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艷艷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南京 211189）

媒介的哲學邏輯及其歷史建構
——對波斯特信息方式理論的評析

蔣艷艷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南京 211189）

通過對前人理論的深刻反思，馬克·波斯特提供了一種解讀媒介的新方法——“信息方式”。作為“信息方式”，媒介包含著哲學邏輯和歷史建構兩層內(nèi)涵?；诤蠼Y構主義立場，“信息方式”揭示了媒介背后的哲學邏輯：媒介本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構型，語言的結構性權力促使媒介在交往行動中構建著主體、世界乃至整個人類文明。根據(jù)不同的哲學邏輯，媒介可劃分為不同的歷史形態(tài)。媒介的歷史建構意義體現(xiàn)在，媒介的諸歷史形態(tài)能合乎邏輯地建構出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諸歷史階段，從而彌補同時期社會發(fā)展理論與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理論局限。信息方式理論糅合了媒介批判學派的哲學視域和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歷史視角，開辟出當代媒介研究的新向度。

媒介；信息方式；哲學邏輯；歷史形態(tài)；歷史建構

“信息方式”的最初提出，來源于馬克·波斯特本人的理論積淀與學術敏感。面對快速發(fā)展的電子媒介及其帶來的巨大社會影響，他敏銳地意識到現(xiàn)有媒介研究方法論的不足?；谟^察到的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他試圖將后結構主義和社會語境的方法論引入到媒介研究中，重新解讀媒介?！靶畔⒎绞健?，與其說是一個新的傳播學概念，毋寧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性的傳播學方法論，是一種解讀媒介的新方法。

一、作為“信息方式”的媒介

20世紀80年代，信息方式理論開始進入公眾視野。該理論由美國加州大學馬克·波斯特最先提出。專職于歷史學研究卻傾心于哲學思辨的波斯特有著獨特的學術風格，思想史的背景讓他有著更加宏觀的研究視野，哲學的興趣使他對人的主體性問題特別關注，而批判性的歷史思維又使得他對西方批判理論情有獨鐘。如同其他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波斯特將自己的研究視線越來越聚焦于日常生活中的媒介，最終形成了融合哲學、歷史與媒介三大學科視域的獨特理論。“信息方式”正是波斯特學術思想中最為重要的理論概念和研究范式。

波斯特在《?？?，馬克思主義與歷史》一書中就初步界定了 “信息方式”：“這一術語標明20世紀在很大程度上由電子工業(yè)及相應技術的發(fā)展所帶來的新的語言經(jīng)驗（experience）?！保?］X在后來的《批判理論與后結構主義》一書中，波斯特提出：“信息方式理論采取后結構主義的立場，集中于語言展開對西方理性的批判以及考察電子媒介這一新型語言結構中語言的重要性。”［2］5到了《信息方式》，波斯特正式呼吁，生存于當代社會中的我們有著不同于以往的媒介經(jīng)驗，需要發(fā)展一種“基于語言學的交往行動理論”，能夠“恰如其分地描述電子化交流方式”，能夠“對社會互動新形式中的語言學層面進行解碼”，同時也能夠揭示每個時代的“符號交換情形中的結構”［3］13-53。

