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故鄉(xiāng)味道——陸文夫與美食文化（七）

◎ 高建國

難忘故鄉(xiāng)味道——陸文夫與美食文化（七）

◎ 高建國

陸文夫筆下，經(jīng)常會寫到故鄉(xiāng)泰興與靖江。他的童年生活，既飽受戰(zhàn)爭侵擾，也目睹和感受了獨特的地方民俗、家庭的親情溫暖、童年的自由樂趣。這些生活，又常常與美食相伴，培養(yǎng)了陸文夫?qū)κ澄锏呐d趣，也是他成為美食家的基礎。

1986年1月，江蘇作協(xié)在揚州開會，午宴設在富春茶社。陸文夫為店家題字：“果然家鄉(xiāng)風味。”（徐穎宏《“天下名饌集于富春！”》）陸文夫不是揚州人，他出生泰興。但歷史上，泰興曾為揚州轄區(qū)。所以，揚州一直把陸文夫，當成“揚州名人”；而陸文夫有時候，也自稱“揚州人”。陸文夫說，“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長江邊上的小村莊里度過的，我認為那些村莊是我的故鄉(xiāng)，不管是看到海邊的日出，還是看到湖上的月光，我都會想到那些長江邊上的小村莊——我的故鄉(xiāng)?！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為此，陸文夫筆下，經(jīng)常會寫到故鄉(xiāng)往事。字里行間，既有時代風云，也有獨特民俗、家庭溫暖，和童年樂趣。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又常常會寫到美食?？梢姡朗臣铱创澜?，視角與眾不同。

家仇國恨

陸文夫的童年故鄉(xiāng)，正值抗日戰(zhàn)爭。那時的陸家，境況不錯。陸文夫說，父親“在（靖江）夾港口開設了一個輪船公司，在那里造起了十二間大瓦房，六間我們家住，六間作為公司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那公司的門前有一座高大的門樓，門樓的上方有兩頭獅子，兩頭獅子的前爪搭在一只地球上，十分的威風。……那時候的夾港口是很熱鬧的，靖江和泰興甚至里下河地區(qū)的客貨，很多都通過水陸兩路匯集到夾港，再由夾港轉(zhuǎn)到上海、南京、漢口等地?！菚r候長江的航運很繁榮，除掉輪船之外，大量的是木帆船。那種木帆船很大，而且是一幫一幫的，分寧波幫，湖北幫，安徽幫等等。他們都是結幫而行，少的三五艘，多的有十幾艘?！诳谷諔?zhàn)爭之前，夾港口一片平和繁榮”（陸文夫《難忘的靖江夾港》）

對于航運，陸文夫沒有留下多少印象。但碼頭上運輸?shù)氖澄?，他卻觀察得很細：“大宗的貨物是生豬和酒，還有長江里的水產(chǎn)品，特別是螃蟹和鰣魚。那時候的螃蟹和鰣魚都算不了什么，螃蟹待運時那竹簍在河岸上堆得像小山；鰣魚運往上海時要裝冰箱，那不是現(xiàn)在的冰箱，是在大木箱里墊上草，放一層天然冰，放一層鰣魚。我家的附近有一個冰窖，冬天把天然冰藏在里面，運鰣魚時取出來用。現(xiàn)在的人聽到鰣魚好像就有點了不起，那時也不把鰣魚當回事，八斤重以下的不裝箱。螃蟹就更不用說了，農(nóng)民不歡喜吃螃蟹，太麻煩，沒油水，抓到螃蟹去換肉吃。抓螃蟹也太容易了，專業(yè)的是用蟹籪，業(yè)余的是點馬燈放在水閘口，那螃蟹會自己爬過來?！保懳姆颉峨y忘的靖江夾港》）這一段文字，寫到了生豬、酒、螃蟹、鰣魚。數(shù)量不多，但十分傳神。鰣魚名貴，運輸?shù)倪^程要用冰保鮮；螃蟹身戝，易于捕捉，農(nóng)民只賣不吃。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的特色。

