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廣勝 董潤茹
(作者單位: 浙江大學中文系)
●知音君子
身與時舛,志共道申
——郁憤的劉勰
鄒廣勝 董潤茹
劉勰“身與時舛”的人生與《文心雕龍》的基本文學觀有著內(nèi)在的必然聯(lián)系。劉勰求真、求善、求美的高遠理想與殘酷的歷史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直接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劇,也促成了劉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與批判。劉勰追求真、善、美的人生理念決定了《文心雕龍》的基本價值判斷,特別是劉勰文學理論中所倡導的求真精神、體現(xiàn)的求真意志使他超越了中國傳統(tǒng)文論往往僅僅求美、求善的觀點,獨樹一幟。劉勰在文論中闡明自身人生理念的寫作方式,也鮮明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論“言志抒情”的基本特點,從而與西方文學研究中所體現(xiàn)的以文學為客觀研究對象的科學意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劉勰;文心雕龍;求真;郁憤
學界關(guān)于劉勰的出身有爭議,《梁書·劉勰傳》傳其祖父為“宋司空秀之弟”,但學界大多仍認為其出身貧寒庶族,我們從整部《文心雕龍》所隱含的基本批判精神來看,其出身的貧寒與懷才不遇的憤懣情感是溢于言表的?!读簳③膫鳌分兴f“勰早孤,篤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應該是其早年人生的基本寫照,正是這出身的低微決定了他后來人生的基本格調(diào),即使身懷出眾的才華,在一個注重門第出身的時代也不得不如此。至于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說自己夢見七色祥云“攀而采之”,甚至手捧紅色祭器跟隨孔子南行,乃是其志向高遠的表現(xiàn),微寒的出身,高遠的志向正是貫穿其人生與《文心雕龍》寫作過程的基本情態(tài),這種情態(tài)在《文心雕龍》文本本身也有充分的體現(xiàn)。至于《梁書·劉勰傳》記述的劉勰在《文心雕龍》完成之后,由于自己師出無門而不得不想法高攀沈約以毛遂自薦的情景,不由得使人倍感凄慘:“約時貴盛,無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于車前,狀若貨鬻者。”這種慘痛的人生感受在《文心雕龍》之中就已有反映,這應該是劉勰早已預料的。所以戚良德先生講“不難想見,劉勰邁出這一步,實在需要很大的勇氣,甚至要承受不少痛苦的折磨?!?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引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頁。這真是劉勰的知音啊,很顯然,即使在今日,這種屈尊來推銷自己的做法也不是凡人都愿意去做的。劉勰人生精神歷程的坎坷使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慘痛體驗與認識應該說不亞于蘇秦?!稇?zhàn)國策》曾描寫了蘇秦在成功前后的對比: 他成功前先后十次游說秦王,奏章都未被采納,“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屩,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彼蕴K秦感嘆說“妻子不把我當作丈夫,嫂子不把我當作小叔,父母不把我當作兒子”。但當蘇秦錐刺股成功之后,“黃金萬鎰為用,轉(zhuǎn)轂連騎”,路過家門,一切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shè)飲,郊迎三十里。妻側(cè)目而視,側(cè)耳而聽;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謝。”蘇秦禁不住問嫂子“何前倨而后卑也”,為何從前傲慢而今又這么謙卑呢?嫂子的回答也很實事求是,她說:“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還不是因為你勢高錢多啊,以至蘇秦感慨萬端,說道:“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一個人窮困潦倒的時候,連父母都不相認,一旦富貴了,親戚親人都敬畏有加,人生在世還是權(quán)力財富重要啊。*繆文遠等譯注: 《戰(zhàn)國策》(上),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71—68頁。劉勰在“高攀”沈約時是否想到了蘇秦的遭遇,我們是不得而知的,但《文心雕龍》整部作品所充滿的哲理思考與文化思考足以使我們深刻認識到劉勰決非僅僅是個文論家,也決非以論文敘筆為人生最高追求的人,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可謂是真知灼見,是一位偉大的文化學家,如果《文心雕龍》的價值僅僅體現(xiàn)在論文敘筆上,那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了。
