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崔樹強
摘要:雅俗觀念是書法審美中的重要范疇。高=適對于書法雅俗觀的論述,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以古為雅。以今為俗,通過對章草的回溯和學習,來實現(xiàn)“草法亦與之變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的目的;其二,以文為雅,以匠為俗,重視讀書和詩文對于書法家審美趣味的陶冶作用,彰顯書法的文化屬性,強調(diào)以文養(yǎng)書;英三,以清為雅,以濁為俗,這涉及到審美趣味的汰練和人生境界的提升,通過線條的瘦實現(xiàn)筆力的勁,以虛和的心境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
關(guān)鍵詞:書法藝術(shù);書法創(chuàng)作;高二適;書法觀念;雅俗觀;章蘋;審美特征
中圖分類號:J2
文獻標識碼:A
寫字一途,最怕“庸俗”二字,投時人所好,趨時俗所愛,隨世俗流轉(zhuǎn),作時代書奴,皆為俗人俗世俗書俗字耳。俗有多種,有粗俗,有惡俗,有村俗,有嫵媚俗,有趨時俗:用筆草率魯莽,臃腫穢濁,謂之粗俗;用筆光怪陸離,全無筆法,謂之惡俗;用筆板刻生硬,增峻拘謹,謂之村俗;用筆輕浮佻達,甜俗軟媚,謂之嫵媚俗;用筆依樣描畫,但求形似,謂之趨時俗。皆為俗之病也、,清代趙宦光《寒山帚談》云:“粗俗可,惡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嫵媚則全無士大夫氣,趨時則斗筲之人,何足算也?!?/p>
俗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器量之小,目光之短。才華之薄,識見之淺。李邕說:“似我者俗,學我者死?!保和瑫额l羅庵集》)張懷瓘說:“與眾同者俗物,與眾異者奇材,書亦如然?!睂懗鎏斓亻g卓卓不群的我,并不是以炫奇矜巧為能事,而是時刻不忘記自己的心靈依據(jù)和內(nèi)在主張,不在人潮洪流中作一條不根不蒂的浮萍。由此,書法分為雅俗二格。
雅,來自于見地和學識,來自于胸襟和氣度,與人格精神和人生境界息息相關(guān)。學富識廣,襟懷灑落,又能切實從傳統(tǒng)的功力中來,則能奇而不怪,肆而不離,在揮灑之時,往往能筆筆隨人意,皆從胸臆機杼中流出,則能筆奇、字奇、趣奇、格奇,或出沒變化,奇態(tài)橫生,此非賤隸俗人所能窺其端倪者也。若俗者胸無點墨,又放浪恣肆,不肯下實際功夫,又欲出奇以駭世俗,只能故作狂態(tài),所謂“野狐禪”也。
雅俗的問題,是一個老話題。古代學人書家,于此頗為重視,也頗多警惕。因為雅俗的問題,不僅僅關(guān)乎學習者的取法對象,也涉及到審美趣味,還關(guān)系到創(chuàng)新精神和人格境界等問題,真是所關(guān)者大也。作為現(xiàn)代有成就和影響的詩人、學者和書法家,高二適先生一生秉承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并反映在他的治學態(tài)度、詩文趣味和書法風格上。我們通過對高二適存世書法論文、碑帖題跋、論書詩文、論書簡札等文獻和言論的細致梳理,輯錄出高二適書論文字共六萬余言。其中,雅俗問題是高二適屢屢提及的重要話題。
高二適對于雅俗問題的理解,其內(nèi)涵是非常豐富的,值得我們今天認真整理和研讀。他以古為稚,今為俗;以文為雅,匠為俗;以清為雅,濁為俗;以真為雅,偽為俗;以變化為雅,守舊為俗。由這些觀念,他在書法的取法對象上便有自己獨特的偏好,也有獨到的見解。他特別強調(diào)書法家要有一種獨立的人格,并呼喚著在人生境界上向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精神的回歸。我們認為,這些思想對于當代書法界尤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刻的啟迪作用。
