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呂漪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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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父親
⊙ 文 / 呂漪萌
呂漪萌:一九九三年出生,河北滄州人。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本科在讀。
張小文小心翼翼地將嶄新的飛機模型夾在胖嘟嘟的胳膊下,然后瞇起眼睛,無比陶醉地舔了一口手中那杯炒冰凸起的尖兒。此時的他當然不會想到,在大約十分鐘(或是二十分鐘)后,透著櫻桃色的冷飲將和胡同出口處臭水溝里的泥混在一起,他的飛機模型也會在那兒一同墜毀。
縱然發(fā)生了這樣令人遺憾的事情,但不得不說,那的確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五月充滿暖意的風挾著大團的柳絮一股腦地從窗戶吹進教室,調(diào)皮的孩子們便趁老師不注意用它們來打發(fā)放學前的最后時刻。張小文卻沒跟著一起。他正拿著一柄削鉛筆的小刀,全神貫注地在書桌上刻著一個圖案,快要完成的時候,動聽的放學鈴從教室前方的喇叭里緩緩飄了出來。
前一分鐘還處于靜默狀態(tài)的張小文,此刻像是變身成了花果山的猴子,噌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拎起書包就往外沖。他甚至顧不得拉好上衣拉鏈,肥大的校服隨著飛快地步伐向后擺蕩,背上沉甸甸的書包也跟著上下起伏。張小文根本沒在意學校不準在樓道里奔跑的規(guī)定,別說穿過走廊時不小心踢倒了二班班長放在門口的簸箕,就連在辦公區(qū)門口碰到一臉陰沉的教導主任,他都沒停下。出了教學樓,他的步伐似乎更快了。學校大門柵欄的地方站滿了等著接孩子的家長,張小文費了半天力氣才從人群中擠出去,迎面飄來的大團柳絮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等他終于到達那家店門口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鼻子好像被柳絮塞滿了。
張小文走進文具店,老板正忙著給兩個比他個子高很多的男生介紹悠悠球。他迫不及待地從右口袋里翻出十元,然后從書包的內(nèi)夾層里拿出皺皺巴巴的二十元,這可是他用三十個硬幣和人家換的。張小文用臟兮兮的小胖手將它們挨個捋平,當著那兩個男生的面,把錢放到了老板面前,打斷了他們正在談的“生意”。張小文使勁擤了一下鼻子,指著老板身后掛得最高的模型說道:“我要那個?!彼糜喙饽芨杏X到旁邊的兩個男生羨慕又嫉妒的目光,心里有些得意。他看著老板笑瞇瞇地用長竿將鞋盒那么大的包裝盒摘下來,推到他手里。他慢慢剝開包裝盒,青灰色的機翼和尾部平衡翼最先露了出來,那是穿梭在狂風暴雨中的燕子身上的顏色,張小文發(fā)誓他親眼見過。
他抱著模型走出店門,感到自己的腰板從未像今天挺得這么直。那兩個目瞪口呆的高個子男生當然不會知道,兩周前張小文第一次走進這家新開的文具店時就看中了掛在墻角的模型——一架做得十分逼真的“蘇30”戰(zhàn)斗機,機身流暢的曲線加上帥氣的機翼,和他這幾天正想按畫冊刻到桌子上的一模一樣。當張小文問起老板多少錢才能買下這架模型,老板笑著給了他答案:“三十。而且已經(jīng)有人預定了?!?/p>
“只有這一架?”
“只有這一架?!?/p>
張小文心里的那股熱情頓時就沒了。且不說三十塊錢在《走進新時代》剛剛唱響的年頭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可是天文數(shù)字,關(guān)鍵是已經(jīng)有人先他一步,搶占了這么好的東西。張小文想要一架這樣的飛機模型很久了,因此他不甘心,他很不甘心。他湊到老板跟前,小聲說道:“叔叔,能不能把這架飛機賣給我?”
