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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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蜜
◆穆玉敏
一條土路攔腰把村子一分為二,路北住的基本是大字不識的窮漢,路南卻是書香門第和殷實人家。香蜜生在北街,她是我二爺爺?shù)钠拮?,論輩分我?yīng)該叫她二奶奶。香蜜的娘說,香蜜生下來時渾身散發(fā)著香氣,含一下粉嘟嘟的嫩肉肉,甜得像蜜,于是她就有了這個名字。
日本鬼子的皮靴在土路上踏得山響那天,香蜜給日本人當了婊子。現(xiàn)在人們把香蜜那樣的叫慰安婦,當年村里人叫香蜜東洋婊子。
香蜜生在北街,祖上幾輩都是白丁。雖生在窮門小戶,香蜜卻天生麗質(zhì),她厭惡北街,向往南街,少女時代的她沒事兒就站在街口一棵老桑樹后南望。要是路人問她住南街還是北街,她會說我不住北街。
香蜜南望的目標是我曾祖父家的門樓。人小心大,她已經(jīng)把這門樓作為她的歸宿。門樓是主人家的門面,也反映主人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水平。我曾祖父家的門樓始建于清中期,后代不斷拆改完善,門樓里的院子也不斷擴大。門樓不大,卻很秀美,典型的華北地區(qū)建筑風格,門楣上刻有“紫氣東來” 的匾額,斗框邊飾有梅、蘭、竹、菊圖案。我曾祖父家算不上多富有,卻是十里八鄉(xiāng)首屈一指的秀才之家,我曾祖父那一輩,家里先后出了兩個秀才。所以我曾祖父要求他的兒孫們,不論男女,必須識文斷字。
長成后的香蜜,如愿嫁給了我二爺爺。其實香蜜的如愿是打了折扣的,而且這折扣一打再打。少女香蜜與其說是望南街門樓,不如說是在等門樓里的少年——我大爺爺。香蜜最初的意中人是我大爺爺。
玉樹臨風的我大爺爺,每次進出門樓,也習(xí)慣北看,在那棵老桑樹后找香蜜的身影。我大爺爺順利通過院試回村上,香蜜早已站在老桑樹后等著她的心上人。我大爺爺坐在馬車上,被傭人簇擁著,進門樓前,他只遠遠甩給香蜜一個眼神,香蜜已心滿意足。
香蜜一心想早點兒被花轎抬進南街門樓,然而我曾祖父卻盡全家之力供我大爺爺出人頭地,中狀元是奢望,怎么也得超過先人,得弄個貢士吧。不達目的不得娶親。所以我大爺爺背負著家族厚望,懸梁刺股地讀書。香蜜苦熬了三年,躲在老桑樹后含淚送我大爺爺去鄉(xiāng)試。我大爺爺幾天前偷偷給了香蜜許諾,他考中舉人回村后就去香蜜家提親。
我大爺爺回村的日子到了,老桑樹后的香蜜看到的還是那輛馬車,車上的人雖還是我大爺爺,卻已沒了靈魂。我大爺爺壯志未酬,猝死貢院考場上。香蜜幾天幾夜蒙著被子不下炕,眼睛哭得像兩個爛杏子。
我曾祖父看著他大兒子的尸體入殮,一口鮮血噴在他給自己準備的棺材上,自此一病不起。
就在香蜜絕望時,媒人登門了,一臉笑意說是來提親的。香蜜娘不等媒人說完就往外轟,說我閨女說了,死也要進南街門樓。媒人說,我就是來給南街門樓家的二少爺來提親的。我知道你家香蜜想嫁給南街門樓里的大少爺。大少爺福分淺,可南街門樓里的人家厚道,差我來問一聲,香蜜姑娘要是愿意,還能當門樓里的媳婦。
香蜜搖搖頭,馬上又點點頭。嫁給我大爺爺?shù)脑竿淇蘸?,香蜜進南街門樓的志向不改,但她不喜歡我二爺爺和我三爺爺,她想嫁給我爺爺,因為我爺爺長相酷似我大爺爺,甚至比我大爺爺還英俊,性格也比我二爺爺和我三爺爺隨和??墒俏覡敔敭敃r年紀還小,香蜜的歲數(shù)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香蜜出嫁那天,周圍村鎮(zhèn)都被驚動了,村里土路上人挨人人擠人,爭相目睹秀才之家新媳婦的美貌。本來香蜜家離我曾祖父家只隔著一條土路,八抬大紅轎子卻抬著香蜜沿著土路繞村子一周,最后才抬進門樓。
轎子進門樓的那一刻,香蜜哭了。她哭沒能當了我大爺爺?shù)呐?,哭她最終還是進了這個門樓。
香蜜下轎子時,透過蓋頭縫隙看見了我爺爺,她的眼淚又不禁淌下來。洞房夜,我二爺爺一把扯下香蜜的蓋頭說,要不是遵從父命,我娶的就不是你!香蜜嘴不饒人,說你哥要是不死,我嫁的就不是你!