一、以古為雅,今為俗
高二適的書法成就,主要在于草書。在其常用印中,有“草圣吾廬”、“證草圣齋”、“草圣平生”等數(shù)方。他對于草書有獨到的理解。他在給方智鎧的書信中說:“平生只嗜晉帖,晉帖以后只一楊風子,余即元人康里子山及宋仲溫二人。此非十駕之功,不可及門也。”學習晉人,師法“二王”,一直被視為學書正宗。但高二適對晉人和“二王”的理解與眾不同,他進一步由二王而上溯其源頭,認為草得篆隸則古,須草不脫隸,草含章(指章草)意,乃為佳也。他說:
昔袁昂嘗謂漢魏以降,書雖不振,大抵皆有分隸余風,故其體質(zhì)高古云云。今觀王羲之之筆跡,無論《蘭亭序》《十七帖》《澄清堂帖》《淳化閣帖》諸刻,其筆法均一近于隸,而王羲之存篆籀古隸之于其草書者,尤未可悉數(shù)。又李世民之草書,亦猶務(wù)芟冗筆,多承隸體,故唐初隸法之僅存,亦可于其書中覘之。
高二適認為,“非由草隸隸篆入門,不能得其正軌焉”。早年高二適專攻王羲之,朝夕臨摹,習之既久。稍解章草偏旁法則,乃悟“由篆隸省變?yōu)椴葜緩健?,并由此展開對于松江皇象之書《急就章》古本的深入研究。隸之變草,省變使轉(zhuǎn),“有古籀之省,有篆與隸之省,又有隸與隸并合之省,刪繁減復,一字萬同,而省變之由,與夫篆隸同文添減為草之端緒”。在題跋《月儀》《出師頌》合帖時,高二適指出:“不作張芝即作索靖。羲、獻今草有別開生面之處,倘用章法求之。定能超唐邁宋。近世書多俗劣骨,由唐、五代章草失傳,此可為書史中之定論矣!”他認為唐、五代之后,章草的失傳使得草法失去古意和古風,深可嘆也。
高二適在手批王羲之《蘭亭序》時,對字畫筆法探究極為細致,他曾逐字探尋王羲之書法與章草的淵源關(guān)系如:
“外”,此“作法同于皇象《怠就》之“卜”字,此右軍之隸草為今草之初。
“欣”,磔筆章草稍遜他刻,此右軍變章為今之余渡未闌也。
“喻”,隸法。
——以上宋游丞相藏蘭亭百種之一(春雨齋)
“老”,章草作“老”,右軍書規(guī),多由章來。
“欣”,章草法作“欣”允。
“外”,右“卜”由章蘋“卜”字來,見皇休明急就章。又此字與《瘞鶴鳴(銘)》“外”字筆法相似。
“向之”。未脫隸法。
“死”,隸法。
“文”,同于《急就章》及《宣示表》。此右軍變體仍未離皇象,鐘繇之并用古法也。
“夫”、“文”、“向之”。隸法。
此帖字帶隸法,的是歐摹,信本字本從右軍出,故仿佛昭陵真跡也。
——以上宋拓定武禊帖(元吳炳藏本,賜研堂收,文治題簽)他又手批《唐拓<十七帖>》云:
“冀”,隸法作草。
“不”,章草。
“示”,此有章法。
“是”字章草法。
此帖筆筆停頓,草法之上乘者也。
此帖《澄清堂》《閣帖》俱收。惟摹勒均不速此。此存隸蘋法,如“坡”字“山川”等字是,則唐榻之尤可珍者矣。
王帖草不脫隸,傳世宋拓本中,蓋未有如此刻之圓渾者。世傳方筆圓勢,八面拱心,故當于此中求之矣。
此帖均屬草隸筆法,足撤右軍書跡由章變?yōu)榻癫?,斯其初祖耳?/p>
從高二適對王羲之書作的題跋中可見,他對于“草本于章”篤信不疑。他明確指出,“不傳隸法,即無草書,此評的當”(跋孫過庭《書譜》)。他還借用《書譜》篇中“薄解草書,粗傳隸法”之語,指出:“今《書譜》中草法均本于隸,反之,如不識草隸(即章草),即不解草書也?!彼J為,“(孫)過庭草法處處不離章,其可貴在此耳。”又說:“筆法悉以隸草為歸,信草書貴不背章,更悉章本隸法也。”(臨《孫過庭書譜真跡》)在考證《急就章》時,他對于宋克書法頗多贊許,原因就在于宋克草書中頗多章草筆意:“大草行以側(cè)勢,帶章書筆法尤佳?!保}《宋仲溫大草》)但他對懷素草書評價不高,因為“懷近動風,草無準則,且俗冗必多”。懷素草書連綿纏繞較多,少有章革筆意,所以他認為懷素草書不可學。最后,他還總結(jié)道:“章草為今草之祖,學之善,則筆法亦與之變化入古,斯不落于俗矣?!保}《松江本急就章》)從而明確梳理出草書演變的源流脈絡(luò)以及取法途徑。