老板有些遲疑:“這……”
“我可以付更多的錢?!?/p>
老板搖了搖頭:“這樣吧,反正他還沒買下來。你們誰先給我錢,我就賣給誰?!?/p>
因為老板的一句話,之后兩周的每一天,張小文都把母親給他的三元零花錢存起來,并且總要到文具店去看一看,看看自己心愛的模型是不是已經(jīng)被人買走,發(fā)現(xiàn)東西還在,才能松一口氣。當張小文終于把模型買到手時,他感到自己成就了一番“豐功偉業(yè)”,特別是一想到兜里還余下五元錢可以任意揮霍,就覺得能馬上飄到天上去。
不過,張小文的體重注定飄不到天上。他抱著飛機模型來到小吃攤前,點了一份水果炒冰,準備在到公交站之前把它吃完。從學校大門步行到公交站并不算近,需要穿過兩條胡同,張小文總要走上二十分鐘,然后從那兒坐車回家。一路上,時不時有同校生對他的飛機模型投來渴望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特別神氣。但是,這樣的神氣沒能持續(xù)太久,因為他手中櫻桃色的炒冰會和臭水溝里的泥混在一起,“蘇30”戰(zhàn)斗機也得在那兒一同“墜毀”。
張小文快走出第二條胡同時,太陽已經(jīng)落了大半。他剛準備將剩下的小半杯炒冰一口飲盡,沒想到嘴還沒碰到杯子邊兒,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先在他身后不遠處響了起來:“喲,胖子,這是去哪兒?。俊?/p>
張小文心里暗叫“不好”,想也沒想撒腿就跑。他原以為今天運氣不錯,口袋里的三塊五也許可以留到明天再花,不過現(xiàn)在看來情況有點不妙?!驗檫@該死的體重,體育課上只要和跑步有關(guān)的項目他都是倒數(shù)第一,不然他也不會每次都被追上了。這次也夠嗆能逃得掉。果然,就在快跑出胡同的時候,他的領(lǐng)子猛地被人從后面扯了一把,一個重心不穩(wěn)他就直直朝后面栽去,正好跌進路邊的臭水溝里。張小文已經(jīng)無暇顧及襠部傳來的濕意和那半杯跌進污泥里的炒冰,他的眼睛在幾個圍住他的同班男生之間來回打轉(zhuǎn),尋找逃走的最佳時機。
“接著跑啊,怎么不跑了?”郭剛粗聲粗氣地說。張小文一直覺得他像只披著校服的大猩猩。他大搖大擺地走到張小文跟前,笑道:“你們看,他像不像在豬圈里打滾的豬?哈哈!”
其他幾個男生頓時爆發(fā)出一陣怪異的笑聲。張小文的目光依舊在他們之間打轉(zhuǎn),看到他們笑得前仰后合,他立刻從地上彈起來準備跑路。可他怎么能逃掉呢,還沒等站直,“猩猩”就一腳把他踹了回去,這次他不幸完全躺在了泥水里。
“跑?你還想跑?!”“猩猩”似乎被激怒了,揮舞著拳頭就要上來揍他,沒想到被身后的人攔下了。
“用不著打他。”李小軍用纖細的手拍了拍“猩猩”的肩膀,然后走到張小文面前,清秀的臉上滿是戲謔:“胖子,我想跟你借點兒東西?!?/p>
張小文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是立刻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三塊五,遞給李小軍的時候手還有點哆嗦。李小軍看了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今天不借錢。是你自己拿出來呢,還是我?guī)湍隳???/p>
“拿什么?”張小文努力裝出疑惑的樣子,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李小軍想要飛機模型。他開始后悔自己在走出店門的時候沒立刻把它裝進書包里,李小軍他們一定是跟在自己后面的時候看到的。他雙手下意識地捏緊書包背帶,這么珍貴的東西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輕易拱手讓人。
李小軍扶了扶眼鏡,冷哼一聲:“你們?nèi)ィ眠^來?!币宦暳钕?,旁邊幾個男生立刻二話不說沖上去撕扯張小文的書包,張小文都沒來得及反應,書包就被扯了下來。他看到李小軍迫不及待地拉開拉鏈,然后一把將他的飛機模型拿了出來。
“這么喜歡這個模型啊,”李小軍晃了晃手中的模型,“那就讓它和你變成一個顏色吧。”他用纖細的手指“啪”的一聲掰斷了“蘇30”的尾翼,緊接著掰掉了它的兩翼,然后它就像只被砍斷翅膀的飛鳥一樣,一頭扎進了張小文旁邊的污泥里。整個過程,張小文都被幾個男生按住,什么都做不了。“今天你就走著回家吧。”說罷,李小軍掏走了張小文身上那僅有的三塊五,帶著幾個男生揚長而去。
就像放學去買炒冰,回家之后等媽媽下班,被李小軍他們欺負,對張小文來說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剛開始他還會還手,可后來發(fā)現(xiàn),還不還手都是一樣的,怎么都打不過他們。往常他都是起來拍拍屁股二話不說就走人的,但這一次,他覺得得說點兒什么。即使打不過,也得說點兒什么。這么想著,他就朝李小軍離開的方向大吼:“你大爺!我爸是飛行員!會飛的!開真的戰(zhàn)斗機!你毀了我的模型你爸也不會開!”