波斯特對信息方式理論的醞釀與構思建立在對前人理論的深刻反思基礎之上，尤其集中表現(xiàn)在對后工業(yè)主義、馬克思主義、早期法蘭克福學派、韋伯主義以及哈貝馬斯的批判。在他看來，現(xiàn)有觀點“都具有嚴重的缺憾，這些缺憾使他們難以提出一套信息方式的理論”［3］59-60。波斯特最先著重考察了貝爾的“后工業(yè)社會”。他認為以“后工業(yè)社會”為代表的后工業(yè)主義雖旨在生成面向新現(xiàn)實的新理論，但卻犯下了最為嚴重的理論錯誤，與他的“信息方式”相距最遠。貝爾首先陷入了總體化的詭計。他把總體性策略應用到以信息技術為核心的社會新現(xiàn)實中，提出將“后工業(yè)社會”作為新的時代標簽。這種以一種總體化立場替代另一種總體化立場的理論本身遭遇著眾多詰難。雖然貝爾試圖將分析范圍限于經(jīng)濟社會結構層面，以規(guī)避技術決定論，但事實上仍陷入了技術決定論的窘境。因為他的大邏輯層面的統(tǒng)計分析和一般事實的平板陳述使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等因素不可避免地被網(wǎng)羅到信息技術變革下社會的一元定義之中。另外，總體的不可知性又迫使貝爾不得不采用主觀斷言的方法加以 “證明”。在“知識與信息如今已是決定性變量”的宣稱中，他用“變量”一詞企圖掩蓋闡述的含糊性，但缺乏科學論證的總體化斷言終究無法使他的后工業(yè)社會理論有效、合法。同時，貝爾的理論又對語言造成了壓抑。20世紀語言學的崛起，尤其是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出現(xiàn)，使西方學術經(jīng)歷著一個重大的語言轉(zhuǎn)向，語言成為各學科反思自身傳統(tǒng)的一個起點和基礎。在波斯特看來，現(xiàn)代媒介有著獨特的特征，更需要從語言學角度加以剖析。其一，信息的自由獲取性和可復制性讓現(xiàn)代媒介 “起著反商品化的作用”。其二，現(xiàn)代媒介“打開了新型交流散播信息的種種可能”，這些可能性只有在語言學層面才能被更深入地理解為一種交流形式的變革，以及交流主體位置的變更。貝爾的失誤在于，他把信息交往縮約成一個經(jīng)濟隱喻，在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理論舊范疇中成功消化社會新現(xiàn)象，得出“多即好”的傳播理論。

對馬克思主義、早期法蘭克福學派、韋伯主義以及哈貝馬斯的批判，波斯特似乎抱有更溫和的態(tài)度。他認為，這些理論框架“預見到其解釋了被我稱為信息方式的那些社會現(xiàn)象”“人們只需對他們的立場進行增補便可覆蓋歷史的諸多新發(fā)展”［3］44。然而，這些理論還是有著一些共同的缺陷，尤其體現(xiàn)在語言學層面。馬克思雖意識到自動化過程中科學所起的作用，并敏感于生產(chǎn)方式中變化著的社會意蘊，但只是將注意力投在了勞動和資本的內(nèi)在矛盾上；早期法蘭克福學派試圖重新定位，將科學當作政治力量以及話語與實踐的結合，卻未觸及信息內(nèi)在交流結構和信息的主體構建作用；韋伯的社會行動理論進一步將馬克思對勞動的關注轉(zhuǎn)變?yōu)閷€體意義的關照，但他的理論仍植根于行動與意識的二元論和理性支配的啟蒙話語中，因而與語言學機制失之交臂；為了克服現(xiàn)代性理論的局限，哈貝馬斯提出了“符號互動”的批判范疇，使工具性的理性行動轉(zhuǎn)向符號的理性互動，但可惜的是，著眼于解放議題的他仍舊陷入了啟蒙理性的觀念之中，最終沒能提出一個電子媒介交流的分析框架。前人理論的諸多不足，成為波斯特社會批判理論的起點。

在《信息方式》的導論中，波斯特就開宗明義地指出他要借用馬克思的生產(chǎn)方式理論來建構自己的社會批判理論。與其說借用，毋寧說是批判性地借鑒。馬克思將生產(chǎn)方式定義為“一個歷史范疇”和一個“終極的決定因素”，信息方式理論正是要批判性地繼承馬克思生產(chǎn)方式所具備的劃分歷史和決定歷史的雙重功能。波斯特意識到產(chǎn)生于工業(yè)資本主義時代的生產(chǎn)方式理論如今已缺乏理論的現(xiàn)實有效性，已難以駕馭電子媒介帶來的后現(xiàn)代社會。同時，總體化詭計和語言壓抑也同樣限制著生產(chǎn)方式理論的現(xiàn)實解釋力。因而有必要在借用的基礎上，用新的理論資源加以改造。他繼而投入后結構主義的懷抱，關注在交往行動及交往結構中被構成的主體，為自己的媒介研究的語言學轉(zhuǎn)向提供新的理論基礎和分析框架。一個“能夠?qū)ι鐣有滦问街械恼Z言學層面進行解碼”的新的社會批判理論——信息方式理論——呼之欲出。