陸文夫有一句話，值得我們注意：“那時候的螃蟹和鰣魚都算不了什么”，鰣魚“八斤重以下的不裝箱”。說明這兩樣食材，資源豐富，容易捕撈。鰣魚是海生魚，每年春末夏初，到長江產(chǎn)卵，遠不過南京。鰣魚從“時”，產(chǎn)卵有季節(jié)性，故而得名。古代為貢品，特別味美，用旺火水蒸，肥嫩清鮮，為宮中所好。王安石曾說，“鰣魚出網(wǎng)蔽江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王安石《后元豐行》）故而價格也昂貴。現(xiàn)代社會，鰣貢取消，但鰣魚還是難上百姓餐桌。陸文夫說，“不能怪捉魚的和賣魚的，怪只怪鰣魚太少了，太名貴。吃魚的人不買魚，買魚的人不吃魚，都是廠里拎著走后門的。兩百多塊錢一斤也要買?！保懳姆颉兑悬c“戇”》）如此看來，美食一旦與權貴掛鉤，這正常消費，也就不正常了。古今同理。

與鰣魚相比，螃蟹的命運，稍好一些。陸文夫說，在他童年時代，“農(nóng)民不歡喜吃螃蟹，太麻煩，沒油水，抓到螃蟹去換肉吃?！编l(xiāng)親們對螃蟹的態(tài)度，也影響了美食家的立場，為此，陸文夫一生不吃螃蟹?！短K州雜志》編輯黃惲說，“有一次（陸文夫）帶我們雜志社同仁去相城吃螃蟹，蓮花島的正宗陽澄湖大閘蟹哦，而他居然不吃。他還不吃螺螄。覺得這類食品不過是‘荒飯攤’上的貨色，登不了大雅之堂。凡是那種吃相不雅的食品，他寧可看看，看別人狼吞虎咽，自己從來不動饕餮之心?！保S惲《陸文夫先生的“好吃”》）可見，童年對人的價值觀影響，的確不容小覷。如今，不吃螃蟹的美食家，已經(jīng)不多。

還有一個故事，也寫到了食物?？箲?zhàn)開始后，陸文夫家鄉(xiāng)“平靜而繁榮的生活被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粉碎了，長江的航運停止了，上海人開始了大逃亡。夾港口上的人憂心忡忡，整日站在江岸上看，看那逃難的船布滿了長江，一眼望不到頭。”非但如此，“日本飛機開始狂轟濫炸了，站在江岸上看得見飛機在江南俯沖，炸無錫，炸常州，炸江陰要塞。”（陸文夫《難忘的靖江夾港》）面對戰(zhàn)爭，老百姓承受的災難更大。陸文夫家的輪船公司，有引人矚目的“十二間大瓦房，”也難免受到侵略者的毀滅。但他父親急中生智，僥幸保住了這些財產(chǎn)。陸文夫說，“我家的房子沒有被燒，其原因可能有兩點，一點是房子的門樓上有‘大通輪船公司’幾個大字，鬼子弄不清楚這公司是中國的還是英國的，那時候太平洋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英國的輪船公司在沿江也設有碼頭。二是我的父親向鬼子兵行賄，他裝了一筐雞蛋放在大門口，意思是說你把雞蛋拿去，把我的房子留下。果然，鬼子兵接受了賄賂，把雞蛋拿走了，房子沒有燒?！保懳姆颉峨y忘的靖江夾港》）

第二個理由，寫得很有意思：食物在這里，變成了擊退侵略者的武器。這件事情，之后引發(fā)陸文夫?qū)γ朗硟r值的深度思考。晚年陸文夫，總是強調(diào)美食的社會作用，美食在人情往來中的象征意義，甚至親自開酒樓經(jīng)營美食，都與這種思考有關。父親的影響，顯然起到了關鍵作用。陸文夫說，“我永遠也忘不了夾港，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那里使得我的眼界開闊，懂事較早，特別是懂得了什么是國，什么是家，懂得了國與家的不可分離，國家的貧弱與富強不是與己無關，弱國之民要被人宰割的。這都不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是日本鬼子用槍炮教我的，使得我對國家和民族的憂患意識終身縈繞不去?！保懳姆颉峨y忘的靖江夾港》）中學畢業(yè)后，陸文夫放棄上大學機會，毅然投身革命，與童年遭遇的那場戰(zhàn)爭，不能說沒有關系。