天完全黑了,胡同口空蕩蕩的,只剩下兩盞路燈投下的昏暗的光。張小文并不確定李小軍是不是聽到了自己的話,但他覺得很解氣,縱然一身臟回家要換來一頓胖揍,也算值了。
但李小軍可以肯定,張小文的破口大罵他是聽得一清二楚,連“猩猩”他們都哈哈大笑。雖然張小文這次敢罵人讓他們感到很意外,但大家都知道,他不止一次地向人提起過他的父親會“飛”。李小軍記得很清楚,張小文還很討同學們喜歡的時候,曾經(jīng)拍著胸脯給大家講過他父親的故事。他說,他的父親是名飛行員,是個大英雄,可惜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犧牲了。他也因此贏得了女生們的同情,而在此之前,身為班長的李小軍才是同學們的重心。不過,后來情況出現(xiàn)了變化。雖然大家相信張小文的故事,但也對他身上令人無法忍受的毛病達成了共識。比如他從不刷牙,站在一米之外和他說話都能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衣服總是臟兮兮的,好像每天都在土堆里滾過一樣。一到該他值日的時候,他就跑得比兔子還快;可是體育課考試從沒見他及格過。最重要的是,他成績不好。這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很多人不會和他一起玩。
“很多人”中,也包括李小軍。起初,也就是三個月前張小文剛轉(zhuǎn)學來班上的時候,李小軍是想拉攏他的。他看上去很老實,成績也不如自己好,作為班長正需要這樣的人。但當他發(fā)現(xiàn)張小文總能用父親的故事吸引大家,并且口袋里的零花錢總是比他多的時候,他決定給張小文點顏色看看。于是,幾乎每個周末,也就是李小軍的媽媽不能來接他的那天,張小文都會在距離車站不遠的那條胡同里被他截住。剛開始幾次張小文也會找班主任告狀,但班主任考慮到李小軍是班上最優(yōu)秀的學生,所以并沒有相信他。張小文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
之前的幾次,李小軍確實是給了張小文點顏色看看,但像今天這樣把他踹進臭水溝里,還是第一回。原因是李小軍發(fā)現(xiàn)他搶了自己的東西。兩個星期前,李小軍走進學校門口新開的文具店,看好了那架飛機模型。由于過些日子媽媽才會給他零花錢,他就和老板約好,兩周之后來把模型買走。誰知當他滿心歡喜地帶著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元來到文具店的時候,卻被老板告知已經(jīng)有人捷足先登,把飛機買走了。正當李小軍心下嘀咕到底是誰不長眼搶走自己的東西時,他突然看到張小文正買完炒冰往胡同的方向走,腋下夾著的正是那架自己日思夜想了兩個星期的“蘇30”。
李小軍火了,因此才有了今天胡同里那一幕。即使自己得不到那架模型,也不能讓別人得到,至少,不能讓張小文這種人得到。李小軍雖然沒有帶著人再沖回胡同里去找張小文的麻煩,但在那之后,幾乎每天放學張小文都會被堵在胡同口,默默承受李小軍等人的奚落,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父親節(jié)前一周班主任宣布那個任務(wù)。
張小文記得很清楚,那是個陰天的早上,窗外大片的積雨云低低地壓過來,不知道從哪兒飄來一股青草濕漉漉的味道。張小文被這股濕氣激得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打算繼續(xù)刻橡皮。班主任手中拿著那張科代表記下的沒交作業(yè)的名單,按照慣例將名字一個個寫到黑板上,那些口口聲聲說“忘帶”的,要乖乖回家拿。照她的話說,便于學生們養(yǎng)成羞恥心。張小文雖然沒抬頭,但可以聽見班主任手中的粉筆劃過黑板偶爾發(fā)出的尖厲聲音,心中猜測自己的名字會第幾個上榜。
“同學們,”班主任手中的粉筆停下,大家聞聲抬頭,張小文也不例外,“外面下雨,今天忘帶作業(yè)的同學就不用回家拿了,以免出危險。”