我曾祖父的病體撐到我爺爺成親,老人家給他的三個兒子分了家。我爺爺是我曾祖父最小的兒子,被我曾祖父留在東院同住,我二爺爺和三爺爺兩家住西院,各家單開伙另起灶。
香蜜懷上了孩子,我二爺爺要娶姨太太,遭我曾祖父訓(xùn)斥,我曾祖父命令我二爺爺好生對待香蜜。香蜜也不愿意我二爺爺娶小,兩人因此打鬧不休,我二爺爺丟下香蜜和一個吃奶的孩子,先是跟著幾個同學(xué)南下,接著又去了新加坡。二爺爺走前一句話也沒給家里留下,我曾祖父覺得對不住香蜜,叮囑我三爺爺一家關(guān)照香蜜母子。我爺爺也讓我奶奶隔三差五到西院給香蜜送些日用品。
當香蜜從村里人那里得知,我二爺爺在國外和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女人過上日子后,不但沒生氣,相反,還有些高興似的。她開始有意無意挑逗我爺爺,暗示我爺爺進她的屋上她的炕。一回二回的,我爺爺裝傻充愣,到了第三第四回,我爺爺實在躲不開二嫂的進攻了,就開了粗口:爛貨!
香蜜一愣,粉臉上立刻掛上兩行淚,說,你二哥把我娶進門時,我是黃花大姑娘,現(xiàn)在你二哥不要我了,摟上個洋人睡覺去了,我不是還給他守著嘛!我怎么爛了?你說我怎么爛了?我爺爺說,不守婦道就是爛!
挨了我爺爺罵的那夜,香蜜的眼睛又哭得像兩個爛杏子。然后香蜜像換了個人,不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不久,香蜜在外找野漢子的傳言飛進了曾祖父家的門樓。我曾祖父給我二爺爺寫信,要求我二爺爺休了香蜜。我二爺爺接到我曾祖父的信后,漂洋過海寄來休書,不想?yún)s落到香蜜手上。
那天,送休書的郵差從村東進村,日本鬼子從村西進村,雙方走到我曾祖父家門樓時都停了下來。知道日本鬼子要來后,全村躲瘟神似的,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土路上肅殺得連一只雞一條狗都見不到,唯有香蜜倚著門樓,想看看東洋人是不是也長著金發(fā)碧眼。她從上到下光鮮鮮,從頭到腳懶洋洋,勾得鬼子的目光都被她抓了去。郵差不長眼,奔過去送信,擋了鬼子的視線,被一腳踹倒在香蜜腳下,香蜜被郵差的狼狽相逗笑了,鬼子也跟著笑。郵差爬起來說有我二爺爺?shù)膩硇?。香蜜說我是他女人,正等男人的信呢,一把抓過信,在鬼子的注視下,一扭一扭地回了院。
香蜜看了休書,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然后把信丟進火里。我二爺爺不再供養(yǎng)香蜜,她很快斷了炊。一個院里的我三爺爺一家也和香蜜斷了往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香蜜就去東院向我爺爺借糧。我爺爺說,你把我二哥的信給我,我就給你糧。
香蜜歪頭斜了一眼我爺爺問,什么信?我爺爺說,你別裝傻。香蜜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是說你二哥的信呀,他信上就說,兵荒馬亂的,讓咱們一家人小心為是。
我爺爺盯著香蜜的眼睛說,香蜜,你以前是不說謊的。香蜜說,我以前豐衣足食,現(xiàn)在我和兒子每天早晨都是給餓醒的。人要是餓極了,別說撒謊,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見我爺爺要關(guān)門,香蜜伸出軟弱無力的手擋住說,這樣吧,我也不白要你的糧。香蜜說著眼睛四下掃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你要是不嫌棄我,晚上到我屋里來一下……香蜜的話沒說完,我爺爺咣當一下關(guān)上門,對著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鬼子進村的當晚,我曾祖父在病榻上召集家里男丁開會。他激昂地說,國難當頭,別指望過安生日子了,是我的兒孫,不論歲數(shù)大小,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拿槍打鬼子去!