我們?yōu)楹螌③牡某錾砼c懷才不遇的遭遇感興趣呢,乃是因為劉勰的遭遇在今日日益注重門第的學術(shù)界也是屢見不鮮的。在今日,出身、門戶、山頭已成為日益妨礙學術(shù)進步的巨大障礙。劉勰的遭遇應警醒我們在毫無節(jié)制地欣賞贊嘆魏晉之美,津津樂道于所謂魏晉風度之時,也應該深刻地認識到其整個文化環(huán)境的艱難及殘酷,所謂藥酒、山水、詩藝不過是文化士人逃避現(xiàn)實人生的另一種幻覺,被無數(shù)人稱贊的《世說新語》的各種奇聞異事也不過是盛開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的“惡之花”。劉勰后來從政的經(jīng)歷雖說有不少高升機會,但其表現(xiàn)大都平淡無奇,在出任太末令的時候,《梁書·劉勰傳》說是“政有清績”,這是政績平平的客氣話,他任太子蕭統(tǒng)通事舍人時,《梁書·劉勰傳》也僅是簡略地說“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這是傳記中常見的褒獎。無論怎樣,劉勰還是沒能達到他自許的“騁懷任志”、“肩負棟梁”的人生理想,究其根源,劉勰與這些達官貴人隔膜而又若即若離的身份情感應為其根本原因,所以戚良德先生講“劉勰的人生目標決非只是一個文人;其所以躋身仕途,也決非以一個御用文人為滿足。正是在這里,蕭統(tǒng)與劉勰就有了巨大的差異。以太子之位,天下遲早運于掌上,軍國大政反而變成平常小事;對于文學的愛好和重視,既是題中應有之義,更為錦上添花,自然無可非議。而對劉勰來說,如果僅僅以‘文學’而受到太子的‘愛接’,隨其游宴雅集,隨其制韻賦詩,或者為其《文選》的編撰出謀劃策,從而混同東宮眾多的文士,那么,離其人生目標可就相去遠矣!”*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引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頁。身居佛寺十多年的劉勰并未剃度出家,可見劉勰人生的真正價值觀還在于以儒家的救世態(tài)度來面對現(xiàn)實的人生,所以孔子的人生觀及文學觀在《文心雕龍》中占有根本的地位,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辨騷無不是以儒家的人生觀來解決現(xiàn)實及文學問題,也就是《史傳》篇中所說的“立義選言,宜依經(jīng)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在劉勰看來,道、圣、文是三位一體的,正如《文心雕龍·原道篇》所謂“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而這其中,“獨秀前哲”的孔子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情信辭巧”的儒家經(jīng)典是“恒久至道”、“不刊鴻教”,因為它們“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意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是“銜華佩實”、“順美匡惡”的人倫極則,而道家的哲學與文章不過是旨意“清俊”、“遙深”的“明道”、“仙心”,那些“嗤笑循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的“隨性適分”是“鮮能圓通”的,僅在整個人生及文學過程中起著修身養(yǎng)性的作用。從這個角度,我們就可理解劉勰在《文心雕龍》里無論是討論詩歌,還是研究歷代作家作品,為何都沒有提到陶淵明,只要看看劉勰對文學所堅持的儒家救國救民的根本主張就一目了然了,而陶淵明詩文的根本內(nèi)容不外乎“性本愛山丘”,“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雖然也有金剛怒目,但那是很少的,他這種詩酒人生的率真灑脫與劉勰儒家的人生與詩文觀念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其拋棄陶淵明的傾向也就可以理解了。劉勰是不會采取這種以酒詩來逃脫人生的態(tài)度的,也不會采取《世說新語》中所反復出現(xiàn)的各種無所顧忌的荒誕人生,他的人生目標在緯軍國,負棟梁,整日沉浸在藥酒山水之中的人生何來承當呢?如果天下的知識分子都如陶淵明那樣一天到晚以酒為友、如王子猷那樣盡情山水,那國家會怎樣也就可想而知了。當然魯迅也揭示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瀟灑自然的人生背后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基礎(chǔ),正如劉勰所忽視的,孔子的思想中既有入世、救世的成分,也有憤世嫉俗、避世躲閃的成分。