沒交作業(yè)的幾個男生互相交換了眼色,為躲過一劫暗自慶幸。沒等大家再次把頭低下去,班主任又開口了:“學校要舉辦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賽,希望大家踴躍參加?!钡人f完這一句,包括張小文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同學都把頭低下去了。誰都知道,學校的作文比賽是所有年級的作品一起參評的,他們低年級的從來都拿不到獎。不止如此,還有別的年級的老師當著他們的面諷刺他們的作品差……這么說來,又有誰愿意去呢。
班主任看到大家都低頭,頓時有些急了,忙說道:“和之前不太一樣,學校認真考慮了之前比賽規(guī)則的科學性,這次就把各年級分組了,并且給一等獎設(shè)置了獎金五十元,同學們可以用于購買書本……”
學生們立刻來了精神,眼巴巴地望著班主任。班主任有點哭笑不得,設(shè)置獎金的建議還是自己和校長提的,主要是希望鼓勵一下大家。五十塊錢對孩子來說也不算是小數(shù)目了,沒想到這招如此奏效。
是的,五十塊錢對孩子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了,李小軍和張小文搶來搶去的那架“蘇30”模型也只賣三十塊錢而已。聽過班主任一番話之后最激動的,正是這兩個人。他們一個扶了扶眼鏡,一臉虔誠地看著班主任,另一個干脆丟掉了刻了一半圖案的橡皮,雙臂疊在桌上,坐得十分端正。
班主任發(fā)話了:“父親節(jié)快到了,這次我們以‘我的父親’為主題,題目自擬,用記敘文的形式。三天后由小組長收齊后交給我?!?/p>
很久以后,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班主任在公園的樹蔭下偶遇張小文的母親時,仍不敢告訴她,其實張小文不是從來不做筆記,就在那堂課上,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張小文一筆一畫地將她的要求記了下來,讓她感覺好像初次認識這個學生一般。
張小文記了筆記,儼然不同于他一貫的“作風”,只不過字跡過于潦草而已。那天他收拾好書包離開學校,一如既往地穿過那條胡同,與平時不同的是并沒有碰到李小軍。然而這件事也不能比那五十塊錢的獎金更讓他感到高興,好像他一伸手錢就是他的一樣。他無論如何都得努力一把。就在他把李小軍弄壞的“蘇30”模型用膠水重新粘好的那個晚上,他終于想到自己要寫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并堅信這個故事一定能感動評委們。從未想博得老師的歡心,甚至和他們一直對著干的張小文,第一次體會到像李小軍那樣的好學生想得到表揚的心情。
李小軍和張小文所想不謀而合。能買兩架飛機模型的獎金,即使不買“蘇30”,也能買一樣好的。絕不愧對于班長的頭銜,他的作文成績一直都是班上最高的,連班主任都說,要不是每次和高年級一起評比吃了虧,他的作文一定是一等獎。李小軍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這五十元的獎金一定非他莫屬。他在班主任布置任務(wù)的第二天就完成了,而且是在早上第一節(jié)語文課的時候,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作文本交上了講臺,還贏得了一大幫人羨慕又嫉妒的眼神。
張小文寫得磕磕巴巴,中間撕掉重新寫了好幾回,最后交上去的成稿也是涂涂改改,還有錯別字。因此,班主任在看到酷似掃雷游戲的卷面時,心里自動將其歸為必定不能獲獎的一類。
學校很重視這次比賽,還特意邀請了大學中文系的幾位教授前來擔任評審,意在發(fā)現(xiàn)一些不錯的苗子。學生們并不知道,教授們就在學校頂樓的會議室中審閱各個年級的參賽作品,他們以一種相當有默契的速度給自己手中的作品打分,看上去有點像流水線作業(yè)。不過兩天,他們就看完了上千份作文,并給它們清晰地劃出了三六九等。但后來,事實證明他們本應準確無誤的工作出了點意外。
意外就出在比賽成績公布那天,本應按時出現(xiàn)在操場旁的校園櫥窗里的獲獎名單卻遲遲沒有放出。就在同學們各自纏著自己的班主任詢問情況時,包括校長和教導主任在內(nèi),幾位教授已經(jīng)在學校頂樓的會議室爭論了將近一個小時。后來校長和教導主任談起這次不愉快的爭論時,仍會面露慍色:“仗著自己識幾個字就不把學校領(lǐng)導放在眼里!”
