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世誠
粵樂“八大曲”初析:戲曲清唱、珠江河調(diào)、廣東漢劇
容世誠
“八大曲”是指八首古腔粵曲曲目。這一系列清唱粵曲,約在清代同治年間,流行于廣州菊部曲壇。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粵樂名宿潘賢達提倡復興“八大曲”,1954年發(fā)表《粵曲論》討論“八大曲”美學,同時區(qū)分粵樂曲藝的四種演唱風格,分別是:戲班、八音、“玩家”(意即業(yè)余樂師)和河調(diào)。本文特別強調(diào),“玩家粵樂”是實踐“八大曲”的表述載體,“八大曲”美學特點呈現(xiàn)于“玩家粵樂”之中,二者緊密契合,不能分割。另外,“八大曲”本身雖非場上演劇,但其唱本曲文,保留了同治光緒年間粵劇唱詞形式。本文嘗試從“戲曲清唱”、“珠江河調(diào)”和“廣東漢劇”三個方面,論述“八大曲”在的歷史地位。并通過比較“八大曲”和“外江戲”劇本唱段,窺探早期“粵劇”和“外江戲”的歷史聯(lián)系。
八大曲 粵樂史 外江戲(廣東漢劇) 清末粵曲 廣東曲藝
羊城“八大曲”是指八首清唱粵曲。這八首曲目,大約在清代同治(1862-1874)年間,已經(jīng)流行于廣州菊部曲壇。香港粵樂名宿潘賢達,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提倡復興“八大曲”,在1954年發(fā)表《粵曲論》,列出“八大曲”曲目。它們是:《東坡訪友》或稱《辯才釋妖》;《韓信棄楚歸漢》;《李忠賣武》及《魯智深出家》;《百里奚會妻》;《楊六郎罪子》;《黛玉葬花》;《附薦何文秀》和《雪中賢》。*潘賢達:《粵曲論》,《戲劇藝術(shù)》 1954年第1期,第47頁。文章又指出當年原本有11首唱曲,但《曹福遇雪登仙》、《唐三藏取西經(jīng)》 和《大牧羊》 三曲經(jīng)已失傳。 “八大曲”的討論,又見禮記(羅澧銘,1903-1968):《“八大曲”取材及唱工的變遷》,《顧曲談》,香港:作者出版1958年版, 第38-47頁 。潘賢達是在香港重振“八大曲”的首要推手人物,下面會再談及這位名流業(yè)余唱家對于保存“八大曲”的重大貢獻。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八首唱曲早被尊為“古腔粵曲”的經(jīng)典圭臬?;仡櫋鞍舜笄钡臍v史源流,分析其唱本曲文和唱腔風格、考察業(yè)余“玩家”對于“八大曲”的重新確認,以至圍繞“八大曲”的論述內(nèi)容,在不同方面折射出粵樂史的多項議題。因為篇幅關(guān)系,下面只能就“戲曲清唱”、“珠江河調(diào)”和“廣東漢劇”三個方面,提出一些粗淺的初步看法,就教于各位前輩專家!
上述《粵曲論》一文,可以視為潘賢達在五十年代初復興古腔“八大曲”的一篇“宣言”。整篇文章的論述主線,在于劃界區(qū)分兩組二分觀念:(1)“舊派粵曲”(即“古腔粵曲”)和“新派粵曲”,強調(diào)前者的唱腔優(yōu)點;(2)“玩家歌樂”和“戲班歌樂”的不同藝術(shù)風格??偟膩碚f,對于潘賢達而言,界定“八大曲”的素質(zhì)構(gòu)成,不單止是“唱本曲文”(“曲本唱詞”)、“演出語言”(“戲臺官話”)和“伴奏樂器”(“二弦拍和”)三者*潘賢達:《粵曲論》,第48頁。,更加是在論述一個清末以來粵曲演唱風格的“分類類別”系統(tǒng)。
