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寧(棗莊廣播電視臺,山東 棗莊 277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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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卜辭“土方”與夏人的相關(guān)問題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臺,山東棗莊277100)
摘要:郭沫若認(rèn)為殷墟卜辭中的“土方”就是夏民族,為在卜辭中尋找夏人的蹤跡和證明夏代的歷史提供了有力的線索,后來胡厚宣進(jìn)一步證明了土方就是夏人,而此說多不為學(xué)界所認(rèn)可。實者夏朝之“夏”乃“下”之假借,其國本稱“下土方”,其國人自我簡稱“下”,其國君自號“下后氏”;殷人則簡稱之為“土方”,實亦“下土方”之簡稱;周人亦稱之為“下”而寫作“夏”,周人得天下之后亦用以自號,故卜辭中的“土方”乃夏朝滅亡后的夏人方國可無疑義。夏亡后夏人逃到西北的晉地立國,仍用其舊國名不改,殷周之際稱山西晉地為“夏虛”,即源于此。
關(guān)鍵詞:下土方;夏人;土方;卜辭
夏代是傳說的古史中的朝代,歷來的史書一致認(rèn)為商是滅了夏得了天下,周是滅了商得的天下,這個從先秦的文獻(xiàn)記載看,似乎沒什么異辭。但到了20世紀(jì)20-40年代,“疑古”的風(fēng)潮大興,一些學(xué)者提出了“夏朝周人杜撰說”,影響巨大;而持不同意見者則提出了相反的觀點和證據(jù),這里面貢獻(xiàn)最大的就是郭沫若先生。
在否定夏代及夏史的諸多學(xué)者中,首先是陳夢家先生在《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一文里,提出“虞夏商為一系說”,他認(rèn)為“虞夏商三系實本于一種傳說”、“夏世即商世”,認(rèn)為史書中記載的夏代世系是根據(jù)商代的世系分化演變出來的;[1]487-494此后楊寬先生寫了《說夏》一文,他在文中認(rèn)為“夏史為周人輾轉(zhuǎn)演變而成”[2]51-58,是徹底否定夏代及夏史的存在;顧頡剛先生在楊先生文后的案語中也認(rèn)為“顧甲骨文發(fā)得若干萬片,始終未見有關(guān)于夏代之記載,則二先生之疑誠不為無理”,但他同時又說:“惟《周書·召誥》等篇屢稱‘有夏’,或古代確有夏之一族,與周人同居于西土,故周人自稱為夏乎?吾人雖無確據(jù)以證夏代之必有,似亦未易斷言其必?zé)o也”,[3]59是不太贊成徹底否定夏朝存在的觀點。但是,此觀點對后來的史學(xué)研究影響甚大,直到今天還有人持之不易,認(rèn)為夏代既沒有確切的考古學(xué)證據(jù)證明其存在,則可以說它不存在。
首先說這是一個很奇特的悖論,因為考古無法證明所有的文獻(xiàn)記載,文獻(xiàn)記載也無法支持所有的考古發(fā)現(xiàn),沒有文獻(xiàn)支持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我們不能說它們不存在,沒有考古支持的文獻(xiàn)記載我們也不能否定它必定是古人偽造,二者并無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一部《二十四史》,里面能被考古所證明的記載并沒有多少,是否能據(jù)此認(rèn)為其他部分內(nèi)容均為古人所偽造或不存在?這本來就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問題。同時,目前發(fā)現(xiàn)的年代相當(dāng)于夏代的古代遺址很多,只是因為夏代尚無文字,不能像殷墟那樣直接證明哪些是屬于夏朝的遺址,但是誰敢保證說里面沒有真正的夏朝遺址?
