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可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 統(tǒng)戰(zhàn)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081)
學術綜述
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論爭的意義
張大可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 統(tǒng)戰(zhàn)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081)
本文是“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論爭”這一話題疏理,所寫組論文章的第六篇,重點突出“生年十年之差”對于司馬遷的人生修養(yǎng)以及《史記》成書的意義。文章總括百年論爭有五大收獲,凝結為文中五個標題,即為摘要重點,隨文展示,茲不贅引。第五題為核心總結的結論:司馬遷生年兩說,只并存于三家注;王國維、郭沫若兩說,一真一偽不并存。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45年可為定論。
司馬遷生年兩說;王真郭偽不并存
司馬遷生年并存兩說,源于唐代形成的《史記》三家注?!妒酚浰麟[》司馬貞說,漢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馬遷28歲,上推生年為公元前135年。《史記正義》張守節(jié)說,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司馬遷42歲,上推生年為公元前145年,兩說年差正好整十年。由于《史記·太史公自序》與《漢書·司馬遷傳》均未載司馬遷生卒,于是留下千古疑案,司馬遷的生年和卒年各有多種說法。1916年,王國維開啟了對司馬遷行年的研究,從此,司馬遷生卒成為一個學術論爭的課題,至2015年紀念司馬遷誕展2160周年,司馬遷生卒的十年之差,又一次成為論爭的話題,自王國維以來正好一百年,可以說是一個百年論爭的老話題。由于《史記》是完帙,卒年的長短對《史記》的影響較小,而生年對《史記》成書以及思想積淀至巨,所以唐代三家注只對司馬遷生年作了注釋,而對卒年未予關注。20世紀50年代中與80年代初的兩次學術大討論,重心也放在生年的十年之差上。但已往的百年論爭,關于司馬遷生年的十年之差論爭的意義,對這一問題沒有直接的研討,留下一個空白,其原因是條件不成熟。本文是在疏理百年論爭的基礎上作總結百年論爭疏理,參閱張大可、陳曦兩人協(xié)同所寫的五篇組論文章。張大可撰文兩篇,著重從方法論角度對前135年說的論說進行疏理:其一,《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論爭述評》,其二,《評“司馬遷生年前135年說”后繼論者的新證》,分別載于《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第9期。陳曦撰文三篇,則對前135年說論者代表人物的論說進行疏理:其一,《李長之“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35說”駁論》,載《史學月刊》2017年第10期;其二,《評趙生群“司馬遷生于前135年說”之新證》,其三,《評袁傳璋“司馬遷生于前135年說”之新證》,分別載于《渭南師院學報》2017年第5期、第9期?!八抉R遷生年十年之差論爭的意義”,這一論題就是百年論爭的階段性總結。
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論爭的意義大要有五個方面,也就是有五大價值,分述于次。
王國維考證司馬遷生年在公元前145年,由于是篳路藍縷第一次,考證用力也不夠,多為推論,論據(jù)粗疏,留下缺憾,也給前135年說論者既留下靶的,也留下“遁形空間”:此為筆者對前135年說論者一種研究方法的概括,指王國維的一些粗疏論證,不僅被前135年說論者承襲,而且放大王國維的失誤借以為論據(jù)[1]503。例如,王國維說司馬遷“年十歲隨父在京師誦古文”,“年二十左右向孔安國問故”,見董仲舒“亦當在十七八以前”,這些推論均不成立,卻符合前135年說論者的需要,于是不僅完全承襲,而且將其失誤放大。郭沫若放大“年十歲隨父在京師誦古文”為“向孔安國問故”。袁傳璋等放大王說,謂“司馬遷十二歲向孔安國執(zhí)翩翩弟子禮”,“十四歲向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又,《刺客列傳》《樊酈滕灌列傳》《酈生陸賈列傳》三傳“太史公曰”提到的公孫季功、董生、樊他廣、平原君子,王國維說史公似不及見諸人,“此三傳所記‘史公’,或追記父談語也”。考司馬遷生于前145年與上述諸人年差45至55歲,二十南游的司馬遷向65至75歲的老人問故,可以相及,王國維失察而“或言”史公轉父談語也。于是前135年說論者承襲大搞循環(huán)論證:因為司馬遷生于前135年,所以不及見公孫季功等人;由于司馬遷不及見公孫季功等人,所以司馬遷生于前135年。王國維失誤的論據(jù)當然不能成立,承襲者自然亦不成立,甚至放大立論更不成立,這一切均應一一辨正。但王國維的考證,論點堅實,方法正確,邏輯嚴密,結論正確,所以王國維對司馬遷生卒年的考證成果成為學術界的主流認識。