1910到1930年代活躍于上海“精武體育會”的陳鐵生(陳鐵笙,陳卓枚,1864-1940),在《粵樂拉雜談》(1919年)一文,首先提出粵樂的三種“風格類別”。在這篇民國初年的粵樂文獻,陳鐵生說:
粵樂有“頑家”(此頑字作玩耍解即如上海之票友)、“老橫”(即八音班)、“班本”(即戲班)。三者以“頑家”為上乘。鑼鼓弦索合之其接頭處,須按三丁一板,不許或訛。有訛者謂之食包。“老橫”今已背時。因其過板及補句(即弦索之序)太長,只有今日粵城之瞽姬猶沿用之。因瞽姬以一人而兼唱數(shù)喉,生旦凈丑無所不唱(真可謂獨腳戲),常以一人連唱五六小時,故不能不延長其過板與補句而稍歇歌喉也。“戲班”則因有做手之關(guān)系,故鑼鼓與弦索常常不能吻合,且過板必須短而又短,以求合于做手。故知音者每以為憾。惟“頑家”則修短合度一絲不紊,且多游手好閑之多金子,其研究之細密非戲班所能望其項背也。*陳卓枚:《粵樂拉雜談》, 精武體育會編《精武本紀》,1919年孫文“序”,臺北:逸文武術(shù)文化有限公司2008年重印本,第116頁。引文標點為筆者所加。
“頑家”近乎上海的“票友”,即今天的業(yè)余“玩家”。上面文字,嘗試區(qū)分粵樂史上三類表演主體和唱腔風格——“玩家”、“戲班”和“八音”。三者之外,陳鐵生又說:“從前尚有河調(diào)。據(jù)嚴氏云此調(diào)已失傳。今日之所謂河調(diào),如《曹福登仙》《周瑜歸天》《困南陽》等皆非古之河調(diào)云?!?陳卓枚:《粵樂拉雜談》, 精武體育會編《精武本紀》,第117頁。引文中的“嚴氏”,即清末民初粵樂名家“嚴老烈”。所謂“河調(diào)”,是指珠江江上花艇歌姬的唱腔風格。下一節(jié)會再談到“河調(diào)”的歷史。在《粵樂拉雜談》,陳鐵生歷史性地論述、推崇“業(yè)余玩家”的特殊地位,并刻意分辨“玩家”和“戲班”二者。他指出業(yè)余唱家是“游手好閑之多金子”,有足夠經(jīng)濟物質(zhì)條件細密鉆研粵曲藝術(shù)、精心雕琢唱功曲藝;在這一點上,并非必需兼顧“唱念做打”舞臺演出的戲班職業(yè)藝人所能比擬。此外,文章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八大曲”,但卻描畫出當時羊城師娘的演唱特點——“瞽姬以一人而兼唱數(shù)喉,常以一人連唱五六小時,故不能不延長其過板與補句而稍歇歌喉也”——大概也能夠解釋今天“八大曲”的唱腔背景所在。
戰(zhàn)后潘賢達的《粵曲論》,進一步拓展以上“粵樂派別”論述,再度突出“玩家粵樂”的風格地位,并引伸論證“玩家歌樂之成就,以八大曲達最高峰”。他說:
在三十年前,樂風未變,吾粵歌樂界,有四大派別:一為戲班,二為八音,三為 “玩家”(即是業(yè)余家),四為河調(diào)。戲班是唱做并重,不單以歌藝見長,…… 大概而言,戲班音樂之長處,在于“說白”及鑼鼓,說白傳神,鑼鼓緊湊,非業(yè)余家所能及,其音樂歌唱,只系粗枝大葉,不及玩家之細膩矣。*潘賢達:《粵曲論》。
又特別標榜“玩家”的歌樂造詣和唱腔特色:
玩家以藝術(shù)家應有之態(tài)度研究音樂,多有畢生致力于此且因是而傾其家 者;在音樂方面,創(chuàng)制數(shù)十闋之“板面”及“過門”,以適應五花八門之腔調(diào),此為其它各派別所無者;在歌曲方面,則句斟字酌,務使“字眼”“運腔”“法口” “板路”,都達到盡善盡美境地,故玩家歌樂,特別鏗鏘悅耳也。玩家歌樂之成就,以八大曲達最高峰……*潘賢達:《粵曲論》。
