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浩
在非機動車道上放置“黑心釘”的行為定性和量刑均衡
文◎周 浩*
熊某某系電動車修理鋪的店主,為了增加收入,熊某某與張某某合作,通過在非機動車道上投放鋼絲釘扎破過往行人電動車和自行車輪胎的方式,增加店內補換輪胎的生意。二人約定由張某某負責制作和投放鋼絲釘,熊某某在店內負責補換輪胎,每補一個輪胎收費人民幣5元。熊某某和張某某供述稱,2014年3月底至2015年3月24日期間,張某某每隔3至4天就在H市S區(qū)W路東向西沿線的非機動車道投放鋼絲釘,致使過往大量電動車和自行車輪胎被扎破,由此二人增加非法收入達到人民幣2萬余元?,F(xiàn)查明,部分被害人電動車的輪胎在同一路段多次被扎破,部分被害人向市長公開電話反饋情況44次,向區(qū)長公開電話反饋投訴12次,向公安機關報案79次,多名被害人均報案稱至少有3次輪胎被扎破,部分被害人報稱累計被扎破輪胎就達到100余次。案發(fā)期間,公安機關使用自制的推釘器起獲了涉案贓物鋼絲釘15枚。
第一種意見認為,熊某某和張某某在公共道路上設置“黑心釘”,致使過往的不特定車輛處于危險狀態(tài)中,且客觀上造成了不特定對象的大量財物受損,應當將二人的行為定性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熊某某和張某某設置“黑心釘”所針對的犯罪對象是途徑W路段的過往車輛,屬于不特定對象,應當認為是任意損毀公私財物的行為,且情節(jié)嚴重,應當認定為尋釁滋事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熊某某和張某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熊某某和張某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具體分析如下:
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核心是危險方法,而危險方法必須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典型行為具有同質性。在司法實踐中,危險方法多基于結果危險性進行判斷,即從行為造成的結果倒推行為當時對公共安全所造成的危險程度,且危害結果多為“多人傷亡”或者“財物遭受重大損失”。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具體的危險犯,應當以行為當時的具體情況來判斷行為是否達到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程度,而危害結果只是行為危險的具化后果,不應作為危險方法的判斷標準。結果倒推模式有悖于罪刑法定原則,容易陷入主觀主義刑法的誤區(qū),造成客觀歸罪。因此,應將行為當時的危險性作為判斷是否屬于危險方法的標準。
“行為危險性”應當將一般的社會大眾作為判斷主體,由社會大眾站在客觀的立場上,以法律事實作為當時行為的基礎,從生活經(jīng)驗法則出發(fā)作出行為危險性質的判斷。而生活經(jīng)驗法則實際上可以歸納為行為“具有足以使公眾難以防范和抵御而行為人本身又難以預測和控制的屬性。”[1]具體到本案中,以熊某某和張某某行為當時的情況來判斷,二人實施的行為不是危險方法。第一,行為基礎。熊某某和張某某選定W路段作為作案地點,并在夜深時分由張某某每次投放一顆鋼絲釘。在鋼絲釘被消耗完畢或者被公安機關推平后,熊某某和張某某再次投放。這是判斷行為危險性的行為基礎。第二,客觀條件。熊某某和張某某制作的鋼絲釘取材自店內的自行車鋼絲圈,將鋼絲釘磨成尖頭針,用膠水固定在道路上。熊某某和張某某在放置鋼絲釘時,選取的位置在W路段的非機動車道上,且在該固定的路段每次設置一枚鋼絲釘,并非在道路上密集設置鋼絲釘。熊某某和張某某選擇在修車店騎行500米之內的路段為作案地點。第三,判斷主體。應當以社會大眾為主體,而不應該將具有法律素養(yǎng)或者科學知識的人作為預設主體。無論是具有法律素養(yǎng)還是具有專業(yè)科學知識的人,判斷危險性時難免受到認識能力因素的影響,而過早帶入規(guī)范、價值判斷,混淆不法與責任。實際上被害人群體即可以作為判斷主體。雖然被害人屬于偏見方,但即使在本案偏見方的言辭證據(jù)中,也沒有看到被害人指控行為的公共危險性,因此可以將被害人作為參照主體。結合以上三點,可以得出結論,作為普通的社會公眾,即使是偏見方也能夠判斷,在非機動車道上設置并不密集的鋼絲釘,可能會隨機扎破過往自行車輪胎,但不可能導致低速行駛的非機動車輛傾覆的危險。放置“黑心釘”的行為顯然沒有達到危險方法的危險程度。