那天讓教授們和校長爭論不休的,正是四年級獲獎名單的問題。三位教授正打算把擬好的名單交到校長手里,作為評審組組長的沈姓教授表達了不同意見:“孟校長,我認為四年級的第一名給這個孩子有點不妥。”
孟校長心里暗叫不好。幾乎全城所有在學校工作的人都知道,師大中文系有個姓沈的教授,學術(shù)水平很高,脾氣卻怪得很。說好聽了叫方正質(zhì)樸,說難聽了就是狂得不行,跟這人說話根本沒商量。這次是區(qū)教育局請的人,連他這個校長也沒辦法。孟校長皺著眉頭看了看名單,四年級第一名赫然寫著“李小軍”三個字,他覺得再好不過,沒有任何不妥,于是反問道:“沈教授怎么看?”
“當然,這個孩子也寫得很好,我們可以給他第二名。但第一名,我認為有更好的人選?!?/p>
“哦?”
沈教授拿起桌上一份作品遞到孟校長手里。作文本的封皮有點臟了,里面的字也是歪歪扭扭,很多涂改的地方。孟校長只覺得內(nèi)容看著頭暈,唯獨標題能看得清楚,還是荒唐又離譜的幾個字“會飛的父親”。他嘴角的笑已然僵住,合上作文本遞回給沈教授,直言不諱地說道:“這樣的卷面還能得第一?”
數(shù)年后,沈教授在自己的課堂上講起這個孩子的卷面,還能引起同學們的哄堂大笑:“說實話,當時覺得他的內(nèi)容和題目太配了,連標點符號都像在跳迪斯科?!?/p>
沈教授依然記得他當時如何反駁比他矮了半個頭的孟校長?!澳埼覀儊淼臅r候明確說過,希望我們能公平公正,評出好的作品。這篇作文雖然卷面不行,但故事寫得很好。是我看過的孩子里寫得最棒的。我認為應該給他一等獎?!睅孜唤淌跍惖剿?,在看過作文的第一頁之后,也表示了贊同。
孟校長可急壞了。他把沈教授拉到會議室的角落里,小聲說道:“您知不知道,這個李小軍是文化局李局長的兒子……”
沈教授的音量一點不減,把孟校長嚇了一跳:“誰的兒子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看的是卷子又不是兒子?!?/p>
孟校長還要再說,沈教授一揮手道:“不用說了,就這么定了。您要是有意見,就去找教育局吧。”孟校長失掉了千載難逢的拍局長馬屁的機會,當然不甘心。倒霉的是,這次比賽還是領(lǐng)導特意關(guān)照過的,評審組全程監(jiān)督學校,連頒獎大會他們也得一起參加,這就意味著自己不可能偷偷把四年級的一等獎留給局長的兒子。特別是,他記得這個卷面超級差的孩子,去年他考試作弊還被自己逮到過,在班上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學生。這個一等獎給出去,學校真要丟大人了。
四年級的一等獎出乎所有老師的意料,當然,也出乎四年級學生們的意料。當李小軍遠遠望見主席臺上的校長面帶微笑地念出自己名字的時候,他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笑。二等獎而已,不是第一名,也沒有獎金。李小軍突然開始好奇了,難不成整個四年級還會有比他寫得好的?他那篇作文可是有著工整的格式,還用了初中生才會用的典故……顯然,校長沒留給他太多任意想象的時間,便朗聲念出了一等獎的名字。
“一等獎,四年級二班,張小文!”
