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馬利安·高利克著李敏銳 王 爽譯 劉 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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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神秘的合唱》在中國的譯介與評論*
【斯洛伐克】馬利安·高利克著
李敏銳王爽譯劉燕校
摘要:對世界文學名著《浮士德》第二部分最后2-8行在中國的翻譯及其接受的討論,無疑是一次歷險。本文分析了六個不同版本的《神秘的合唱》中譯本及其相關(guān)材料。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關(guān)于“永恒之女性”的主題非常罕見,而類似現(xiàn)象在近東和歐洲卻比較常見。如果我們考慮到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歧視或排斥女性的背景,就會了解中國研究者為何對歌德這部杰作結(jié)尾的反應(yīng)鮮有涉及或罕有評論。顯然,中國還需要更多新信息和資料深入展開對歌德和《浮士德》的研究。
關(guān)鍵詞:歌德;《浮士德》;《神秘的合唱》;永恒之女性;翻譯
《浮士德》是德國乃至世界文學最偉大的著作之一,對其第二部分最后2-8行在中國的翻譯及其接受的討論,無疑是一次歷險。如果我們考慮到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背景,就會了解到其語境存在著對女性的歧視或排斥。顯而易見,正是基于此緣故,對于歌德這部創(chuàng)作高峰時期的作品的結(jié)尾,中國研究者對該主題的反應(yīng)鮮有涉及或罕有評注。
在《詩經(jīng)》第264首《瞻卬》中我們讀到: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悔,時為婦寺。①《詩經(jīng)》(The Book of Odes),由Bernhard Karlgren謄寫及翻譯中文原著。Stockholm,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 1950,pp. 235-237.
這些詩句衍生了中國歷史上人們對待女性的總體態(tài)度及由此而展開的諸多問題,雖然并不總是如此。在近2500多年里,從中華文明萌芽至今,中國人在道德方面無論是社會、公眾或個人都沒有什么可以引以為傲的,實際上中國女性應(yīng)得到更好的命運。對大多數(shù)近現(xiàn)代中國人而言,歌德有關(guān)“永恒之女性”的觀念簡直是奇談怪論,不可理喻。
據(jù)哈羅德·詹茨(Harold Jantz)的觀點,《浮士德》的最后兩節(jié)詩句,恰恰是這部劇作中最意味深長、提綱挈領(lǐng)之語:
……或許已經(jīng)飛向了最遠方,但它們還是那么令人記憶深刻,難以忘懷。另一方面,人們肯定能感覺到,對此句的標準闡釋并不吻合該詩劇最終所要表達的崇高境界。這些闡釋幾乎都不可避免地與浮士德之拯救與上升的最后幾行詩句相關(guān),而不是與整部戲劇有關(guān)。②H. Jantz:The Place of the“Eternal Womanly”in Goethe’s Faust Drama. 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Vol. 64. 1949,pp. 791-805.
詹茨的文章發(fā)表于1949年,現(xiàn)在看來,這并非完全正確。后來,對此問題包括對歌德悲劇中兩個部分的更為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都說明了這一點。例如,在麥克·諾曼(Michael Neumann)的專論《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女性》③Heidelberg 1985:Carl Winter Universit?tsverlag.及《語言藝術(shù)》(Sprachkunst)期刊中都有對此問題的完整論述。在1990年的《文學批評》(21期)中有4篇研究論文,其中與此話題最相關(guān)的是由漢斯·施韋特(Hans Schwerte)撰寫的《歌德〈浮士德〉中的女性》。①Wien,Verlag der ?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with contributions by Hans Schwerte,Günther Mieth,Stephan Landolt and Hans-Peter Bayerd?rfer.這些都是Salzburger Symposium的匯編,并命名為Der Shluβ von Goethes“Faust”. Die Szene“Bergschluchten”.其他的相關(guān)研究,如《歌德〈浮士德〉最后場景中的反諷與含混》②這是Stuart Atkins的研究成果,發(fā)表在G. F.默克爾(G. F. Merkel)編輯的《論浪漫主義和翻譯藝術(shù)》(On Romanticism and the Art of Translation:Studies in Honor of E.H. Zeydel)上.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6,pp. 7-27.及《再尋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女性》③塞勒斯·哈姆林(Cyrus Hamlin)在《歌德〈浮士德〉的當代闡釋》(Interpreting Goethe’s Faust Today)中的論文。Ed. by K. Brown et alii. Drawer:Canden House Inc.,1994,pp. 142-155.等都與此緊密相關(guān)。