筆者認(rèn)為,對于古代文獻(xiàn)中已有的記載,我們須本著“疑罪從有”的原則:不能證明其虛假則可以相信其真實,這個和判案應(yīng)相反。就夏代而言,若其不曾存在,那么周代那些自承為夏人之后的杞、鄫、褒等姒姓國該作何解釋?近出資料清華簡《厚父》,據(jù)趙平安先生研究乃先秦的《尚書》文獻(xiàn)之一,其中的厚父在與周王問答時,亦自承為夏人之后,稱其先王禹、啟、孔甲為“三后”,[4]81-84若是多個周代方國部族自承為夏之后裔,若夏為周人杜撰,此該作何解釋?周人為什么要憑空杜撰出一個夏朝?此于情于理實難通說也。故對于“周代杜撰夏王朝說”,張國碩先生有專文予以辨析,結(jié)論認(rèn)為:
“周代杜撰夏王朝說”是不能成立的。沒有任何確切證據(jù)表明周代“杜撰”出一個夏王朝。周人“杜撰”夏的推斷不合情理。出土文獻(xiàn)材料表明,周代之前已有夏。無論是“戰(zhàn)國杜撰說”、“東周杜撰說”,或是“西周杜撰說”,都與歷史事實不符。[5]46-50
竊以為言之成理。其次是,卜辭中并非沒有夏人的蹤跡可循,這一點,郭老的貢獻(xiàn)是最大的。在這場否定夏朝的熱潮中,郭老比較清醒,并不否認(rèn)夏代的存在,只是認(rèn)為它屬于“傳說時代”,說:
照現(xiàn)在由地下發(fā)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學(xué)上多得來的知識而論,大抵殷商以前還是石器時代,究竟有沒有文字還是問題,《周書》上的周初的幾篇文章,如《多士》、如《多方》、如《立政》,都以夏、殷相提并論,夏以前的事情全沒說到。就是說到夏、殷上來在詳略上也大有懸殊,夏代知識籠統(tǒng)地說一個大概,商代則進(jìn)論到它的比較具體的事跡。尤其是《無逸》與《君奭》兩篇,敘殷代的史事,頗為詳細(xì),而于夏代則絕口不提。可見夏朝在周初時都是傳說時代,而殷朝才是有史時代的?!瓟喽ㄏ拇莻髡f時代,并不是說夏代沒有。有是有的,不過不會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點口頭傳下來的史影。[6]318
所以他也主張可信的中國歷史應(yīng)當(dāng)從商代開始,認(rèn)為“商代才是中國歷史的真正的起頭”[7]19,這是一種尊重事實的謹(jǐn)慎態(tài)度。他最早提出了卜辭中的“土方”即夏民族的觀點,為我們切實解決夏代的問題提供了思路和堅實依據(jù)。
殷墟卜辭中有國名“土方”,是殷商西北之?dāng)硣谖涠r期侵?jǐn)_尤烈,故武丁常興師征伐之。但這個方國侵伐商顯然不是從武丁開始的,而應(yīng)是由來已久,是商人的宿敵。
對于這個方國,郭老于1929年寫了《土方考》一文作了初步考證,認(rèn)為土方在殷之西北,其疆域當(dāng)在包頭附近,亦即《詩》及金文中的朔方、馭方,朔、馭、土古音同部,當(dāng)即同是一族,蓋玁狁之一部落也。[8]77-78這個時候,郭老似乎還沒有把土方與夏人結(jié)合起來;到了1930年,又寫了《夏禹的問題》一文,這是一篇專門討論夏代歷史的文章,首先是不認(rèn)為夏朝的虛無,他認(rèn)為:
照我的考察是:(一)殷、周之前中國當(dāng)?shù)糜邢茸∶褡宕嬖?,(二)此先住民族?dāng)?shù)檬窍拿褡?,(三)禹?dāng)?shù)檬窍拿褡鍌髡f中的神人,(四)此夏民族與古匈奴族當(dāng)有密切的關(guān)系。[9]305
其次是認(rèn)為“夏民族被殷人驅(qū)逐后,多逃往北方,殆是事實”[9]307,同時,他把卜辭中的“土方”與傳世典籍中的“土方”結(jié)合起來,認(rèn)為就是被殷人驅(qū)逐后逃往西北的夏民族,他說:
此外尚有一例,余以為大有可考索之價值者,即《商頌·長發(fā)》‘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二韻。‘禹敷下土方’句甚奇特,‘禹敷下土’可以為句,亦可以為韻,因土與茫乃魚陽對轉(zhuǎn)?!~敷下方’,可以為句,自亦可以為韻。然二者均不取,而獨用五字為句曰‘禹敷下土方’,此當(dāng)非單為音節(jié)之故。余意‘土方’當(dāng)即卜辭所常見之?dāng)硣练健?。……則土方之疆域蓋在今山西北部,或包頭附近也。是則土方當(dāng)即玁狁之一大族。玁狁于《詩》稱朔方,金文《不其簋》又稱馭方。朔、馭、土,古音均在魚部,則所謂土方當(dāng)即朔方、馭方。知此,則所謂土方即是夏民族,夏字古音亦在魚部,夏、土、朔、馭一也。是則‘禹敷下土方’當(dāng)為禹受上帝之命下降于土方之國(即后之華夏、禹跡、禹甸、禹域),以敷治洪水?!渡添灐冯m是春秋宋襄公時正考父所作,然宋人猶保存卜辭中所常見之國名,此毫不足怪。[9]307-309
郭老此論發(fā)表后,有程憬先生《夏民族考》一文,與郭老的觀點略同,認(rèn)為:
我們因知夏民族自為商所擊敗之后,其族一部仍留東方,而一部則已退至西北,……藉其余威,仍不失其為西北的一強(qiáng)梁的部落”、“《商頌》為周時宋人所作,詩中言及有夏,仍然襲用土方舊名,蓋屬自然之事。[10]
其觀點實承襲郭老而來。此后對卜辭之“土方”考證最為有力者是胡厚宣先生,他在《甲骨文土方為夏民族考》一文中,肯定了郭老的觀點,認(rèn)為卜辭中的土方就是被商人擊敗后西遷之夏民族,“土通杜、杜通雅,雅通夏,是土即夏也”,土方居住在卜辭中所言的“唐土”,認(rèn)為“唐即唐土,唐地名,在今山西河汾之間,翼城一帶。土即土方之土,猶言夏人,唐土者,意思是居住夏人的唐地”,土方在武丁時即已經(jīng)被殷人征服,故武丁以后再無土方入侵及征伐土方之事,[11]這些看法無疑是正確的。①對于“夏虛”,陳夢家先生也認(rèn)為:“據(jù)《左傳》昭元大夏、唐是晉唐叔虞的封地,定四稱之為夏虛,《晉世家》說‘唐在河、汾之東’,今安邑一帶?!盵12]272蓋夏人曾居于唐,此地又稱土方,故“唐土”連稱,土方即夏方,從夏滅直到武丁時期被商人征服,夏人在此盤踞已長達(dá)400多年,這里有“大夏”和“夏虛”之稱自是在情理之中,但這個“夏虛”是夏亡后的夏虛,并非是夏代時期的夏虛,這一點必須分辨清楚。
這里的一個問題是,言“土”通“夏”乃輾轉(zhuǎn)通假,“土”、“夏”古音雖然同魚部,但是一為舌頭音的透紐,一為牙音的匣紐,“土”是否能直接讀為“夏”還是有疑問的。
在傳世典籍中關(guān)于“土方”的記載并非只稱“土方”,而是稱“下土方”,如:
《詩·商頌·長發(fā)》:“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编嵐{:“禹敷下土,正四方,定諸夏?!?/p>
《楚辭·天問》:“禹之力獻(xiàn)功,降省下土方。”王注:“言禹以勤力獻(xiàn)進(jìn)其功,堯因使省迨下土四方也?!?/p>
《書·舜典》:“帝釐下土方,設(shè)居方。”疏云:“帝舜治理下土諸侯之事,為各于其方置設(shè)其官,居其所在之方而統(tǒng)治之?!?/p>
可見,古書雖所釋略異,但都是把“下土方”連言,并非單言“土方”。“下土”本周代常見之成語,恒見于《詩經(jīng)》中,如《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日居月諸,下土是冒”、《小旻》“旻天疾威,敷于下土”、《小明》“明明上天,照臨下土”、《下武》“成王之孚,下土之式”、《云漢》“耗斁下土,寧丁我躬”、《閟宮》“奄有下土,纘禹之緒”等等,特別是《小明》將“下土”與“上天”對舉。