除了命令眼前的兒孫上戰(zhàn)場,我曾祖父還給國外的我二爺爺寫了信,要求他回國抗戰(zhàn)。
好說歹說,曾祖父答應(yīng)我爺爺留下來照顧他,我父親、我叔叔、我三爺爺父子,還有香蜜的兒子,都當兵去了前線。香蜜的兒子和我三爺爺?shù)膬鹤幽悄甓贾挥?5歲,報名時都說的是虛歲17。香蜜的兒子早就和娘決裂了,隨部隊走時理都沒理香蜜。香蜜依著門樓看著兒子的背影紅了眼圈。
不到兩年,我三爺爺、我叔叔、香蜜的兒子,還有我二爺爺都犧牲在戰(zhàn)場。不久,我曾祖父又接到我二爺爺殉難的消息。我二爺爺接到我曾祖父的信后,報名參加了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wù)團,在滇緬公路搞汽車維修。我二爺爺?shù)能囮犘羞M途中遇上日機轟炸,我二爺爺與一輛滿載抗戰(zhàn)物資的汽車一同翻下了山澗。就這樣,我曾祖父的六個兒孫陣亡了四個,只有我三爺爺?shù)膬鹤雍臀腋赣H在炮火中幸存。
由于村里住著鬼子,我曾祖父不敢大張旗鼓地給陣亡的兒孫辦喪事,只能關(guān)緊大門,披麻戴孝低聲哭泣一番,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在祖墳給四個壯士建了衣冠冢。香蜜把丈夫和兒子的衣物都拿了去??墒窃嵋鹿跁r,我曾祖父不準香蜜踏進祖墳。香蜜為此哭昏了過去。
香蜜把自己在屋里關(guān)了十幾天后,當了日本婊子。村里人只要看見我曾祖父家門樓外站著拿大槍的日本兵或是偽軍,就知道是香蜜在家里接待鬼子小隊長呢。
我三爺爺、我叔叔和香蜜的兒子頭七還沒滿,我三爺爺?shù)膬鹤佑直徊筷犐系娜怂土嘶貋?。我三爺爺?shù)膬鹤邮桥诒?,在一次?zhàn)役中,他的大炮被日軍飛機炸翻,炸翻的大炮把他的腦袋壓扁了,命是留下了,腦子廢了,癡癡呆呆四處亂跑,有時候幾天找不著他,有時候十幾天沒他的音訊。
我三爺爺?shù)膬鹤颖凰突貋頉]幾天,我爺爺又接到通知,說我父親受重傷被從陣地上運下來,人快不行了。我爺爺慌忙趕著騾車過黃河,晝夜兼程把一息尚存的兒子拉回了家。我爺爺趕著騾車進東院時,不禁看了一眼西院,恰好與隔著門縫往外看的香蜜對視。香蜜豐腴了,滋潤了,涂脂抹粉,嘴唇紅得要吃人似的,我爺爺?shù)囊活w心提到了嗓子眼,能讓鬼子睡的女人已經(jīng)不是人了,香蜜只要稍微向鬼子小隊長吹一下枕邊風,全家老小的性命怕就不保了。
我三爺爺?shù)膬鹤涌偼馀埽胰藵u漸對整天找他失去了耐心。我三爺爺?shù)膬鹤幼詈笠淮闻艹鋈ズ?,再也沒回家。三年后,我家祖墳給他添了個衣冠冢。
我父親傷好后,也整天往外跑,有時候一連幾天不回家。我曾祖父和家里人都以為我父親也和我三爺爺?shù)膬鹤右粯樱湎铝四X子殘疾。只有我爺爺知道他的兒子當了武工隊長,在外忙打鬼子的事兒。為了掩人耳目,我爺爺就坡下驢,順著別人說我父親也癡呆了。于是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曾祖父家六個男人戰(zhàn)死了仨,剩下兩個是呆傻。
