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人文精神的普世價值
主講人:杜維明(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
時 間:2016年4月
地 點:西安交通大學
20年來,儒家如何在文化多樣性的全球趨勢中,促進平等互惠的“軸心文明”之間的文明對話,成為我的研究重點。我的終極關(guān)懷,“儒學的第三期發(fā)展”,必須在這一論域中才能落到實處。
讓我們先來探討今天儒家應該如何自我定義的問題。這是一個在理論和實踐層面都困難重重的問題。最明顯的困難之一是,回顧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光輝燦爛的精神文明,儒家傳統(tǒng)在儒釋道三教中最為源遠流長,但同時近百年來儒家又有著受到摧殘最為慘烈的文化記憶。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時代的儒家批判者是知識精英,而“文革”時期儒家價值的摧毀者則是一批熱血沸騰的無知青少年。受到好幾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和造反學生兇狠批斗的儒家居然還能存活下來,在人類文明史中,如果這不是獨一無二,至少也是極難想象的特例。
在軸心文明中,“華人”是唯一保存五千年文明史沒有間斷的民族。但近百年來,中國的知識人又是現(xiàn)代文明大國中集體記憶遺忘、健忘、淡忘、主動忘卻和被徹底扭曲最為嚴重的群體。為救亡圖存的愛國激情所驅(qū)動的“五四”先進分子,主動自覺地采取了以儒家的糟粕和西方的精華絕然二分的對比。既然儒家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家族社會和專制政治的產(chǎn)物,其文化體現(xiàn)的形式必然是保守、落伍、封建和反動的。因此,中國的國民性可以用阿Q、祥林嫂、差不多先生,乃至隨地吐痰、裹小腳、納妾和抽鴉片為代表;而西方的典范則是德先生、賽先生,乃至自由、人權(quán)、法治、理性和個人的尊嚴。
儒學復興在“五四”西化氣焰炙熱時出現(xiàn)生機。梁漱溟1921年出版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打破古今中西二分的思維,從類似比較軸心文明的視野,把中國文明“調(diào)和持中”的價值取向和西方的“向前要求”及印度的“反身向后要求”作一分疏。他承認,中國文化要生存下去,不能不向“以動力橫絕天下”的西方學習,但他預言,當人類物質(zhì)文明發(fā)展到極致,印度的舍離人生必然會成為越來越多人的選擇。同時他也在北京大學開設儒家哲學的課程,強調(diào)王陽明心學的道德自覺。他提出從心靈深處體究人生意義的思路。熊十力的“新
唯識論”揚棄佛教唯識論的“分析哲學”,建構(gòu)了以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化為基調(diào)的本體論。他扎根《易經(jīng)》的哲學思想,充分體現(xiàn)孔孟心學展現(xiàn)仁道、仁術(shù)和仁政的天地創(chuàng)生精神。這種精神,根據(jù)我的“體知”,也就是錢穆晚年“徹悟”后指出中國文化對世界最值得珍惜的貢獻:“人心與天道的合一”。
1949年以后,熊、梁兩先生植根孟子心學的本體論和功夫論已無人問津。但在香港新亞書院的唐君毅和臺灣東海大學的牟宗三則從黑格爾和康德哲學切入,重新反思儒家人文精神的普世價值。他們深受“憂患意識”的觸動,痛感“亡天下”的文化危機,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惡劣環(huán)境中積極進行超越而又融會“古今中西”的思想事業(yè)。他們承繼了熊十力的本體探究和梁漱溟的心性修煉,完成了數(shù)百萬言的有關(guān)儒家心體、性體和心靈境界的巨作,為儒家哲學注入了新理念、新范疇、新方法和新思路。通過他們的努力,五四運動以來很難想象的有活力、有創(chuàng)意的儒家論域在學術(shù)和知識界里涌現(xiàn)出來了。
必須指出,我在這里只提到熊梁唐牟四位典范性的人物。其實,如果要對儒學的復興作一概略的介紹,必須包括錢穆和馬一浮、賀麟、張君勱、馮友蘭、徐復觀、方東美等關(guān)鍵人物。即使集中討論的是身心性命之學,也不能只局限在如此狹小的圈子里。因此,我的選擇是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
