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移 民
金少凡
蕊蕊早上一起床就跟馮立東嚷了一通。她說他媽的你就是個窩囊廢,什么事兒媽的你都辦不了,事事都得我操心,你還是不是個老爺們兒!她還想罵句那個騷逼娘們兒,可是看見兒子從臥室里走出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就把話給強(qiáng)咽了回去。轉(zhuǎn)而對著兒子笑了下。
其實,蕊蕊已經(jīng)許久不罵人了,但是他媽的除外,為了解氣和強(qiáng)調(diào)語氣,她還會繼續(xù)使用,尤其是對馮立東,而其他的臟話,她已經(jīng)基本杜絕了。這與她的身份不無關(guān)系。第一,她當(dāng)了媽,她要在兒子面前做個表率,托兒所阿姨經(jīng)常提醒做父母的,時常把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掛在嘴邊上。既然當(dāng)了老師,還是第一任,蕊蕊就開始努力地克制自己想罵人的欲望和習(xí)慣。況且兒子也時常在監(jiān)督她,她剛一張嘴說臟話,兒子就會說媽媽托兒所阿姨說罵人不是好孩子。第二,她做了老板,當(dāng)然也有人叫她老板娘,不管是老板還是老板娘總之都是有了身份和地位,為了和身份、地位,和高跟鞋、皮短裙,和LV包、歐萊雅化妝品相匹配,她也不能隨意罵人。那樣會顯得很磕磣。不僅如此,她還盡量學(xué)著說普通話,在每一個細(xì)節(jié)上下功夫,舌頭該卷的時候卷,該舒的時候舒,斂聲憋氣的,不然你雖然有錢,可是一張嘴,就能露出原先的土包子相兒,讓人看出來是暴發(fā)戶。暴發(fā)戶是最讓人瞧不起的。連兒子那么小都知道那仨字兒不好聽,是罵人的。說到罵人,那是蕊蕊在印刷廠當(dāng)拼版工時被姐妹們培養(yǎng)起來的,更準(zhǔn)確地說,是被廠長培養(yǎng)起來的。廠長就喜歡罵人的女人,罵的越花哨他就越喜歡聽,越喜歡你,喜歡你就會在月底給你加錢,錢誰不喜歡?當(dāng)然了,他表面上是不動聲色的,可是你一旦學(xué)會了罵騷逼騷貨騷娘們兒之類的了,他就會把你帶進(jìn)他的那間辦公室,辦公室里套著一個小黑屋兒,他就會把你帶進(jìn)去,關(guān)上門。燈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那雙眼睛就會在這樣的光線中釋放出魔力,中了魔的女人就不會再罵了,也沒了罵的力氣,隨著他手的移動,你就只有哼唧的份兒了。
把早飯端上餐桌,蕊蕊乜斜了馮立東一眼。
馮立東拿起一塊面包來沒有吭氣兒。
蕊蕊看了馮立東手上,特別是指甲縫兒里的油泥一眼,把眉頭皺起來,說,洗手了沒?今天那騷……大姐來取車,你把那件事兒說了到底行不行?
馮立東還是沒說話。
蕊蕊給兒子在面包上抹了層黃油,之后又說,你他媽死人呢,行不行?
兒子立即說,媽媽罵人不是好孩子!
蕊蕊沒看兒子,說,你閉嘴!
兒子說好吧,于是就只捧著面包,不吃。
蕊蕊把兒子手里的面包推到他嘴唇上,說,吃,時間來不及了!
兒子說,你說讓我閉嘴的。
蕊蕊無可奈何,說,好好好,媽媽罵人不對,媽媽改??斐?!轉(zhuǎn)而對了馮立東,你們這一大一小,哪天非把我給氣死!
馮立東把嘴里的面包一口咽了,雙手拍拍面包屑,哽著嗓子說,咱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要房有房,要車有車,你還勞那神子干啥玩意兒?
干啥玩意兒,干啥玩意兒!蕊蕊拿手指頭在馮立東腦門兒上戳了一下,說,滿嘴大碴子味兒,從今往后說普通話聽見沒?囑咐你多少遍了!你說你個大老爺們兒,就看眼皮子地下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塊地界兒,未來你關(guān)注下行不?兒子的未來你關(guān)注下行不?啥事都他媽的指望著我。要你有啥用?