不過在這里,章與草,古與今,實際上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概念,同時也是一個審美風格的問題。章草意味著渾厚古拙,今草意味著流變妍美,所以,今和古,也就有妍與質(zhì)的關(guān)系問題。南朝宋明帝時書法家虞和說:“夫古質(zhì)而今妍,數(shù)之常也;愛妍而薄質(zhì),人之情也。”高二適則認為:“二王之別,在‘質(zhì)與‘妍二字。此言羲之與其子比為古,獻之比其父為今,即父質(zhì)而子妍也。按虞此論尚當。如謂妍勝于質(zhì),以‘妍、‘質(zhì)評王氏父子之書,似嫌局限,不免為一孔之見已?!保ò嫌莘d《論書表》)這一論斷與他對于草出于章的認識是一致的。
在取法對象上,高二適明確指出:“吾書隸、楷、草、章,當以鐘繇、梁鵠、皇象、索靖諸家為師,而行草則一準右軍筆法?!币驗樗J為,“皇象《急就》,規(guī)模簡古。氣象深遠”。而王羲之草書由篆隸章草而來,遂得古意。他還在跋《墨池編》時說:“余作草書以章草、八分、行書相間為之,此王右軍法也?!驎软氁朔?、章草人隸字(筆者按:隸字,這里指的是今天的楷書,或稱正書、真書)中,發(fā)人意氣。若直取俗字,不能先發(fā)。吾作書最主此說。嘗題宋四家書‘無一筆不俗,以未能從八分、章法(筆者按:章法,乃是指章草之法)人手故耳。有此乃不人俗?!痹谒磥?,宋四家書“無一筆不俗”,這顯然有悖于一般的書法史判斷,但卻與高二適自己對于行草源流的理解相吻合。他在題《宋四家真跡》時又說:“宋人筆法無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規(guī)范,故致此耳。”在他看來,“草不兼章”就是宋人筆法無可免俗的根本原因。
塒于書法史上草書由章草到今草再到狂草的發(fā)展軌跡,高二適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余昔嘗慨然于章草之不振,而王羲之、王洽等之今草則緣之以生。今草韻媚宛轉(zhuǎn),便以大行于世,草書遂一變再變,而為鉤鎖連環(huán)之狀,于是而狂草作矣??癫菡撸渥职蚊┻B茹,上下牽連,即世所謂一筆書者,獨王獻之深得其旨。繼之者為羊欣、薄紹之,而成于張旭、釋懷素、釋高閑等之手。雖其間有梁蕭子云及陳釋智永、唐賀知章、孫過庭等之書,亦嘗推崇草隸,仍存章法于什一,無如風氣既成,效力蓋寡?!痹诟叨m看來,唐代以降,草書中章法蕩然無存,趙宋之際蘇黃米蔡諸家變革晉賢風格,導致“大觀間有黃長睿者,書法魏晉,能為正行草章四體書,惜遭南渡,其風莫振,余人均不作今隸,競趨今草,然今草已漸成惡札,考其原因,實章法之久不廣傳也”。
概言之,高二適學習草書重嬗變,講源流,他通過尋根溯源。講求草出于章,以求筆法能變化人古,不落于俗氛之中。他以古為雅,今為俗,以古為質(zhì),今為妍,書法要求古雅質(zhì)樸之氣,祛除浮佻妍美之習。他由章隸篆籀筆法入草,為草書的古雅質(zhì)樸尋求到有效的途徑。
二、以文為雅。匠為俗
習書者往往反對匠氣,所謂匠氣,乃刻板雕琢之氣,缺乏自然之致。蔣和《蔣氏游藝秘錄》曾說:“法可以人人而傳,精神興會則人所自致。無精神者,書雖可觀。不能耐久索玩;無興會者,字體雖佳,僅稱字匠。氣勢在胸中,流露在字里行間,或雄壯,或紆徐,不可阻遏。若僅在點畫上論氣勢,尚隔一層?!薄薄睍ㄖ畾庖匀涣魈剩荒艹C飾做作,不要雕琢筆意,而要乘興一揮,則短長肥瘦,各得其所,開閹自然,則能神氣自在。而氣勢的吞吐,不僅僅是書寫者呼吸吐納的生理表現(xiàn),更是一個人精神意趣的流瀉,它是身和心的統(tǒng)一、情和意的交融。那么,書法的精神興會從何而來呢?劉熙載作了回答:“筆性墨情,皆以其人性情為本,是則理性情者,書之首務(wù)?!比说男郧?,就是筆墨的性情;人的趣味,就是筆墨的趣味。有了性情的自由騰躍,才會有筆墨的虛靈自在?!袄硇郧椤北粍⑽踺d看作書法的第一要務(wù)。