是以“八大曲”與“玩家粵樂”的風格本質(zhì)緊密契合,二者如影隨形,不能分割 —— “八大曲”彰顯“玩家粵樂”的技巧神髓;“玩家粵樂”是實踐“八大曲”美學的表述載體——潘賢達在文章指出:離開了這種特定的表演風格和藝術(shù)韻味,就只能看成是八支以“硬弓樂器”拍和、“戲臺官話”演唱的“古腔粵曲”了。*潘賢達:《粵曲論》,第48頁。
《粵樂拉雜談》和《粵曲論》兩篇文章,分辨“清唱粵曲”和“舞臺粵曲”,推崇“業(yè)余唱家”的細膩唱腔藝術(shù);若將這種音樂文化現(xiàn)象,放回中國戲曲歷史脈絡(luò),其實是有跡可尋的?!皹I(yè)余玩家”清唱“八大曲”,可以說是戲曲史上“文人清唱”的延伸和變奏;這種有別于“劇場演出”的清唱活動,在明代稱為“冷板凳”?;钴S于十六世紀的明代戲曲理論家魏良輔,當討論到戲曲清唱活動,同樣在區(qū)劃“文人清唱”和“劇場唱曲”二者的分別。他說:
清唱,俗語謂之“冷板凳”,不比戲場藉鑼鼓之勢,全要閑雅整肅,清俊溫潤。其有專于磨擬腔調(diào),而不顧板眼;又有專主板眼而不審腔調(diào),二者病則一般。惟腔與板兩工者,乃為上乘。*(明)魏良輔:《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5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6頁。
在中國戲曲史上被尊為創(chuàng)造“水磨調(diào)”的魏良輔,曾經(jīng)“足跡不下樓十年”,就是為了專心鉆研昆曲清唱。這種稱為“冷板凳”的演唱特色,有別于戲臺唱法,必須講求唱者的文人氣度——“閑雅整肅,清俊溫潤”,不適宜過火做作;唱工則要求“腔板兼工”。另一位晚明曲論家沈?qū)櫧椩凇抖惹氈罚龘P魏良輔的成就時說:
嘉隆間,有豫章魏良輔者,流寓婁東鹿城之間,生而審音,憤南曲之訛陋也,盡洗乖聲,別開堂奧,調(diào)用水磨,拍捱冷板,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xié),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镕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 所度之曲,則借《折梅逢使》、《昨夜春歸》諸名筆;采之傳奇,則有《拜星月》、《花陰夜靜》等詞。 要皆別有唱法,絕非戲場聲口,腔曰“昆腔”,曲名“時曲”,聲場稟為曲圣,后世依為鼻祖……*(明)沈?qū)櫧棧骸抖惹氈?,《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冊,第198頁。
這段文字,經(jīng)常被引用以表揚昆曲“水磨調(diào)”的細膩優(yōu)美。但正如朱昆槐指出,“調(diào)用水磨,拍捱冷板”是指“水磨”昆腔的清唱藝術(shù),并非專指“昆劇”的舞臺唱工;所謂“要皆別有唱法,絕非戲場聲口”,實際上是在推崇“文人清唱”造詣,貶抑伶工的“戲場聲口”。*朱昆槐:《昆曲清唱研究》,臺北:大安出版社1991年版,第54頁。潘賢達的《粵曲論》,大概沒有輕視“戲臺粵曲”的意圖,而文章所推崇“八大曲”后面的“業(yè)余意識”,卻體現(xiàn)了中國戲曲史上“文人清唱”的藝術(shù)傳統(tǒng)。此外,兩篇明代曲論所描述的“閑雅整肅,清俊溫潤”“功深镕琢,氣無煙火”唱曲姿態(tài),崇尚“不慍不火,穩(wěn)潤雅淡”,刻意壓抑“聲勢夸張,跌宕激越”的演唱風格,豈非也同樣適用于表述羊城師娘清唱“八大曲”的唱腔美學?
