龉俦鵀榱搜Γ瑢⒗习傩张c清軍一起屠殺,不惜掘開堤壩,放水殺“賊”,結果“水來殺人百萬多,隔岸官軍奏凱歌”?!毒沤小分小八邪坠潜谓瓉?,都門晝閉不敢開”描述了兵士燒殺搶掠之后,竟然逼迫百姓跳入河中造成的慘狀。這些都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百姓的同情和對明末黑暗統(tǒng)治的鞭笞。
三、錢澄之“詩史”的歷史貢獻
錢澄之的詩歌之所以可以實錄歷史,在于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無論敘事還是抒情,都是真切的,完全是作者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和寫作時的切身體會的實錄,堪稱一部“心史”。作者敢于表現(xiàn)真情,突破禮教束縛,對一個封建知識分子而言,這當屬十分難得。
明末清初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血與火的刺激,使得身處亂世的遺民詩人放棄了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變得異常激切。正如《田間集自序》中說的:“吾遭遇如此,欲不悲,得乎?”又說:“論詩者當論其世也,論其地也,亦曰觀其所感而已。吾不知世所為溫厚和平者,何情也了?!痹娙说囊恍┳髌凡患友陲椀刂敝笗r弊,異常悲憤。這顯然是不合時宜,為當世所不容的。有親友勸他“刪其過悲者”。錢澄之疾呼:“吾寧詩不傳爾,其悲者不可刪也?!薄杜c潘木崖》中也曾說:“拙集本不宜刪,刪者可存,存者正多可刪。”因此他的詩常常以“往往激楚”的面目出現(xiàn)。很多直接記述當時的時政大事,如為記述“南渡三疑案”始末,作有《假親王》《假后》《假太子》三詩,配合《南渡三疑案》一文,將宮闈內幕,公之于眾。錢澄之根據(jù)自己的見聞,考證史實,秉筆直書。傳聞也加以記錄并標明,以待后人論定。
錢澄之正是憑借這樣的不凡膽識實錄歷史,為后世保存了大批珍貴的史料。他的詩歌不但為“故國”存史,為自己的心靈存史,也是為我們全民族存史。這樣獨具實錄特色的偉大“詩史”,除卻記錄歷史而外,更讓我們感受到錢澄之這樣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心靈力量。潘耒《錢飲光八十壽序》中這樣總結錢澄之的成就:
先生少負雋才,遭時坎坷,浩然獨行其志。間關轉徙,備嘗人世之艱難。中有感慨,發(fā)之于詩,其質直真摯,如家人對語,未嘗稍加緣飾,而情事切至,使人欲喜欲悲,不能自已。
錢澄之的詩歌,比較全面深刻而又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且字字含情,藝術表現(xiàn)力強,奠定了錢澄之在清初詩壇上的重要地位。清代以后,官方對其作品雖多加禁毀,但他的詩歌文集、著述尺牘、學識人品依然廣為人所稱道。
與錢澄之同時代的遺民詩人,如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的詩都具有較強的實錄性。就藝術風格而言,錢澄之的詩歌較為客觀真實,而不僅是激切的表達,因此內涵更加深厚。簡而言之,顧炎武等人更重主觀情感的抒發(fā),錢澄之則側重于理性深入地思考剖析現(xiàn)實。錢澄之的詩歌與杜甫一脈相承,又有進一步開拓。與杜甫的沉郁頓挫相比,錢澄之的詩歌顯得平淡而又樸實,更多客觀描述,把主觀的熱情蘊含在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更加深廣博大的情懷。錢澄之的詩歌數(shù)量眾多,質量上乘,可謂開一代之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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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方弘毅,東南大學藝術學院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藝術思想史。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