“下土”又稱“下地”,如《書·金縢》:“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國語·楚語下》:“重實上天,黎實下地”,《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帝令重獻(xiàn)上天,令黎卭下地,下地是生噎”,《海內(nèi)經(jīng)》:“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也是把“下地”與“上天”對舉。
可知“下土”就是指與天相對的地,所謂“下土方”是指下地之國,它似乎與卜辭中的國名“土方”并無關(guān)系??墒?,如果仔細(xì)推求,商人所謂的“土方”,很可能就是“下土方”的簡稱。
楊寬先生在《說夏》一文中認(rèn)為,夏朝的“夏”實為“下”的通假字,夏朝統(tǒng)治者稱“夏后氏”為下土君主之稱,云:
“夏后”即“下后”,本為下土之神或人王之通名,而下土之神最著者莫如鯀、禹、啟等,于是“夏后”一名乃展轉(zhuǎn)而為鯀、禹、啟等之專名。[2]
又云:
古籍中“夏后”得稱“夏后氏”,而“有夏”未見作“有夏氏”者,蓋“夏后”指人,“有夏”指國土也。“有夏”之“夏”,蓋“下土”、“下國”之省,或為“下土”二字之合音,“下”、“土”古音相同,長言之曰“下土”,急言之乃成“夏”。“下后”之所降、所有即為下土。[2]
按:楊先生此說可謂道破了兩千多年來關(guān)于夏朝之名為“夏”的謎案,足以掃清一切關(guān)于夏朝之“夏”的種種誤解和謬說!蓋在三代之時,天下萬國林立,后來由某一勢力強(qiáng)大的方國逐漸征服其他弱小國,逐步走向方國部落聯(lián)盟式的國家,夏朝就是這么個方國部落聯(lián)合體式的國家,以禹、啟為首的部族征服其他方國,成為這個聯(lián)盟的首領(lǐng),他們自認(rèn)為是受上帝之命“奄有下土”,故名其國為“下土方”,意為下土之國,從啟開始自稱為“夏后氏”,即“下后氏”,“下后”意為下土諸國之君,而其自身之部族則稱“下”,因為在古代上天可簡稱“上”,下土可簡稱“下”,典籍中每“上”、“下”對文或連文,如《詩·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書·堯典》:“格于上下”,“上”為上天之省,“下”則下地、下土之省。因而后人以“夏”稱該族為聯(lián)盟首領(lǐng)時之朝代,也是情理之中的。
由此可以知道,在對待夏人的稱呼上,夏、周與商人是不同的,夏人自稱“夏(下)”,周人本是夏人的附屬方國,夏亡時也隨夏人逃往西北,亦沿用夏人的自稱而稱之為“下”而寫作“夏”,滅商得天下之后也因之自稱曰“夏(下)”或“有夏(下)”;而商人則稱夏人之國為“土方”,曰“夏(下)”、曰“土”實均“下土”之省稱。商人之所以不稱“夏(下)”而稱“土”,目的就是為了與夏人的自稱相區(qū)別,這個和周人稱商人為“殷”的情況絕相類似,商人一直自稱曰“商”不曰“殷”,而周人則特稱之為“殷”,其中不僅有區(qū)分之意,恐也含有貶低的意思。那么,我們就可以堅信殷墟卜辭中所稱的敵國“土方”就是“下土方”的省稱,也就是夏方,它是夏人被商人從中土驅(qū)逐后逃往西北的遺民,“土方”是商人對他們的稱呼,猶商亡后周人稱商為“殷”也。