其實劉勰又何嘗不如此呢?劉勰的入寺、奉佛正如陶淵明的詩酒一樣,也是不得已,或由于貧窮,或由于皇帝的干預,走出定林寺在官場闖蕩三十多年,到五十二歲才終于遷升步兵校尉兼東宮通事舍人,這一切都表明他不過是孤苦地漂浮在宦海中的浮萍,至于蒙受皇帝之詔重回定林寺編撰經(jīng)藏,更表明他的奉佛不過是梁武帝隆佛之事的一個簡單插曲,與早期的“家貧,依沙門”都是由于外在的力量,何來人身內(nèi)在的自由呢?所謂士人的風度與風骨在無不處在的現(xiàn)實邏輯與強大的皇權(quán)面前土崩瓦解,蕩然無存。所以在完成編訂佛經(jīng)的任務之后,劉勰便上表主動“啟求出家”,這是否是對梁武帝“舍身侍佛”的效仿,我們不得而知,然而,出家后不到一年,劉勰便告別人世,《文心雕龍·程器篇》所提出的人生及文學理想“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也便就此結(jié)束,但他關(guān)于人生及文學的完美理想確實令后世如他一樣身懷救世救國抱負的文學青年唏噓不已。劉勰的人生顯然沒有達到他“達則奉時以騁績”的高遠理想,至于定林寺的日日夜夜是否也滿足了他“窮則獨善以垂文”的無奈與躲閃,那就不得而知了。劉勰骨子里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低微的出身與艱難的時勢使他無法按照設(shè)定的理想主義原則“奉時騁績”,有所作為,而所謂的“獨善垂文”雖也是他人生理想的一面,但無論定林寺投靠佛門時期,還是后來的從政,都很少有“獨善”的經(jīng)歷,《文心雕龍》貫穿始終的儒道完美結(jié)合在他的一生中都可說沒有真正實現(xiàn)。但蕭統(tǒng)對他的“深愛接之”是否與秦始皇對韓非、漢武帝對司馬相如的愛一樣,是“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文學中寄托了劉勰的人生理想,但也僅僅是寄托而已。在劉勰看來,文學雖如曹丕所謂“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其根本原因不過是文學能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搖旗吶喊罷了。所以他在《文心雕龍·序志》中講自己為何從事文學研究時說:“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贊圣旨,莫若注經(jīng),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445頁。從劉勰的講述來看,他人生的根本目標就是為了繼承孔子的遺愿,贊美孔子的事業(yè),要闡明孔子偉大的志向沒有比研究、注解孔子的經(jīng)典更為重要的,但這方面馬融、鄭玄這樣的大儒已經(jīng)做得很難超越,只有研究文學,文學雖然是經(jīng)典的旁枝,但各種儒家的禮制、法典只有依靠文章才能得以形成與實施,君臣的政績、軍國大事都必須依靠文章才能彰顯明了,而劉勰正處在一個文風追訛逐濫的時代,如按照孔子的教訓去駁斥異端,遵照《周書》的陳述來要求文義,一樣是追尋孔子的腳步,“文果載心,余心有寄”,自己對人生的理解與看法也只有寄托在對文學的闡述里了。由此看來,劉勰對文學的研究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之處。從劉勰早期的“家貧,依沙門僧祐”,到避開“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再到從政期間的“昭明太子愛文學,深愛接之”,并受“詔令”重回定林寺編撰佛經(jīng),最后終于主動上表,“啟求出家”,并很快死在佛寺中。一生躲閃不斷的劉勰,生活在殘酷現(xiàn)實的人生既定規(guī)則中,無法超越其上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其人生的悲苦是可想而知的,這些悲苦無不轉(zhuǎn)化為他對文學的理解與批評,我們在閱讀《文心雕龍》時都可時刻體會到,這也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在闡述文學時所呈現(xiàn)出的一個基本特點: 文學評論、文學理論不是一個客觀的文學研究手段,而是理論家探索人生與文學,闡明自我與他者的一種重要過程,從這個角度講,他們對文學的論述是文品與人品合一的結(jié)晶。劉勰不僅從哲學的角度來思考文學,同時也從哲學的角度來思考中國的文化,從切膚的人生體驗來反思他所處的時代與現(xiàn)實。劉勰在談到晉代的文人與文學時說“晉雖不文,人才實盛”: 張華、左思、潘岳、夏侯湛、陸機、陸云、傅玄、傅咸、張載、張協(xié)、張亢等無不文采動人,但前人認為他們“運涉季世,人未盡才”,是時代造成了他們都沒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干,實在令人可惜,當劉勰說“誠哉斯談,可為嘆息”時,他應該是否想到了自己和他們一樣遭遇了生不逢時的命運,所以他在《才略》篇說:“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何也?豈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貴乎時也!”*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426頁。在劉勰看來,曹魏時代推崇漢武帝元封年代的文學,宋以來稱贊漢末建安時代的文學,都是因為它們是文學盛世,文人發(fā)揮成就的好時代,古人看重時代,都是因為時代對人的成長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啊。
