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繼華
文體變革與區(qū)域文學
——《中國新時期短篇小說論稿》與江蘇文學研究
■蔣繼華
眾所周知,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顯而易見,這種變化是多維度的,從廣度和深度上都呈現著新時期文學的時代品格。在這種復雜深刻的變化中,各種文體也在經歷著歷史的變遷。在對這些變化進行研究的過程中,人們對于文體與藝術形式演變的探討還顯得并不充分,特別是對于一種文體內部要素的變化缺乏應有的關注和討論。其實,長期以來學界一直呼吁學者更多地從文學自身——比如更多地從語言等藝術要素——來探討當代文學,而不是盲從地從文學外圍展開討論。但這無疑需要更多的學術耐心和學術勇氣。正是在這種背景和思考中,我們看到了郝敬波的學術專著《新時期短篇小說論稿》(以下簡稱《論稿》)。該專著主要探討短篇小說文體的內在變化,并試圖從短篇小說入手探討新時期小說的藝術脈動?!墩摳濉丰槍δ壳皩W術界關于新時期短篇小說研究較為薄弱的現狀,著力以文體觀念、小說主題、形象塑造、結構模式、語言變革乃至風格生成與突破等維度,闡釋新時期短篇小說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構建了嚴謹、科學、自足的研究體系。書中提出了許多新鮮、深刻、耐人尋味的觀點,如對新時期短篇小說敘事策略的“耗散結構”轉換的指認,對新時期短篇小說語言變革表現形態(tài)的分析等,都符合文學史的實際,也有相當的學術深度。可貴的是,作者的觀點闡釋都建立在大量文本“細讀”的基礎之上,顯示了出色的感悟力、思考力和描述力,同時也對研究對象始終持有一定的理論距離,為諸多學術判斷的客觀辯證提供了更大的可能。
在短篇文體的研究過程中,《論稿》對于新時期江蘇小說的關注同樣是值得重視的。顯而易見,這種關注是在對作家作品的分析和闡釋過程中展示出來的。當然,作者并不是局限在區(qū)域文學的場域中討論文體變革的,但具體的文本細讀卻給我們提供了觀察新時期江蘇文學的一個維度,也從一個角度對文體變革與區(qū)域文學的問題進行了反思。整體而言,《論稿》對新時期江蘇文學的探討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是值得重視的:
其一,主題呈現方式的變化。新時期以來,江蘇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主題呈現方式方面出現了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主要體現在小說對現實觀察方式的不同。面對時代的變遷,小說在很大程度上以“遠處觀照”的方式處理與世界的關系,并以這種方式走向文學的自身回歸?!墩摳濉返奶接懯紫葟年懳姆虻膭?chuàng)作開始,甚至上溯到其1950年代的小說《賭徒》。作者討論的路徑從主題書寫的姿態(tài)進入,分析陸文夫如何把當時一個嚴肅的主題話語處理成敘事背景,從而使小說主題的呈現方式具有某種輕靈優(yōu)雅的特性。陸文夫的其他小說如《小巷深處》、《二遇周泰》、《小販世家》、《美食家》、《井》、《臨街的窗》等主題表達也都呈現出這種特質,正如《論稿》對《小販世家》的分析:“意欲表達對社會問題的反思,但小說敘事的‘入口’卻很小,選擇了一個挑擔賣餛飩小販的生活進行切入。重要的是,陸文夫的生活經驗使得小說敘事充滿了個性化的情感融入,而這種情感介入的方式又成功把讀者拉到了小販朱源達的情感立場,從而使小說對朱源達的表現具有了一種自然而鮮活的質感?!睂τ诮K新生代小說家的討論,《論稿》往往從代表性作品入手,比如葉彌的《香爐山》,蘇童的《吹手向西》等,分析其主題話語的生成特征和呈現方式。
其二,敘事結構的新變。在對主題呈現方式的分析基礎上,《論稿》進一步從文學要素的層面展開探究,對新時期江蘇小說的敘事結構進行考辨,從敘事結構所呈現的樣態(tài)和變化中探討結構新變及其負載的審美信息?!墩摳濉酚帽容^研究的方式剖析作家作品,指出“耗散結構”已成為新時期江蘇小說敘事結構新變的重要特征,即具有開放的、遠離平衡和中心的結構形態(tài),從而努力在敘事結構上脫離對“故事”的信賴。從討論的作品來看,汪曾祺的《故里三陳》、范小青的《城鄉(xiāng)簡史》、蘇童的《紅粉》、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魯敏的《離歌》、戴來的《亮了一下》等諸多作品都顯著呈現了耗散結構的藝術特征?!墩摳濉愤x擇了具體作品進行了分析,比如對于蘇童《紅粉》的討論:“《紅粉》在敘事中告知了讀者一個‘故事’,那么這個‘故事’如何被告知的,則是敘事學研究的另外一個重要層面,即敘事學理論中‘話語’講述層面。敘事的‘話語’指向故事被敘述的方式,關注故事講述的組織形態(tài)?!都t粉》在保持故事結構模式的同時,運用了后結構主義敘事學‘話語’的敘事技術,從所講的故事慢慢滑向了故事的‘講述’方式,這樣一來,就使《紅粉》在敘事模式上與傳統(tǒng)的故事敘事模式形成了一種內在的沖突,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敘事的耗散結構,從而在‘先鋒’性的創(chuàng)新角度上與傳統(tǒng)的敘事文本區(qū)別開來?!都t粉》的敘事話語生成了敘事的陌生化效果。從人物的身份和此類人物的命運遭遇等故事要素來說,讀者讀到的不是一個十分陌生的‘故事’,但仍感到這篇故事與眾不同,這種不同的感覺便來自于小說敘事功能造成的陌生化效果。其中‘不確定性’敘事是產生陌生化效果的主要因素?!边@種耗散形態(tài)使敘事結構變得更加復雜和開放,凸顯著藝術變革的姿態(tài),進一步豐富了小說的藝術表現力,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新時期江蘇文學的某種創(chuàng)新品格。