挨了一指頭的馮立東把腦袋偏了一下,之后拿紙巾把嘴抹了抹,在兒子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又扯過蕊蕊來,在她臉蛋兒上親了一下,起身走了。
討厭!蕊蕊趕緊扯出一張紙巾來,把臉擦了擦,少碰我!你把那輛小跑兒開走,她上午來取車。
知道。別盡操那沒用的心!
你跟她說!
……
馮立東沒說話,一陣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之后樓下就傳來轟地一聲巨響。爆炸了一樣。發(fā)動機(jī)很強(qiáng)勁的勢頭。這要是在高速路上,一腳油門下去,就能竄出去幾十米。上百米也說不定。想到高速路,蕊蕊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國外。不知道為什么??吹绞裁炊紩⒓醋屗氲絿?。最近她常這樣。但是國外她沒去過,只能依照著電影里的樣子去想。高樓哇,草地呀,森林呀,大海啊。于是繃了一早上的臉就松緩了下來。恰好這時電話響了,看了來電顯示,蕊蕊立即綻放出了早晨的第一縷微笑,像旭日東升一樣。大姐啊,您好!您好。沒打攪沒打攪,您說哪去了,您來電話不勝榮幸。您的車啊,改好了,改好了。對對對,您上午過來吧,您試試車。包您滿意!
蕊蕊送完兒子,就急忙往店里趕。她怕馮立東犯渾真不跟她說那件事。再不說,非跟他急不行,慫玩意兒!
三環(huán)堵車。四環(huán)也堵車。急的蕊蕊在車?yán)锪R了無數(shù)句傻逼,每按一次喇叭她就罵一句,還帶上表情,拿眼睛狠命地朝加塞或是起步慢的車剜。剜完了,再送上一句大傻逼,這樣的人也配活著!
一輛小紅車嗖地一下從她車邊上閃過去,嚇了她一跳,趕緊往旁邊打輪,下意識地急剎車。那車左拐右拐蛇樣地又竄上了另一條車道,加在了一輛藍(lán)面包前面,藍(lán)面包也一個急剎,后面喳喳地又是幾聲急剎。藍(lán)面包司機(jī)跳下車破口大罵,蕊蕊也要罵傻逼,可是忽然止住了,小跑兒,紅色的,莫不是那騷逼娘們兒,那大姐?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她一個那么柔弱、秀雅的女人,怎么會把車開的那么瘋狂,并且那車上似乎還是兩個人。小跑兒在罵聲中沖上了應(yīng)急車道,跑了。媽的,有錢就是任性!蕊蕊沒來得及看清車牌號。但她覺得不應(yīng)該是他們改造的那輛車,盡管那轟轟的聲響很像。
到店里之后,馮立東不在。問伙計,伙計答去接活兒了。問接什么活兒?回答一個明星想要改裝一輛寶馬。再看小跑兒也沒停在店里。再問,伙計說那大姐已經(jīng)把車提走了。一個人來提的?一個!她想,那車真的應(yīng)該不是。
快到中午飯時,馮立東白著兩只手回來了。手指縫兒里的油泥不知道何時洗干凈了。他可是舍不得進(jìn)口的去污洗手劑的。他說每洗一次手,就是十塊八塊。除此之外,身上若隱若現(xiàn)地還有股香水兒味兒。正疑惑著,蕊蕊忽然想起了伙計說的去見明星的事情。她問他車呢?他問哪車?她說少裝糊涂。他不說話。她又問那娘們兒提走了?他隨口嗯了一聲。蕊蕊霍地就急了,說這又不是使洗手劑,你他媽的說話字多了費(fèi)錢還是怎么的?馮立東就趕緊把身子站正了,說,她提走了。挺滿意的。蕊蕊虎著臉說,沒問你這個,問她了沒有?馮立東就往地上縮了縮,說沒。蕊蕊一拍桌子罵了句:你就是他媽的一個窩囊廢!就看眼前巴掌大點(diǎn)的地方,鼠目寸光!馮立東見有伙計進(jìn)來了,就把往地上縮下去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來,說,非要去那地方嗎?我在這兒發(fā)展就不行嗎?蕊蕊見伙計進(jìn)來了,就把火氣往下壓了壓,不再說話。
她掏出手機(jī)來撥了個號碼。通了,問,大姐嗎?您好,車您試了?