歷代《文心雕龍》研究中往往強調(diào)劉勰的求善、求美,求真卻較少觸及,而求真卻是劉勰超越于其他古代文論家的獨到之處,這也是整個中國文化與古希臘求真?zhèn)鹘y(tǒng)的迥異之處。在劉勰看來,求真不僅指史實的真,更是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之真,唯有真才能使藝術(shù)作品做到“元氣淋漓,真宰上訴”,虛偽扭捏之作怎能以情動人呢?所以劉勰非常反感那些表里不一,內(nèi)外相左的文人,他在《文心雕龍·情采篇》說:“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同上,第288頁。劉勰強調(diào)文章的情真意切,言行如一,表里相符,也就是《文心雕龍·祝盟篇》中所說的:“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后之君子,宜存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彼詣③恼J為“信不由衷,盟無益也”。*同上,第96—95頁。言說、寫文,甚至是盟誓并不難,難的是按照言行如一的原則去行動,如果沒有忠信的原則在,那所謂的言語行為不過是一種讓人迷幻的虛空形式罷了。求真正是劉勰看到時人為文造情“淫麗煩濫”、“采濫忽真”的情況而發(fā)的感慨,自己熱衷于高官厚祿的生活,卻在文章口頭上不斷歌詠田園山林的隱居生活,現(xiàn)實生活中一天到晚沉醉于繁忙的政務俗事,卻以蘭花香草般的隱君子自居,沒有美好真誠的感情,都是虛情假意的蠅營狗茍,想想今日的文壇,和劉勰批評的當時又有多遠呢?到處演講孔孟之道的說客又有幾位真正以“仁者愛人”為目的的?口口聲聲老莊的,又有幾位忘記功名利祿的清凈之人?它們的果實不如桃李,他們的香氣不如蘭草,言說與情志完全相左,情疏文盛的“繁采寡情”何來“風骨”,何來“鴻筆”,何來“日新其業(yè)”?其最終的結(jié)果必然是“味之必厭”。
在劉勰看來,當時的整個文壇正如《文心雕龍·銘箴篇》所說,“矢言之道蓋闕”*同上,第105頁。,既無“矢言之道”,也就缺乏追求真理的氣概,既無真理,何談善美呢?劉勰整部《文心雕龍》都是以求真作為自己的使命的,雖然其前提常常標舉儒家之“道”的旗幟,而美也是其評價文學的另一重要特質(zhì),正如戚良德先生所說:“筆者認為,《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的‘總綱’乃是《情采》篇,劉勰以‘剖情析采’概括《文心雕龍》的創(chuàng)作論,正表明他對文章寫作基本問題的認識;所謂‘萬趣會文,不離情辭’(《镕裁》),創(chuàng)作理論所要研究的問題固然很多,但不出‘情’和‘辭’的范疇。”“以此而論‘圣賢辭書,總稱“文章”’,都是因為具有文采,顯然重在表明劉勰自己的觀點,那就是所謂‘文章’便意味著文采,也就是意味著美?!?戚良德: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引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頁??梢?,真、善、美乃是劉勰思考人生及文學觀念的三個根本出發(fā)點,可謂三位一體。劉勰對屈原的贊美就是基于這三位一體的評價: 既有求真的成分,也有善的成分,更有求美的成分。他同意劉安對《離騷》的高度評價,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嚼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乃是從德的層面而言。說《離騷》“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并借用王逸的評價,說是“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者也”,兼有《國風》與《小雅》之美,則是從美的角度來評價《離騷》,整體上還是堅持了儒家表里相依、文質(zhì)彬彬的價值觀念。他反對班固對《離騷》的貶低,認為屈原的“忿懟沉江”并不是“露才揚己”,而是“依經(jīng)立義”,是“忠怨之辭”,是“狷狹之志”,而屈原的態(tài)度也是“婉順”的,也是從德的角度評價屈原;至于當班固認為屈原《離騷》“不合傳”時:“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昆侖懸圃,非經(jīng)義所載”,劉勰則認為班固的評價違反了“取事也必核以辯”(《文心雕龍·銘箴篇》),乃是“褒貶任聲,抑揚過實”的結(jié)果,是“鑒而弗精,玩而未核”的結(jié)果,是失實之論。