郭老認(rèn)為土方是玁狁之一大族恐怕也是有問題的,程憬先生即不同意此說[10],胡厚宣先生也認(rèn)為“郭氏以土方為玁狁之一部落,不足取信”[11]。土方既為夏人,他們應(yīng)該也是姒姓國,他們被武丁征服之后,結(jié)果及去向不明。朱芳圃先生認(rèn)為:“余謂卜辭之伐土方,即《紀(jì)年》之征豕韋。豕韋為土方之別名,陶唐實土方之本號,《國語》、《左傳》所謂‘唐杜’,《史記·秦紀(jì)》所謂‘蕩社’,即并二名連稱之也”,又認(rèn)為“夏族曾居其地”[13];陳夢家先生認(rèn)為土方就是周代的杜國,杜國是祁姓,乃陶唐氏之后。[12]272但陶唐氏之后的唐與夏人似乎固非一族一國,這與唐地又稱“大夏”或“夏虛”是相矛盾的。這里面的可能是,在夏代,唐本也是夏的重要屬國,夏人被擊敗后,與唐人共同北徙,唐人于此先做邑而居,不久夏人即遷之此,同居一地,故其地或稱唐,或稱土,或并稱“唐土”,也就是周代的“唐杜”,“土”、“杜”古音同可通?!疤仆痢币喈?dāng)即土方,即遷居唐地的土方之謂,猶商人遷于殷而曰“殷商”也。武丁征服土方后,夏人被剔除,只剩下唐部族歸附殷商,仍居于此,地名沿用不改,凡二百余年直到周初成王時,朱芳圃先生說“商之末世,陶唐遺族仍居大夏”[13],顯然是正確的;到了周代,唐被成王所滅而封給叔虞稱“唐叔”,唐杜氏被遷于別處,國稱“蕩社”或“杜”(今山西西安東南的杜陵),清·孫詒讓《籀·述林一·唐杜氏考》云:
竊意杜本唐之別名,若楚之亦言荊也;累言之,楚曰荊楚,故唐亦曰唐杜。是說也,與賈、韋、杜、劉皆不合,而余讀《史記》,則得一塙證焉?!肚乇炯o(jì)》云:“寧公二年,遣兵伐蕩社。三年,與亳戰(zhàn),亳王奔戎,遂滅蕩社?!毙鞆V云:“蕩,音湯。社,一作杜?!薄妒贰分幎牛w即唐杜也。[14]151
孫氏的這個看法當(dāng)是對的;朱芳圃亦云:“又按《括地志》言成王滅唐,遷其子孫于杜,謂之杜伯。杜即土之后起字,唐與杜,實一名之別異。唐、杜連稱,猶楚一名荊,累言之曰荊楚也”,[13]看法與孫氏略同,說明唐杜氏被周人遷走之后仍自稱唐杜,只是周人為了與唐叔虞所封的唐相區(qū)別而稱之為“杜”或“蕩杜”。由此而言,無論是土方還是唐方,恐與玁狁均非一族。
玁狁之國,陳夢家先生認(rèn)為就是允姓戎[12]272,王玉哲先生認(rèn)為就是卜辭中的“方”,認(rèn)為“”是從工得聲,與“玁”音近,“所以,我們主張商時的方,就是周時的玁狁,從音韻通轉(zhuǎn)上是完全可以講得通的”[15]382-383,這個看法很可能是正確的。就卜辭而言,方之危害殷商絲毫不亞于土方,而且在武丁滅土方以后,該方國仍然有侵伐殷商之事,說明此方國當(dāng)也是夏朝的方國,而且終殷商之世都沒有被殷人征服,到了周代又與周為敵,秦漢時期又與秦漢為敵,稱為“匈奴”,為中原之一大禍患,其勢力之強(qiáng)大非其它方國可比。可能此部族一度稱雄北方,許多逃往北方或西北的夏朝方國成為它的附屬,而被后人統(tǒng)稱為玁狁或匈奴也。
直到今天,學(xué)界大多還不同意郭老的“土方為夏民族說”和“夏人遷徙”說,比如2012年出版的《商代地理與方國》一書,此為介紹殷商時期各方國的最新成果,其中介紹土方時也沒提到與夏民族的關(guān)系問題。[16]363-365目前學(xué)界的主流觀點仍然是認(rèn)為夏人的故虛本來就是在山西,這是傅斯年“夷夏東西說”影響的結(jié)果,實際上,“夷夏東西說”是有很大問題的。僅以周人滅商而言,克其國,據(jù)其地,有其民,始得天下。如果夏一直在其山西的故國,并且直到武丁之世夏人還在與商開戰(zhàn),說明夏一直沒被滅國,僅僅是國君夏桀戰(zhàn)敗逃走了,商人既沒據(jù)其地,也沒有其民,那么湯滅夏之事從何說起?既沒滅夏,則商人的天下從何而得?夏桀被商人擊敗之后,為何不北竄反而跨過商人的地盤河南逃向南方江淮流域的南巢?主張夏本居山西者如何解釋這些問題?