其三,語言的先鋒性變革。對新時期江蘇小說語言變革的探討也是《論稿》的重要特色。《論稿》首先對汪曾祺的小說語言展開討論,并指出其小說語言變革的先鋒特征:“我們還必須記得,《受戒》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80年,這才是我們在這里如此關注它的緣由所在。馬原的《拉薩河女神》發(fā)表于1884年,而先鋒作家孫甘露的被稱為語言實驗最極端的中篇小說《信使之函》則到1987年才出現。僅從出現的時間前后而言,新時期短篇小說在語言的革新已經具備‘先鋒性’的品格了。”在這里,作者并沒有更多地從區(qū)域書寫的維度來強調江蘇文學,但顯而易見的是,新時期江蘇小說語言變革的先導性已經顯現出來了。除汪曾祺的小說外,《論稿》還分析了荊歌的《憂傷室內樂》、蘇童的《橋上的瘋媽媽》、魯敏的《鐵血信鴿》等作品,特別是通過對畢飛宇等作家的小說探討,進一步彰顯了新時期江蘇小說家所實施的某種語言策略。在對畢飛宇《地球上的王家莊》的具體解析之后《論稿》指出:“‘我’去放鴨,趕到烏金蕩,此時,小說的語言就在‘烏金蕩’的‘水面’蔓延開來。按照傳統(tǒng)的語言描述,烏金蕩的景色會一一展開,但小說敘事的前行是跟著語言延展的,烏金蕩→水面→水韭菜→葉子安靜→沒有風→草不動,形成了語言自身衍生的鏈條。這種鏈條形成了小說語言的精妙和豐富,并促使小說想象世界的展開和敘事時空的推進?!聸]有風,風不動,所以草不動?!@樣的語言應該是畢飛宇典型的‘短篇語言’,充分呈現了語言的流動性特征,打破了語言所指的局囿,充滿了精煉悠遠的詩性品質,的確是耐人品味的?!边@里作者分析了畢飛宇對語言實施的一種策略,即注重語言的流動形態(tài),發(fā)掘語言的自我增殖能力,增加了語言的信息密度,從而進一步豐富了語言的表現能力。
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論稿》也專門從文體變革與區(qū)域文學的角度進行論述,指出在文體變革的過程中區(qū)域書寫之于中國經驗的意義:“在新時期文學的進程中,地域書寫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方式。新時期文學中的地域書寫,不僅僅是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句老話的文學實踐,更是在中西文化碰撞的時代背景中,對中國地域文化的一種重新審視和深刻反思。區(qū)域書寫中豐富的審美要素、文化源流以及多樣的文學形態(tài),是中國文學充滿活力、形成宏大氣象的綜合資源與獨特優(yōu)勢,也是發(fā)育和積淀中國經驗的基礎?!辈粌H如此,《論稿》還以新時期江蘇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在文體變遷的視閾中探討區(qū)域書寫的時代意義。《論稿》是在短篇小說的層面上觀察文體演進的,認為“汪曾祺、陸文夫、高曉聲、趙本夫、范小青、蘇童、畢飛宇等江蘇作家的短篇小說影響廣泛,江蘇已經成為新時期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鎮(zhèn)’”,因此有理由可以以此為個案展開剖析?!墩摳濉穼π≌f在心靈變化的藝術表達方面進行重點關注,展開對新時期江蘇重要作家作品的具體分析,比如:“從趙本夫《賣驢》中擔心政策多變的孫三老漢,到其《即將消失的村莊》中憂慮村莊消失的村長老喬,這是一個漫長的社會轉型時期,也是一個觀念、心理劇烈變化的時期。從陸文夫《小販世家》中用一根扁擔謀生的朱源達到范小青《城鄉(xiāng)簡史》中進城打工的王才,同樣也是一個社會結構和社會倫理轉變的過程。江蘇小說家在進行短篇創(chuàng)作時,正是在心靈史的維度中展開了對時代的書寫,譬如,荊歌的生存困頓中的心靈體驗,韓東的復雜生活中的詩意心靈,黃蓓佳的生活細微處的心靈悸動,魯羊的哲學思辨中的心靈詰問,戴來的日常表象下的心靈反思,朱文穎的迷離人生中的心靈探尋等等。小說家在短篇小說的方寸世界里,關注人生狀態(tài),訴說生存沖突,探究隱秘的精神意象;在與人物進行心靈對視的同時,用不同的方式表現著諸如迷茫、痛苦、掙扎、堅韌、善良、關愛、救贖等心靈狀況和精神品格,并匯聚成一個時代寬闊而深沉的心靈圖景?!边@種有見地的生動分析,進一步顯示了新時期江蘇文學的重要價值與意義,從文體演進的角度豐富和深化了新時期江蘇文學研究。這是《論稿》一個極其重要的學術特征,也是我們從這個角度關注《論稿》的理由所在。
(作者單位:鹽城工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