從反面來說,熊某某和張某某的行為也不符合生活經(jīng)驗法則的表述。熊某某和張某某的行為雖然使騎行人員難以防范和抵御危害后果,但二人將鋼絲釘放置在低速騎行的非機動車道,避免大面積設置鋼絲釘,且在距離修車店不遠處選擇作案地點,保障及時維修車輛。因此,熊某某和張某某在有意預測結果并將危害結果控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不符合危險方法的行為屬性。
在本案中,熊某某和張某某的客觀行為表現(xiàn)為損毀財物,且損毀的財物均為隨機的過往車輛。盡管二人的行為在客觀方面具有尋釁滋事的表象,但從尋釁滋事罪的特征來分析,熊某某和張某某的行為不構成尋釁滋事罪。
第一,動機不符。熊某某和張某某并不是出于流氓動機。雖然犯罪構成理論對于犯罪行為的主觀要素的要求是罪過,犯罪動機和目的不是主觀方面的必然構成要件,但鑒于尋釁滋事罪脫離于流氓罪的特殊歷史原因,且具有鮮明的立法特征,因此通說認為要認定尋釁滋事罪,仍然要求行為人具有流氓動機。犯罪動機多是指行為人所追求、所希望的最終結果,反映的是行為人的內心傾向。而尋釁滋事罪的動機是逞強爭霸、尋求刺激、發(fā)泄不滿,是一種畸形心理。但在本案中,二人的動機就是以非法的手段進一步增加店鋪的收入,具有較強的目的性,并非是欺行霸市、無事生非的流氓心理,因此熊某某和張某某的犯罪動機不符合尋釁滋事罪。
第二,對象不符。尋釁滋事罪所侵犯的法益是復雜法益,按照不同的客觀行為所侵犯的復合法益也不同,而本案所侵犯的法益應當是社會公共秩序和公私財物雙重法益?!叭我鈸p毀型”的尋釁滋事犯罪應當是隨心所欲地損壞公私財物,從這一點上來說尋釁滋事罪所針對的犯罪對象是不特定的公私財物,不限定財物的種類、價值,對于所損壞的公私財物不加選擇和甄別,都予以損壞。但本案中犯罪對象是特定且明確的。從張某某和熊某某二人選擇作案地點、方式來看,主要有幾個特點:其一,熊某某和張某某將鋼絲釘放置在非機動車道上,將范圍限制在非機動車;其二,鋼絲釘放置的數(shù)量少,將數(shù)量限制在可控范圍內;其三,鋼絲釘在放置后三、四天內就損耗,且將對象限制在電動車或者自行車輪胎。因此,筆者認為熊某某和張某某對犯罪對象是加以甄別和選擇的,明確犯罪對象就是他人電動車或者自行車的輪胎,不符合尋釁滋事罪的不特定公私財物特征。
二人主觀上有使用鋼絲釘扎破他人電動車和自行車輪胎的故意,客觀上二人分工合作具體實施犯罪,已經(jīng)具備故意毀壞財物罪的該當性。但在這一點中需要論述的是故意毀壞財物罪的量刑均衡問題。
故意毀壞財物罪的立案追訴標準要求為3次以上或者財物損失5千元以上,但數(shù)額巨大及其他特別嚴重的情節(jié)沒有司法解釋。在上位法沒有作出具體規(guī)定的情況下,法律允許地方司法機關根據(jù)當?shù)厍闆r制定相應的標準。以Z省H市的地方標準為例,數(shù)額巨大的規(guī)定為5萬元以上,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規(guī)定為毀壞公私財物10次以上。具體到本案中,如果以被害人所報稱的次數(shù)來計算,熊某某和張某某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將達到近千次;如果計算犯罪數(shù)額,根據(jù)侵權法的規(guī)定,侵權人應當恢復原狀或者賠償損失,而熊某某和張某某應當將扎破的輪胎恢復原狀,因此從權利義務關系的角度出發(fā),熊某某和張某某非法收取的補換輪胎費用等價于犯罪數(shù)額。顯而易見,不同的計算方式將導致截然不同的量刑待遇——如以次數(shù)計算,本案的量刑將在法定刑期內頂格量刑,即7年有期徒刑;如以犯罪數(shù)額計算,本案甚至達不到3年有期徒刑的門檻。