*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1—43頁。劉勰對屈原及《離騷》的贊美表現(xiàn)了他對屈原人生觀念及文學審美的高度認同,當然,他對《離騷》的高度贊揚與屈原的深切同情也與其自身的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二者郁郁不得志的相似人生及對藝術(shù)的共同追求使他們成為志同道合的文壇英杰。所以《文心雕龍·知音篇》講:“昔屈平有言:‘文質(zhì)疏內(nèi),眾不知余之異采?!姰愇ㄖ舳!?同上,第433頁。從劉勰對屈原的高度評價來看正是其為千古知音的最好見證,同時他們兩位也成為歷代杰出文人跨時代對話的榜樣。
在劉勰看來,當時流行的史傳中常常缺乏求真的精神,而“真”正是史傳的靈魂。他在《文心雕龍·史傳》篇特別批評了史傳中常常出現(xiàn)的毛病,那就是“尊賢隱諱”和“奸慝懲戒”,因“世情利害”而有違事實的史傳寫作態(tài)度,其結(jié)果就是“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嘆息者也”。*同上,第150頁。史傳的寫作者往往因人情世故的利害而對其內(nèi)容妄加刪改,出身寒門的英雄豪杰往往受到無情的嘲笑與埋沒,名門世家即使是凡夫俗子也給以不可理喻的褒獎,寒風霜雪、陽光雨露無不是由寫家與傳主的利害關(guān)系而定,這些都是劉勰自己的所見所聞啊。既然美玉不因瑕疵而失去自身的價值,那偉人的缺陷與毛病又為何掩蓋呢?不按照“實錄無隱之旨”的原則來寫作,又怎能達到“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的效果呢?當然,“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是史家的職責,不得不為,想想如今充斥學界虛假不實的奉承吹捧,甚至是歪曲偏斜的攻擊批評,無不充滿了“任情失正”的山頭門派之爭,哪里還能找到“析理居正”與“良史直筆”的“素心”呢?在評論文學作品時也是如此,評論者也往往囿于親情而不能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正如《文心雕龍·镕裁》中所說:“士衡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簧w崇友于耳。”*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295頁。陸機的文章才思敏捷,文辭繁復,陸云才思遲緩,文辭儉省,但在評論時,陸云雖對陸機的文章抱有看法,但他仍然夸贊自己的兄弟,說他的文章清新自然,這都是因為注重兄弟情誼的結(jié)果啊。當然,沒有親情的限制,人也會囿于自己的情感與愛好而很難做出客觀正確的判斷,所以他在《才略》篇中又指出了另一種情況: 曹丕、曹植各有所長,但俗鑒不同,“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同上,第421頁。在劉勰看來,文學史上曹丕才情不如曹植的結(jié)論是由于普通人人云亦云,因權(quán)勢而忽視了曹丕的才華,因窘迫而給曹植過多的同情造成的。其實,這些世俗情感的評價并不恰當。
求真不僅需要見識,還更要勇氣,“怊悵于知音”的劉勰內(nèi)心充滿了郁憤,而“耿介于程器”的劉勰則以“求真”為依據(jù)總結(jié)了歷代著名文士、將相的各種優(yōu)缺點。這些優(yōu)缺點古今并無什么不同,我們在今日的文人、將相身上也可找到: 司馬相如的“竊妻受金”,揚雄的“嗜酒少算”,班固的“諂竇作威”,孔融的“傲誕速誅”,管仲的“盜竊”,吳起的“貪淫”,至于孔光的“負衡據(jù)鼎,仄媚董賢”更是專制時代的常態(tài),更況班固、馬融、潘岳這樣身處賤職下位的人呢?連王戎這樣的開國大臣都買官賣官,隨波逐流,更況司馬相如、杜篤、丁儀、路粹這樣家徒四壁、一無所有的人呢?至于孔光仍被人看作大儒,王戎仍被列入竹林七賢,不過是名高位顯,為尊者諱罷了。*同上,第437—438頁。但是在劉勰看來,歷史上的偉人并不都像他們那樣是白玉有瑕的,屈原、賈誼、鄒陽、枚乘、黃香、徐干都是完美無瑕的君子。人們常常為歷史關(guān)鍵時刻知識分子的軟弱與缺陷辯護,但知識分子并不都是隨波逐流的庸人,勇猛精進者有之,以身試法者有之,沉湖自潔者有之,清苦自持者有之,甚至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者有之,人性的軟弱并不都彰顯在所有人的身上。當劉勰談到這些文人將相的缺陷時,他并沒有以嘲笑貶低的姿態(tài),而是懷著深深的理解與同情,充滿了設(shè)身處地的悲天憫人,他深知人生的艱難與生命的軟弱,知道“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的道理,同時他也看到了社會的殘酷,“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他知道自己不是“位隆特達”的將相,也不是“騰涌”奔流的江河,而是“職卑多誚”的文士,是“寸折”蜿蜒的涓流,所以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講劉勰這句話“東方惡習,盡此數(shù)言”,可謂是劉勰的千古知音。