電話那頭回答說試了,動力很好,就是稍有些廢油。
蕊蕊趕緊說動力大了,肯定要費(fèi)些油,就跟咱們?nèi)艘胗辛獗仨毝喑燥埵且粋€道理,不過再磨一段時間就會好些,油耗會降下來的。
電話那頭就說是嗎,謝謝了,你還來電話回訪。費(fèi)心了。你先生手藝真好。說完就要掛電話,蕊蕊趕緊朝著電話喊,大姐,大姐等等、等等,我還有點(diǎn)兒事要求您。
那天女人進(jìn)了店門,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大了。目光直直的充滿了貪婪的光澤,包括穿著超短皮裙的蕊蕊。時間有些凝固。只一愣的工夫,從女人身上飄逸出來的香氣便充盈在了店里的每一個角落。好聞極了。一掃了固有的沉積堆砌的機(jī)油和煙草的味道。所有人都被這氣味迷倒了,都傻呵呵地大著舌頭問她您有什么需求?哈喇子要滴下來的樣子。你們誰是馮立東,馮總?女人讓自己的身子在店里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特意播撒香氣似的,問。我,我,蕊蕊有些慌亂地回答。其實每天都會有無數(shù)個客戶進(jìn)店,但是蕊蕊從來都是一副主人的面孔,唯獨(dú)這次她覺得自己像是那女人的下屬,隨從,她覺得自己比以往好像是矮下去了一截兒,怎么也鼓不起老板的派頭來。你是馮立東?女人把眼睛放在了蕊蕊臉上,很快就滑落在她的超短皮裙及光著的大腿上。蕊蕊立即想找個什么東西把自己一直引以為豪的最能吸引男人目光的大腿給遮掩上。我是馮立東。這時馮立東不知從什么地方走了過來,他問女人,李莉女士吧?孫總介紹過來的吧?女人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回應(yīng)了。馮立東就朝她伸出手去,女人只讓他攥住了自己的幾個手指尖兒,稍微笑了一點(diǎn)點(diǎn),說您好馮總。女人的這副做派讓蕊蕊嘆為觀止,心悅誠服。在女人跟馮立東走到停在店門口那輛紅色保時捷小跑兒面前談改裝事宜時,她一直把眼睛全神貫注地都盯在她身上,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臉,她的一舉一動。蕊蕊想,是什么樣的保養(yǎng)能讓一個女人具有如此嬌雅的面容和高貴氣質(zhì)?后來她聽明白了,人家是新西蘭人。操,蕊蕊想怪不得呢,那大片大片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草地!不出美女不出貴族才怪呢。兒子從小就是喝新西蘭奶粉吃新西蘭黃油長大的,你看兒子那粉白的小臉蛋兒,一掐一股水兒。改裝事宜談好了后,馮立東又朝女人伸出了手,女人還是只讓他攥著自己的手指尖兒。孫總的車你改的真好,漂亮!女人抽出手來說。馮立東傻呵呵地回復(fù)謝謝李莉女士夸獎。我就照著孫總的模式給您改。說完,就讓伙計開車送女人回去。女人擺手拒絕了。她朝店面看了幾看,翻了翻眼睛說,在新西蘭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好手藝。最起碼,我沒在華人圈兒里見過。馮立東繼續(xù)傻呵呵地回復(fù)過獎過獎。女人說你這店要是開在新西蘭大可就大發(fā)了。噯,不開玩笑啊,你要是有此意,我是可以幫忙的!都是孫總的朋友嘛!