波斯特首先揭示出“信息”的特殊含義：“在某種意義上，所有意符如今都被看作是信息，正如控制論中以及大眾常說的那樣，‘信息’與‘噪音’或無意義相對?！保?］15從該界定中延伸出的“信息方式”自然具有廣義的屬性，指向社會文化生活中所有賦有意義的符號。與此同時，波斯特在許多論述中又自覺或不自覺地在狹義層面將信息方式與電子媒介交流畫上等號：“電子化通訊手段則與信息方式相聯(lián)系”；“在信息方式下，一套新的語言/實踐沖擊了面對面及印刷文字語境下的種種既存語言/實踐”；“分析電子媒介交流 （我所稱的‘信息方式’）”［3］16-83……與其說這是波斯特在概念界定上的含混不清，倒不如說從側(cè)面反映出信息方式理論的真正意義所在。它不是一個單純的傳播學概念，而是一個解讀媒介的新方法論。從他非體系性的信息方式理論中可以窺探出媒介的兩層內(nèi)涵。其一是媒介背后的哲學邏輯。媒介的哲學邏輯是媒介自身內(nèi)含著的哲學意蘊，是媒介的本質(zhì)所在。“信息方式”借助于注重語言層面的后結構主義理論，將媒介看作“符號交換情形中的結構變化”，以此勾勒出媒介背后的哲學邏輯，而非著力于現(xiàn)實視域中媒介的內(nèi)容、制度和技術層面。其二是媒介的歷史建構意義。媒介的歷史建構意義以媒介的哲學邏輯為前提，強調(diào)媒介的不同歷史形態(tài)對人類文明發(fā)展各階段的建構作用。在此基礎上，歷史可以按符號交換情形中結構的變化被區(qū)分為不同時期。身為媒介批判學派的波斯特在不經(jīng)意間糅合了媒介批判學派和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方法論特點①媒介批判學派以哲學批判為其方法論特征，將媒介置于特定的歷史階段和宏觀背景之中，對大眾傳播媒介背后的體制形式展開全面、深刻而系統(tǒng)的批判與反思，以實現(xiàn)社會健康發(fā)展和人性自由解放的根本目的；媒介環(huán)境學派以歷史研究為其方法論特征，主要采用宏觀模式識別、歷史比較分析、矛盾辯證分析等方法梳理歷史演變中的諸種媒介技術形態(tài)，復原媒介技術影響下的諸種歷史社會語境，從而進一步展望媒介技術發(fā)展的未來走勢。，使哲學邏輯視域與歷史語境視角統(tǒng)一于“信息方式”的方法論之中。

二、哲學邏輯：語言、交往、主體、世界與文明

作為當代媒介批判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波斯特的“信息方式”顯然延續(xù)了批判學派形上思辨的哲學邏輯追求，認為經(jīng)驗學派對媒介文化形式的關注無法觸及媒介的內(nèi)在本質(zhì)。但由于所處時代媒介發(fā)展狀況的不同，以及涉及到社會問題的差異，波斯特不再像早期批判學派那樣通過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大眾傳播媒介體制的弊端來激發(fā)受眾獲得清醒的媒介認知。他轉(zhuǎn)而立足于更宏大的視野，采取辯證的方法，用后結構主義理論分析媒介本身具有的哲學邏輯及其帶來的文化后果。尤其著重剖析電子信息方式，以期通過對電子信息方式的認知，使人們在現(xiàn)時情境中看到早期的發(fā)展。正是這種較為中立、宏觀的解讀方式使我們認識到了媒介背后潛藏的哲學邏輯，它關乎語言構型，關乎交往行動，關乎主體構建，乃至關乎整個人類的文化進程與文明發(fā)展。