漢斯·艾倫斯(Hans Arens)的皇皇巨著《再論〈浮士德〉》④Heidelberg 1989:Carl Winter Universit?tsverlag. pp. 998-1069.的最后七十頁以及阿爾布雷希特·肖恩(Albrecht Sch?ne)的詳盡論文《悲劇最后場景中的浮士德升天》⑤München 1994:Carl Friedrich von Siemens Stiftung.都對廣大研究者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價值。但迄今為止,我還未搜索到任何中文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與材料。
有關(guān)《浮士德》的中譯本大約有16種,其中大多數(shù)是對其中兩部分的節(jié)譯,到1986年才有了全譯本或精簡本。⑥參見W. Bauer and Shen-chang Hwang:《德國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的影響》(German Impact on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Wiesbaden 1982:Franz Steiner,pp. 134-135;W. Bauer,Chang Peng and M. Lackner: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A:Deutsche Kultur,Politik und Wirtschaft in chinesischem Schriftum 1970-1984. Eine Bibliographie. Stuttgart 1989:Franz Steiner,p. 236 and W. Bauer,Chang Peng and S. von Minden: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Eine Bibliographie 1985-1986. Stuttgart 1991:Franz Steiner,p. 148.作者注——1986年后我才知道,唯一的中譯本1993年由南京譯林出版社出版(樊修章譯)。這個數(shù)目很多,我們可以看出中國人對《浮士德》的興趣持續(xù)不減,尤其是在中國大陸過去的二十年里。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世界已發(fā)表的有關(guān)歌德《浮士德》的文學評論著作一萬余部。⑦A. Sch?ne(ed.):Goethe Faust. Kommentare. Frankfurt a/M 1994: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p. 1090.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1991年間,大概有40余篇有關(guān)《浮士德》的中文論文發(fā)表。⑧李先蘭、代泳:《〈浮士德〉研究書評》,《外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3期,第120-126頁。據(jù)我所知,1970年歐洲有約50多本論著是有關(guān)《山谷》(Bergschluchten)的研究,但在中國一部也沒有。⑨塞勒斯·哈姆林在《歌德〈浮士德〉的當代闡釋》中的論文,第154頁。
為了撰寫本篇論文,我查閱了從1922到1996年間70多本與此相關(guān)的中文論著和研究論文。在此,我將分析六個不同版本的《神秘的合唱》中譯本,并涉及其他一些相關(guān)材料。
第一個把《神秘的合唱》介紹給中國讀者的是郭沫若(1892-1978)。1920年7月底至8月期間,當他還居住在日本福岡(Fukuoka)附近箱崎(Hakozaki)的一處陋室時,他已翻譯完了第一部分。⑩郭沫若:《創(chuàng)造十年》,《沫若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65-67頁。1921年初,郭沫若引用了德語原版的《神秘的合唱》,作為其獨幕歷史劇《女神之再生》中的箴言,并于同年2月15日首次發(fā)表。這部浪漫蒂克的表現(xiàn)主義杰作既非榮光圣母(Glorious Mother),也非悔罪女人(Great Sinners),希臘羅馬式的女神和半神半人以及歐洲晚期(包括歌德自身)的萬神殿均是“永恒女性”的先驅(qū)。然而,郭沫若卻讓想象中的三位中國古代“裸體女神”擊敗了她們,力圖表明經(jīng)過短暫而絕望的黑暗社會-政治后,“太陽宇宙”(solar universe)必將有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如今它只是暫時缺乏足夠的光明和能量罷了。①原發(fā)表在1921年2月15日的《民鐸》第2期上。參見《郭沫若專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頁。郭沫若:《女神》,1921年8月5日起初在上海出版,泰東圖書局。1928年10月,第8版,第1頁。另參見M. Gálik:Kuo Mo-jo’s The Goddesses:Creative Confrontation with Tagore,Whitman and Goethe. In:Milestones in Sino-Western Literary Confrontation(1898-1979). Bratislava-Wiesbaden,Veda 1986:Otto Harrassowitz,pp. 43-71.