如果上面的論斷沒有離開事實太遠,則“八大曲”的歷史,和上列“八支古腔粵曲”的歷史,是兩個相關(guān)但并不完全等同的概念,可以分開處理。理由是:同一首曲目例如《百里奚會妻》,理論上是可以以四類不同的唱腔演繹方式——玩家、戲班、八音、河調(diào)——付諸演出;不一定必須屬于“玩家風格”的。與“玩家風格”血肉相連的“八大曲”,作為一個整體“粵曲組曲”標簽,在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定形、流傳,潘賢達并沒有清楚交待。只是在文章提到:“昔日之音樂先進,為追求歌樂之單純享受,乃選擇《東坡訪友》、《魯智深出家》、《百里奚會妻》等,先將其中之說白刪去,然后將劇中各節(jié)之歌曲,聯(lián)成一氣。”*潘賢達:《粵曲論》。但就“曲目”本身來說,在現(xiàn)存的清代歷史文獻,卻能找到它們的足跡印記。更有意思的是,無意中記錄了清末粵曲演出實況的,卻是中國近代史上的著名思想家、政論家、翻譯家、香港《循環(huán)日報》創(chuàng)辦人:王韜(1828-1897)。
王韜和香港歷史關(guān)系密切,為了逃避清廷緝捕,曾經(jīng)旅居于這個英國殖民地長達22年(中間有訪英旅程并游歷歐洲)。1887年王韜在上海出版《淞濱瑣話》,里面收入《珠江花舫記》,描述羊城歌妓在珠江花艇演唱粵曲的情況。*(清)王韜:《淞濱瑣話》,1887年序;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版。下面討論《珠江花舫記》描述的妓女唱者和演唱曲目,征引自同書第329-331頁。關(guān)于王韜《珠江花舫記》的討論,見容世誠:《王韜與粵曲:從<珠江花舫記>看清末廣東曲藝》,“慶祝香港大學創(chuàng)校九十周年明清史國際研討會”宣讀論文,香港大學中文系,2001年4月27-29日。會后港大校友林萬儀女士告知,《南國紅豆》曾有文章討論過相關(guān)課題。見歐安年《珠江花舫與粵劇曲目》,《南國紅豆》1994年第1期,第37-38頁 。下面列出幾條相關(guān)材料,說明當時的演唱曲目和方式:
阿金,陳姓:艷名噪一時,能唱諸曲,鶯聲嚦嚦中能作變徴之音。 尤所擅長者,為《夜觀星象》、《曹福登仙》、《淮陰歸漢》、《魯智深入寺》。每喜與阿奇對唱,抑揚宛轉(zhuǎn),酣暢淋漓,無不各臻其妙,變化入神。
孫姬十五,字阿梅:姊妹行中,與夢花最稱莫逆,每唱必與俱。珠喉一響,可以遏云裂帛。最工者,如《百里奚會妻》、《四郎探母》、《白帝城托孤》,聲之高下抑揚,幾與金石相宣,于夢花可稱雙絕。
潤嬌,亦字鳳珠: 珠江之尤物也。 其唱如《春娥教子》、《何文秀附薦》,音容宛肖,以一人而能兼老生、小生、 小旦,頃刻間三變其音,講聲伎者推為絕調(diào)。
彩玉,肇慶人:所唱如《夜困曹府》,最為壇場。
東有,番禺人:本良家子,誤墮風塵,殊非己意。能唱《高平取級》,聲情激越,妙響驟發(fā),云深水流。
小青,字碧云,濠鏡人:善唱《花園跑馬》、《柴房相會》,稱為河調(diào)中宿將。
小鳳,新會人:能唱《祭奠項良》,愁狀哀情,俱作媚態(tài)。 余如《李仙附薦》,《打洞結(jié)拜》,輒與阿有對歌,并皆佳妙,韻協(xié)音諧,聆之忘倦。
今天喜好“古腔粵曲”的顧曲周郎,對上面王韜提到的曲目,應該不會陌生。計王韜在1862年抵達香港,1884年返回上海定居,是以《珠江花舫記》里面的20多支唱曲,大抵反映了同治光緒年間廣州(也包括香港)流行的清唱粵曲。其中歸入今天“八大曲”的,有四個曲目。若再加上潘賢達提到的《曹福登仙》,則合共五曲?,F(xiàn)表列比較如下:
八大曲《珠江花舫記》附注韓信棄楚歸漢淮陰歸漢魯智深出家魯智深入寺“阿金,每喜與阿奇對唱,抑揚宛轉(zhuǎn),酣暢淋漓,無不各征其妙,變化入神?!卑倮镛蓵薨倮镛蓵蕖鞍⒚?必與夢花合唱,珠喉一響,可以遏云裂帛?!备剿]何文秀何文秀附薦“潤嬌,以一人而能兼老生、小生、小旦,頃刻間三變其音,講聲伎者,推為絕調(diào)。”曹福遇雪登仙曹福登仙潘賢達稱“八大曲”之外仍有三曲(共11曲),但已經(jīng)失傳。這是其中一個曲目。
值得留意的有幾點。善唱《花園跑馬》和《柴房相會》的小青,被譽為“河調(diào)中宿將”。 前引陳鐵生的文章說:“從前尚有河調(diào)。據(jù)嚴氏云此調(diào)已失傳。今日之所謂河調(diào),如《曹福登仙》《周瑜歸天》《困南陽》等皆非古之河調(diào)云。” 看來當年王韜在花艇上耳聞目睹的,就是陳鐵生時代經(jīng)已失傳的“河調(diào)”唱腔。《珠江花艇記》所記載二十多首曲目的當場唱腔形式,也是以“河調(diào)”為主。在這一點上,潘賢達說:
廣州谷埠、大沙頭、及陳塘南之雛妓,其未梳攏者,稱為琵琶仔,有客箋召,必須度曲侑酒,以“廳面”樂工和之,其歌樂自成一家,謂之河調(diào)?!读魃尘?,《困南陽》等曲,馳譽多年,其腔調(diào)且為玩家派所采用,即《寶玉怨婚》等曲之所謂“河調(diào)首板及慢板”者是也。*潘賢達:《粵曲論》。
換句話說,“八大曲”里面也保留了“河調(diào)”唱腔。此外,王韜稱歌者潤嬌演唱《春娥教子》和《何文秀附薦》,“以一人而能兼老生、小生、 小旦,頃刻間三變其音”;而陳鐵生又描述“瞽姬以一人而兼唱數(shù)喉,生旦凈丑無所不唱”。當年師娘演繹“八大曲”,想必也吸收了“河調(diào)”風格。
從“八大曲”玩家對于“河調(diào)”的吸納,聯(lián)系到另一個粵樂史現(xiàn)象——寓創(chuàng)作于改編復古。正如禮記(即羅澧銘)在《顧曲談》指出,玩家整理“八大曲”并非一成不變,一味墨守傳統(tǒng)規(guī)矱,相反是嘗試 “翻新舊腔”、“別制風格” 、“變腐化為神奇”,實際上是一種對于過去粵樂傳統(tǒng)的“再確認”和“再創(chuàng)作”。羅澧銘說:
“八大曲”競尚新聲,實為舊曲革命軍一勁旅,開近日粵曲作派趨務新奇的先河,在吾粵戲曲史里,亦可寫上光輝璀璨之一頁。當時師娘變本加厲,競尚翻新,玩家雅有同嗜,于是昔日腔調(diào)之古拙者,一變而為花梢,例如《會妻》子喉慢板一段;《釋妖》子喉慢板一段;……*禮記:《“八大曲”取材及唱工的變遷》,《顧曲談》,第39頁 。
五十年代潘賢達、雙溪室主、潤心師娘等粵樂前輩重振“八大曲”,也可以理解為一次香港粵樂“玩家”,對于過去嶺南歌樂傳統(tǒng)的“再認定”、“再論述”和“再創(chuàng)造”。但為什么在這個時代,基于什么內(nèi)外因素,推使香港粵曲“玩家”積極開展這次粵樂傳統(tǒng)的“發(fā)掘”和“再現(xiàn)”?應該如何理解“回返傳統(tǒng)”“復古創(chuàng)新”在五十年代香港粵樂史的意義?其實這個現(xiàn)象并非孤立(1956年成立的“仙鳳鳴劇團”是另外一例!),筆者希望以后撰文討論。
上面提到,粵樂玩家“寓創(chuàng)作于改編”,將傳統(tǒng)粵劇劇本《東坡訪友》、《魯智深出家》、《百里奚會妻》等,先將其中之說白刪去,然后將劇中各節(jié)之歌曲,聯(lián)成一氣;使全部劇本,變?yōu)橐恢κ孜蚕嘭灥拈L曲。*潘賢達:《粵曲論》?!鞍舜笄钡靡陨擅媸馈9烙嫭F(xiàn)存“八大曲”的唱本曲文,反映了同治光緒(甚至更早)年間粵劇劇本內(nèi)容。是以探討“八大曲”唱本,也許能夠提供線索,幫助了解粵劇在清代的發(fā)展軌跡。這個“粵劇源流”議題十分復雜,并且數(shù)據(jù)缺乏或模糊。下面只能嘗試通過“八大曲”唱本,略談清代粵劇和廣東漢劇(又稱“外江戲”)的關(guān)系。
從開創(chuàng)粵劇史研究典范的麥嘯霞(1904-1941)《廣東戲劇史略》開始,現(xiàn)當代粵劇研究者,包括歐陽予倩(1889-1962)、冼玉清(1895-1965)、黃鏡明、賴伯疆、郭秉箴,乃至最近的張剛、黃偉等,雖然角度、重點和結(jié)論不一定相同,都有論及粵劇形成和漢劇之間的關(guān)系。上述專家學者的分析議題,大都聚焦于行當類別、音樂唱腔和舞臺官話,少有關(guān)注特別是清末粵劇“本地化”時期,粵劇劇本和漢劇的關(guān)系?,F(xiàn)藏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圖書館的一批廣東漢劇(“外江戲”)劇本資料,有助說明早期粵劇和漢劇的某種歷史聯(lián)系。*這一節(jié)關(guān)于新加坡國立大學所藏“外江戲”劇本討論,主要參考余淑娟:《新加坡余娛儒樂社外江戲劇本初探》,吳奎信、徐光華編《第五屆潮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汕頭:公元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53-160頁。另外,“新加坡國家檔案館”藏有外江戲劇本(微卷)72個劇目。筆者正在與廣州中山大學康保成教授合作,研究這兩批劇本。感謝中山大學陳燕芳同學提供最新資料!