故土親情

陸文夫筆下的故鄉(xiāng)，總像一幅幅抒情的田園風景畫。不但質(zhì)樸美麗，也有誘人的鮮活美食。他說，童年生活的故鄉(xiāng)，“清晨和傍晚村莊很有生氣，你可以看見那炊煙從樹林間升起；早晨的炊煙消失在朝陽中，傍晚的炊煙混合在夜霧里。白天的村莊靜得沒有聲息，只有幾條狗躺在門口，人們都在田里。不過，如果有一個生客從村頭上走過來的話，你可以聽見那狗吠聲連成一片。……家家戶戶的門前是曬場，門后有竹園，兩旁是菜地，圍著竹籬笆，主要是防雞，雞進了菜園破壞性是很大的。童年時，祖母交給我的任務就是拿著一根竹竿坐在門口看雞。小河、竹園、菜地、雞，這就是農(nóng)家的副食品基地?！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最后幾筆，落到了農(nóng)家的美味上。

寫到故鄉(xiāng)美食的富足，陸文夫是驕傲的。他這樣描述家園：“小河里有魚蝦、茭白、菱耦；竹園里有竹筍、蘑菇。菜園子里的菜四季不斷，除掉冬天之外，常備的是韭菜，杜甫在贈衛(wèi)八處士的詩中就寫過‘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可見韭菜可備不時之需，何況春天的韭菜味極美?！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這一段文字，重點寫到韭菜。陸文夫一生酷愛韭菜，顯然受到故鄉(xiāng)影響。他曾說，如果你落泊的時候，在一個雨急風大的夜晚，到一個朋友家作客，他只能用幾樣簡單的菜肴招待你，包括田里的韭菜。那么，若干年后，“那現(xiàn)割現(xiàn)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么也不會忘記。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么。可是杜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也是到一位‘昔別君未婚’的衛(wèi)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在《姑蘇菜藝》中，又說，“人們對藝術的欣賞是華久則思樸，樸久則思華，兩種藝術交叉欣賞，相互映輝，近華、近樸常常因時、因地、因人的經(jīng)歷而異，吃也是同樣的道理。炒頭刀韭菜、炒青蠶豆、薺菜肉絲豆腐羹、麻醬油香干拌馬蘭頭，這些都是蘇州的家常菜，很少有人不喜歡吃的?！比宕翁岬骄虏耍荒懿粴w功于陸文夫的童年記憶。

陸文夫回憶故鄉(xiāng)，也寫到了祖母的悉心呵護。陸文夫6歲讀私塾，跟隨秦奉泰老師，課內(nèi)學習《百家姓》《三字經(jīng)》《千家詩》《論語》；課外閱讀《精忠岳傳》《施方案》《彭公案》《七俠五義》《三國演義》。（陸文夫《鄉(xiāng)曲儒生》）放學回到家里，陸文夫會把讀到的小說內(nèi)容，講給祖母聽。記不清的地方，拼湊些合理想象。回憶這段生活，陸文夫說，“這恐怕就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開始。”（陸文夫《陸文夫自傳》）孫子會講故事，祖母也會講一些生活往事，讓孫子分享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靶r候，祖母老是要跟我講一個故事，說我家屋后那棵兩個孩子都抱不過來的大葉楊，當年只有孩子的手臂那么粗。那年鬧春荒，缺草也缺糧，她拿著斧頭去砍那棵小樹，砍了兩下沒有舍得，情愿餓著肚子到蘆葦灘里去劃草葉。那棵大楊樹是我們家的驕傲，是我玩樂的天梯，那樹的上面有無數(shù)的知了，有十多個鳥窩，可以捉知了，可以掏鳥窩，可以撿蟬蛻，賣給中藥鋪。”（陸文夫《綠色的夢》）祖母的故事，說得輕描淡寫，卻道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對美食與樂趣的獲取，來自于大自然的恩賜與回饋。只有保住了生態(tài)，需求才會滿足。這種理念，影響了陸文夫一生。之后形成的美食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都與這種啟蒙有關。陸文夫說，“不管你走多遠，你對家鄉(xiāng)的菜都很懷念?！保懳姆颉度酥谖丁罚┻@是陸文夫美食思想的核心。從這句話里，你能讀到故鄉(xiāng)的影響，溶進的親情。

鄉(xiāng)野童趣

陸文夫有很深的鄉(xiāng)土情結。在城里生活數(shù)十年，卻依然揮之不去。他說，“我總覺得農(nóng)村里的孩子要比城市里的孩子自在些，那里天地廣闊，自由自在。小男孩簡直是自然之子，冬天玩冰，夏天玩水，放風箏，做弓箭，捉知了，掏鳥窩，撈魚摸蝦，無所不為?！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這樣的童年樂趣，從游戲到美食，完全自給自足。在城里孩子看來，如同天方夜譚。陸文夫經(jīng)歷過，所以，他回憶童年往事，往往濃墨重彩，不惜篇幅。有幾幅畫面，寫得格外精彩：