第一位把《神秘的合唱》翻譯成中文的是年輕學者張聞天(1900-1976),多數(shù)西方漢學家只知道他是位著名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②更多有關(guān)他的生平事跡,見D.W. Klein and A.B. Clark eds.:Biographic Dictionary of Chinese Communism,1921-1965.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p. 61-67.及程中原:《張聞天與新文學運動》,徐州: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很可能在1922年3月22日——歌德逝世90周年紀念活動前后,張聞天開始寫作長文《歌德的浮士德》,并隨后于8、9月份發(fā)表。③《東方雜志》1922年8月10日、9月10日及25日。此后,以相同題目在《但丁與歌德》上再版,《東方文庫》,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4年版,第31-96頁。這篇由一位年僅22歲的年輕人撰寫的文章得到了中國學者的高度評價。正如楊武能在紀念歌德逝世150周年時寫到的,張聞天的文章向我們展示了他“淵博的知識,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和豐富的外國文學學識”。④楊武能:《張聞天論〈浮士德〉》,《人民日報》1982年3月17日,第3頁。
事實上,張聞天的文章是對一本迄今不為人所知的小冊子《浮士德傳說和歌德的〈浮士德〉》(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的改寫與闡發(fā),其作者是H.B.科特里爾(Cotterill),1912年由倫敦約翰·哈瑞譜公司出版。⑤有關(guān)張聞天與科特里爾的關(guān)系見作者論文《青年張聞天和他的“歌德的〈浮士德〉”》,《亞非研究》,布拉迪斯拉發(fā),1999年第8期,第3-16頁。張聞天為寫此文,除參看這本小冊子外,還參照了荷馬、但丁、莎士比亞等相關(guān)知識。像許多其他同時期的中國學者一樣,張聞天并不承認他得益于此。由此可見,許多試圖運用現(xiàn)代方法研究外國文學的中國當代學者由于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和必要的信息,經(jīng)常會得出不成熟甚至錯誤的結(jié)論。
在這本小冊子的結(jié)尾,科特里爾并沒有給讀者提供他對《神秘的合唱》的英語翻譯,當他在布來斯高(Breisgau)居住并準備出版其著作期間,他手頭還沒有由貝阿德·泰勒(Bayard Taylor,1825-1878)翻譯的著名英譯本《浮士德》,科特里爾很清楚絕大部分的英語讀者都不懂德語,但他還是在書的最后附上了歌德的德語原作。由于這段天使之歌使用的是“美而有力的詞語”,他決定直接“拷貝”(copied)歌德的這幾行謎一般的德語詩而不是翻譯它,這在其書中是唯一的一次:⑥H. B. Cotterill: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 London 1912:John Haripur publisher,p. 154.
All that is transitory
Is only a symbol:
Alles Verg?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
Das Unzul?ngliche
Hier wird’s Ereignis;
Das Unbeschreibliche
Hier ist’s getan;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⑦Ibid. and A. Sch?ne(ed.):Goethe. Faust. Texte,p. 464.
張聞天卻不會允許自己不為中國讀者提供漢譯本。顯然,他在撰寫自己的文章時參考了泰勒的英譯本和與此密切相關(guān)的注解。事實上,泰勒并不是太滿意自己的詩體譯文,他補充說,“這里的每個詞都是如此重要”,⑧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 London 1871:Strahan & Co. Publishers,p. 506.并提及他“完全”是逐字逐句進行翻譯?;诤笠稽c看法,張聞天給出了他散文體而非詩體的中譯文:
Bayard Taylor英譯文
The inadequate(or insufficient)
Here becomes event;(reality?)
The Indescribable
Here it is done;
The Eternally-Womanly(or Feminine)Draws us on and upward.①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pp. 506-507.