信息方式理論認為，媒介本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構型，這與波斯特本人采用的后結構主義方法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認為原有社會理論主要產(chǎn)生于將主客二分的笛卡爾文化，產(chǎn)生于將心物概念推而廣之的二元論形而上學。在這種理論范疇下，“日常的語言世界（觀點、態(tài)度、觀念及意識形態(tài)）也與行動的世界截然分開，變成一個可能與行動語域并不同步的獨立語域”［3］21。換言之，在二元對立的語域中，語言僅僅作為一種傳播的中介和意識的表征，與主體及其行動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是，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文化的多樣化，語言的直接表征功能日漸式微。指涉對象的喪失使詞與物的關系復雜化，語言表征他物的功能逐漸轉(zhuǎn)向表征其自身，而新時代的電子媒介交流更是放大了語言的自指層面。傳統(tǒng)社會理論二元對立的解讀模式顯然已經(jīng)無法可靠解讀“新語言”的作用。這種理論系統(tǒng)削減了電子交流的時空遠距化作用，只是徒增了語言的表征力而已。因而為了更好地解讀媒介的語言作用，波斯特自然轉(zhuǎn)向了受20世紀語言學轉(zhuǎn)向而產(chǎn)生的關注語言內(nèi)在結構的后結構主義理論。鮑德里亞的“符號經(jīng)濟學批判”話語，?？碌摹霸捳Z/實踐”范疇和“權力技術”理論，德里達的“書寫”“延異”等范疇都被借用到他的理論論說之中，用以分析電視廣告、數(shù)據(jù)庫、電子書寫等媒介現(xiàn)象，構成了信息方式理論運演的前沿話語框架。在后結構主義理論指導下，社會中各類型的交流構型在理論分析層面都是“自足的經(jīng)驗王國”，語言構型則是把握這些“經(jīng)驗”的指明燈。例如，波斯特以“電視廣告”為例，參照鮑德里亞的理論，闡釋了電視媒介具有的新型語言構型：“首先，電子媒介會話取消了語境，創(chuàng)造了新的言語情境……其次，媒體上的會話主要是獨白式的，而非對話性的……第三，媒體的獨白式無語境是自指性的……”［3］64-66在波斯特看來，電視廣告“非真實的被制作成真實的，被交流的是一套沒有意義的意義”的境況，正是由其新的語言經(jīng)驗所營造出來的。

當然，后結構主義理論家對語言的理解并不停留于“語言包裝”的特殊形式，背后暗藏的描繪性結構性權力才是意指所在。這也正是后結構主義與結構主義的差異之處，前者將語言看作是客觀關系的系統(tǒng)，后者把語言當作主體產(chǎn)生并接收的意義。相較而言，后結構主義筆下的語言無疑更具有能動性，其結構性權力體現(xiàn)在一方面構建著言說的主體，另一方面又構建著作為言說對象的主體。語言構型如何才能對主體產(chǎn)生構建作用？其中就涉及到了交往行動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雖然在波斯特本人的論述中，交往行動環(huán)節(jié)常常隱藏在論說之中，有時還與“信息方式”含糊等同，但仍然無法抹去其在信息方式理論中的重要作用。語言與交往行動本身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語言是交往行動的基本中介，也是人類交往的最基本的工具；而人類的交往行動則給語言提供了交流的空間，同時賦予語言現(xiàn)實的意義。不同的語言構型，塑造了相異的交往行動方式，尤其是影響了交往行動的時空參數(shù)，主體正是在交往行動及交往結構中被構成著。鮑德里亞正是以這種后結構主義的立場總結了電視廣告對主體的后現(xiàn)代意義：“廣告塑造了一種新語言，一種新的意義組合，每個人都言說著這種語言，或者更確切點說，這種語言言說著每個人?！保?］82具體而言，電視廣告的語言構型是一種“不同步”的“獨白式自指交流”，通過這類自指性語言產(chǎn)生的交往行動“脫離了言說者社群，被從生產(chǎn)方式下的物質(zhì)基礎中抽取出來”［3］94，在此基礎上，電視廣告一方面把觀看者主體構建成一個消費者和旁觀者合成體，使其面臨著主體位置的不可能性，進而消解了觀看者主體的自律特性，另一方面也同時解構了作為中心化原始行為者的主體構型。在這個意義上，波斯特認為電子信息方式“促成了語言的徹底重構，這種重構把主體構建在理性自律個體的模式之外，這種人所熟知的現(xiàn)代主體被信息方式置換成一個多重的、撒播的和去中心化的主體，并被不斷質(zhì)詢?yōu)橐环N不穩(wěn)定的身份”［4］83。從語言構型角度引申出主體構建的分析方法無疑避免了如阿多諾等人所犯的對主客體二元、自律/他律二元律的堅持，能從客觀角度評析正在被媒介文化重組的主體。