*魯迅: 《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78頁。劉勰從自己人生的切膚感受出發(fā),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痼疾——重視血緣、門第,凝固不化的等級制度,致使千年之后的魯迅發(fā)出了贊嘆,即使在今日,我們也不能夠說,這個問題已經(jīng)得到了很好的解決。但令人敬佩的是,劉勰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態(tài)度與堅定的信念,完美的人格與完美的藝術(shù)一樣,只要抱著堅定的信念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這就是他在屈原、賈誼身上看到的完美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是超越時空的完美典范,也是文學理論所追求的最終理想的反映:“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49頁。這種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無我無他,不以同異論是非的至高境界只有后來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中所表達的境界相媲美:“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傅杰編: 《王國維論學集》,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88頁。在他們的心中只有天下的真理、德善和美,而沒有個人的情感偏好與一己之私的利害,他們都知道“逐物實難,憑性良易”,追求真理自然比沉溺欲望更難,但前者確是一個真正知識分子應該具有的擔當與責任。
當然,在“求真”的原則與“求善”的原則發(fā)生沖突時,劉勰會選擇“善”的原則作為最終的依據(jù),即使這種依據(jù)并不具有持久的合理性,如劉勰根據(jù)“牝雞無晨”這個道法自然的原則與“武王首誓”的征圣原則得出的“婦無與國”,乃是其在“真”的原則與“善”的原則相矛盾時,自然地選擇了他認為“善”的原則而忽視了基本的歷史史實,所以他說“及孝惠委機,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jīng)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為后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帝王后,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偽,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于二后哉?”*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141—145頁。當劉勰認為《史記》與《漢書》立了《呂后本紀》是“違經(jīng)失實”時,他更看重的應該是“違經(jīng)”,是“名號宜慎”,而是否“失實”那要看《史記》與《漢書》對呂后攝政的具體記載了,但以劉勰的價值判斷來看,把呂后執(zhí)政記入歷史本身就已經(jīng)違背了儒家的原則,況且司馬遷在《呂后本紀》最后還說:“太史公曰: 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其美化女主、不欲干政歷史的態(tài)度也是明顯的,但與此評價明顯不同,《史記·呂后本紀》記載了大量呂后從政時所做的各種殘暴之事: 制造人彘、毒酒殺人、代行皇權(quán)、擅自廢立皇帝、殺害大臣,以致最后全家覆沒,她的罪惡只有莎士比亞悲劇中的理查三世可以相提并論。從此看來,司馬遷并沒有采取“尊賢隱諱”的策略,而更多的是“奸慝懲戒”的警示,是完全按照《文心雕龍·史傳》中提出的“實錄無隱之旨”的原則“按實而書”的,但最后的“太史公曰”又讓讀者深感他內(nèi)心的矛盾,“為尊者諱”的倫理又一次占據(jù)了上風。*(漢) 司馬遷: 《史記》,徐開來等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2年,第395—412頁。劉勰自然知道司馬遷在《史記·呂后本紀》中對呂后的各種記述及其批評的態(tài)度,不過,在劉勰看來,立傳本身就是對呂后歷史價值的認可,至于劉勰講“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于二后哉”,內(nèi)容是符合史實了,但這種簡單的流水賬似的符合史實又有何真正的意義呢。