張聞天中譯文
一切的無常
不過像一種表象。
那一切不完全的,到這里達到了完全;
那一切不可名狀的,到這里也可以成功了。
永久的女性,引導(dǎo)我們向前向上?、趶埪勌欤骸稏|方雜志》,1922年8月10日,9月10日及25日。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4年,第91-93頁。
如果從文學和中文的角度比較這兩種翻譯,不難看出,張聞天確實做了合理的選擇和適當?shù)男薷摹垖η皟删涞姆g是精準的:在“不充足”和“不完全”之間他選擇了后者,“事實”(Ereignis)譯為“完全”;第六行在這里譯為“也可以成功了”,第七行譯為“永久之女性”,比泰勒的散文式“女性之永久”(Eternally-Womanly)或詩歌式的“女人之靈魂”(Women-Soul)③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 Trans. In the Original Metres by Bayard Taylor. The Second Part,p. 392,507.等拗口英譯要好得多??梢娫?9世紀末的英語中,幾乎找不到對“永恒之女性”的對等翻譯。最后一行張聞天完全采用了泰勒的措辭,盡管它不夠準確也不符合字面義。但這種“挪用”(drawing on)的翻譯趨勢在中國后來對《浮士德》的翻譯中非常盛行。在其文章中,張聞天并沒有對《神秘的合唱》做出任何評論。
我沒法找到1936年周學普翻譯《浮士德》第二部分的完整中譯文④W. Bauer and Shen-chang Hwang:German Impact on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p. 135.,其中缺失了第12090-12111行,即《神秘的合唱》的譯文⑤承蒙香港浸會大學葉少嫻(Terry Siu-han Yip)的努力,此譯本于1936年在上海出版。參見其論文"Texts and Contexts:Goethe’s Works in Chinese Translation Prior to 1985."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Bratislava). n.s. 6. 1997,2,p. 208.。不過,基于此后的修訂本,我們可以對周學普的翻譯及其評論做出分析。
大概在距1928年2月1日郭沫若的中譯本《浮士德》第一部分出版的20年后⑥郭沫若:《郭沫若專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頁。,其第二部分的翻譯也于1947年11月問世了⑦同上,第285頁。,郭沫若對《神秘的合唱》的中譯在中國大陸廣為人知。
郭沫若的中譯文
一切無常者,
只是一虛影;
不可企及者,
在此事已成;
不可名狀者,
在此已事有;
永恒之女性,
引導(dǎo)我們走。⑧我的引文出自《浮士德》(第2卷),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2年版,第365頁。
高利克的英譯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an empty reflection;
Unattainable
Here is done;
Indescribable
Here is realized;
Eternal Feminine
Leads us on.
很可能郭沫若讀過張聞天的文章,當我們把其譯文與張聞天或泰勒的英譯放在一起進行比對時可以看出:在翻譯“永恒之女性”時郭沫若偏愛“向前”(onwarding)而非“向上”(upwarding)的趨勢。這一點與其浪漫性格和終其一生對女性的興趣有密切關(guān)系。不僅《女神之再生》是他獨特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力的產(chǎn)物,而且此后其他戲劇的主題都塑造了英雄式的、非同尋常的理想女性形象。①如《湘累》(1920)、《棠棣之花》(1920-1922)、《王昭君》(1923)、《卓文君》(1923)、《聶嫈》(1925)、《屈原》(1942)、《蔡文姬》(1959)和《武則天》(1960)。同時參見郭沫若:《五部歷史劇》(Five Historical Plays). Trans. by Fuming Peng,B.S. McDougall,Yang Xianyi and Gladys Yang.北京:外文出版社,1984年版。郭沫若對第一節(jié)的翻譯帶有強烈的佛教色彩(無常)②有關(guān)“無?!边@個概念的闡釋參見J. Blofeld:The Jewel in Lotus. London 1948:Sidgwick & Jackson Ltd,p. 43.,第三節(jié)中的翻譯渲染了(不可名狀的)道教思想③Cf. E.g.,M. Kaltenmark:Lao Tzu and Taoism《老子與道教》. Trans. by R. Greaves. Stanford: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pp. 28-37.。至少,這是許多中國讀者共同的感受。郭沫若對第二節(jié)的翻譯是典型的浮士德式的——暗示著不辭辛勞地參與社會和政治活動,這在《浮士德》其他著名的詩句中可以得到印證:
要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兩者的權(quán)利。
如果我對某一瞬間說:停一停吧!你真美麗!