上述“廣東漢劇”線裝手抄劇本共69冊,每冊抄錄一到三本折子劇目不等,全套合共收“廣東漢劇”折子戲約140出。劇本原為新加坡著名潮州“余娛儒樂社”擁有?!坝鄪嗜鍢飞纭背闪⒂?912年,由潮州市潮安縣金砂鄉(xiāng)人陳子栗創(chuàng)立,成員骨干以新加坡潮籍商人為主,是一所歷史悠久提倡漢樂和漢劇的業(yè)余儒樂社。社員抄錄劇本曲本,就是為了方便操曲和演唱。此外,從上述劇本的眉批后記,可以看到曲本有傳抄自清末著名潮州老牌“外江戲”戲班例如“老三多班”。(順帶一提,光緒年間“老三多班”曾多次訪港演出)是以估計這批抄本折子戲的源頭,大概可以追溯到同治光緒年間的“外江戲”劇本。
將現(xiàn)存“八大曲”曲目,和這批漢劇劇本劇目比較,可以看到一些有趣而重要的現(xiàn)象。就以“八大曲”的《百里奚會妻》、《辨才釋妖》和《月下追賢》為例,漢劇也有名目相同劇本。不止如此,對比之下,兩者的唱曲曲文,也極之相近?,F(xiàn)表列如下:
《八大曲》本《百里奚會妻》“廣東漢劇”《百里奚會妻》(二王慢板)想當初,我百里奚,只為家貧不遇;名不成,利不就怎奈我時運不濟。欲遠游,卻念著,我的妻兒無倚;好一個,賢德的杜氏嬌妻。她勸我,往別國,求取名利;男子漢,又豈可留戀著妻兒。聞此言,無奈何,只得拋妻別子;奔奔波,在江湖,受餓捱饑。到中途,遇蹇叔,與我結(jié)拜為兄弟;他帶我,訪故友,名宮之期。(二凡頭版)想當初,百里奚,家貧不遇;名不成,利不就,時運不濟。要遠游,卻念著,妻兒不已;思想起,好一個,杜氏賢妻。他勸我,往別國,求取名利;男子漢,又豈可,留戀兒妻。聞此言,無奈何,拋妻別子;受奔波,在江湖,受餓捱饑。到秦邦,遇蹇叔,結(jié)為兄弟;他帶我,訪故友,名宮之期。
“八大曲”本《辨才釋妖》“廣東漢劇”本《辨才釋妖》(二王首板)棄紅塵,去修行,云游四海,云游四海;(二王慢板)到西湖,天竺寺,受戒參禪。慈云師,開經(jīng)壇,把法論宣講;收辨才,為弟子,衣砵真?zhèn)?。西湖?有多少,人來客往;想衰家,愛清凈,難受繁華。尋凈土,到此間,卻好方向;山又靈,水又活,山靈水活,嶺號風篁。(頭板)棄紅塵,去修行,云游四海;到西湖,天竺寺,受戒參禪。慈云師,開經(jīng)壇,把法論宣講;收辨才,為弟子,衣砵真?zhèn)?。西湖?有多少,人來客往;想衰家,愛清凈,難受繁華。尋凈土,到此間,卻好方向;山又靈,水又活,嶺號風篁。
“八大曲”本《棄楚歸漢》之《月下追賢》“廣東漢劇”本《月下追賢》(中板)二公不必苦留俺;這都是我韓信品性剛。拜別二公把馬上。急忙上前去阻攔。你今若要還鄉(xiāng)黨;留下我蕭何好凄涼。若是你今回鄉(xiāng)黨;何不大家也還鄉(xiāng)。他們說話皆一樣;好教韓信沒主張。這都是天意當興漢;相又賢來將又良。披星戴月把某趕;不辭勞苦與風霜。低下頭來自思想;猛然想起書一張。上前交于二公看;此書贈我是張子房。(二板)二公休得苦留俺;怎奈我韓信品性剛。辭別二公把馬上。你我上前忙阻攔,二人好話對他講,將軍從容聽端詳。走上前來禮信上,好叫我二人無主張,無奈何,合跪草坡上。你看我兩人披星戴月,不辭勞苦與風霜。二公說話皆一樣,不由韓信無主張。尊聲二公忙請上,背過身來自參詳。低下頭來自思想;猛然想起書一張。上前交于二公看;此書乃是張子房。