自主體在交往行動中被重新構成伊始，語言構型結構性權力的作用點便開始不斷延伸。因為，在后結構主義看來，不僅主體在媒介交流中被塑造，世界乃至整個人類文明都在其中被構型。在“信息方式”的語境中，人們所面對的世界正是由媒介所構型的語言、符號世界。語言構型為世界提供了意義結構，交往行動為世界創(chuàng)造了時空背景，被建構的主體則是世界的構成元素，三大因素的共同作用造就了一個“信息方式”下特殊的世界。由于意義符號的涉入，這個特殊的世界不再單純指涉世界的客觀形態(tài)，而是指向了更為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與此同時，主體本身的建構過程也深諳著“信息方式”的文化建構旨趣，因為波斯特曾坦言：“信息方式所質(zhì)疑的不僅僅是主體性的感覺器官，而是其具體形式：它與客觀世界的關系，它對該世界的看法，它在該世界中的位置。”［3］25所以，自始至終，“信息方式”就不單單是一種新型的語言構型，不單單是一種被語言結構的交往行動，不單單是一種被交往行動建構的主體，它還是一個被構建的世界，是一種文化狀態(tài)，一種文明形態(tài)。遵循這一路徑，波斯特繼續(xù)借助鮑德里亞的分析，考察電視廣告的文化意義。電視廣告以一種非再現(xiàn)性的、非工具性的傳播方式對觀眾進行構建的同時，也從總體上將新的交流模式銘寫進文化之中。這種被電視廣告構建的文化成為一種仿像，一種沒有原作、沒有客體指涉物的拷貝，它們共同組成了一種 “超現(xiàn)實”。電視廣告對文化和文明的變革作用能夠在與前電視時代的比較過程中顯得更為明晰。波斯特較好地總結了鮑德里亞筆下印刷文字與資本主義文明之間的密切關系。書寫穩(wěn)定及排列有序的印刷文字是一種再現(xiàn)性的符合表意方式，通過文字在內(nèi)心單向流動著的閱讀行動構建出一個個自信且理性的主體，主體們反過來言說著實在、理性、科學的話語，這些話語力量又共同結構出一個理性、自律的資本主義文明樣態(tài)。電視廣告對印刷文明產(chǎn)生的劇烈震蕩就是始于語言構型從“語境化的線性分析”到“擺出一副客觀外表的孤立數(shù)據(jù)的蒙太奇”的轉(zhuǎn)變，它構型出一種去中心化的、非理性化的后現(xiàn)代文明，對基于理性的資本主義文明產(chǎn)生強大沖擊。值得一提的是，波斯特如其他批判學派成員一樣，信息方式理論最終旨在關涉文明形態(tài)中的政治生活，他嘗試在后結構主義的話語中結合哈貝馬斯、鮑德里亞、利奧塔等學者的觀點描繪新媒介形態(tài)下后現(xiàn)代政治的種種可能。

如此，媒介在信息方式理論框架中完成了全部邏輯運演：它以語言構型為出發(fā)點，歷經(jīng)交往行動，最終構建著主體、世界乃至整個人類文明。具有后結構主義力量的媒介通過諸多環(huán)節(jié)成為了人類文明歷史演進中重要的影響因子，從而得以發(fā)揮出其對歷史的建構作用?；诖?，波斯特從媒介的角度對整個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進行了獨到且深刻的歷史劃分。

三、歷史建構：口頭、書寫與電子

當“信息方式”從邏輯層面走向歷史層面時，就方法論和研究視角而言，它似乎已從媒介批判學派的哲學邏輯視域轉(zhuǎn)入了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歷史語境視角。