凡是不斷努力的人,我們能將他搭救。郭沫若對第四節(jié)的翻譯十分奇怪。在傳統(tǒng)中,中國女性被認為具有“傾國傾城”的破壞力,與此相反,郭沫若把“永恒之女性”看作一種積極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她們的確可以“成城成國”。這當然不是歌德理解的“永恒之女性”的概念。顯然,翻譯者和評論家會對此賦予自己的理解,這構(gòu)成了闡釋整部《浮士德》的最具爭議的焦點議題。
周學普的翻譯修訂本于1978年在臺灣出版,并于1982年和1995年再版。④W. Bauer,Chang Peng and M. Lackner:Das chinesische Deutschlandbild der Gegenwart. A:Deutsche Kultur,Politik und Wirtschaft in chinesischem Schriftum 1970-1984. Eine Bibliographie,p. 226,Terry Siu-han Yip:“Texts and Contexts:Goethe’s Works in Chinese Translation Prior to 1985.”in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Bratislava). n.s. 6. 1997,2,p. 209.此處引用的是1995年版。其翻譯工作十分認真細致,他參考了包括泰勒、森歐外(Mori Ogai,1862 -1922)、秦豐吉(Hata Toyokichi,1892-1956)、櫻井隆政(Sakurai Masataka)、相良守峰(Aramori Mine)等人的各種譯本。⑤《浮士德》,周學普譯,第42頁。
周學普的中譯文
變化無常的一切
只是比喻而已;
不能達成的愿望,
在這里已經(jīng)實現(xiàn);
不可名狀的奇事,
在這里已經(jīng)完成;
永恒的女性,
引導(dǎo)我們高升。⑥同上,第654-655頁。
高利克的英譯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a parable;
Unattainable hopes,
Were here realized;
Indescribable miracles,
Were here completed;
Eternal Feminine,
Leads us upward.
當翻譯第二句詩的時候,周學普部分參照了泰勒譯本,把Gleichnis譯為“比喻”或“象征”。⑦參見Faust. A Tragedy by John Wolfgang Goethe,p. 506.及《浮士德》,周學普譯,第654頁?!安荒苓_成的愿望”與郭沫若的措辭有些相似,盡管如泰勒所言,das Unzul?ngliche在這里意思是“不充足”。Albrecht Sch?ne也用了相似的闡釋方法,他把這篇詩與但丁的《神曲》33節(jié)151行進行了比較:
詩人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總結(jié)他在永
恒之光中看到的無法描述的東西。①A. Sch?ne(ed.):Goethe Faust. Kommentare,p. 815.
周學普對最后一句的翻譯比泰勒、張聞天和郭沫若都更精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早期的評論家的理解有些相似:圣母瑪利亞、瑪格麗特和其他懺悔過的女性都代表著永恒之愛。按照他的理解:
無我,女性所代表的永恒之愛可以拯救男性。那是歌德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所宣揚的信仰。②《浮士德》,周學普譯,第655頁。
董問樵教授是繼郭沫若之后中國大陸第一位翻譯《浮士德》的學者,并于郭沫若逝世三年后出版了他的譯作(即1982年)。董問樵高中畢業(yè)于以德語授課的上海同濟中學,最初是學習二戰(zhàn)前(1928-1935)的德國經(jīng)濟,后于1958年轉(zhuǎn)而學習語言與文學。③更多有關(guān)董問樵及其《浮士德》翻譯的情況,參見刊于上?!段膮R報》的一則訪談,1981年8月13日,第2頁。除了經(jīng)濟研究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關(guān)注的都是古代德國與東歐研究。1980年他有機會通過德意志學術(shù)交流中心(DAAD)訪問聯(lián)邦德國三個月后,一切發(fā)生了變化?;貒?,他修正了《浮士德》的部分翻譯,并最終出版。④《浮士德》,董問樵譯,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95頁。
其專著《〈浮士德〉研究》是中國批評家所著的此類研究的第一部,在這本書中,他給出了對“永恒之女性”的“奇特”理解。
董問樵中譯文
一切無常事物,
無非譬喻一場;
不如意事常八九,而今如愿以償;
奇幻難形筆楷,
煥然竟成文章;
永恒女性自如常,
接引我們向上。⑤同上,第693-694頁。
高利克的英譯文
All impermanent things,
Are only parables;
Unthinkable realities,
Are here now accomplished;
Strange,defying description
Makes here great literature;
Eternal Feminine spontaneously,
Allures us upward.