而沾溉性情最好的方式,無疑是詩文。高二適認為,若無詩文滋潤,書法往往流露出“疏野之趣”,缺乏文氣、雅致。他在《跋(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說:“草書即須乘興而發(fā),始能為之,此草書不二法門?!庇终f:“吾今知作書惟作草能發(fā)泄吾人胸中之余蘊,如心有悲愁抑郁,起而作草最為能解也。又,凡人有抑悒不平之氣,作字亦可解也?!币帚ú黄街畾庖l(fā)泄出來,需要詩文的梳理作用,乃成風雅。。所以,高二適視讀書習文為書家第一要務(wù)。高二適的小女兒高可可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說,父親教她讀古詩、唱古詩,抑揚頓挫,有腔有調(diào),跟唱歌一樣,以此對她進行文學藝術(shù)的啟蒙。高二適曾書有一幅對聯(lián),“讀書多節(jié)概,養(yǎng)氣在吟哦”,正此之謂也。在高可可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愛書如命的人,一生“惟以詩書為性命”,他一生最愛好的事就是讀書。晚年時,很多人登門求教,大多是來學書法的,但高二適總是勸年輕人多讀書,而不是光寫字?!彼麨槿斯⒅?,說話坦率,常常批評一些青年說:“同是學書之人,最終往往大不相同。有人寫成書家,有人寫成字匠。……不好好讀點書,寫到死也只是個寫字匠?!保ā陡叨m同尹樹人、季伏昆的談話》)
在給青年朋友的題詩、書信中,高二適一再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性。他有詩云:“金陵少年湯欣木嗜書畫,抵余求箴言。予恒勸其善讀書,故因其本名發(fā)舒之。小兒不學胡為言,個里紛然字畫在。天地鴻文誰主宰,不辨箕裘號弓冶。我拯爾曹于俗氛,但求諸天日蒸蒸,勤攻書史始為能。君不見千抱之材登大屋,輪困根柢成矩蠖。一解欣欣向春榮,萌蘗冰寒起喬木。嗟爾后生可畏今,驊騮欲度勢骎骎。”又《書示爾賓》詩云:“金陵少年愛作畫,不強讀書殊蕪穢。紛紛汝能我也能,不煎而炒稱雜燴。我憐爾賓坐此群。堂堂人室參吾門。我言作畫非照相,生氣何有死氣屯。六華春席殊適口,求師結(jié)客供奔走。從林學畫適作字,我倚讀書第一義。吁嗟乎,爾賓爾賓將何如,東涂西抹盍去諸。磅礴解衣須卻立,夙看根柢愛吾廬?!薄坝韬銊衿渖谱x書”,“我倚讀書第一義”。都是高二適對晚輩學子的諄諄教誨。
在給蕭平的絕句中,高二適有詩句云:“墨冢筆池均細事,古人交道在文章?!睆乃珜懙膶β?lián)“五行秀氣誰為主,天下文章自在身”以及“而此章草為世寫,豈有詩禮終平庸”來看,他對讀書文章之事的看重可見一斑。他曾說“書就是命”,然而在“文革”中,他珍愛的藏書遭到浩劫:“適卅年來所恒習誦l性模之文史碑帖都三千五百余冊,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午夜,突被地方文攻武衛(wèi),率同段公安派出所員警,假查戶口之名,連宵搜索強載以去。又繼于一九七一年ou,q四日夜中,復遭區(qū)公安歐姓人人室,收去《大觀帖》、唐高宗《萬年宮》等碑帖附記。適痛遭不測,嗣此一病彌年?!保ā吨抡率酷摃拧罚┧袊@“文革”時期“無書可讀”,但還警醒自己“將向?qū)W之心,絕不可匠匠”。(《致費在山書信》)一旦有機會,他遂“閉置讀書”,他在給蘇淵雷的信中說:
吾邇來班書(即《漢書》)正讀畢,想從事《晉書》,蓋:劉《世說》(即劉慶義著、劉孝標注的《世說新語》)海內(nèi)外科無人可與鄙對。憶前駁徐森玉蘭亭文,全用《世說》注為佐證。