一是蒙童找樂。陸文夫6歲讀私塾，念書的時候很頑皮。他說，“讀私塾是很寂寞的，整天坐在長板凳上搖頭晃腦，念書、寫字，動彈不得。沒有上課下課，沒有體育游戲，只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八、九、十來歲的頑童難以做到這一點，便以上茅廁為借口，跑到竹園里去，每次去兩三個人，大家輪流，不被老師發(fā)現(xiàn)。其實老師也知道，只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睘槭裁创蠹乙街駡@？因為“竹園的地下有蟋蟀，有刺猬，有冬眠的青蛇，有即將出土的蟬蛹。一場春雨之后會有蘑菇出現(xiàn)，只是當春筍出土的時候在竹園里走路得當心點?！保懳姆颉毒G色的夢》）你會發(fā)現(xiàn)，陸文夫筆下的竹園，有昆蟲，有美味。這些蟋蟀、刺猬、青蛇、蟬蛹、蘑菇、春筍，與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所寫的皂莢樹、桑椹、鳴蟬、黃蜂、油嶺、蟋蟀、蜈蚣、斑蝥、木蓮、何首烏、覆盆子，包括傳說中的赤練蛇，如出一轍。如此看來，江南少年的讀書生活，都有幾分相似。陸文夫的文字，也受到了魯迅先生的影響。

二是河邊嬉戲。陸文夫一生，始終與水相伴。兒時生活在江邊，長大住水城蘇州。晚年定居的院落，仍有小橋流水相伴。故而筆下的文字，便有了水的流韻。比如，陸文夫?qū)戅r(nóng)村，寫童年生活，既有行云流水的生動，也像水墨畫一樣清新：“我們的村莊上家家都有很多樹，大多種在門前小河的兩岸，有些柳樹和桃樹長大了以后就斜蓋在河面上，兩岸的樹像一條綠色的天篷，沿著村莊逶迤而去。這天篷下的小河就成了兒童們的樂園，特別是男孩子們的樂園，因為男孩子們大都會游水，會爬樹，只要好玩，都無所畏懼。農(nóng)村里沒有幼兒園，都是村莊上的大孩子帶著小孩子，整天在這種綠色的樂園里轉(zhuǎn)悠，摸蝦、捉魚，采果實，掏鳥窩，放野火，說是燒過的野草明年會長得更好、更綠。每逢暮色蒼茫，你可以聽見村莊上時不時有三聲兩聲，那聲音尖銳、悠長、焦急、慈祥，那是母親在呼喚孩子，那拖得很長呼喚聲，能把一里路之內(nèi)的孩子從綠色的天地里召回來，洗臉、吃飯，然后便進入夢鄉(xiāng)，”（陸文夫《綠色的夢》）小河、桃柳、野草，是孩子們“綠色的樂園”；摸蝦、捉魚，采果實，掏鳥窩，放野火，是男孩子“無所畏懼”的游戲。游玩中，可以獲取大自然美味，這對陸文夫來說，就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美食文化啟蒙。作家畢飛宇說：“如果你的啟蒙老師是大自然，你的一生都將幸運。”（陳豐《王安憶、蘇童、遲子建等知名作家的童年故事》）所言極是。

三是水底摘瓜。陸文夫兒時，生活在水鄉(xiāng)。發(fā)大水的時候，會淹沒家園。此時，大人們愁眉苦臉，孩子們卻歡天喜地。“因為水淹了一片西瓜地，成熟了的西瓜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沉在水底。種瓜的老人把浮在水面上的西瓜收集起來，沉在水底的瓜可以讓孩子們?nèi)ッ?，誰有本事摸到了就歸誰。孩子們早就垂涎著那些西瓜了，只因為老爺爺看得緊，平時難以得手，現(xiàn)在可以到水底摸瓜，把摘瓜和游泳集合在一起，何等有趣！”（陸文夫《故鄉(xiāng)情》）孩子們摸瓜，是種瓜老人默許的，但“誰有本事摸到了就歸誰”，平添了“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意味。這種難得的歷練，讓少年陸文夫看到，美食的獲取，有時要靠智慧與勇氣。