下面我想談談自己對儒家哲學在21世紀發(fā)展前景的理解。牟宗三和徐復觀是我的業(yè)師。我有緣親炙唐君毅,并曾多次向錢穆、梁漱溟和馮友蘭請益。我也拜訪過張君勱和賀麟。雖然沒有向熊十力和馬一浮當面求教的機會,但他們的片言只字對我都有開悟的價值。我對儒家哲學的詮釋一定打上了“新儒家”的烙印。對此,我欣然接受,而且引以自豪。但是,1962年以來,我的學術(shù)生涯和英語世界密不可分。前面提到的在國際社會中的交流經(jīng)驗,當然對我做儒家哲學有啟迪的作用。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是基督神學乃至一元神宗教哲學的受惠者。我也從西方宗教社會學、比較宗教史學、現(xiàn)代化理論、跨文化研究、文化人類學、政治文化學、倫理學和深度心理學,獲得各種審視儒家傳統(tǒng)的角度和方法。我涉獵朝鮮、日本、越南和歐美儒學有年,養(yǎng)成了從文化中國之外觀察儒家的習慣,因此不接受儒家只是中國文化自我表述的觀點。
最近10年,大陸儒學展現(xiàn)了波瀾壯闊的氣象。不論身心性命,經(jīng)世致用,訓詁考證,或整理國故,都有欣欣向榮的大好形勢。值得稱道的是,不少原來專攻西哲的青年才俊,決定奉獻畢生之力致力于儒學的教研事業(yè)。他們分別在不同的領(lǐng)域和層次,如身體、心靈、倫理、美學、人權(quán)、法治、民主,或生活世界,為儒學開辟了嶄新的“話語”。另外,必須一提的是,子思和孟子的心學在今天能夠發(fā)揚光大,和1993年郭店出土的“楚簡”中的儒家文獻有密切的關(guān)系。根據(jù)李學勤等專家學者的研究,這一批三萬多字的珍貴經(jīng)典使我們重新目睹孔孟之
間儒門高才,如子思、顏回、曾參、子游、子夏諸人的言行記錄。從“楚簡”所顯示的觀念世界,可以肯定《禮記》的文本如實地反映了戰(zhàn)國時代儒家大師大德的思想,也可以確定宋元明清四朝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象山、王陽明、劉宗周、王夫之、戴震以及朝鮮大儒李退溪所開展的儒家論域,和孔孟之道是一脈相承的。
[宋]馬遠 孔子像(局部) 27.7×23.2cm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思孟心學最核心的信念是人的善性。很明顯,孟子所說的不是人可以為善,也不是說人有向善之心,而是人有善性。孟子生于戰(zhàn)國時代,親眼目睹“臣弒君,子弒父”“殺人盈野”“率獸食人”的殘暴。他不可能不知道人性殘忍、暴戾、兇惡、狠毒、尖刻、嫉妒和自私自利的一面。在一個看不到一件善行,聽不到一句善言,感受不到一點善良溫情的環(huán)境中,孟子如何證明人性本善呢?他舉了一個例子:“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即使在今天我們這個麻木不仁的社會,如果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無辜幼童快要爬到井邊了,是否每一個人當時都會因感到驚訝而不假思索地即有救命之心?如果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孟子就認為這顆還沒有徹底亡失的心即是證明人性本善的必要和充分條件。
從“孺子將入于井”可以得知心有感應的能力。當思慮乃至意念還沒有形成之前,我們的心對突發(fā)的事情即做出了直接(也可以說是直覺)的反應。那時不僅利益之想,恐怕連安危之念也還沒有一絲涌現(xiàn)的跡象。但這一反應蘊涵著深刻的心學哲理:人性中具有深刻而普適的,與生俱來,而任何外力皆無法剝奪的善心。這顆善心也就是孟子一再強調(diào)的“仁之端”,能夠體現(xiàn)同情心(“惻隱”)的最內(nèi)在、也最真實的人性。固然,人賴以存活的因素絕大多數(shù)和其他動物沒有分別。從演化論的角度,維持生命和傳宗接代是一切生物的本能。孟子完全接受“食色性也”的命題。儒家思想,包括朱熹堅持的“存天理,去人欲”,都不是禁欲主義。夫婦之倫和男女之情是人之大欲,也是人間至深的愉悅和最平實的幸福所在。“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坦率表示他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喜好道德超過喜好美色的人。這句話在《論語》中出現(xiàn)兩次。當然是嘆息,也是承認無可爭議的事實。不過,孔孟對人的動物性有實在論的認識,并沒有妨礙他們提出性善的理想主義。
簡而言之,孟子的人性本善是為人人皆可通過個人的努力而實現(xiàn)自我的道德人格這一命題,建立了本體論和實踐論的哲學基礎。儒家從一個活生生具體的人來理解人的全貌,每一個“當下此在”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會有各自的感情生活、社會關(guān)系、政治牽連、歷史記憶、美學經(jīng)驗和終極關(guān)懷。從心性之學的深層結(jié)構(gòu)審視,他們共同和共通處,不是和其他動物類似的“食色”之性,而是人的本質(zhì)特色:可以體現(xiàn)同情心的存有。孟子定義“仁”為“人”:“仁也者,人也”,確有深意??鬃印盀槿视杉?,而由人乎哉”的含義是,一個人如果要想體現(xiàn)仁的價值(“行仁”),那么是沒有任何外人可以幫忙的,也沒有任何外力可以阻攔的,完全靠自己??墒?,同情心雖然是每個人本來擁有的能力,卻不是靠主觀意愿即能自然流露的感情。它需要保護(“存養(yǎng)”),需要堅守(“凝聚”),也需要發(fā)展(“擴充”)。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發(fā)揮原是“自家無盡藏”的仁德的積極作用。否則,本心是會萎縮枯竭而亡的?!白员┳詶墶?,嚴格地說就是,對自己原有的充滿同情的善心橫加摧殘或棄而不顧。孟子的性善說不是浮淺的樂觀主義。它可以解釋我們今天為何常會碰到缺乏善心而且毫無誠信的人,乃至我們的社會到處都充滿了暴戾之氣。但是思孟心學最重要的信息是,即使如此,我們?nèi)钥商锰谜刈鋈恕?/p>