他告誡后學,“讀書習畫均雅事,惟欲精研書畫,尤在能先識字攻書。今之從事六法,只求其一而不知其二者,必無成也。吾在寧垣,喜與友人研求書藝,而竊以通習文字為先務(wù)。若已能到得此中境地,斯乃一得也。”(《致張爾賓書信》)又說:“作字之暇,須常讀書,文言不難,惟必文從字順,草書亦不可識,夫知筆法令所欲言者惟此?!保ā吨聞⒛鍟拧罚┊斢型磔吜晻辛诉M步,他致信鼓勵,“大有帖意,不俗最難”(《致蘇淵雷書信》)。在他看來,“凡人有作,須有所寄托。不然,則字匠之為,有識者定嗤之以鼻也”(《致徐純原書信》)。對于那些胸無點墨的寫字匠。他譏之為“傖父”:“此間有傖父,作字一味草莽,還談不上姿媚以取態(tài),吾嘗大聲斥之。然此輩根本不求學問、不能讀書,為可嘆耳?!痹凇吨聞⒛鍟拧分兴蚊闱f熙祖、桑作楷等后學“有殷殷向?qū)W之心,然苦無門可人”,這使他對于“青年一輩,大有動心處。凡天下至公至正,莫如讀書習字一途”(《致莊熙祖書信》)。他還指出讀書的內(nèi)容和對青年的殷切期望:“凡學書,必先能讀一點舊書(文學方面)或收集碑板,以供臨池。凡屬青年一代,均有責任興復文藝也。”“今日青年學子惟一在能讀少許書,書翰能行文暢達。同志來函似已有基礎(chǔ),欲求書藝文字精進,可選購古文及詩篇熟讀之,于書法涵潤尤有功也。”(《致張誠書信》)
我們認為,重讀高二適先生的這些言論,不但沒有過時,反而對于當代書壇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書法是一門藝術(shù),需要掌握一定的筆墨技巧,但同時書法也是一種文化,它作為在中國文化土壤中成長起來的藝術(shù)奇葩,更多地還是應該放置到中國文化之中來認識和理解。隨著近年來書法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學生們不僅要重視臨摹創(chuàng)作和書法史論的學習,同時還要加強字外功夫的培養(yǎng)。高二適不斷提示后學多讀書,因為人生的各種知識之間、藝術(shù)的各個門類之間,往往是彼此互通的,既可以互相滲透,也可以互相促進。讀書當然不僅僅限于詩文,還包括文字學的基礎(chǔ)、哲學美學的素養(yǎng),旁通姊妹藝術(shù)等等。要想真正了解書法,主要的障礙不單單在于技法,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中國人獨特的審美觀念以及它背后的文化土壤。不了解中國文化,要想讀懂書法,是很困難的。反過來說,書法也可以成為外國人了解中國文化精神的一個很好的窗口?,F(xiàn)在看來,如何從書法中揭示出中國人的文化信仰和人生智慧,還有著很廣闊的研究空間。
三、以清為雅。濁為俗
受中國古代氣化哲學的影響,中國人認為天地之間無非是一氣,鼓蕩于宇宙之內(nèi),流行于六合之間,或化為清,或聚為濁。人稟賦天地之氣而生,亦有清、濁、邪、正之分。書法以筆墨寄托懷抱,以書寫流瀉性靈,書品之間自然亦是清濁有體。書法的清氣,是源于人的氣質(zhì),本乎人的人品,成于筆法和線條,流露于字里行間的。所以,清和濁就不僅僅是一點一畫的技法問題,而是一種整體的藝術(shù)氣息和審美境界。
書法作品格調(diào)的“清”,與氣息的“雅”,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即所謂清雅。字的清雅之氣,與書法的用筆有關(guān)。清者,潔也,瑩也。潔者,似雨洗青峰,有滿目蔥翠;瑩者,如玉潔金粹,無纖毫塵翳。所以,用筆點畫必須干凈,鋒芒內(nèi)藏,含文包質(zhì),墨色溫潤,細膩自然。而筆法的濁,就像脂肉、渣滓、贅疣、穢濁、棱角等等,皆齷齪也。所以,用筆要起迄分明,點畫周至,頓挫無癭瘤,曲行無鋸齒,必須將諸弊斫盡,渣滓蕩滌,則清氣自來。