親手送去打鬼子的五個兒孫落得如此結(jié)局,我曾祖父的心情可以想象。然而比這更刺激老人家的,是香蜜。五個兒孫死了,殘了,從國家角度說是民族英雄,從宗族角度說是給家門增光。而出了個東洋婊子,五個兒孫的光彩也蓋不住一個香蜜帶來的羞辱。我曾祖父的病情因此進一步加重。清醒的時候他不停地重復(fù),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曾祖父眼睛微睜,氣若游絲,沒有抬手的氣力了,食指尖卻頑強地指著西院。
夜深人靜,我爺爺悄悄去了西院。香蜜門前一條黑影一閃,把我爺爺嚇得不輕。
黑影低聲叫了一聲爹,我爺爺才知道黑影是自己的兒子。知子莫如父,我爺爺知道我父親一直在找機會殺香蜜,要不是我爺爺壓著,香蜜活不到現(xiàn)在。我爺爺以前訓(xùn)斥過我父親:現(xiàn)在殺香蜜不是時候,她一死,咱全家也都別活!我爺爺還說,你是打鬼子殺漢奸的武工隊長,犯得上讓這么一個賤娘們兒臟了手嗎?我爺爺?shù)吐晫谟罢f,你怎么又來了?要不是你爺爺還活著,殺香蜜能輪得上你?我父親說,爹,我不是沖著香蜜來的。然后,我父親就消失了。
見我父親走了,我爺爺徘徊了一會兒,抬手敲門。來開門的香蜜,一顆一顆系著紫花襖的盤扣,濃密的香甜氣息把我爺爺熏得后退兩步。香蜜似笑非笑說,別看你和你大哥長得像,性子可比你大哥犟多了。你不是發(fā)誓不進我的門嗎?怎么還是來了?
我爺爺把一口袋糧食放下說,我家對得起你。你沒能給我大哥當媳婦,我們家還是把你娶進門,請你不要再傷害我家了。只要你離鬼子遠點兒,我們還認你是這院的媳婦,這個家能養(yǎng)活你。香蜜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知道咱全家人,還有咱全村人都恨我,都惦記著要殺我。
我爺爺說,你還有自知之明就好!香蜜說,你當我不想離鬼子遠點兒?可是我離鬼子遠點兒,鬼子還不是去禍害別的女人?
我爺爺說,那我管不了,反正你不能這樣,別忘了,你丈夫和兒子都是鬼子打死的!香蜜說,鬼子打死的人多了,遠的我不知道,十里八鄉(xiāng)的,每天不都有人被鬼子打死嗎?沒給打死的就不活著了?
我爺爺說,像你這樣活著,還不如不活著!你要是愿意回娘家,我明早讓人送你。香蜜說,把我送回娘家和休了我有什么兩樣?我不回去!我生是這個門里的媳婦,死了也是你家的鬼!再說,你不覺得有我在,咱們這個家是安全的嗎?咱家出了那么多打日本的,鬼子還不是說把咱全家殺光就殺光?
我爺爺說,那么說,我們?nèi)疫€得感激你了?把咱全家殺光還落得個痛快,比讓你臊死好受!我現(xiàn)在代表這個家門鄭重聲明,請你立即離開這里!否則,在鬼子殺光我全家前,先殺了你!我爺爺走之前踢了一腳那口袋糧食說,想當我家的鬼就照我說的做,否則你死無葬身之地!