“論點堅實”,指王國維數(shù)字訛誤說不可動搖?!端麟[》與《正義》兩說并存,理論上有三種可能:一是兩說皆誤,二是兩說皆不誤,三是兩說一正一誤。王國維的數(shù)字訛誤說,排除了兩說皆誤與兩說皆不誤,只有一正一誤這一唯一的選擇。李長之、郭沫若取兩說皆不誤,謂《索隱》指司馬遷生年,《正義》指司馬遷卒年,由于沒有考據(jù)支撐,不符史實,不能成立。而王國維的數(shù)字訛誤說,歷經(jīng)百年論爭的歷史驗證,至今論點成立,考證司馬遷的生年,仍不能出其右,只能在《索隱》與《正義》之間作訣擇。數(shù)字訛誤在史籍中大量存在,能否運用??睂W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打破兩說并存的平衡呢?王國維的數(shù)字常理說:“三訛為二,乃事之常;三訛為四,則于理為遠。”有助于《正義》,天平向前145年說傾斜。袁傳璋考證,漢唐時期兩位數(shù)字,“二十”“三十”“四十”為連體書,寫成:“卄、卅、卌”,或“廿、丗”。由于封口的“丗”與“世”字的草書形體相近,容易致誤,結論謂:“二十與三十,罕見相訛;三十與四十,經(jīng)常相訛?!贝艘怀@砼c王國維常理正好打了一個顛倒,天平向《索隱》傾斜。兩說按諸考證,漢唐時期兩位數(shù)字主要為連體書寫,袁先生常理占優(yōu);而唐宋時期數(shù)字分書,則王國維常理占優(yōu)。兩說按諸推理,王氏的“三訛為四,于理為遠”,也不能排斥偶然的三與四相訛;同理,袁氏的“二十與三十,罕見相訛”,也不能杜絕二十與三十不訛。無論王氏,還是袁氏,都無法證明十年之差的數(shù)字訛誤是在什么時間發(fā)生,也沒有找到一條證明《索隱》或《正義》誰家訛誤的直接證據(jù)。一句話,只盯在“數(shù)字訛誤”本身,永遠不會有定論?!皵?shù)字訛誤說”這一論點有兩大功能:其一,司馬遷生年兩說存在于《索隱》《正義》之中,十年之差是在流傳中發(fā)生了數(shù)字訛誤;其二,由于《索隱》《正義》兩說并存,因而兩說均為待證之假說,不能作為推導司馬遷生年的基準點??甲C司馬遷生年,必須另辟蹊徑。
“方法正確”,指王國維示范的排比司馬遷行年是考證生年唯一正確的方法。具體說,就是通過考證,盡可能找出有關司馬遷生年的資料或行年線索,然后串連起來驗證依據(jù)《索隱》《正義》兩說推導的兩個生年假說,哪一個合于司馬遷自述的行年軌跡,就確定哪一個為司馬遷的生年。是否遵循以上原則是檢驗前135年說與前145年說誰是誰非的試金石。
袁傳璋說:“司馬遷早生十年則紕漏叢生,晚生十年則百事皆通?!保?]49而排比行年的事實恰好相反:“司馬遷早生十年則百事皆通,晚生十年則紕漏叢生?!薄端抉R遷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論爭述評》詳細排比了司馬遷行年,以及王國維考證的邏輯嚴密,本文第五題將引述行年排比的結論,這里不再贅述。
前135年說論者為了編織司馬遷晚生十年的論據(jù),有意誤讀《史記》和《報任安書》,擇其要一一指陳。
其一,對《報任安書》“早失二親”的誤讀?!霸缡ФH”,在《報任安書》的語境中,字面意義鮮明地表達“雙親走得早”。元封元年,前110年,司馬遷三十六歲,父親司馬談辭世?!秷笕伟矔穼懹谔妓哪?,前93年,離父親辭世已十八年,當然可以說“早”。李長之、郭沫若故意誤讀為年紀輕輕失去雙親,然后爭辨說,三十六歲死父親不可言早,只有二十六歲才可言早,如此彎彎繞,用以證明“早失二親”是“早生十年”的“致命傷”。再說,年紀輕輕失去雙親,理論上是越年輕越好,但并沒有明確的界限。若是年少失去雙親則稱為“孤”,說“早”是指成人,男子二十歲加冠謂之成人。古代禮制,成人失去雙親,別說三十六歲,四十、五十均可言“早”。成人未能壽終正寢,孔子弟子顏淵“早夭”,無論是三十二歲,還是四十二歲,均已超過了二十六歲?!犊鬃邮兰摇氛f孔安國“早卒”,推其年齡在三十七至五十七之間,更是超過了三十六。所以李長之、郭沫若說三十六死雙親不可言“早”,沒有考證依據(jù),所以是想當然的編織。
其二,誤讀《太史公自序》中“有子曰遷”。“有子曰遷”,字面意義是“有一個兒子叫司馬遷”,其口氣是“獨生子”。而前135年說論者,故意誤讀為“生子曰遷”,擅自改“有”字為“生”字,則口氣是“生了一個兒子司馬遷”。因為這句話寫在“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的后面,故意誤讀用以證明司馬談先做官,后生兒子,于是乎生年在建元六年。李長之隱約其詞為“看口氣”,而前135說的后繼論者卻編織出了多種離奇的演繹。有的說,司馬談先做官,后生兒子,是在由太史丞升任太史令的一年,稱之為“雙喜臨門”。一位知名大學的教授在《司馬遷生年新證》一文中,直接解讀“有子曰遷”為“生子曰遷”。還有一位前135年說論者直接用《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這樣的偽命題立說。