董問樵使用了一種對于大眾讀者而言容易理解的通俗的壓韻形式,其翻譯附有相對較多的注釋,他力圖強調(diào)他自己對《神秘的合唱》的“新”理解,并宣稱對“永恒之女性”的“合理”(reasonable)而非“神秘”(mystical)的理解應(yīng)是:
“永恒之女性是指向人類科學文化的積累和發(fā)展。通過自身實踐、廣泛體驗以及不斷地學習的人類一定能夠掌控外在的自然,并逐漸主宰和駕馭自然。奴役的世界將發(fā)展成為自主的世界,而且這個過程將永不止步。正如永恒之女性,她將帶來持續(xù)不竭的出生、成長、豐盈、繁殖、進化和提升?!雹尥?,第694頁。
馬慶發(fā)認為這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是長達三十多年辛勤工作與堅定不移研究的結(jié)果。⑦馬慶發(fā):《從〈浮士德〉翻譯到〈浮士德〉研究》,《外國文學研究》1983年第3期,第47頁。
1982年4月,另外一部譯著幾乎與董問樵版中譯本同時在上海出現(xiàn)。錢春綺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他的翻譯工作,但在郭沫若先生在世期間,想要出版其他譯者的《浮士德》中譯本幾乎是不可能的。錢春綺的翻譯手稿多半被紅衛(wèi)兵毀壞了。按照他自己的話講,他手頭只有郭沫若和周學普的翻譯,期間他經(jīng)常嘗試修正郭沫若翻譯中的錯誤和誤解。⑧錢春綺:Kommentare eines Faust-übersetzers. In:A. Hsia(ed.):Zur Rezeption von Goethe“Faust”in Ostasien. Bern 1993:Peter Lang,pp. 147-149,p. 163.與董問樵相反的是,錢春綺選擇用“神秘”來詮釋“永恒之女性”。
錢春綺的中譯文
一切無常者,
不過是虛幻;
力不勝任者,
在此處實現(xiàn);
一切無名者,
在此處完成;
永恒的女性,
領(lǐng)我們飛升。①《浮士德》,錢春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665-666頁。
高利克的英譯文
All impermanent,
Is only illusion;
That beyond abilities,
Was here brought about;
All unnameable,
Was completed here;
Eternal Feminine,
Makes us fly upward.
綠原翻譯的《浮士德》比我們以上分析的兩個版本要晚了12年。他對《神秘的合唱》的翻譯及其評注在我們討論的所有翻譯中最具基督教精神。作為北京人民出版社的一名編輯和雜志《詩刊》的投稿者,他總是有機會翻譯或者校訂德語詩歌。1982年他甚至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關(guān)于歌德的詩,這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隨后他的這首詩也被翻譯成了德語。②參見綠原:《歌德二三事》,《詩刊》1982年第2期,第11-13頁。Fr. Denninghaus把其詩翻譯為德語,Zwei,drei,Dinge über Goethe. Frankfurter Hefte. Zeitschrift für Kultur und Politik. Vol. 9. 1983,pp. 54-59.
綠原中譯文
萬象皆俄頃,
無非是映影;
事凡不充分,
至此始發(fā)生;
事凡無可名,
至此始果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們飛升。③參見《浮士德》,綠原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52-453頁。
高利克的英譯文
All fleeting images,
Are only reflections;
All things unsufficient,
Are here to arise;
All things beyond description,
Are here to realize.
Eternal Feminine,
Lures us to fly above.
“映影”這個術(shù)語不是對“Gleichnis”的翻譯,它是幽雅的境地:“要從多彩的映像中去省識人生?!雹芡?,第530頁。H. B. Cotterill:The Faust-Legend and Goethe’s“Faust”,p. 154,and A. Sch?ne(ed.):Goethe. Faust. Texte,p. 206.