當夜,我曾祖父咽了氣。
鬼子小隊長帶著鬼子兵住進了縣城的警備隊司令部,把香蜜也帶了去。
我曾祖父咽氣前對我爺爺說,萬事皆念骨肉親,這是咱祖祖輩輩的家訓(xùn)。咱的家門世代沒出過族內(nèi)殘殺的事。香蜜辱沒了家門,但她自有報應(yīng)。我爺爺點頭應(yīng)允我曾祖父,不殺香蜜。
可辦完了我曾祖父的喪事后,我爺爺感到內(nèi)心的憤懣越來越強烈。于是他以泥瓦工的身份進了警備隊司令部。警備隊司令部里要建浴室和廁所,招收木工和泥瓦工。我爺爺只在家里蓋房時砌過墻,論技術(shù)遠比不上泥瓦工,可是要殺香蜜,這也許是最好時機。
我爺爺夾著一件換洗衣服進了縣城。城門上插著膏藥旗,原來住著國民黨軍的地方都讓鬼子占了。我爺爺走著走著,覺得大地在顫抖,路兩側(cè)的房屋被震得直哆嗦,回頭看,是日本人的坦克沖了過來,嚇得他趕緊躲開。
進警備隊司令部前,我爺爺意外發(fā)現(xiàn)我父親也冒充泥瓦工混了進來。我爺爺懂我父親冒險進警備司令部,是沖著睡香蜜的鬼子小隊長的,不禁替我父親捏著汗。干活的時候,我父親悄悄告訴我爺爺,他的一個戰(zhàn)友也冒充木工混了進來,兩人合力殺鬼子小隊長。我父親還說,鬼子小隊長在和武工隊交火中受了傷,好對付,讓我爺爺別擔心。
浴室和廁所是一體的,又與一間起居室相通。我爺爺知道鬼子洗澡用木桶,卻不知道日本人把浴室和廁所建都在屋子里。后來我爺爺知道那間帶浴室和廁所的起居室正是香蜜住的。我爺爺還看見,警備司令部里除了香蜜,還有另外幾個慰安婦,其中還有兩個穿和服、說鬼子話的女人。
我父親的手槍是藏在日本人洗澡的木桶里運進警備隊司令部的。安全起見,只夾帶進來一把手槍,我父親的戰(zhàn)友則使用木工工具配合我父親行刺。動手的日子選在一個下午的收工前。我父親的武工隊已經(jīng)收買了警備司令部的一個偽軍排長,偽軍排長說,那天下午警備隊司令部里空虛,只有養(yǎng)傷的鬼子小隊長和幾個偽軍。
動手的時間一點一點逼近了。突然,警備隊司令部里涌進來許多鬼子,有的鬼子垂頭喪氣,有的鬼子怪聲叫喊。我爺爺后來知道那天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
警備隊司令部里一下子擠進來那么多鬼子,我父親正擔心被偽軍排長出賣時,偽軍排長卻跑過來高聲呵斥,皇軍讓你們馬上滾出去!快滾!我父親不甘心刺殺行動落空,不想走,偽軍排長對我父親邊擠眼睛邊高喊快滾!再不滾就出不去了!我爺爺緊緊抓住我父親的衣服往外走。
父親被我爺爺拖著走出警備隊司令部,沮喪得直跺腳。我爺爺卻顯得挺輕松的,并且還有幾分喜悅,他對著我父親的耳朵說,你不就是想殺鬼子小隊長嘛,我告訴你,他已經(jīng)死了,可以說,你的任務(wù)完成了。見我父親不解,我爺爺說了實情。
原來,香蜜以為混進警備隊司令部的我爺爺和我父親都是來殺她的,于是她悄悄找我爺爺談條件說,如果她把鬼子小隊長弄死,我爺爺父子倆能不能饒過她。見我爺爺不作聲,香蜜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你們爺兒倆不饒我也行,等我殺了鬼子小隊長,你們爺兒倆再殺我,我也夠本了。我爺爺說,什么?你想殺鬼子小隊長?香蜜說,我讓他睡就是想殺他,可是我膽小,總下不了手。我爺爺順水推舟答應(yīng)了香蜜,說如果她殺了鬼子小隊長,就不殺她。大批鬼子涌進警備隊司令部時,香蜜偷偷告訴我爺爺,鬼子小隊長喝醉了,被她扔進裝滿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我爺爺剛想告訴我父親,就被偽軍排長驅(qū)趕出警備司令部了。