法律應當在個案中實現(xiàn)公正。筆者認為,可以借鑒目的犯理論以實現(xiàn)量刑均衡。第一,故意毀壞財物罪的犯罪體系地位決定其隱含法律的漏洞。故意毀壞財物罪規(guī)定于刑法的第五章,其所侵犯的法益是公私財產(chǎn)的合法權益。根據(jù)法益侵害說,不能單純通過客觀行為來對違法性進行判斷,而應當兼顧主觀和實害后果來對行為作出是否具有違法性的實質性判斷,這與我國的主客觀相一致原則是同一的。在這種情況下,應當從侵害的法益出發(fā),來判斷行為的違法性。故意毀壞財物罪與盜竊罪、詐騙罪等犯罪處于同一法益體系下,所侵犯的法益都是對他人占有的財物進行破壞或者非法轉移。但侵財型犯罪體系下均存在著法律漏洞,即所有罪狀的表述均是客觀行為的表述,沒有明確表明主觀構成要件要素,不利于在司法實踐中區(qū)分一般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此罪與彼罪。如行為人非法進入他人家中,但未取走財物即離開,則無法通過客觀行為表現(xiàn)來認定該行為屬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還是盜竊罪。因此,在侵財型犯罪體系下,單純的行為表述是隱含法律漏洞的。
第二,故意毀壞財物罪的法律漏洞補充應當進行目的性限縮。侵財型犯罪的罪狀規(guī)定是存在法律漏洞的,但屬于可以補充或者說是可以解釋的法律漏洞。雖然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司法者嚴格按照文義解釋的方法適法,但允許司法者在不違背文義解釋的涵義射程范圍內,基于刑法目的對法律文本的漏洞進行補充——即刑法的目的不僅在于保障法益,更應當保護行為人的人身權利。這實際上是一種價值補充和完善,但對法律漏洞的補充不能隨意和擴大,否則導致法律適用的恣意。因此必須對法律漏洞進行目的性限縮,防止超越法律的框架。目的性限縮的基礎是立法目的,具體到侵財型犯罪中,立法目的是實現(xiàn)對財產(chǎn)占有的保障。而侵財型犯罪的罪狀表述中,“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并未超出法條條文的隱含涵義,故不屬于擴大或者類推解釋。因此,通說認為盜竊罪、搶奪罪、詐騙罪等典型的侵財型犯罪具有非法定的主觀超過要素——以非法占有的目的,故均屬于非法定的目的犯。作為同一個犯罪體系下的故意毀壞財物罪,當然包含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主觀構成要件要素,同屬于目的犯。需要說明的是,非法占有為目的是指行為人對財物占有狀態(tài)的非法變更,其中非法占有意思既可以包含利用、處分,也可以包含長期控制或者毀滅,只需要達到剝奪占有人的占有的目的即可。如行為人以盜竊方式取得財物,后將財物毀滅,如何區(qū)分盜竊罪和故意毀壞財物罪,關鍵就在于兩罪的非法占有目的。因此,盡管在占有意思上,故意毀壞財物罪與盜竊罪、詐騙罪等不相同,但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仍然是故意毀壞財物罪的構成要件要素。
第三,目的犯行為次數(shù)的認定以“目的”為基準。無論從目的犯的性質,還是從刑事政策角度出發(fā),行為人出于同一犯罪目的,并實施終了一次犯罪行為,在計算次數(shù)時,視為一次犯罪行為。具體到本案中,應當將二人以破壞占有為目的投放釘子的行為視為一次行為。筆者認為應以張某某放置鋼絲釘?shù)拇螖?shù)來認定故意毀壞財物的次數(shù),即每一次放置鋼絲釘導致他人財物多次損毀都算作一次。雖然熊某某和張某某都供稱放置鋼絲釘?shù)臅r間間隔以及非法所得情況,但以時間間隔和犯罪數(shù)額進行推算均不符合證據(jù)裁判原則。而公安機關在案發(fā)期間,用推釘器起獲了15枚鋼絲釘。因此,雖然無法完全還原客觀事實,但根據(jù)法律事實,熊某某和張某某毀壞他人財物的次數(shù)至少在15次以上,故應當在法定刑期最低刑期3年有期徒刑對熊某某和張某某量刑,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
注釋:
[1]李煒、張勇:《認定其他危險方法不應只注重結果危險性》,載《人民檢察》2010年第21期。
*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區(qū)人民檢察院助理檢察員[3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