高二適在手批中州本《十七帖》時說:“此帖刻手有夭矯如盤龍修蛇游于山林杳冥之境,信奇觀也?!庇终f:“此諸帖圓渾天成,久臨便令筆下生一種沆瀣之氣(勢),如凌陽仙子之為也?!便戾耸且归g的水氣、露氣,乃仙人所飲,所謂“夭矯之境,沆瀣之氣,如凌陽仙子”,非清氣撲面所不能也。在題《李貞武碑》時又說:“《貞武》挺秀,逾于《萬年》,予常(嘗)間月臨摹,便覺有飧霞飲露之概。”此非真解人不能道也。
與“清”相聯(lián)系的,是“瘦”。一般認為,清者多瘦,濁者多肥,但瘦而能圓謂之清腴,肥而能勁謂之豐腴。杜甫曾有詩句云“書貴瘦硬方通神”,蘇軾則云“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而對于肥瘦清濁,項穆曾有一段妙論:“千形萬狀,不過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若專尚清勁,偏乎瘦矣。瘦則骨氣易勁,而體態(tài)多瘠。獨工豐艷,偏乎肥矣,肥則體態(tài)常妍,而骨氣每弱。猶人之論相者,瘦而露骨,肥而露肉,不以為佳。瘦不露骨,肥不露肉,乃為尚也。使骨氣瘦峭,加之以沉窯雅潤。端莊婉暢,雖瘦而實腴也。體態(tài)肥纖,加之以便捷遒勁,流麗峻潔,雖肥而實秀也。瘦而腴者,謂之清妙,不清則不妙也。肥而秀者,謂之豐艷,不豐則不艷也?!?。這體現(xiàn)了項穆儒家的中和審美觀念。
在肥瘦問題上,高二適的態(tài)度非常鮮明:“書法要有藝術(shù)風趣,自當以清瘦有力為主?!保ā吨聫堄聲拧罚┧鞔_以瘦為雅,以瘦為勁,以瘦為美。在評蘇軾《墨妙亭詩》時有云:…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人誰憎?此四句止可為詩料,以之論法書則謬矣。書肥為墨豬,何可貴耶!,,高二適在題《曹娥碑》時也說:“此刻獨絕,清挺無比。瘦則清,筆剛則挺拔也。…‘寫此帖要如刀削劍淬,筆筆能立得住,無牽拘倚仗,俊爽煥發(fā),貞烈之氣躍于紙索,使觀者起敬,斯乃得書道之性情也已?!痹陬}《王獻之傳本墨跡選中》說:“右軍瘦勁多淳化,游相癡肥切莫傳。”又題《淳化閣帖·卷九‘王獻之書》云:“吾草書由右軍入,既乃攻憲侯,斯乃大得手矣?!瓕W小王,筆跡稍輕快,仍與右軍近也?!鳙I之草。不宜肥重,此為第一要著?!?/p>
高二適尤喜唐太宗、高宗父子書:“余篤嗜唐太宗、高宗父子書,顧久不得佳拓,心言憾之。今夏忽于舊肆獲此,摩挲石墨,益發(fā)臨池之興矣?!碧铺凇⒏咦跁?,不善學者往往得其豐肥,高二適則稱父子二人書作“筆斂而秀勁如神,筋重而清明如在”,有“眉清目秀”之致,而類似于“清氣撲人”,“俊秀之氣”,“一段俊美”等批語則頻繁出現(xiàn)于他對唐太宗、高宗父子書法的跋語之中。高二適專門拈出一個“瘦”字,以說明唐太宗、高宗父子書法之“清”從何處來,“勁”從何處求:
《貞武》俊秀,《萬年》清勁,然則不逮此頌兼有俊秀清勁之長,而雄偉之氣尤勃勃現(xiàn)于紙上也。故如學唐高宗書,當以此為極則云。學唐高宗書=數(shù)年,今夕始解瘦勁之氣宜于多筋處求之??冢耍┮娗鍎傊乱印?/p>
高宗之《貞武碑》,后半神逸機流,如龍蛇飛舞。而此頌字,銘詞以次,亦瘦勁天成,如以錐畫沙也。
——以上題《大唐紀功頌》
正如高二適所論,清雅的書法作品,一般用筆瘦勁,精到含蓄,嫻雅中蘊涵剛勁,雄強中不失風度,能自出機紓,故比較耐看。董其昌曾云:“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趙宦光亦云:“作字作繪,并有清、濁、雅、俗之殊。出于筆頭者清,出于筆根者俗濁,雅俗隨分,端在于此,可不慎擇?”這里的“清”,就是指一種“清氣”,是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氣”。要得此“清氣”,就要善于用筆,用筆用得不好,就會滿紙渾濁之氣,滿紙渾濁之氣的書法則為士人所棄。可見,氣味的清雅和格調(diào)的高超,是建立在作書者精熟筆法的基礎(chǔ)之上,否則便是空中樓閣。明代書法家湯臨初說得好:“作書既工于用筆,以漸至熟,則神采飛揚,氣象超越,不求工而自工矣。”高二適亦云:“執(zhí)筆穩(wěn),下筆輕,則自有一種秀逸之氣?!?/p>