唯一合理的解釋當(dāng)如郭老所言,夏人本據(jù)“中國”,他們被商人擊敗之后,夏桀帶領(lǐng)一部分隨從人員南逃到南巢,而夏人的主力和許多其附屬方國北渡河濟(jì)逃亡到當(dāng)時還比較荒遠(yuǎn)的北方或西北,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方國遷徙。其中夏人的主力盤踞在山西翼城一帶的唐地,就是殷墟卜辭中所稱的“土方”。這些夏人及其屬國即周代被稱為戎狄的部族,他們從“中國”向北或西北遷徙后,也帶去了他們故國的國名、地名以及歷史傳說,導(dǎo)致了很多上古地名的西移,同時也有了“(禹)長于西羌,西夷人也”(《帝王世紀(jì)》)、“姒戎文禹”(《尚書緯帝命驗》)等說法。周人本來也是夏的屬國之一,《國語·周語上》載祭公謀父說:“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wù),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可見周人也承認(rèn)自己曾是虞和夏的屬國,本也不居于“戎狄之間”,而是在夏朝衰亡時逃去的,“戎狄之間”顯然就是周人曾居住的陜晉等地。這都足證郭老的夏人遷徙說之正確!所以,在殷墟卜辭中凡殷商北部或西北之?dāng)常^大部分都是前朝夏的附屬方國部族。
正因為周曾經(jīng)是夏人的屬國,所以他們在滅商得了天下之后,亦自稱為“夏”或“有夏”、“區(qū)夏”,把分封在中原地區(qū)的姬姓諸國稱為“諸夏”,把四裔之國稱為蠻夷戎狄。也是因為有這個情況,到了戰(zhàn)國時代,人們開始分不清夏朝的“夏”和周代的“夏”,把周代的諸夏所居的地方當(dāng)成了夏朝的舊居,于是產(chǎn)生諸多夏居河南的說法,比如《逸周書·度邑》中載武王滅商后,想在東方作一個都邑,勘察地形后說:“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有人就據(jù)此說伊洛之間曾經(jīng)是夏朝的故居,這完全是誤解,楊寬先生辨析云:
“其有夏之居”,舊注以為是說原是夏代的國都,這是錯誤的,屈萬里說:“周人自謂其國曰夏,《尚書》……區(qū)夏、有夏皆謂周也。此有夏亦當(dāng)指周言。其,將然之詞,言此地將為周之居處(意為京都)也?!边@個解釋是正確的。周人自稱“我有夏”(見《尚書》的《君奭》、《立政》),“有夏之居”既是“周居”,所以《史記·周本紀(jì)》下文接著就說“營周居于洛邑而去”。[17]508
而把這個“有夏”誤解為夏朝的夏從戰(zhàn)國時代就是開始了,《戰(zhàn)國策·魏策一》載吳起說:“夫夏桀之國,左天門之陰而右天溪之陽,廬睪在其北,洛伊出其南”,這是把成周洛邑地區(qū)的形勢描繪了一番安在了夏桀身上,這顯然就是吳起因為誤解了《度邑》中的話而來的。這樣的誤解從戰(zhàn)國至秦漢頻繁出現(xiàn),于是到今天一些人就不加辨析地承認(rèn)夏朝本來是在河南了,這種謬誤實在是不值一辯。
要之,郭老認(rèn)為殷墟卜辭中的土方為夏民族之說和夏人遷徙說都是可信的,說明在殷人遺留的文獻(xiàn)資料中絕非沒有夏人的蹤跡,也說明在商代以前還有一個夏代的古傳也是可信的。同時,夏代的地理位置,可能與“夷夏東西說”正相反,夏人的故國當(dāng)在東土,楊向奎先生就力主“夏民族起自東方,漸徙而西,終亡于河?xùn)|一帶”[18]79、“夏在中世以前之政治中心實在今山東、河北、河南三省間,而以山東為重點,蓋與東夷交錯相處”[19]156,此后程德祺先生在楊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夏為東夷說”[20]34-40,筆者認(rèn)為這都是正確的看法[21]87-89,到了夏人居西方之時,已經(jīng)是夏代滅亡后之事,不可用以討論夏代之歷史也。
(責(zé)任編輯:陳俐)
注釋:
①孫亞冰、林歡在《商代地理與方國》一書中指出四期(武乙、文丁時期)卜辭中又有征伐土方之事(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第365頁),然這些卜辭都屬于所謂“歷組卜辭”,該組卜辭的時代至今尚有爭論。裘錫圭先生在《論“歷組卜辭”的時代》一文中指出:“歷組卜辭應(yīng)該屬于武丁、祖庚時期”(《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第一卷《甲骨文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18頁),很可能是正確的,則武丁以后殷人實無征伐土方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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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寧(1968-),男,山東棗莊廣播電視臺主任編輯,主要從事上古史、古文獻(xiàn)及古文字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04
文章編號:中國分類號:K09文獻(xiàn)標(biāo)識符:A1003-7225(2016)01-003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