四是撈魚摸蝦。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陸文夫的童年生活，總是與長江結伴。在這種環(huán)境生活的孩子，不會寂寞。陸文夫說，“江河為孩子們帶來無窮的樂趣，最有趣的當然不是游泳，游泳只是一種手段，撈魚摸蝦才是目的。捕撈魚蝦的手段多種多樣，釣魚是小玩意，是在天冷不宜入水的時候‘消閑’的。用叉、用綱、用罩、干脆用手摸，那比釣魚痛快得多，而且見效快。家里來了客人時，大人便會把蝦簍交給孩子：‘去，摸點蝦回來’。或者是把魚叉拿出來：‘去看看，那條黑魚是不還在溝東頭?！瘯启~摸蝦的人，平時總記著何處有魚蝦，以備不時之需。（陸文夫《故鄉(xiāng)情》）這一段描述，點明了鄉(xiāng)村孩子的生活角色，也道出了美食對生態(tài)的依賴關系。

五是江中競技。京劇《紅燈記》里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他們很小就要參加勞動，為生計奔波。陸文夫童年，雖家境殷實，也體驗過這種生活。所以，捕魚捉蝦，格外在行。他舉例說，“孩子們?nèi)绻◆~去賣的話，那就得到蘆灘里去找機會。江邊的蘆灘里有很多凹塘，漲潮的時候這些凹塘都沒在水里，魚蝦也都是乘著潮水到灘上來覓食，退潮時便往水多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便聚集在凹塘里。取魚的孩子便乘著退潮時去戽盡凹塘里的水，往往會大有收獲，弄得好會撈起幾十斤魚蝦。但也要有點本事，首先是要會選塘，要看得出哪一個塘里有豐收的可能；其次是要有力氣，要趕在漲潮之前拼命地把塘水戽干，把魚蝦都收進竹簍，而且還要來得及往回逃，因為潮水漲起來很快，一會兒工夫便漫過下膝。我記得有一次在蘆灘里迷了路，是背著蝦簍，拉著蘆葦，從港河里游回來的。”（陸文夫《故鄉(xiāng)情》）除了捕魚，陸文夫也掌握捉蝦的技術。他說，“發(fā)大水的時候小蝦特別多，一群群地在水面浮游。這種小蝦在夜晚特別趨光，只要在水邊點起一盞燈，燈光照著藏在水中的一只篩子。小蝦成群集隊地浮游過來了，在燈光下聚集，這時，迅速地把篩子提起來，小蝦就躺在篩子上面，弄得好，一個晚上可以捕獲幾十斤。此種小蝦曬干以后可以收藏，冬天用它來燒咸菜豆瓣湯很是鮮美……”（陸文夫《故鄉(xiāng)情》）這兩段文字，說的都是捕魚捉蝦的技巧。體驗過的人生，難以忘懷。所以晚年陸文夫，格外喜愛吃魚。一寫到魚，便筆端生情，有細節(jié)有情調(diào)。那些捕魚捉蝦的知識技巧，也會源源不斷，涌上筆端，讀來令人艷羨。他曾寫過一篇《秋釣江南》，可稱得上垂釣的百科全書。

地方民俗

陸文夫筆下的童年，也寫到一些民俗。所謂民俗，就是地方的風俗習慣，它能折射百姓的生活、生產(chǎn)和社會風尚。古人為了管控國家，對民俗特別重視，把它當成治國依據(jù)?！豆茏印ふ馈肪驼f：“古之欲正世調(diào)天下者，必先觀國政，料事務，察民俗，本治亂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然后從事。”管子說得對，有些舊民俗，可能會阻礙社會進步。比如，清朝中國引進鐵路，就遇到這種事情。所以，薛福成《創(chuàng)開中國鐵路議疏》認為：“民俗既變，然后招商承辦……可以漸推漸廣，漸續(xù)漸遠。”不過，陸文夫筆下的民俗，與此稍有不同，只是泰興、靖江農(nóng)村的地方風俗。有的只與美食相關。