伙計進(jìn)來是送午飯的。打完電話見馮立東用兩只很白的手正捧著盒飯在吃,蕊蕊就又起了火氣,罵了他一句就知道吃!馮立東被罵急了,扔了筷子,問她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說你這幾天吃了什么迷魂湯非要跟她說那件事?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對你有什么好處?蕊蕊根本就見不得他急,他根本就沒有跟她急的資本,于是就用更大的火朝著他打壓過去。人生地不熟怎么了,那么些華僑當(dāng)初漂洋過海都認(rèn)識人嘛?她說,你緊隨你那個死爹,隨你那個家族,有口棒茬子吃就滿足!你有事兒說事兒,別動不動就牽上我爹!馮立東回?fù)?,但火氣顯然已經(jīng)被蕊蕊給壓制住了。蕊蕊抄起一個盒飯要往馮立東的腦袋上砸,說牽上你那個死爹又怎么了!說,又怎么了?盒飯在馮立東的腦袋上晃了一下,你敢怎么地?馮立東趕緊閉上了眼睛,只聽咚地一響,睜眼一看,蕊蕊狠狠地將它扔進(jìn)了垃圾筐。
馮立東開車?yán)锶飦淼搅撕团讼嗉s的飯店。女人先到了。紅色小跑兒很霸道地停在了飯店門前。蕊蕊經(jīng)過時側(cè)眼朝車身上看了一下。左后翼上有塊新傷,癟進(jìn)去一塊,創(chuàng)面上還粘著蹭上去的藍(lán)漆,紅藍(lán)之間,很醒目。
女人穿了祥云紗的中式套裝,深褐色,暗花,領(lǐng)口扣著盤結(jié)扣,古樸典雅。蕊蕊再次被女人的氣質(zhì)所折服,漂移著眼神拿起了菜單,請女人點(diǎn)菜。女人沒接菜單,卻開口夸贊馮立東的手藝,說車像是被你施用了魔法,變得無比神奇,開起來的感覺真爽,自如流暢,如影隨形,隨心所欲。蕊蕊這才把眼神穩(wěn)定住了,找出了話題,問女人,這樣的手藝要是在新西蘭能不能立住腳?女人說當(dāng)然。她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有這樣好的手藝,在那邊早就大發(fā)了。怎么,馮先生有意要到那邊發(fā)展?蕊蕊就瞥了馮立東一眼,跟女人說,他這人,杵窩子,有碗飯捧著就覺得挺好。馮立東也瞥了蕊蕊一眼,說,漂洋過海哪兒那么容易?人生地不熟的。女人就笑了,說馮先生你這話可就差了,現(xiàn)在全世界哪兒沒有中國人?哪兒沒有黃皮膚?說實話,到了新西蘭,不會說英語你都能生活,那老外都爭著學(xué)漢語呢。女人的這話,讓蕊蕊心里很受用,連忙說,馮立東你聽聽。轉(zhuǎn)而對了女人,很討好地說,大姐,您點(diǎn)菜,我們今天請您。女人微笑了一下,說我還是習(xí)慣西方的就餐方式,咱們AA,各點(diǎn)各的。說完了,就招呼服務(wù)員點(diǎn)了一碗面。囑咐要清湯,多放兩片綠葉菜。蕊蕊一聽,愣了。之后很快反應(yīng)過來,打消了大魚大肉的念頭,看了馮立東一眼,也點(diǎn)了兩份面,也囑咐服務(wù)員要清湯,多放兩片綠葉菜。點(diǎn)完了,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干咽了口唾沫。
面端上來時,蕊蕊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剛才的話題上,說求女人幫忙想想辦法,看是否能到新西蘭發(fā)展,把店開到那里。女人端坐著,說開店很容易,那邊不像這邊手續(xù)繁雜。那邊很簡單,到相關(guān)部門注冊一下就行,也不要資質(zhì),也不要那么多的注冊資金,而且店面也很便宜。蕊蕊說那太好了。女人說關(guān)鍵是人怎么過去。蕊蕊不明白怎么個意思。什么人怎么過去。女人就說,我說的是移民的事。
事情就有些復(fù)雜了。蕊蕊說了句請大姐幫忙想個萬全之策,于是,大家便低頭吃面。
女人用餐也極其雅致,面一根一根地挑起來,然后輕輕地放進(jìn)嘴里,之后細(xì)細(xì)地咀嚼,沒有一絲聲音,唇上的口紅一點(diǎn)也沒碰到。而馮立東卻端起碗來呼嚕就是一大口。蕊蕊皺起眉頭來一看,半碗面已經(jīng)進(jìn)到了他的肚子里。她立即朝他使了個眼色。女人大概對聲音很敏感。她放下了筷子。蕊蕊趕緊把筷子也放了,讓訕笑堆在臉上。女人用紙巾沾沾嘴唇,問蕊蕊你有什么門路?蕊蕊搖頭。眼神很茫然。親戚?女人問。蕊蕊搖頭。朋友?女人問。蕊蕊再次搖頭。女人輕輕抿了口茶,說,那事情便有點(diǎn)難了!只能另想辦法。可是現(xiàn)在通行的做法你們,你們?nèi)プ鲆膊缓线m。要吃許多苦!
馮立東還是不明白蕊蕊為什么要吃那許多苦去冒險。晚上躺在床上,他問蕊蕊為什么非要弄出去?偷渡,那不僅僅是吃苦的問題,是有生命危險的問題。你腦子清醒一點(diǎn)好不好,老婆?