排列對照上述三本“八大曲”和廣東漢劇的曲本唱段,可以看到兩者的曲文異常地相似。再者,就以《辨才釋妖》一曲來說,粵漢兩段曲文都有“想衰家,愛清凈,難受繁華”和“山又靈,水又活,嶺號風篁”兩句。雖然未經(jīng)詳細考證,不能完全確定“衰家”和“風篁”是否方言俚語或是手民之誤。但按照上文下理,“衰家”理應是“灑家”。而“風篁”可能是“鳳凰”。如果真的是兩處“舛誤”,則說明粵漢兩個曲本,連錯處都一致。這里無意證明粵劇的《辨才釋妖》,是傳抄改編自廣東漢劇的相同劇目。其實潘賢達的《粵曲論》也說過:“歌劇由廣西流入廣東,分為兩大支,一為粵劇,一為漢劇,二者唱曲念白,均以桂林官話為正宗”。*潘賢達:《粵曲論》。另一個可能是粵漢二者的《辨才釋妖》,都是來自另一個劇種源頭。往后的研究,可以繼續(xù)思考清末粵劇、廣東漢劇、漢調(diào)二黃、和西秦戲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黃偉分析不同劇種的“江湖十八本”,論及粵劇在發(fā)展過程中和“漢調(diào)二黃”“西秦戲”的關(guān)系,提出新的考證和看法。參黃偉:《“江湖十八本”與粵劇梆簧聲腔源流》,廣州市振興粵劇基金會等編《粵劇何時有:粵劇起源與形成學術(shù)研討會文集》,廣州:中國評論學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244頁?!鞍舜笄背臼乔腥脒@個“粵劇源流”課題不可缺少的文獻材料。
結(jié)束這篇文章之前,再補充一段廣東漢劇與香港粵劇之間的因緣。1955年4月,也就是《粵曲論》發(fā)表之后翌年,由香港學者和文化人組成的“中英學會中國戲劇組”,籌辦香港第一屆藝術(shù)節(jié)。*《工商日報》,1955年4月10日廣告。策劃者別具創(chuàng)意(其實也有“復古”的味道!),邀請“漢劇/漢樂”“粵劇/粵樂”于“高升戲院”同臺演出。宣傳時標榜“全部古樂”?!盎洏方M”著名樂師,包括馮維祺、王者師、李鷹揚、盧家熾、盧軾等;其中幾位名家,后來都有參與或主持電臺“八大曲”節(jié)目。漢劇部分上演《百里奚會妻》,由潮州“潮商互助社”(其在香港潮樂地位,近似新加坡余娛儒樂社)負責擔綱演出。遺憾的是,主辦者沒有邀請到潘賢達和雙溪室主演唱“八大曲”《百里奚會妻》,未能締造香港戲曲史上“漢粵雙會”的美談!另外,這次藝術(shù)節(jié)的粵劇節(jié)目之一,是馬師曾、紅線女、何芙蓮、羅劍郎上演《昭君出塞》。這可能是馬、紅最后一次在香港演出《昭君出塞》了!同年12月他們離港赴穗,在廣州開展演藝事業(yè)的另一個新里程。
[責任編輯]黎國韜
[新加坡] 容世誠 (1957-),男,廣東中山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副教授。(新加坡,117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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