鬼子悄無聲息地撤走了,縣城的崗哨換成了警備隊。香蜜被警備隊從緊閉的城門里扔了出去。香蜜原來住的西院早已上了鎖,她的娘家人也被村民們趕出村子,她成了喪家之犬。
我爺爺聽見敲門聲去開門,看到的是渾身血污的香蜜。香蜜成了村里的過街老鼠,誰見了都狠打她一頓,有時一天她被打十幾次,那件紫花襖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胸脯子上一道道血指甲印。見我爺爺厭惡地要關(guān)門,香蜜低聲說,他們都說是你兒子殺了鬼子小隊長,你知道是我殺的,你替我說句話行嗎?我爺爺說,就算我說了,能救你嗎?我爺爺說著又要關(guān)門。香蜜說,我不進屋,就在你院子里躲躲行嗎?我爺爺說,你已經(jīng)和這個家門沒關(guān)系了。香蜜說,給我一口吃的吧,我快要餓死了。我爺爺說,早點兒死不受罪。香蜜說,我知道春葉回娘家了,我想見她一面行嗎?我爺爺說,我閨女才不會見你這種人,你還是走吧。香蜜說,你就這么絕情?我爺爺說,你羞臊了我全家,你兒子不認你,我爹也被你氣死了,我們不欠你的。
我爺爺關(guān)上門回屋,我姑姑春葉問,爹,誰敲門呀?咋不讓人家進來?我爺爺接過我姑姑懷里的孩子說,是香蜜。我姑姑春葉忙往外跑,邊跑邊說,怎么不讓她進來?
門外已經(jīng)沒有香蜜的影子,我姑姑又跑到街上去找,還是沒有。她返回家后,我爺爺生氣地說,她那爛貨,躲還來不及,你還去找她!我姑姑春葉說,她是爛,可你知道她是怎么到這地步的嗎?要不是她,你閨女我現(xiàn)在能抱著孩子回娘家?
出事兒那天,全村的男人都被鬼子驅(qū)趕著去修公路,剩下的女人和孩子們大門緊閉,特別是有年輕姑娘的人家,更是大氣不敢出。我姑姑春葉以及家里的女眷們害怕被日本兵抓去禍害了,白天藏在地窖里不敢見天光,只有香蜜忍受不了臭烘烘的地窖,時不時到院子里透氣。我姑姑春葉頂恨香蜜,罵她,都什么時候了,還出去犯騷!我姑姑春葉當時13歲,已經(jīng)定親有了婆家,待滿15歲就出嫁。
春葉這天鉆進地窖后突然想起,她正在給未婚夫做的一雙鞋子忘了帶進地窖,猶豫了好久后,她壯著膽子出了地窖,往屋里跑的當口,鬼子闖了進來。其實我姑姑當時是男孩子打扮,寸頭,小臉上還抹了鍋底灰,如果她不慌不忙的,也許就沒事兒了??墒俏夜霉靡娏斯碜泳捅灸艿丶饨衅饋恚⑶肄D(zhuǎn)身往回跑,被日本兵逼到角落。鬼子小隊長上前一把抓住我姑姑得意地笑。我姑姑的聲音已經(jīng)不像來自人類了。
香蜜這時扭著水蛇腰過來說,太君,這孩子有病,是個沒人理的瘋子,放了她吧,太君要是想要女人,看我行不行?鬼子小隊長一把推開香蜜,接著又一把抓過香蜜,把兩只手里的女人作著比較。我姑姑這時嚇得尿了褲子,香蜜捂著鼻子說,臟死了!她吃喝拉撒都不懂,有屎有尿都往褲襠里拉,臟死了!鬼子小隊長用松開我姑姑的手捂住鼻子。香蜜嘻嘻哈哈把鬼子小隊長引進自己屋……
第二天一早,我姑姑春葉又出去找香蜜。有村民說我家祖墳里有一大群野狗在刨墳。我姑姑回家叫上我爺爺跑去查看。我爺爺和我姑姑遠遠看見十幾只野狗在墳地里瘋狂搶奪食物,跑過去趕走野狗,看到的是散落的人骨和一地血污,還有紫花布片。我姑姑蹲下哭著說,爹,我二大媽想把自己埋進咱家祖墳。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