蕊蕊說我腦子清醒著呢,最起碼比你那個豬腦子清醒!蕊蕊翻翻身,把身子側(cè)向了馮立東,說,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咱們縣總共有幾十萬人口?
馮立東說不知道,我知道他沒用。
蕊蕊說80萬。你知道現(xiàn)在實際還剩多少人了?
馮立東繼續(xù)說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蕊蕊說,告訴你,不足50萬!
馮立東說你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縣長。
蕊蕊說再問你眼巴前兒的,咱們剛來的時候,這條街上幾家汽修汽改汽裝的店面?這你總應(yīng)該知道吧,總應(yīng)該關(guān)心吧?
馮立東回答就咱們一家。
蕊蕊問現(xiàn)在呢?
馮立東回答有七八家了吧。
蕊蕊問,咱們剛開張時活兒好干還是現(xiàn)在好干?
馮立東回答剛開張時,那會兒的價格還高,現(xiàn)在價格都給打壓下去了。
蕊蕊說,咱們一個縣就跑出去了30多萬人,全國得跑出去多少萬人?這些人都跑哪兒去了?都來了大城市,都開了各種各樣的店面,你想想,能沒競爭嗎?價格能不被打壓下去嗎?
馮立東嘆了口氣,說,也是,現(xiàn)在哪行哪業(yè)都不好干,到處都是人。電視臺那個播音員張老師前幾天還說來著呢,他們那里博士都論簸箕撮了,原先博士找工作月薪少了萬元不干,現(xiàn)在,他媽的給兩千都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找不著北!
蕊蕊鉆進(jìn)了馮立東懷里,說,就是啊,有機(jī)會咱們還是應(yīng)該出去。這回你理解了吧?再說還有兒子,你不會也想讓他長大了,滿手機(jī)油的跟你改裝汽車吧?咱們還總得給孩子尋找一個更好的舞臺吧?
馮立東把蕊蕊樓緊了,說,那我也不想去偷渡。弄不好要家破人亡。
蕊蕊在馮立東懷里嘆了口氣說,那怎么辦?我就是想出去。即便不為買賣我也想出去。現(xiàn)在中國的小孩兒為什么都吃外國奶粉?你想過沒有?人家地廣人稀,空氣清新,風(fēng)景如畫,沒有污染,連牛住的都是風(fēng)景區(qū),喝的都是礦泉水!你瞅見那騷娘們兒了吧,你看人家那面容,那氣質(zhì),不是那樣的自然條件,咋能那么嬌嫩,那么高雅。立東,你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嗎?
馮立東說,我想。當(dāng)然想。
幾天后,蕊蕊和馮立東再次約那女人來到了飯店。女人還是先到了,車依然很霸道地停在了飯店門前。蕊蕊走過時特意看了一眼車的左后翼,藍(lán)色沒了,擦痕修復(fù)了。在熠熠的陽光下,流暢的車身上,竟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女人穿了一件旗袍,白底兒小藍(lán)碎花兒,依舊很端莊地坐著。鑲著銀邊兒的領(lǐng)子很高,在她的脖子上恰到好處地圍攏了一圈兒,用一個盤扣扣緊。蕊蕊這才注意到了她的脖子,它比她身上的其他部位更凸顯優(yōu)雅,頸緯,頸長,竟像是量身定制。操,這東西是爹生娘養(yǎng)出來的嗎?蕊蕊當(dāng)時心里就冒出這么個想法來。從女人身上移出目光來,蕊蕊立即招呼服務(wù)員,準(zhǔn)備要清湯面,多加綠葉菜??墒桥藚s止住了蕊蕊,說需要補(bǔ)一些脂肪,要膳食平衡,給自己點(diǎn)了牛腩,盡量肥一些,但不要重口味,只需放一點(diǎn)點(diǎn)鹽和辣椒。辣椒里有維生素。蕊蕊看了一眼馮立東,就也說膳食平衡好,膳食平衡好,也點(diǎn)了牛腩,放一點(diǎn)點(diǎn)鹽和辣椒。