磨豆腐——陸文夫?qū)r(nóng)村的勞動，體味較深。他寫過磨豆腐的艱辛，“在當年的農(nóng)村里，打鐵、撐船、磨豆腐是三樣最苦的活兒?！标懳姆蛘f，“那時候，我們家里來了客人也都是韭菜炒雞蛋，再加上一些豆腐、卜頁（百葉）、魚蝦之類。農(nóng)民很少有肉吃，當年的農(nóng)村里有一個形容詞，叫‘比吃肉還要快活！’是形容快活到了極頂?？梢姵匀馐呛芸旎畹模幌瘳F(xiàn)在有些人把吃肉當作痛苦。農(nóng)民要買肉需要到幾里外的小街上去，買豆腐和卜頁（百葉）卻不必，村莊上有人專門做豆腐，挑著擔子串鄉(xiāng)，只要站在門口喊一聲，賣豆腐的便會從田埂上走來做買賣，可以給錢，也可以用黃豆換。據(jù)說，磨豆腐是很辛苦的，有首兒歌里就唱過：‘咕嚕嚕，咕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婺父嬖V我說，三世不孝母，罰你磨豆腐?！保懳姆颉豆枢l(xiāng)情》）盡管辛苦，磨豆腐的手藝，還是世世代代有人做。因為，豆腐是中華飲食文明的瑰寶。元代吳瑞《日本用草》說：“豆腐之法，始于漢淮王劉安”。李時珍《本草綱目》也有記載。天寶12年（754），揚州和尚鑒真東渡日本，帶去了做豆腐的方法?，F(xiàn)在日本的豆腐包裝袋上，還印有“唐傳豆腐干黃檗山御前淮南堂制”字樣。1996年以前，泰興為揚州轄區(qū)，從這個角度說，陸文夫也算揚州人。可見豆腐美食的國際傳播，也有陸文夫故鄉(xiāng)的一份功勞。

燒茶——陸文夫曾說，“吃飯除掉療饑和營養(yǎng)之外，它本身還是一種享受，一種娛樂，一種快感，一種社交方式，一種必要的禮儀。”（陸文夫《寫在〈美食家〉之后》）道出了美食的精神價值和社會價值。這種觀念的形成，與童年故鄉(xiāng)的風俗有一定關系。陸文夫說，“我小時候生長在農(nóng)村里，有親戚或客人來時，一坐下來也不問什么‘您吃過了嗎？’，我的母親或祖母立刻下廚生火，每人一碗白水煮雞蛋，三只，客人只能吃一只或兩只，必須留一只，叫作‘有馀’。這是農(nóng)民的作風，直來直去，用不著問什么吃過了嗎？干脆吃了吧。此種禮節(jié)叫‘燒茶’，如果客人來了不‘燒茶’，那是一種輕蔑，不得了，以后就要斷絕往來。有時候客人來了正好家里沒有雞蛋，母親便慌慌張張地從后門溜出去，到隔壁的二嬸或大媽家借點兒回來?！保懳姆颉赌愠赃^了嗎？》）燒茶，也稱水鋪蛋，又名“水浦蛋”，正確寫法為“水潽蛋”。“潽”字，是液體沸騰溢出的意思?！八疂啊币话銦?分熟，一口咬下，蛋液流出，口感爽滑，老少咸宜。家中來了客人，敬上一碗甜甜的“水潽蛋”，是中國江南及長江流域的傳統(tǒng)民俗（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習俗，只是用料有所區(qū)別）?！八疂啊蔽睹罍穑韺碣e的尊敬，也寓意主人的生活，幸福甜美。晚年陸文夫，曾寫《你吃過了嗎？》一文，便是對故鄉(xiāng)的這一風俗，深入思考的結果。

束修——陸文夫回憶童年上學，提到“束修”一詞?！拔?歲的時候就開始讀書了，那是1934年的春天。當時，我家的附近沒有小學，只是在離家二三里的地方，在十多棵雙人合抱的大銀杏樹下，在小土廟的旁邊有一所私塾。辦學的東家是一位較為富有的農(nóng)民，他提供場所，請一位先生，事先和先生談好束修、飯食，然后再與學生的家長談妥學費與供飯的天數(shù)。”（陸文夫《鄉(xiāng)曲儒生》）所謂“束修”，就是咸豬肉，古為拜師的禮物，也即現(xiàn)在的學費。弟子上學，要提“十條臘肉”拜師，是孔子定的規(guī)矩?！墩撜Z》說，“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也！’”《論語集注》解釋：修，脯也，十脡為束。脯是干肉，脡是條狀的干肉。譯成白話：只要有人拿十條干肉送我，我沒有不教他的。可見，孔子辦學，有教無類。朱熹認為，“束修其至薄者”。他認為“十條臘肉”，只是拜師的一點薄禮。正是這個原因，許多出身寒門的孩子，如顏回、子路、卜商、冉求、仲弓、原憲、伯牛等，有幸成為孔子的學生。當然，有些名師，收的學費也高。《紅樓夢》第八回寫道：秦邦業(yè)望子成龍，然而囊中羞澀，“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鐘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后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p>