由此看來,劉勰更為看重的還是效果史,而不僅是事實本身,在他看來,史傳的首要目的是“傳者,轉(zhuǎn)也,轉(zhuǎn)受經(jīng)旨,以授于后”,呂后的行為顯然是不能供后世“轉(zhuǎn)受”的,是“難為后法”的,從歷史、現(xiàn)實的效果來看,她的人與作為最好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而不是彰顯在如《史記》這樣的歷史巨著里供后世效法,這就是劉勰在道德與真理發(fā)生矛盾時的基本策略。其實,中國大多數(shù)的歷史著作也都采取了這種策略,這也是中國歷史往往愈遠愈繁,愈近愈簡的根源原因。魯迅生前一直想把攻擊他的文章匯編出版而未成愿的根本原因也是由此,大多數(shù)與魯迅有過各種糾葛的人仍然在世的時候這是很難實現(xiàn)的,只有等到他們過世后才有可能,現(xiàn)實的利害往往決定著對歷史的取舍與解讀。*孫郁: 《被褻瀆的魯迅·序》,北京: 群言出版社,1995年,第1頁。與此相關(guān),當文章所表現(xiàn)的道德情感與文章的語言之美相矛盾時,劉勰同樣選擇道德與善,他甚至認為美不能太突出以至于影響文章內(nèi)在的質(zhì)與德的表現(xiàn),所以《文心雕龍·情采》篇說:“‘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繁采寡情,味之必厭”。*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288—289頁。在劉勰看來,寫文章與穿衣服一樣,都要遵守內(nèi)容比形式更為重要的原則,不要外在光鮮而內(nèi)在貧乏,文辭華麗內(nèi)容淺薄的“瘠義肥辭”就是無力之征,風骨不飛,那就令讀者討厭了。
劉勰對真善美的追求與他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人性的思索乃是劉勰論文的一大根本關(guān)鍵。劉勰在《物色》篇詳細探討了自然萬物對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影響,所謂“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春花、秋月、夏草、冬雪,清風、明月、落葉、蟲鳴,自然萬物無不讓人感慨生情,更況那些激動人心、利害萬物的戰(zhàn)爭風云與政治斗爭呢?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中談到東漢末年的文風時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同上,第399頁。漢末慷慨悲涼的文風是由漢末社會動蕩、人心充滿怨恨造成的,情志深刻、慷慨激昂的特點正是動亂時代人的基本精神面貌的反映。文學的通變追究起來也是由于人的性情使然。劉勰在《文心雕龍·通變》篇說:“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同上,第274頁。文人創(chuàng)作之所以要不斷地求新,適應時代的審美需要,追根求源起來,還是因為人心所向,只有抓住時機,適應新的審美需求才能創(chuàng)作出適應新時代的文學作品,所以《文心雕龍·練字》篇說:“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同上,第348頁。至于他在《養(yǎng)氣》篇教人要“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 此性情之數(shù)也。”*同上,第367頁。寫文章要心情和順舒暢,精神疲憊不堪是無法寫出好文章的,這是情之常理,算不上什么高深的理論。
歷史的求真、政治的求善、文學的求美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的內(nèi)在需要,是人對自身的完美設(shè)定,然而現(xiàn)實的人性并非完美,所謂真、善、美正如數(shù)學中的直線、圓形一樣乃是理論的設(shè)定,并非現(xiàn)實的存在,現(xiàn)實的人性是不完美的,是有很多缺陷的,正如劉勰在《知音》篇中批評的文人的缺陷一樣,它們大都是世俗人性的常態(tài): 文人相輕、輕言負誚、貴古賤今、崇己抑人、學不逮文而信偽迷真,可謂不一而足,以至于“知多偏好,人莫圓該??犊吣媛暥鴵艄?jié),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比巳硕几鶕?jù)自己的愛好與價值來判斷,各執(zhí)一隅之見,正如今日之學界常常用東方的觀點來看西方,或用西方的觀點來看東方,以今觀古,或以古視今,以己推人,以偏概全,很少思考過什么是公正合理,更沒考慮過自身的局限,又有多少人“操千曲而曉聲”、“觀千劍而識器”呢?“無私輕重”、“不偏憎愛”、“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的“圓照之象”不要說在劉勰時代,即使在今日又有多少呢?*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29—431頁。在今日這個為名利絞盡腦汁而過度焦慮的時代,不少人挖空心思標新立異,“銷鑠精膽,蹙迫和氣”,殫精竭慮地炫光耀彩,不知疲倦地奔忙于各種名利場之中,已無任何的“從容率情,優(yōu)柔適會”的心情,“秉牘驅(qū)齡,灑翰伐性”的事無處不在,各種心思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所謂“圣賢素心,會文直理”早已蕩然無存,學術(shù)的命脈已可想而知。