在這充滿活力的生命里,由于“永恒的愛”,所有的人都最終得以解脫。這在歌德的戲劇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種解脫或許只有在天國才可以找到。永恒的女性是一種讓我們寬恕、崇尚仁慈與愛的力量,她以女性的姿態(tài)向我們展示了她最純潔、最美麗的一面。⑤參見《浮士德》,綠原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66頁。
在翻譯過程中,綠原曾有幸與國內(nèi)歌德研究專家馮至教授(1905-1993)一起探討了一些問題,并參考了泰勒和亞伯拉罕·海沃德(Abraham Hayward 1801-1884)的譯本。⑥參見《浮士德》前言,綠原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6頁。
在中國若干評論家的文章中,有與《神秘的合唱》相關(guān)的簡短文字描述。通常這些描述與關(guān)于歌德的“經(jīng)典”見解有關(guān),如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购秃髞淼鸟R克思主義學者阿那托利·盧那察爾斯基(Anatoly Lunacharsky,1875-1933)及喬治·盧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2)等人的觀點。他們總是試圖“修正”歌德意識形態(tài)上的“錯誤”。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必須承認他們?nèi)鐚嵉卦佻F(xiàn)了歌德文本的內(nèi)容,如最后一場的氣氛與前因?;蛟S以下這個例子足以讓那些聽說或讀過這部作品的讀者一目了然:在一篇由簡明(筆名)撰寫的文學和哲學論文中,描寫了浮士德身邊環(huán)繞著“修士合唱團”“榮光圣母”和“懺悔之女”。①簡明:《樂觀的哲學:從〈浮士德〉談歌德哲學思想》,《讀書》1984年第3期,第21頁。我們在該文的第一部分讀到:
浮士德的靈魂被帶到了天堂,帶到了榮光圣母那里,是“永恒之女性”指引他飛升到了天堂。②同上,第22頁。
隨后的第二部分及最后一部分歌德所體現(xiàn)的“宗教形式”被馬克思“辯證法”視為“無用、無意義”。馬克思的理解主要是考慮到剩余價值及讓·沙爾·德·西斯蒙第(Jean Charles Sismondi,1773-1842)關(guān)于人類與社會發(fā)展的問題,進而對大衛(wèi)·李嘉圖(David Ricardo,1772-1823)進行抨擊。③同上,第28頁。及Karl Marx:Theories of Surplus Value. Vol. 2. Prague. SNPL 1964,p. 120(in Czech).
這類對歌德或者《浮士德》的研究在中國毫無進展。在我的文章最后,我不得不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罕有與“永恒之女性”相關(guān),反之亦然。而類似現(xiàn)象在近東和歐洲卻比較常見。愛情女神早在基督教創(chuàng)立之初的東歐文化中就出現(xiàn)了,但在中國和遠東地區(qū)卻完全缺失。④見M. Gálik:"The Song of Songs(Sir Hassirim)and The Book of Songs《詩經(jīng)》:An Attempt of Comparative Analysis."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Bratislava). n.s. 6. 1997. 1,pp. 45-75.女性崇拜現(xiàn)象也是如此,尤其是對伊希斯(Isis)的崇拜⑤R. F. Witt:Isis in the Graeco-Roman World. London 1970 and P. Schmitt:The Ancient Mysteries in the Society of Their Time,Their Transformation and Most Recent Echos. In:J. Campbell(ed.):The Mysteries. Papers from Eranos Yearbooks. Princeton 1978(5thprinting 1990):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p. 108-110.,以及后來中世紀早期對圣母瑪利亞(Mary God’s Mother)的崇拜?!陡∈康隆分斜憩F(xiàn)出的女性崇拜比天主教教義中描述的更為清楚:圣女、母親、女王和女神。根據(jù)施韋爾特(Schwerte)對天主教祭拜儀式的觀察及對其教義的具有說服力的考察,天主教中對女神的崇拜幾乎是“不可思議”的。⑥Wein,Verlag der ?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with contributions by Hans Schwerte,Günther Mieth,Stephan Landolt and Hans-Peter Bayerd?rfer,p. 131.而另一方面,幾乎所有的一神論宗教如猶太教、基督教,尤其是伊斯蘭教往往又都厭惡女性(misogynic)。這在《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中可見一斑。中世紀出現(xiàn)了對女性、雌性及子宮進行妖魔化的現(xiàn)象,直到現(xiàn)當代早期對女性的政治迫害,這在“古典瓦普吉斯之夜”(Klassische Walpurgisnacht)一幕中可見其縮影。靈知(Gnosis)及其相關(guān)教義、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c)、奧利金派(Origenian)、伯拉糾派(Pelagian)等其他異教思想,甚至瑞典堡新教會(Swedenborgian New Church)都是這一現(xiàn)象的理論來源,彼此混合交織。歌德在《浮士德》中也援引了這些素材,暗指永恒之女性。⑦Ibid.,pp. 132-143.同時見G. C. L. Schuchard:The Last Scene in Goethe’s Faust. 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s Association of America. 68. 1953,pp. 417-444.
顯然,中國還需要更多新信息和新資料來深入展開對歌德和《浮士德》的研究。
【責任編輯孫彩霞】
作者簡介:馬立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斯洛伐克科學院研究員,著名漢學家,主要研究方向為中西思想文化史、中西比較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國基督教文學研究。 李敏銳,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王爽,中南民族大學外語學院講師。
*特別感謝德國東方學會(DMG)的資助,讓作者有機會參加第27屆德國東方研究會(DOT)并宣讀本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