媒介環(huán)境學派興盛于20世紀50年代以后，它的歷史語境視角并非時代的標新立異。無獨有偶，20世紀70時代以來，整個學術界處于一種探究如何界定當代文明狀況，如何預測未來發(fā)展趨向，以及如何劃分文明歷史發(fā)展階段的研究氛圍之中，出現(xiàn)了眾多宏大的社會發(fā)展理論框架。原因是當時社會正在經(jīng)歷著日新月異的科學技術（尤其是信息技術）革新，新技術的變革使高技術產(chǎn)業(yè)群迅速崛起，這些變化使西方工業(yè)發(fā)達國家出現(xiàn)了若干新的發(fā)展趨勢。面對紛至沓來的轉(zhuǎn)變，學者們紛紛提出種種新的學說，預測社會的未來發(fā)展方向。丹尼爾·貝爾利用“軸心分析法”，基于軸心原則、經(jīng)濟形態(tài)和階級結構三大標準，將美國社會經(jīng)歷劃分為前工業(yè)社會、工業(yè)社會與后工業(yè)社會；阿爾文·托夫勒通過敏感的社會觀察，研究科學技術發(fā)展給社會各方面帶來的變化與趨勢，把文明分成三次浪潮時期，從約1萬年前開始的農(nóng)業(yè)階段、從17世紀末開始的工業(yè)階段以及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的信息化階段；約翰·奈斯比特采用起源于二戰(zhàn)時期的新聞報道內(nèi)容分析方法，預測出美國社會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以創(chuàng)造和分配信息為基礎的經(jīng)濟社會。雖然這些理論的話語表述存在差異，但有一點得到了眾人的認可，那就是信息技術是當代社會變革的核心推動力。然而，倘若立足在媒介與人類文明進程之關聯(lián)的研究視域中，這些理論存在共同的局限之處，第一，只注意到現(xiàn)代信息技術對社會變革的作用，而忽視了早期媒介與人類歷史文明的密切關聯(lián)；第二，大多只是從經(jīng)濟、社會結構角度理解現(xiàn)代信息技術，而忽視了信息技術本身的影響力；第三，只是揭示了目前信息技術“已經(jīng)影響”現(xiàn)代文明的事實，而沒能對“如何影響”現(xiàn)代文明作出合理的解釋。因而，在這些劃分中，媒介的作用力并沒有得到全面認知。他們意識到了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力量，但又從媒介與人類文明這個議題的邊緣劃過，再一次走回了經(jīng)濟與社會的研究路徑。

同樣專注于歷史視角的媒介環(huán)境學派似乎在這方面作出了更多努力。首先，他們把研究對象明確為媒介技術本身；其次，他們廣泛研究了原始社會至今人類歷史長河中媒介的諸種形態(tài)；最后，他們創(chuàng)立了一個媒介影響力的研究范式：“傳播媒介的變化如何促進文化里根本的、大規(guī)模的或生態(tài)的變化”［6］32。有的學者重點考察一種媒介，一個歷史時期，例如愛森斯坦主要研究印刷媒介在16世紀到19世紀期間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而大部分學者的研究都貫通了整個原始社會至今的人類歷史長河。他們主要根據(jù)4個重要的傳播時代來構想歷史進程，形成了一個劃分歷史進程的獨特方式：口語時代、文字時代、印刷術時代、電子時代［6］32。在每個歷史階段，他們針對特定的媒介都發(fā)出了相似的提問。身處媒介環(huán)境里的人是如何思考和構想他們周圍的現(xiàn)實？身處媒介環(huán)境里的人維持著什么樣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體系？新媒介的產(chǎn)生又是如何對上述兩個問題產(chǎn)生改變？在對這些問題的回答過程中，為我們復原出一個個生動活潑、躍然紙上的歷史生活圖景。但是，環(huán)境學派的薄弱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這根源于英尼斯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模式識別”①英尼斯早在《傳播的偏向》中對西方社會科學的自然科學傾向提出批判，認為社會科學的任務是去發(fā)現(xiàn)和解釋模式和趨勢，以便能夠預測未來，而不是靠精細計算為政府和工商業(yè)提供短期的預測，從而提出了宏觀層次的“模式識別”方法。方法?！澳Ｊ阶R別”方法主要靠學者的觀察得來，缺乏細密的邏輯推演，另外其提出的概念大多是或明或暗的比喻，沒有科學的定義，因而在一定程度上缺少理論的解說力和說服力。換言之，雖然環(huán)境學派論述了媒介對文明如何產(chǎn)生影響的問題并據(jù)此提出了4個歷史分期，但仍然沒能提供一個合乎哲學邏輯的解答。