全場爆發(fā)出熱烈掌聲的瞬間,只有四年級二班所在的區(qū)域鴉雀無聲,從主席臺的角度看去,四年級二班的同學們面面相覷,像是被這個結(jié)果嚇得不輕。班主任也愣住了。她沒聽錯吧?張小文的作文得了獎?還是排在李小軍前面?她沒來得及想太多,第一個反應過來帶領(lǐng)大家鼓掌。
李小軍比其他人更加堅信評獎的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他第一次在同學面前表現(xiàn)得有點急躁,迫不及待地拍了拍坐在自己前排的班主任,沒想到被班主任示意有什么問題散會再說。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像自己預定的“蘇30”模型被張小文搶先買走一樣,他甚至能想象出張小文拿到那五十塊錢獎金后肯定會去買新的模型,臉上還會掛著一副得意的表情……他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最后排的張小文,那家伙正被周圍幾個同學圍住小聲地問來問去,臉上卻露出迷惑的神情。李小軍冷哼一聲,大概能猜到張小文此時心里樂得正歡,只是故意裝出那副樣子罷了。
事實證明李小軍只猜對了一半。張小文心中確實很激動,但他那副迷糊的表情也不是裝出來的。校長念到他名字的時候,他還在打瞌睡,以至于周圍的同學晃醒他之后,他反應了半天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張小文可以啊你”“你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給我們講講”之類的,聽得他一頭霧水。直到他正后方的音響再次傳出校長的聲音,他才回過神來,大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縱使很多人都對最后的評選結(jié)果抱有疑惑,但一個年級三個人獲獎,二班就占了兩個,這足以讓班主任在全校的老師面前出盡風頭。許多同學都記得,那是個炎熱的下午,他們從禮堂出來回到教室,窗外已經(jīng)不再有柳絮飄進來,代替它們的是凝滯的空氣,頃刻間便讓人汗流浹背。大家都坐得端正,聽班主任在講臺上用盡溢美之詞表揚獲獎的張小文和李小軍。他們甚至記得兩個人的表情:李小軍一直半低著頭,臉上掛著如往常一樣的微笑;張小文還是那副令人討厭的迷糊的樣子,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張小文只是想到了身為空軍飛行員因公犧牲的父親。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下午,久不出現(xiàn)的父親帶著一大袋子冰棍兒回到家,抱著他給他講各種好聽的故事;他想起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父親開著嶄新的小轎車帶他出去兜風;他又想起自己過八歲生日的那天,父親給他買回那架他一直想要的“蘇30”模型,那是父親開的戰(zhàn)斗機型號……張小文的思緒越飄越遠,直到李小軍接了班主任的話茬。
“老師,要不您把張小文的作文念一下吧,我們都想學習學習?!崩钚≤妼嵲诤闷鎻埿∥牡降捉o評委灌了什么迷魂湯,因此才裝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
班主任只當是李小軍勤奮好學,十分高興,當即把張小文的作文本翻出來讀給大家聽。張小文心里是最忐忑的,他比誰都清楚,他寫了一個大家已經(jīng)聽到不愿意再聽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奪了頭獎。
班主任并不知道這個情況,她被張小文的故事深深打動,并沒有注意到同學們的表情。后來她每每回憶起這段往事,也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是對是錯,但可以肯定的是,作為班主任,她忽略了很多細節(jié),導致事情竟然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發(fā)展……無論如何,她都是要負責任的。
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有預兆,只不過這種預兆常常會被人們忽略。那天班主任聲情并茂地將張小文的故事讀完,熱烈的掌聲在教室里回蕩了好一陣子。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感動的氣氛中,沒有人察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除了張小文。他半低著頭,默默接受著大家以掌聲傳達的贊許,但也沒忽略不遠處那束刀子一樣的目光。那目光藏在眼鏡背后,恨不得剜了自己,除了李小軍,不會是別人??磥矸艑W之后自己又沒有好日子過了。不過他不在乎,只要能買到新的“蘇30”,他就什么都能接受。
李小軍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張小文講的關(guān)于他父親的什么狗屁故事。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因為每當有同學問起張小文有關(guān)他父親一些具體信息的時候,都會被他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李小軍忽然感到極其委屈。論卷面論文采張小文都不是自己的對手,自己寫得也是情真意切,憑什么就這樣讓一個騙子得了一等獎?!但李小軍無法在老師面前證明張小文是騙子,這才是讓他最難受的。
李小軍一直在等一個戳穿張小文謊言的機會,他希望這個機會在學校正式發(fā)放比賽獎金之前到來。而當這個機會真的如期而至的時候,李小軍并沒有獲得一個讓他舒服的結(jié)果,當然,這是后話。
那是作文比賽頒獎大會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早上,下著小雨。班主任上完第一堂語文課剛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班上的一個小姑娘就沖到她面前,氣喘吁吁的,汗?jié)竦念^發(fā)幾乎貼在了兩頰:“老師,不好了!”