陸文夫上學的時候，家境尚可。他6歲念書，是在“1934年的春天”。（陸文夫《鄉(xiāng)曲儒生》）他跟奶奶“從泰興的一個叫作四圩的小村子里來到了靖江縣的夾港口。那時候，我的父親在夾港口開設了一個輪船公司?！保懳姆颉峨y忘的靖江夾港》）這樣的家庭，供一個孩子上學，應該不成問題。所以，除了繳納束修（學費），還舉行了拜師儀式?！案赣H送我入學，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孔子。‘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位’的木牌供在南墻根的一張八仙桌上，桌旁有一張?zhí)珟熞危鞘窍壬?。拜時點燃清香一炷，拜燭一對，獻上供品三昧：公雞、鯉魚、豬頭。豬頭的嘴里銜著豬尾巴，有頭有尾，象征著整豬，只是沒有整羊和全牛，那太貴，供不起。”（陸文夫《鄉(xiāng)曲儒生》）案頭放的“公雞、鯉魚、豬頭”，應該是束修之外的消費。雖不是“整羊和全?！保材茱@示陸家實力。陸文夫從小對美食產(chǎn)生興趣，與這種經(jīng)濟基礎，分不開。

供飯——前面說的束修，只是拜師的見面禮。進入求學階段，學生還要向老師供飯。陸文夫說，“最苦的要算是飯食了，附學是跟隨先生吃飯，飯食是由各家輪流供給，稱作‘供飯’?？箲?zhàn)以前供飯是比較考究的，誰家上街買魚買肉，人們見了便會問：‘怎么啦，今朝供先生？’那吃飯的方式確實也像上供，通常是用一只長方形二層的飯籃送到學校里來，中午有魚有肉，早晚或面或粥，或是糯米團子，面餅等。我走讀的時候同學們常偷看先生的飯籃，看了嘴饞?！保懳姆颉多l(xiāng)曲儒生》）這一段話，有一個重點：故鄉(xiāng)對私塾先生的供飯，“抗戰(zhàn)以前”比較“考究”。只是陸文夫很不幸，讀私塾就爆發(fā)了抗戰(zhàn)。陸文夫說，“也許是國難當頭吧，我們師生三人經(jīng)常吃不飽，即使吃不飽也不能吃得碗空空，那是要被人笑話的。有一次輪到一戶窮人家供飯，他自家也斷了頓，到親朋家去借，借到下午才回來，我們師生三人餓得昏昏。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饑餓的滋味，餓極了會渾身發(fā)麻、頭昏、出冷汗。當然，每月也有幾天逢上富有的人家供飯，師生三人可以過上幾天好日子，對于這樣的日期，我當年記得比《孟子》的辭句都清楚?！保懳姆颉多l(xiāng)曲儒生》）可見戰(zhàn)爭年代，陸文夫?qū)γ朗?，留下了特殊記憶。他日后能成為美食家，這是一個重要因素。

以上內(nèi)容可見，陸文夫能成為美食家，故鄉(xiāng)功大莫焉。家庭經(jīng)濟的作用，社會動亂的影響，生活方式的熏陶，自然資源的富庶，地理環(huán)境的獨特，都是美食家成長的重要因素。這種現(xiàn)象，在許多作家身上，都有體現(xiàn)?！捌蒸斔固匦r候，在姨媽家吃的瑪?shù)氯R娜小甜點的味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由此產(chǎn)生了三千多頁的長篇巨著《追憶逝水年華》。”“湯圓、蠶豆、當甘蔗啃的玉米秸……兒時可憐的零食留給畢飛宇的，卻是分享的滋味，江南草房子和大地的氣息，更一路伴隨他的寫作生涯。”（陳豐《王安憶、蘇童、遲子建等知名作家的童年故事》）可見，童年故鄉(xiāng)的美食，會成為作家神歸故里、文思飛揚的媒介。文字中飄溢的美食香味，恰如一縷縷纏綿的情絲，編織著作家的往事與情懷，也是他們一生充滿文學激情的源泉。成年陸文夫，之所以成為蘇州美食家，也與蘇州特殊的美食資源、環(huán)境有關。下一章“最愛蘇幫菜”，我們專門聊聊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