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為歷史做敘事的注腳
——郭小東《銅缽盂》
張定浩
郭小東的《銅缽盂》可以放在很多序列里考察,比如家族紀實小說,聚焦于作者父母兩邊所屬的郭、馬兩大家族百年興衰;抑或鄉(xiāng)村小說,如小說題目所示,寫廣東潮汕一個名叫銅缽盂的小鄉(xiāng)村的前塵后世和風情民俗;乃至文化小說,如副標題標明的“僑批局演義”,著眼于一種中國南部沿海地區(qū)特有的、通過信托將海內(nèi)外勾連成一個整體的僑批文化……但無論哪種序列,都不能囊括作者的野心;甚至,作者都不愿意被小說這種形式所拘囿。閱讀《銅缽盂》仿佛進入一個紛亂的生活世界,一切都是從中間開始,里面的很多私人故事和歷史事件都是同時并舉,忽現(xiàn)忽隱,分散,破碎,穿插,倒敘,抒情,議論,人物層出不窮,情節(jié)甫一開始經(jīng)營旋即又被沖散,消失在新的敘述中。作者似乎不太有興趣去講一個完整的虛構故事,而是為中國百年歷史構建一個個敘事性的注腳,以銅缽盂為中心。
這種志趣,有一點點像我們在國內(nèi)年輕一代小說家那里偶爾可以看到的,以地方志、微觀歷史、人類學等等的實證知識裝備闖入對于小說這種虛構文體的探險。但《銅缽盂》的作者可能更加復雜一些,帶有知青一代特殊的激情。
在結構上,郭、馬兩個潮汕家族主人公的故事并舉,構成小說的主干。馬氏家族生意全在泰國,又和承攬海外碼頭運輸生意的鄭氏聯(lián)姻,既做客貨運,也兼營僑批局,代海外謀生的華人寄送錢物書信回家鄉(xiāng)。光緒三十三年,革命黨在潮州黃岡鎮(zhèn)倉促起義,隨后失敗,馬氏家族在國外留學的長房長孫馬燦漢,奉同盟會之托,星夜回國籌款并安撫、營救起義人士。他在執(zhí)掌家族大權的馬老太太那里沒有籌得分毫,只得偕同僥幸脫逃的起義領袖林達,蝸居在鴉片掮客出沒的三不管之地煙橋,尋求脫身之道。馬燦漢把目光轉(zhuǎn)向在潮州經(jīng)營批局和古玩生意的士紳周季禮,希望獲得周的支持。但他不知道,其實周季禮早年海外留學時就是同盟會人士,一直在利用自己家族遍布華人世界的批局,為革命籌款,但他奉孫中山之命,一直堅持地下潛伏狀態(tài),并且,剛剛發(fā)生的革命失敗也讓已入中年企圖安穩(wěn)度日的他心有余悸。此時,清廷捕快也來到煙橋。幾方勢力在此遭遇,明爭暗斗,各懷心機,是為小說重點描述的“煙橋會”。
小說的另一條線,則從郭氏家族的郭仁卿說起。1896年,他與同鄉(xiāng)周季禮偶爾在萬木草堂聽講學,認識了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一行,郭仁卿受譚嗣同慷慨陳辭激勵,意氣之下,為康梁一黨捐出一份價值十萬銀圓的僑批,本為其父從南洋匯來為家鄉(xiāng)籌建新居所用。隨后,郭仁卿無臉回鄉(xiāng),遁居上海,經(jīng)營錢莊生意,兼做鴉片煙行。他秘密在潮汕家鄉(xiāng)煙橋附近的山里種植罌粟,把一座山嶺經(jīng)營得機關重重,密不透風,對外稱為茶山,實際上就是鴉片煙土的生產(chǎn)基地。這里是他的財富中心,也是他的隱疾。1926年,郭仁卿終于親手將茶山付之一炬。他的兒子郭信臣此時正在上海經(jīng)營錢莊,同時負責刊行家族太祖母廖太夫人的紀念冊,并約請滬上名流為之旌表,康有為和梁啟超此時也在上海,得知這就是昔日怒捐十萬銀圓的志士家事,也都欣然從命。這一年9月,在上海大世界游樂場宴會廳,郭氏家族為太夫人的紀念冊印行舉辦慶典,中外賓客名流與會千余人,為一時盛事,也是小說的另一個重心所在。
隨后光陰荏苒。馬燦漢入黃埔軍校第一期,隨后成為國軍將領,暗地里則是中共地下黨員。解放戰(zhàn)爭后期,胡璉殘部退逃潮汕一帶,準備渡海去臺灣。馬燦漢奉命策反其中的460師,從自己家族以及郭信臣處籌得巨款,作為起義軍餉。但其隨后被當?shù)赜螕絷牱敚斪鞣塑娬`殺。郭信臣眷戀故土,不愿隨孫輩中的一支遠赴臺灣,結果在土改期間不堪凌辱,自殺身亡。