信息方式理論的后結構主義立場，揭示了媒介自身潛藏的哲學邏輯，這無疑有助于彌補媒介環(huán)境學派邏輯推演上的不足。通過對信息方式理論的探索，尤其對電子信息方式的深度考察，波斯特反觀到早期媒介具有的不同哲學邏輯。就此，他相應地對媒介的歷史形態(tài)進行了特定的劃分：“每個時代所采用的符號交換形式都包含著意義的內(nèi)部結構和外部結構，以及意義的手段和關系。信息方式的諸階段可以試做如下標示：面對面的口頭媒介的交換；印刷的書寫媒介的交換；以及電子媒介的交換。若說第 1階段的特點是符號的互應（symbolic correspondences），而第2階段的特點是意符的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 of signs），那么第3階段的特點則是信息的模擬（informational simulations）。”［3］13換句話說，人與人之間的符號交換起先以口頭媒介的形式進行，這種符號交換方式由于總是以面對面的交流為前提，因而交流雙方需同時在場，從而使每一次的言說都能得到及時的回饋，這就是符號之間的“互應”。印刷術的發(fā)明給人們帶來了書寫媒介，書寫媒介使符號交換的雙方分離開來，讀者“在場”，作者卻被隱退到文本之后，文本成了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中介，它“再現(xiàn)”了作者的思想與讀者進行“交談”。到了電子媒介時期，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通過數(shù)字化的電子信號傳達，此時，信息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它不再是一種“實在”的存在，而是對信息的“模擬”。然而，在信息方式的理論框架中，媒介諸歷史形態(tài)的意義并不止于此。它們不僅僅是媒介的諸歷史形態(tài)，更表征著人類文明的諸歷史階段。如前述，媒介背后的哲學邏輯表明，媒介能憑借語言學意義上的結構性權力，建構著主體、世界乃至人類文明。在媒介發(fā)展的每個階段，語言與社會、觀念與行動、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各不相同，媒介的不同歷史形態(tài)進一步構建出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各個具體的歷史階段。這正如波斯特所言：“我所謂的信息方式也同樣暗示，歷史可能按符號交換情形中的結構變化被區(qū)分為不同時期?！保?］13在面對面的口頭媒介時期，自我（the self）被包嵌在面對面關系的總體性之中，因而被構建和再生產(chǎn)為一種關系自我，這種被熟知的自我常常與早期的部落社會相關。在印刷的書寫媒介時期，自我被穩(wěn)定性和線性排列的書寫文字隔離開來，被構建成一個行動者，一個具有固定身份的自信的且表達也合乎邏輯的主體，資本主義文明在這群理性、自律的自我中誕生。在電子媒介時期，自我被完全退隱到電子訊號之后，持續(xù)的不穩(wěn)定性使自我去中心化、分散化和多元化，一個后現(xiàn)代社會正在產(chǎn)生。如此，媒介的諸歷史形態(tài)與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諸歷史階段，憑借著媒介的歷史建構意義，在信息方式理論中緊密聯(lián)系起來。身處批判學派團隊中的波斯特無意間實現(xiàn)了批判學派哲學視域和環(huán)境學派歷史視角的糅合，真正合乎邏輯地劃分了媒介影響下人類文明的不同歷史進程，彌補了同時期社會發(fā)展理論與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理論缺陷。在信息方式理論中，一部“信息方式”的變遷史，即成為了一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

［1］POSTER M.Foucault，Marxism and History［M］.New York：Polity Press，1984.

［2］POSTER M.Critical theory and poststructuralism［M］.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

［3］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結構主義與社會語境［M］.范靜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4］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M］.范靜嘩，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

［5］張金鵬.信息方式：概念內(nèi)涵與歷史形態(tài)［J］.南京社會科學，2009（8）：15-20

［6］林文剛.媒介環(huán)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簫姚］

Philosophical Logics and Historical Properties of Media Technology —Analysis on Poster’s“The Mode of Information”

JIANG Yanyan
（School of Humanities，Southeast University，Nanjing 211189，China）

Based on in-depth reflection on previous theories，Mark Poster put forward a new method to analyze the media，which is called“mode of information”.As“mode of information”，media includes two factors，philosophical logic and historical construction. From the post structuralism point of view，“mode of information”illustrates the philosophical logic of media at the back:media is a kind of language in substance，the structural power of which promotes the media to build the subject，the world，and even the whole human civilization in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ve action.With different philosophical logic，media can be divided into different historical forms.The historical construction means diverse historical forms of media can logically build the diverse historical periods of human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which can compensate for the theoretical limita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media ecology at the same period.This theory accidentally combines the philosophical view of media critics and the historical view of media ecology together.It opens up a new dimension of contemporary media study，which is worth of academia learning and borrowing.

media；mode of information；philosophical logics；historical form；historical construction

G206

A

1009-3370（2016）04-0149-06

10.15918/j.jbitss1009-3370.2016.0422

2016-03-05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江蘇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資助項目（KYZZ15_0081）

蔣艷艷（1989—），女，博士研究生，E-mail：jyy71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