正是《文心雕龍·諸子》篇所說的“飛辯以馳術(shù),魘祿而余榮”,《養(yǎng)氣》篇所說“辭務日新,爭光鬻采,慮亦竭矣”。*同上,第368頁。今日的學界和劉勰的描述相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中所說的:“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同上,第404頁。文學的變化與時代人的內(nèi)心感受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時代的興衰與人心的悲歡也是密不可分,古今中外無不如此。
中國文學有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中國的文學批評理論也是如此,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一個基本特點: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嚴羽的《滄浪詩話》,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魯迅的文學批評等,無不如此,這與從古希臘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開始的把文學當作客觀對象的研究方式根本不同,我們在《詩學》中看不到亞里士多德的人生。在中國傳統(tǒng)文論看來,文學不是一個客觀的對象,研究文學也不是研究自然科學,文學研究乃是研究者與被研究對象之間互相交流與互相對話的過程,是兩個生命跨越時空的“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是另一種形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劉勰在自己的文學評論里就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種民族特色,他把文學研究當作他實踐人生、介入社會的一種方式,他對文學、作家、作品的看法貫穿著他對人生、社會、自然、自我、他者的基本觀點,既闡明了自己的理想,同時也融入了自己對文學與人生、社會現(xiàn)實及文化傳統(tǒng)的深切感受,所以我們在《文心雕龍》中既能閱讀到他對文學的精深見解,同時也能看到劉勰的人生及他對時代社會的深切感悟及思考。劉勰在《文心雕龍·諸子》篇中說:“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同上,第161頁。這雖然說的是諸子,但難道不就是劉勰自身生命歷程的真實寫照嗎?“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生現(xiàn)實又一次體現(xiàn)在了劉勰的身上,其實歷史上哪一個偉大的人物不是如此呢?就是劉勰反復標榜的孔子不也如此嗎?《論語》中就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楊伯峻: 《論語譯注》,北京: 中華書局,2000年,第157頁。,《莊子·盜跖》篇說孔子更為徹底:“子自謂才士圣人邪?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于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下),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778頁。究其原因,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歷史上的偉人無不是“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王國維: 《人間詞話》,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頁。,以理想家的姿態(tài)來解決現(xiàn)實問題正是他們?nèi)松瘎〉母驹?,然而人類進步與發(fā)展的鏈條正由這些偉大的悲劇構(gòu)成,那些心懷真善美,堅定為信念而奮斗的人都必須時刻準備接受這種命運,正如《明哲言行錄》中所說的,泰勒斯要接受被嘲笑的命運一樣。*[古希臘]第歐根尼·拉爾修: 《明哲言行錄》,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5頁。劉勰始終以孔子為榜樣,他人生的經(jīng)歷與結(jié)局也必然與孔子相似,這是天下理想主義者的共同命運。事實上,令人欣慰的是,劉勰自己遠大的志向雖然不能在他那個混亂的時代里得以實現(xiàn),但美好的言論即使在千年之后的今日也令世人矚目。
(作者單位: 浙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