班主任清楚地記得她趕到教室時同學們已經(jīng)亂作一團,室內(nèi)悶熱的空氣幾乎令人窒息,就像眼前的景象帶給她的第一感覺。她看到包括“猩猩”在內(nèi)的幾個男生拼命拉扯著騎在李小軍身上的張小文,但似乎沒什么成效,張小文臉紅脖子粗,握緊的拳頭依然像雨點一樣拼命地往李小軍身上砸。站在門口根本看不到被圍住的李小軍的臉,只能聽到周圍幾個女生隱隱的哭聲。班主任擠上前去,用力拽了張小文一把。
她第一次見到那個樣子的張小文。雙眼通紅,像只憤怒的受傷的幼獸。被他騎在身下的李小軍鼻青臉腫,已經(jīng)不省人事。班主任愣了一下,立刻用力拽開了張小文,把李小軍抱了起來。
“快,大家?guī)鸵幌旅?,趕緊送醫(yī)院!”
班主任這么一說,剛才被嚇壞了的同學們才回過神,立刻跑上來幫忙。他們跟隨背著李小軍的班主任急急走出教室,當時正趕上課間,一大群人經(jīng)過樓道時還引起了一陣小騷動。人們看到四年級二班的班主任背著一名受傷的學生急奔,有趣的是她的后面還跟著至少二十名學生,他們的帶著難過又緊張的神情,看上去憂心忡忡。不過人們并不知道,這群人從教室出來前都毫不留情地推開了“兇手”張小文——那個愣在原地的孩子。
直到班主任上了救護車,才從一直在哭泣的副班長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早上下課她前腳剛出教室,李小軍就走到講臺上,拿起老師用的戒尺有模有樣地拍了一下桌子,全班霎時安靜下來。李小軍清了清嗓子:“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情,”說罷,他停了幾秒,有意無意地朝張小文的方向看了一眼,“張小文騙了你們?!?/p>
剛才還一直低著頭的張小文立刻抬起頭來。他看到李小軍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
“張小文,你敢和同學們說,你作文里寫的‘爸爸給我買冰棍’‘爸爸帶我去兜風’什么的都是真的嗎?”
張小文盯著他,沒說話。
“你沒有必要一直騙大家吧。你爸爸根本不是飛行員!”
這話一出口,同學們齊刷刷地看向張小文。張小文站起來,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憑什么這么說!”
李小軍似乎被張小文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沖到張小文面前,大聲說道:“你爸明明是殺人犯,你出生之前就被槍斃了,還說什么……”
李小軍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小文一把推倒在地。他剛要爬起來,張小文就撲上來騎在了他身上。這一刻,李小軍忽然有了危機感?!獜埿∥囊呀?jīng)紅了眼睛,拳頭猛地握緊,自己被他壓住根本動彈不得。他從來都不知道,一直被自己欺負的張小文原來這么有力氣。
班主任聽了個大概,但也是一知半解。這還要從一直堅信張小文在說謊的李小軍身上說起。頭一天晚上放學回到家,李小軍被父母問起為什么只拿了二等獎的時候,他只回答了一句話:“一等獎被張小文拿走了。”
“張小文?”李母顯然吃了一驚。她見兒子點點頭,然后笑了笑,“前陣子轉(zhuǎn)到你們班的那個?他媽媽和我一個單位。”
李小軍聽到這話立刻來了精神:“他爸爸是不是飛行員,已經(jīng)犧牲了?”
