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玲
(河南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8)
論明清“性靈”思想對沈復(fù)《浮生六記》的影響
李巧玲
(河南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8)
“性靈”思想在晚明時期曾經(jīng)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到了清代中期,“性靈”思想又一度恢復(fù)了勃勃生機,在江南一帶影響甚廣,而生活于乾嘉時期的江南文人沈復(fù)也難免受到這一思想的影響。明清“性靈”思想對沈復(fù)《浮生六記》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保持真實的情性、自由抒發(fā)對生活的欲望、表現(xiàn)出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三個方面。
明清“性靈”思想;沈復(fù);《浮生六記》;影響
“性靈”一詞,其實在我國南北朝時期就被一些文人所用,如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稱:“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fā)引性靈使人矜伐。”[1]到了唐代,也有“陶冶性靈存底物,自詩改罷自長吟”的詩句。這些時候的“性靈”一詞,其意義大概是指人的本性中的性情。到了明代中后期,尤其是晚明時期,“性靈”一詞重新被人們所重視,它的內(nèi)涵也比南北朝時期更加豐富。晚明時期公安派的重要領(lǐng)袖袁宏道曾在《敘小修詩》中稱其弟之作:“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本色獨造語。然予則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以為未能盡脫近代文人氣習故也?!痹甑赖倪@些評論之詞,表現(xiàn)了其“性靈”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今天看來,大抵可這樣總結(jié):“要求詩不托于理,不托于聞見知識,而發(fā)之于真實的情性,要求詩自由地抒發(fā)人的生活欲望;要求詩表現(xiàn)出個人的獨特創(chuàng)造。”[2]這樣的內(nèi)涵顯然與南北朝時期的“性靈”意義是有區(qū)別的。而到了清代中期,辭官歸隱的袁枚在小倉山下的隨園過著廣交四方名流的名士生活,他也標舉“性靈說”,使晚明公安派提出的“性靈說”在清初衰退后再一次恢復(fù)了勃勃生機。袁宏道和袁枚提出的“性靈說”雖然主要是針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但一經(jīng)提出后它不僅影響了許多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且在文章創(chuàng)作方面也同樣產(chǎn)生了非同一般的影響?!靶造`說”不僅使袁枚創(chuàng)作了《祭妹文》《所好軒記》《隨園記》等優(yōu)美感人、盛傳不衰的文章,而且也帶動了江南一帶許多才子文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例如生活于清朝乾嘉時期的非主流江南文人沈復(fù),就受“性靈”思想影響頗深,從沈復(fù)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中,我們不難看出“性靈”思想的頻頻閃現(xiàn)。
保持人性的純真自然是“性靈”思想首要的特點,沈復(fù)在此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的《浮生六記》也因為含有作者真實的情性而深深感染著讀者的心。例如在卷一《閨房記樂》中描寫陳蕓的相貌和作者對陳蕓的一見鐘情:“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tài),令人之意也消?!?/p>
余年一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3]。
兩段文字中前者描寫了蕓的秀麗和纏綿之態(tài),但也對其“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表達了一種遺憾。而后者描寫了對蕓的一見鐘情,可仍流露出“竊恐其福澤不深”的一種擔憂,前文中明顯的遺憾和后文中由衷的擔憂都是作者真實的性情流露。作者不似前代文人描寫對女子的愛慕那樣只寫出女子的美麗,而是并不掩飾她的不佳之處,更不掩飾自己對其薄相的擔憂。這樣的描寫更讓人感受到蕓的那種真實自然的美和作者的用情之深。同樣具有真實情性的描寫也體現(xiàn)于卷一中,敘述作者對妓女憨園的私愛之心。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蕓游虎丘,閑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罱娱g,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
余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
因私謂閑憨曰:“余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閑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zhuǎn)邀客。毋煩他慮也?!庇嗍坚屓唬?]。
從上述文字中,不難看出作者對妓女憨園的私愛之心。誠然,在當時的年代中,像作者這樣的衣冠子弟除了正室妻子外,寵愛姬妾是很平常之事,但問題是,作者上述文字是在其卷一《閨房記樂》中出現(xiàn)的,而這部分內(nèi)容則主要是描寫夫妻間恩愛情感的,這似乎破壞了作者愛情專一的高大形象。但試想之,作者的這些描寫其實正是其真實情性的自然流露。他對妻子蕓并非愛戀不深,而是在見到美而韻的女子時一種真實的性情流露,俗語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處于男子有權(quán)擁有三妻四妾的封建時代,作者對貌美的妓女存有私愛之心也很正常。作者能在此處寫出這些內(nèi)容,更可見他毫不遮掩自己情性的一面。盡管按今天的情感標準來看,這些描寫似乎有損他癡情的形象,也多少會令渴望男子情感專一的女性失望,但筆者認為,真實的卑下還是比高尚的虛偽要高尚。另外,其妻蕓因失歡翁姑,顛沛流離,抑郁而死之后,在吳俗的鬼魂回煞之期,卷三《坎坷記愁》中這樣描述:
余冀魂歸一見,姑漫應(yīng)之。同鄉(xiāng)張禹門諫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嘗試也?!?/p>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p>
張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歸,業(yè)已陰陽有間,竊恐欲見者無形可接,應(yīng)避者反犯其鋒耳?!?/p>
時余癡心不昧,強對曰:“死生有命。君果關(guān)切,伴我何如?”