吃飯時,蕊蕊一直用很討好的目光望著女人。女人說,我早說了,那辦法不適合你們。很苦。馮立東說,不是很苦,是太苦。海上漂幾個月,風(fēng)浪,海盜,弄不好會送命。不值得。蕊蕊說,是啊,是很危險。她問女人,還有其他辦法沒?畢竟您在那邊生活了那么久。熟人也多。聽的見的也多。女人正咀嚼著一塊姜,臉上有被辣了的表情。但這表情在蕊蕊眼里也很美。還有一個,通常也有人采取這樣的辦法。女人拿茶水漱了下口,把被辣了的表情收了,說,假結(jié)婚。說完,把眼睛放在了馮立東身上,問他肯不肯?你們先離婚,讓你太太跟一個那邊的人結(jié)婚,生活一年,取得了那邊的身份再離婚。之后……馮立東臉上倏然抖了一下,他伸手止住了女人。然后低下了頭??扇锶锏难劬鋈痪土亮似饋?,她眉毛一挑說,這個辦法可以啊,可以,不就是假結(jié)婚嗎?不就是一年嗎?這個苦我能吃!行了!馮立東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威嚴(yán),他暴怒著雙眼,朝蕊蕊說,行個屁!蕊蕊顯出了從未有的好脾氣,說結(jié)婚,假的!一年,假的!大哥,假的!馮立東說胡鬧!假的也不行!說完,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氣氛有些緊張。誰也沒再說話。女人在鍋里挑了幾塊牛腩不做聲地吃了。之后結(jié)了自己的帳,準(zhǔn)備起身告辭。一轉(zhuǎn)臉看馮立東仍然用手捂著臉,并且手背上有道亮晶晶的東西在向下滑落,就把身子止住了。蕊蕊也看到了那道滑落著的東西,她把手攥在了馮立東的手上,問,立東,你怎么了?怎么了?馮立東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他扯了一把把蕊蕊摟在了懷里,嗚咽著說,我不能,不能讓你,讓你一個女人去受那么大的苦!絕不能!蕊蕊馬上撫摸著他的頭說不就一年嗎,算不了什么,我能行,你放心。我不放心!馮立東抹了把淚,說,你只身一人在國外,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你病了呢?你遇到困難了呢?你被欺負(fù)了呢?我算是什么男人啊,我算是什么男人!馮立東捶胸頓足,聲淚俱下。我要是能替你去受苦多好??!他說蕊蕊啊,你說的對啊,我就是窩囊,我沒能耐!這國咱們不出了行不?我求你了!你非去不可,就讓我去偷渡吧,大姐,大姐,你幫著找蛇頭吧,我,不怕,死了,為了我太太和我兒子……蕊蕊很快就被感染了,在他懷里也哽咽了起來。女人呢,也看不了這樣的場面,把頭一扭,兩眼便模糊了起來。
蕊蕊和馮立東開始轉(zhuǎn)讓店面。價格很低。消息傳出去了自然就成了圈兒里的新聞。許多人開始笑。嘲笑。奸笑。豪笑。不管怎么笑,都在笑了過后說一句蕊蕊這個傻逼!
那天的痛哭卻哭出了一個好辦法。辦法是蕊蕊在一瞬間想出來的。她覺得馮立東擔(dān)心自己在國外只身一人會承受苦難,具有危險,確實不是沒有道理。再說細(xì)細(xì)一想,自己走了,兒子咋辦?他還那么小,沒有媽媽咋成?可是自己不去假結(jié)婚誰去呢?馮立東嗎?他是個男人??!咦——能不能找個女人跟他假結(jié)婚呢?如果那樣,問題不就解決了嗎?雖說馮立東沒多大能耐,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危險系數(shù)小,只身在外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比自己有處理能力。這么想了,蕊蕊就止住了淚,用手背把面頰上的淚水擦干了,然后就朝女人看了過去。這一看不要緊,一個念頭就吱溜兒一下從心底下冒了出來,她把大腿一拍說對呀,大姐,您幫這個忙正合適啊!女人被蕊蕊的拍擊聲嚇了一跳,慌忙轉(zhuǎn)過頭來。馮立東也被嚇了一跳,也慌忙看向了蕊蕊。蕊蕊從馮立東的懷里站起身子,用手在女人和馮立東之間一比劃,說,您單身,我先生和我離了婚也是單身,你們倆一結(jié)婚,事情不就都辦成了嗎?說完,蕊蕊就把雙手一拍,露出了相當(dāng)滿意的笑。女人顯然是沒有準(zhǔn)備,頓時驚訝了,說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馮立東也驚訝了,說蕊蕊你胡說什么!蕊蕊說我沒胡說,沒有,大姐,我求您幫幫忙,該給多少錢我一分不少。一切不都是假的嗎?結(jié)婚。一年。都是假的啊。女人從驚訝當(dāng)中緩過神來,說,假的也不行,絕對不行,我們之間是朋友,還有孫總,好說不好聽。馮立東說不行,結(jié)婚雖然是假的,但是這事,這事,他用手在女人和自己之間比劃著,說,畢竟是朋友,磕磣!蕊蕊說磕磣啥?我沒覺得磕磣。大姐,求您了,幫個忙。錢一分不會少。一切不都是假的嗎?你,我,馮立東心里都有數(shù)。
店面很快就被盤了出去。
蕊蕊和馮立東很快就辦了離婚手續(xù)。離婚的前夜,馮立東摟著蕊蕊淚流滿面,他說蕊蕊不離了,咱們不去國外了行不?