為了得瘦硬之致,高二適在毛筆選擇上也頗多講究,他與湖州筆工費在山交誼深厚,有書信詩文頻繁往來。他曾有《湖州鹿毫筆歌》云:“湖州新制鹿毛筆,我始得于費君所。羊毫為披鹿作芯,此制逾今亦超古。吾聞蘄筆貢鹿毛,李唐代代仍相褒。蘄州湖州孰居上,妙能使筆驅(qū)洪濤。我茲潑墨滿江南,章今草狂夙所諳。一語得心而應手,鼠須雞距與為=三。”又有詩云:“在山以名筆號龍泉劍者,贈余求詩,試作草報之:寶劍騰孥忽在手,不語能為獅子吼。斯須腕脫更運肘,豫章豐城誰攻守。我欲操之挾牛斗,張芝索靖皆吾友。漆盤書被成老朽,董父豢龍誠善誘。吾今持此將指拇,為君吹映擊而扣。請看壁上龍蛇走?!痹谥沦M在山書信中,他說:
連得兩書,暨紫毫一管。今特試用,尚有剛勁之氣。鈔采白傅樂府及韓詩,兩公均為兔毫張目。……即筆毫狼毫均紫色(紫色系人工染成否?)毫硬亦略同市面所售紫狼之名,究兔毫耶,抑狼毫也(但從未標兔毫之名,似乎狼兔不分)。再所謂紫毫是否單用兔毫制成。狼毫又如何制法。(括號內(nèi)語,請答我。可詢筆工同志詳詢之)。韓昌黎有《毛穎傳》一文。是專為毛錐子而作(專為兔毫筆言,無甚可?。?。至于狼毫為筆,吾曾見《宣和畫譜》,有胡環(huán)者,善畫橐駝及馬等。胡以狼毫制筆疏染。取其生意及體物云云。是則兔毫在前,而狼毫為后出矣。清人均稱趙(子昂)、董(其昌)均用羊毫,故書成弱勢。今之世稀有能使硬管者,此書法之所以日退也。(《致費在山書信》)
他對于書寫工具兔毫狼毫的探求態(tài)度,于此可見一斑。
在高二適看來,清雅之氣不僅與運筆技法有關(guān),與筆墨工具有關(guān),也是人的超逸駿爽的精神風度之表現(xiàn),它是一種灑脫自在的氣質(zhì)。在書法技法中即有一種堅正勻凈、顧盼生情的氣質(zhì),它不太過分強調(diào)細部的雕琢和刻畫,而是更要求作書過程一氣呵成。行筆過程沒有太多突兀的節(jié)奏,而是把一種儒雅之致緩緩寫來,不激不厲,而間出奇筆。如果以陶淵明的田園心境來比喻這種作書的內(nèi)心體驗,是很恰當?shù)?。這種精神氣度和灑脫心境,需要在摩挲玩味中陶冶。高二適酷愛《龍藏寺碑》,他題此碑云:“虛和高穆,風度峻整,應為隋碑上品。日夕摩挲,其味盎然?!洱埐厮卤酚耗掠酗L度,余夙嗜之。此冊碑額、碑陰俱收,時一玩味,覺心眼明凈,如逢舊好也。”見到酷愛的碑刻,就像見到了闊別的老朋友一樣,不覺指動,遂重復舊課,這就是陶冶。
“清”的氣,源自于“靜”的心,所以,高二適論“清”時,往往不離“靜”字。他說臨《曹娥碑》,“非收視斂聽,心平氣靜,不能臨此帖也”。又題楮遂良《房梁公碑》云:“河南書有鐘太傅法,想是由右軍進。然其眉清目朗,今在太傅遺跡中,亦不能揣摩之。吾嘗論褚無一筆無意趣,非平心靜氣不克領(lǐng)略其起落也?!痹谥袊囆g(shù)觀念中,“清”的概念主要來自道家思想,和莊子以及魏晉玄學有關(guān),體現(xiàn)的是一種精神世俗的超越。莊子憤世嫉俗,“以天下為沉濁”(《莊子·天下》)。他認為,現(xiàn)實的天下是沉濁的。只有經(jīng)過藝術(shù)化的價值轉(zhuǎn)換,才能消解以自我為中心的欲望的知解,打開個人生命的壁障,使得心的虛靜本性得以呈現(xiàn),與天地萬物的生命融為一體?!扒濉弊殖蔀榱税龘P人的思想、才情、談吐和風姿神貌超塵絕俗的最好字眼,魏晉玄學家們因此贏得了“清言”和“清談家”的稱號。道家講淡泊,淡泊就是與世俗拉開差距,保持距離,從而贏得自己性靈伸展和騰躍的空間。所以,“清”往往和“淡”結(jié)合在一起。清與淡的共同之處,就是對世俗的超越;清淡的精神,就是使精神從有限的束縛中解脫出來,躍人無限的自由境界。