在這兩個家族敘事之外,作者又安排了瞽師和馬伯兩條線,一古一今,一虛一實。作者說,“瞽師,是潮汕人與潮汕的文化象征,亦是潮汕文明文化的傳承者?!冻鄙歉鑳浴吩诔鄙悄刚Z文化中,有無可比擬的教化事功,是古舊潮汕不可或缺的文化與精神資源。他們與水客批腳乃至革命黨人,融有同一的精神譜系。他們出現(xiàn)于小說敘事的關鍵之點,他們也是‘銅缽盂’密碼破譯的關鍵。小說中所有歌謠乃至革命黨人的‘絕命辭’,都出自他們的吟唱傳播。關于他們出沒穿插的描寫,形成小說最為重要的‘總體象征結構’,是為小說的靈魂,是潮汕文明的火種”。與此象征性群像對應的,是實實在在的歷史見證者馬伯。他從當年僑批局的小伙計做起,見識過馬氏家族興衰并活到改革開放之后,文化局的郭同志發(fā)現(xiàn)馬伯和僑批的淵源,一直跟蹤訪談,他們之間的談話和敘事,構成小說在深入歷史的同時,另一個始終來自當下的時間維度。
現(xiàn)代物流的發(fā)達,極大拓展了人們對于空間的概念,千里之外的物品朝發(fā)夕至。而在此之前,僑批,作為一種民間自發(fā)生長出來的銀信制度,則很早以來就培育了潮汕人對于世界的開放態(tài)度。那些遠赴南洋謀生打拚的人,依靠僑批來和故鄉(xiāng)親人保持聯(lián)系,維持他們在故鄉(xiāng)的生活。同時,僑批也發(fā)展出一種類似于現(xiàn)代快遞員的從業(yè)人員,即水客和批腳,他們的立身之本就是重諾守信,這也暗暗影響了潮汕人的精神品格。在《銅缽盂》中,僑批雖以“演義”之名,卻實際上不構成一個虛構連貫的事件,而是被作者有意識地作為一種非虛構、無意識的集體史料,像空氣和水一樣,散播揚溢于小說各處。
小說中有許多對潮汕風物的描寫,倒頗有意境。比如他寫潮汕咸菜:
花圃荒蕪了好些年,馬伯便開始種菜,那種腌制咸菜的薺菜,潮汕人俗稱“大菜”。大菜在冬天生長,到了開春,寬大多皺的葉片簇擁著大大的菜苞。好的大菜每棵有十幾斤重。馬伯在燦爛的陽光下翻曬大菜,他高大的身軀蹲在地上,有些佝僂。他翻曬得很認真,把菜一棵一棵地擺好,上午把菜苞對著東方,讓陽光直照到菜苞上,午后則把菜苞側(cè)過來,讓西斜的陽光把有些蔫的菜苞照曬得軟軟的。到了傍晚,曬軟了的大菜,撒上粗粒的海鹽,用雙手反復地搓,一棵棵擠壓進大土缸里,橫上幾根竹蔗,壓上幾塊大石,然后用黃泥封缸。待到年底,腌漬密封了一年的咸菜就可以開缸了,黃澄澄的開缸咸菜有著獨特的香氣。而地里的大菜又到了收成的季節(jié),又開始了一年的腌制。
又比如寫到煙橋茶山的雙色杜鵑:
煙橋漫山遍野長有一種開黑色花的杜鵑。杜鵑在春天開放,樹上同時長有淡紫、灑金的雙色花。這種雙色花杜鵑只長在茶山上。杜鵑的花朵及顏色類似茶花,因此煙橋人便把長有杜鵑的花山稱為茶山。煙橋的味道由茶山而來,茶山上飄來的杜鵑味道,有一種血的味道,一種微苦的清香。
以及潮汕地區(qū)隨處可見的下山虎建筑:
馬文榮的“下山虎”,形制復雜,它以大門為嘴,嘴卻側(cè)開,尤為怪異,兩個前房為“前爪”,俗稱“伸手”,后廳為肚,廳兩旁各有大房為“后爪”,整座屋宇有如渾身是勁,張開大口吸納天地精氣,時時蓄勢待發(fā)的下山老虎。這座由“下山虎”再添加前座的巨大屋厝,其實是聯(lián)結了三四座“下山虎”再加前座和后庫的“四點金”。屋厝內(nèi)形制復雜,便于藏匿,可是,它有內(nèi)斂防守的功能,卻無主動突圍的可能,大門若被攻擊阻守,則屋厝便形同牢房,屋里的人難以逃逸。潮汕民居突出了潮汕人善于保守而少攻擊的本性。
小說中還暗伏了諸多脈絡,如對祝允明《箜篌引》書貼的尋訪追蹤,其出沒棄歸,也將諸多人物和歷史事件勾連一處;另外比如以作者身份不斷闖入小說中尋訪父母故事的元敘事,也讓小說在戲仿古典話本敘事的同時多了幾分后現(xiàn)代的意味。
凡此種種,按照作者的話來說,“每一事件、人物,單獨都可敷演為多卷本長篇小說”,但作者依舊要將它們以一種匆遽繁雜的方式聚攏在一起,亦是有他美學上的追求。如果說他是要用這部作品為歷史做敘事性的注腳,那么這篇小文不過只是他注腳的注腳,將他力圖混融一體的東西,再略微拆開來看看。
編輯/吳亮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