蕊蕊問為啥?
馮立東說我心里只有你,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你讓我怎么去再面對另一個女人?
蕊蕊說那不都是假的嗎?離婚,結(jié)婚。你還是我的丈夫,我還是你的老婆。對不?
離婚的當(dāng)天,馮立東和女人就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
一切都很快。
一切也都在蕊蕊的掌控之中。
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后,馮立東拿著結(jié)婚證回到了家,回到了蕊蕊身邊。蕊蕊看見那本紅色的結(jié)婚證書覺得很幸福。她把它捧了許久。透過它,她似乎是見到了大洋彼岸的那個地方。寬廣的草地,茂密的森林,碧波蕩漾的大海,一望無際的群山,沒有霧霾的藍(lán)天,自然,藍(lán)天下還有屬于她自己的房子,電視里見到的那種,帶有花園和游泳池的那種。那一刻,蕊蕊覺得自己幸福透了。
蕊蕊沒有再想在花園里摘花,除草,帶著兒子踢球那些細(xì)節(jié),放下馮立東的結(jié)婚證,趕緊寬衣解帶進(jìn)了衛(wèi)生間,仔仔細(xì)細(xì)地把身子給洗了。馮立東仿佛是被她感染了,也是很幸福的樣子,幾把就把衣服扒了,甩在地上,毛猴子一樣就把蕊蕊按倒在床上。
那一夜如同是新婚。兩個人折騰了個天翻地覆昏天黑地。
馮立東和開保時捷小跑兒的客戶結(jié)婚的事,很快就在圈兒里流傳了起來。許多人又開始笑。這次多為奸笑和豪笑。蕊蕊自然就成為了中心人物,都在笑了她過后說一句蕊蕊這個傻逼!事實上圈兒里的人都知道馮立東和那女人在干什么。兩個人一直都在策劃。修車的大頭說,那保時捷小跑兒被兩個人剮蹭成那樣,蕊蕊沒看見嗎?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這他媽的蕊蕊,整天說這個傻逼那個傻逼,其實她比誰都媽的傻逼。被人家賣了還替人家數(shù)錢玩的大傻逼!
自然,這是圈兒里的一些話。蕊蕊雖然在圈兒里,卻沒人把話往她的耳朵里遞。她全然不知。她只是在那一刻心里頭掠過一絲異樣。
是她開著車送女人和馮立東去的飛機(jī)場。之后,又送他們進(jìn)了候機(jī)樓。安檢的門把她擋在了外面。她只能站在那條黃線外面朝里面看。眼睛熱熱地目送他們遠(yuǎn)去。馮立東和女人越走越遠(yuǎn),兩個人的身子越靠越近,最后竟然緊緊地挨在了一起,女人似乎是要他摟著她,而他轉(zhuǎn)頭朝蕊蕊看了一眼。最后,他緊緊地攥住了女人的手。蕊蕊的心倏然抖了一下。她這才覺得馮立東已經(jīng)不再是攥在她手里的風(fēng)箏了,那條線已經(jīng)斷掉了,而他們兩個才是合法夫妻。
不過蕊蕊的心里只抖了那么一下。之后很快就平靜了。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嗎?
金少凡,男,北京人,出版長篇小說《我還沒有西裝》《詩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樹梨花壓海棠》《生死逃亡》,中短篇小說集《拼婚》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河北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雨花》《西湖》《啄木鳥》《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影視作品有電視系列劇《快樂電信街》《沒有發(fā)芽的春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