損人損己、損人不利己、損人利己,這三種人是社會的敗類,必須繩之以法。利己而不損人的人,也就是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nèi)盡量擴大自己利益的“經(jīng)濟人”,不必鼓勵,但也無須譴責。在基本安全和起碼生活獲得保障的前提之下,應該提倡“推己及人”的仁道,也就是利己利人的共存共生之道。凡是人都可以行仁,“我欲仁,斯仁至矣”,可是要想達到體現(xiàn)仁德的極致,孔子也坦然表示“豈敢”! 因此,顏淵“三月不違仁”,在孔門中便是唯一能夠體現(xiàn)好學精神的高弟。在本體論的層面,人人皆可行仁,但在存在論的世界里,即使孔子,也沒有達到行仁的極致,而且必須永遠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反躬自省”,在事上磨練直到死而后已。曾子以“任重道遠”形容的,不僅是弘毅之士的氣象,也是每一個儒生都必須“體之于身”的志向。我認為,“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指的不是圣王的效驗,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本分事皆有超乎私人范圍的公共意義。任何一個人,或大或小,都是天下整體仁德的添加者或減損者。孔子提醒我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們有責任也有義務為人類總體的公善做出貢獻?!疤熳髂酰q可違;自作孽,不可逭”(《尚書·太甲中》)的警告,可以用在個人身上,也可以用在民族、國家,乃至人類全體上。
儒家做人的道理,通過文明對話,已經(jīng)和世界各種精神傳統(tǒng)結(jié)盟,成為21世紀超越“凡俗人文主義”的世界公民的共通語言。儒家式的基督徒即是關(guān)切政治、參與社會、重視文化和尊重其他宗教的信徒。儒家式的佛教徒即是崇尚人間佛教或人間凈土的佛門弟子。明清時代有自稱“回儒”的伊斯蘭教徒,如王岱輿和劉智。當今儒家式的穆斯林或許可以說是“儒回”。近年來我也接觸到認同儒家的猶太教徒和印度教徒。這些在儒家傳統(tǒng)中獲得啟迪的人,都認同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道。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面對人類存活問題的挑戰(zhàn),除了自己特殊的信仰語言之外,還必須發(fā)展世界公民的語言。表面上,目前只有現(xiàn)代西方的啟蒙運動能提供這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價值體系。不過,半個世紀以來歐美的前沿思想,如女性主義、生態(tài)意識、文化多樣性、宗教多元性及社群倫理,都對啟蒙心態(tài)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如何超越人類的自我膨脹、工具理性的冷酷、浮士德欲望的宰制、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歐洲中心、男權(quán)中心和占有性利己主義的霸道,已成為西方最有前瞻性和影響力的思想家共同努力的方向。德性倫理、角色倫理、責任倫理、社群倫理和關(guān)懷倫理在哲學界大行其道,肯定“身體”(包括肉體和情欲)的價值、敬重“地方知識”和關(guān)愛地球已成為先進知識人的共識。這都指向一個不爭的事實:一種嶄新的人文主義呼之欲出。
作為精神性人文主義的儒家,提出了每一個有良知理性的知識人都必須關(guān)注的四大議題:一,個人的身體、心知、靈覺與神明如何融會貫通;二,人與人之間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動;三,人類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諧;四,人心與天道如何相輔相成。我集40年在國際學壇和數(shù)十位不同軸心文明的哲學家、精神領(lǐng)袖的對話經(jīng)驗,期待也堅信“思孟心學”所體現(xiàn)的仁道必能揚棄啟蒙心態(tài)所突出的凡俗的人文主義,而成為人類21世紀探究和平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