張曰:“我當于門外守之。君有異見,一呼即入可也?!?/p>
余乃張燈入室,見鋪設(shè)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涌……
此時心舂股栗,欲呼守者進觀;而轉(zhuǎn)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蕓名而祝之,滿室寂然,一無所見。既而燭焰復(fù)明,不復(fù)騰起矣。出告禹門,服余膽壯,不知余實一時情癡耳[5]。
上述文字描述中,作者對其妻蕓娘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戀令人潸然淚下,這是一種情真意切的斷腸之戀,而不似有些文人在其悼亡詩詞中對其妻那種矯揉造作的懷念。但作者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凡人,盡管情癡而欲見其妻魂魄,但也有膽怯的一面,如“此時心舂股栗,欲呼守者進觀;而轉(zhuǎn)念柔魂弱魄,恐為盛陽所逼,悄呼蕓名而祝之……”讀至此處,我們決不會低視作者之膽怯,反愈見其情癡和真實的人性光芒,從而產(chǎn)生欽敬和感動之情。
肯定并自由地抒發(fā)人的生活欲望也是“性靈”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而如此新鮮又真實的生活情感和欲望在《浮生六記》中也屢見不鮮。如卷一《閨房記樂》中作者這樣描述婚后夫妻小別,對妻子的依戀之情:
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余,心甚悵然……
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半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6]。
上述文字詳盡描述了作為封建社會中占主導(dǎo)地位的男子對新婚妻子的愛戀之情。而在此前的文學作品中,更多是描寫婦女對分別丈夫的思念、愛戀之情,極少有男子在作品中大膽地表達對妻子的思念之情。更何況像作者這樣自由地抒發(fā)、細膩地描寫男子對妻子的那份依戀,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盡管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有許多描寫男子愛慕美麗妓女的作品,但極少見到男子對妻子思念愛戀的描寫,即使有,要么輕描淡寫,要么閃爍其詞,像這樣誠摯而具體地表達男子思念之情的描寫亦實屬新鮮之作。又如在卷四《浪游記快》中我們?nèi)钥煽吹竭@樣自由抒發(fā)生活欲望的描述:
臥床外矚,即睹洪濤,枕畔潮聲如鳴金鼓。一夜,忽見數(shù)十里外有紅燈,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見紅光燭天,勢同失火。實初曰:“此處起現(xiàn)神燈神火,不久又將漲出沙田矣?!币旧脚d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無忌憚,牛背狂歌,沙頭醉舞,隨其興之所至,真生平無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歸[7]。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中,考場得意無疑是令許多男子最心馳神往的,而上述描寫作者無拘無束的鄉(xiāng)野之游,則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同時也隱含了作者對功名仕途的興味索然。卷二《閑情記趣》中也有這樣的描述:
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jīng)蕓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
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畫。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筆,交蕓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
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
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8]。
這樣的描寫無疑表達了作者對閑適生活的懷念之情。愛妻相伴,友朋長談,清茗一杯,可惜,紅顏知己已香消玉殞,朋友也風流云散,不堪回首又留戀之極,懷念之情滲透紙背。
“性靈”思想中要求文章表現(xiàn)出個人的獨特創(chuàng)造。而《浮生六記》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的讀者閱而忘疲,很大程度上也都緣于作者的獨特創(chuàng)造。此文中最突出的則是主要內(nèi)容和布局。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極少寫夫妻間感情的,而作者不但真實、生動地寫出了與其妻蕓之間二十三年的鴻案相莊之情,而且勇敢地把《閨房記樂》卷置于卷首,這在當時那個壓抑人性、熱衷科舉的主流社會中的確是離經(jīng)叛道之舉。而后面三卷雖主要記述作者生活中的情趣、坎坷、浪游,但仍會充滿著蕓的影子,無處不洋溢著作者對蕓的深深愛戀。而這樣一部以夫妻深情和日常瑣事為主要內(nèi)容,又多以白描之筆真實、生動、細膩地記述之的自傳性作品,真可謂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稀有之作。也難怪林語堂先生從舊書堆中把它淘出來后,稱其中的蕓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另外,《浮生六記》的語言更是為人欣賞。俞平伯在《重刊浮生六記序》中贊美其語言“無酸語,贅語,道學語”,作者又多以白描筆法,真實、細膩、生動地描述這些瑣細之事,娓娓道來之中自有感人之處,看似平淡無奇,實則獨有一翻雅韻。
那么,“性靈”思想為什么對沈復(fù)《浮生六記》影響如此之深呢?筆者認為以下的影響因素是我們不能忽視的。首先,沈復(fù)生活于清朝中期的乾嘉盛世,此時,清初的遺民思潮漸趨低谷,而江南一帶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復(fù)蘇與發(fā)展,日趨壯大的市民階層就有了更多對文化的渴望,他們更喜歡貼近現(xiàn)實人生、表現(xiàn)個人生活真實情感的文學作品[9],在這樣的趨勢下,晚明時期盛極一時而清初又跌入低谷的“性靈”思想恢復(fù)生機就順理成章。此時的“性靈”思想倡導(dǎo)者袁枚又棄官歸隱至江南,與許多名士交游唱和,終于使“性靈”思想在當時的江南一帶深入許多文人的內(nèi)心并影響于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次,與作者自身的獨特個性有關(guān)。作者多情重諾,爽直不羈,不愿為禮法所縛,不喜談仕宦八股,而喜歡自由、閑適、充滿情趣的平實生活。這樣的性格一定會迷戀充滿人性的“性靈”思想,而摒棄矯揉造作的假道學思想。因此,由如此個性的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浮生六記》無疑會深受“性靈”思想的影響。
[1][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89-90.
[2]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下卷[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97.284.
[3][4][5][6][7][8]沈復(fù).浮生六記[M].愈平伯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1,14,35,3-4,58,21-24.
[9]韓進康.無奈的追尋——清代文人心理透視[M].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216.
[責任編輯 張敬燕]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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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701(2017)03-0102-03
2017-04-20
李巧玲(1978— ),女,河南南陽人,碩士,河南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