古人以物喻懷,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潔,蘭菊幽貞,松柏勁挺,翠竹虛心,更有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亭亭凈植而香遠溢清,此皆物品之清者也。移之于人,亦復如是。至于心懷叵測,胸藏詭術(shù)。剛暴強橫,神氣昏蒙,或者曲意逢迎,心騖于榮辱之途,或者違心諂媚,神馳于利害之端,則人品之濁者也。元遺山曾說,“乾坤清氣得來難”。清是一種境界,清是一種品格。要達到清,必須要有一番汰煉的功夫,而汰煉的功夫之一,也是讀書。讀書,尤其是習得詩文,正是以養(yǎng)心為本。只有疏瀹五臟,藻雪精神,才能立筋骨,汰其濁,才能“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見底清”。氣味有清濁,有厚薄,要追求氣味清純、深厚、高古,源泉則在于作者的學識修養(yǎng)和對事理的閱識。唐代韋宗榮說:“須養(yǎng)胸中無俗氣,不論真行草書,自有一段清趣,學者當自得之?!弊x書明智,讀書曉理,養(yǎng)得心悅適而境寬和,始能字清雅而無俗氣,蕩滌庸煩和世俗,提升藝術(shù)和精神。從這個角度看,高二適反復強調(diào)讀書汰煉的功夫,實際是對人格的培養(yǎng),對人生境界的提升。
四、結(jié)語
書法是中國文化中極有代表性的一門藝術(shù)。其中蘊含了豐富的東方美學思想。它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性符號,也是中國人文化身份的象征。中國人講求“字如其人”,高二適的好友林散之曾慨言:“書法跟人走,人俗字也俗?!薄八?,千百萬人脫不掉?!薄爸敺缹W成‘書匠。書法最難的是脫不出俗氣?!睘槭裁茨兀恳驗闀ǖ母締栴},不僅是技法的錘煉,更重要的是心性的陶冶、人格的修煉,并伴隨著人生境界的提升。林散之也強調(diào)讀書,強調(diào)書法“不是學成的,而是養(yǎng)成的”?!安蛔x書,越工越俗。不讀書,再寫總是個‘書匠?!彼踔林毖裕骸八鬃种v不出來,只有你自己理會才行。古人說不俗、仙骨,真是難如登天,可嘆?!钟邪俨?,唯俗病難醫(yī),多讀書方能醫(yī)俗。~‘無論書法作畫,總宜多讀點書,才有氣味。不然,徒事弄筆弄墨,終歸有俗氣。這個俗氣實在難除。”
在高二適書學思想中的雅俗觀念中,從取法對象來看,他取法高古,以章入草,求古意,求雅趣。從審美風格來看,他以兔毫狼毫追求瘦硬清勁,以詩文沾溉藝術(shù),以文章鑄就精神。他特別重視讀書,而讀書的關(guān)鍵,一是開闊眼界,二是變化氣質(zhì),三是砥礪人格??傊?,都是在塑造人、成就人。所以,從人格塑造來看,書法家絕不能以滿足于炫技矜巧為能事,而要把塑造人格、提升境界作為一輩子的功課。在對獨立人格的追求中,實際上呼喚著在人生境界上一種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精神的回歸。于是人養(yǎng)書,書養(yǎng)人,書便是人,人便是書。這時,書法就不再只是一技,而是透射了不俗的生命情趣和不一般的人生境界,那里洋溢著一種獨特的美麗精神。
高二適云:“吾素不樂隨人俯仰作計?!保ā短m亭序的真?zhèn)务g議》)又云:“文人隨俗沉浮,終與草木同腐耳!”(《讀韓昌黎本傳》)林散之在《春日寄懷二適》中曾寫道:“侃侃高二適,江南之奇特。于人不虛譽,于己能專責。平生青白眼,未肯讓阮籍。人皆謂之狂,我獨愛其直?!边@是對高二適一生人格精神的絕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