李母愣了一下,明顯是沒聽明白兒子在說什么,她頓了一下才說道:“什么飛行員?張小文他爸爸在他沒出生的時候就因為殺人被槍斃了……兒子,我跟你說,離他遠一點。”
一時間,李小軍心中的震驚甚至蓋過了他得知真相的喜悅。說實話,他雖然知道張小文的故事是在說謊,但卻沒想到他爸爸竟然是殺人犯。一種名為“伸張正義”的情緒在他心中莫名鼓動著,似乎是在告訴他,快去戳穿張小文的謊言,他爸爸可是殺人犯。
李小軍以最快的速度給校長寫了一封信,他相信這樣的方式一定能順利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他唯一做得不對的地方,就是去找張小文炫耀,而且是在全班同學的面前。于是就有了后來班主任看到的那一幕。
從李小軍被打,到他被及時送到醫(yī)院獲得救治的這段時間內(nèi),包括張小文的母親在內(nèi)的一切相關(guān)人士,都無比關(guān)注李小軍的情況。同學們拿出自己的零花錢湊在一起為李小軍買了一束鮮花,真心祈禱他快點兒康復。李小軍的媽媽一個電話直接打到校長辦公室,要求一定要追究到底;班主任更是守在醫(yī)院不敢離開半步,生怕李小軍出點什么問題。令人欣慰的是,李小軍的昏倒是因為天氣過熱又被張小文打破頭所致,所幸只是皮外傷,沒什么大礙,得知診斷結(jié)果的眾人長長地松了口氣。而整個過程中都被忽視的罪魁禍首張小文,這時候反而成了眾人的焦點。
張小文的母親記得,那天她被校長的一個電話叫到辦公室,進門時看到兒子正在默默聽著校長的咆哮。校長看到她來,也沒什么好臉色,只是停下了咆哮坐回桌前,說道:“您兒子這回惹出大事了?!睆埿∥牡哪赣H耐心地聽完校長道出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兒子,平靜地說道:“您或者對方家長有什么要求,我們都照做。”
校長還是沒好氣,但把聲音放低了些:“第一,您也知道,李小軍的爸爸是局長,現(xiàn)在告訴我們要追究到底,開除不至于,處分是免不了的;第二,學校這次的作文比賽是以弘揚美德為基本宗旨的,您兒子的作文通篇都是謊話,這樣的孩子是不能做好榜樣的,我們決定將他的一等獎作廢?!?/p>
張小文的母親沒從兒子臉上看出任何變化,他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依舊是半低著頭。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照校長的話做。畢竟,是兒子做錯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張小文還能繼續(xù)在這所學校里好好讀書。雖然很難啟齒,但鬧到這個地步想不解釋也沒辦法了。張小文的母親走到兒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對校長說道:“那個孩子說得都沒錯,是小文說了謊。打人也是他不對。”緊接著,她又催促張小文:“小文,快認錯?!?/p>
張小文并沒有開口,更沒有悔過、害怕或是其他的神情。他只是盯著校長,就在校長和母親都想出言呵斥的時候,他突然向門口跑去,母親想抓住他卻慢了一步,張小文早就跑到門外,那速度像極了他試圖逃脫李小軍圍追堵截的時候。
不過他沒能逃過全校大會,但即使到了校長在全校大會上宣布學校的處分決定的時候,他還是一成不變的表情,好像揍了李小軍一頓之后,受傷的反而是他。他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同學無時無刻不在談?wù)撍瞧e話連篇的文章,說他從來沒見過他父親,更沒有被他父親用嶄新的小轎車載著出去兜風,他父親根本不是飛行員其實是個罪大惡極的殺人犯……那一刻張小文腦袋空空的,什么也沒想。他只知道父親節(jié)的時候自己沒能拿到“蘇30”的模型,還有,他沒有騙任何人,他真的見過父親,會飛的父親。
李小軍被打的事情,最后以張小文的母親誠懇的道歉告終。李小軍在家休養(yǎng)的那段日子里,張小文反而過了一段放學之后可以輕松回家的生活,他依然在為買一架新的“蘇30”模型攢錢。雖然同學們都不約而同地因為他的謊言開始疏遠他,但也沒有到欺負他的地步,這令張小文感到有點意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說謊,一個字都沒有。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李小軍不能參加這次期末考試時,他竟然奇跡般地回來了,雖然頭上還纏著一圈厚厚的繃帶。張小文比誰記得都清楚,那天早上李小軍背著書包走進教室,腋下夾著一架嶄新的“蘇30”飛機模型。他當然知道,這是母親為了賠禮道歉特意買給他的。李小軍朝張小文炫耀式地晃了晃,沒想到張小文已經(jīng)低下頭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時,張小文翻開作文本嶄新的一頁,想了想,這樣寫道:“……我想有一架‘蘇30’,讓爸爸帶著我去天上飛,我們天天能見面,我不會被人欺負。爸爸,我很想你。”
除了班主任不會有人知道,張小文交上來的新作文,題目一字未改,還是《會飛的父親》。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張小文在文章的結(jié)尾用鉛筆畫了一架歪歪扭扭的飛機。班主任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飛機上坐著的是一對年輕父子。她看見坐在飛機上的孩子笑得如陽光般燦爛,上翹的嘴角似乎帶著濃濃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