其三,最大的誤讀是對《太史公自序》“遷生龍門”一節(jié)。原文引錄如下:“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這段話,袁傳璋先生認為是太史公本人“提供的最具權威的本證”,說得好極了。排比司馬遷行年,這段話提供了最明晰、最基本的線索。但是這段話被前135年說論者誤讀之后,變得離奇而又荒誕。此節(jié)有三處誤讀,即三個錯解。
誤讀之一,錯解“于是”?!斑w生龍門”這段話是司馬遷自述他青少年時代的成長歷程,寫在司馬談的傳記中,更是回顧父親培養(yǎng)自己成為修史接班人的良苦用心。這段話的主題集中寫一件事,司馬遷為了修史而走遍全國東西南北“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在全國范圍作文史考察。其內容是回顧三種游歷,即:二十壯游、仕為郎中扈從之游、奉使西征之游。三個階段,三種方式的游歷,司馬遷行文當用兩個“于是”來連接,即應在“過梁、楚以歸”之后,為:“于是遷仕為郎中。于是奉使西征巴蜀以南”云云。為了行文簡潔,司馬遷刪了第二個“于是”,寫成“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濃縮成一句話,但“出仕”與“奉使”兩者顯然不是一年之事。同理,“過梁、楚以歸”與“仕為郎中”,也不是一年之事。李長之、趙光賢、袁傳璋以及所有前135年說論者均要把作為連詞的“于是”,即“這之后”,誤讀為介詞結構解釋為“就在這個時候”。于是乎無中生出“空白說”“大漏洞說”。此一誤讀有多種用意,本文第三節(jié)作專題來說。
誤讀之二,錯解“年十歲則誦古文”?!澳晔畾q則誦古文”是一句插入語,只表示十歲這一時間點,司馬遷的古文基礎。一般人的成才修養(yǎng)是讀萬卷書,司馬遷多了一個行萬里路,而且特別重視行萬里路,突出文史考察對于修史的重要。“耕牧河山之陽”,就是為行萬里路打基礎,培養(yǎng)少年司馬遷熱愛山川,健身強體,因此是司馬談的良苦用心,也是《史記》成為良史的重要條件之一,故在《太史公自序》中特別加以記載。“年十歲則誦古文”這句插入語,表明司馬遷沒有忽視讀萬卷書,天資聰慧,年十歲就達到了學習古文的基礎,一個“則”字透露了司馬遷得意的神情。誤讀者將一個行年時間點錯解為十年時間段,說這句話的內涵指年十歲到二十歲,其目的是安排少年司馬遷為孔安國、董仲舒兩位大師的從學弟子,還把這一誤讀強加給司馬遷,說成是司馬遷自己寫的。
誤讀之三,錯解“耕牧河山之陽”?!案梁由街枴笔且粋€時間段,主要指司馬遷的少年時代而不是童年時代?!斑w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這一段話的字面意義十分明確表明司馬遷十九歲以前耕牧河山之陽,誤讀者腰斬這一時間段為九歲之前,這一錯解與“年十歲則誦古文”的錯解是緊密相關的。元封三年,司馬遷為太史令,《索隱》引《博物志》有“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的話頭。司馬遷屬籍茂陵顯武里,這一新增資料補充了“遷生龍門”一節(jié)文字。司馬遷何時移居茂陵,學術界已有共識。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漢武帝移天下豪富資產(chǎn)三百萬以上,以及京師的中高級官員家屬移居茂陵,司馬遷、郭解、董仲舒等均在這一年移居茂陵。此時司馬遷十九歲,上推生年,恰在公元前145年,與《正義》說吻合。這不是巧合,而是歷史事實本來如此,是通過考證獲得的行年基準點。
“空白說”是李長之十條論據(jù)之四,趙光賢改稱為“大漏洞說”。李長之以待證的《索隱》生年公元前135年為起點,安排司馬遷的行年:元鼎元年,前116年,20歲,南游;元鼎二年或三年,前115或114年,仕為郎中;然后,“跟著沒有三年”,就有:元鼎五年,前112年,扈從西至空桐之事;元鼎六年,前111年,奉使巴蜀之事。上述四個行年點,扈從西至空桐與奉使巴蜀兩個行年點,有史文可考,而元鼎元年的南游與元鼎二年或三年的“仕為郎中”,李長之沒有一個字考證,而是憑他個人的“更合情理”的感覺來安排的?!案锨槔怼钡囊罁?jù)是什么?“跟著沒有三年”這句話極為重要。其意是,司馬遷南游的時間,游歸京師仕為郎中,然后,“沒有三年”就有扈從、奉使之事,因為從元鼎元年到元封元年,即前116到前110年,一共只有七個年頭,要分配給南游、仕為郎中、扈從、奉使,所以都要為時“極短”。其實是司馬遷晚生十年,少了十年的青年時代,李長之沒有時間分配,左支右絀,于是反向為說,如果司馬遷早生十年,就要留下十幾年的“空白”光陰。由此可見,“空白”說,就是為了掩飾晚生十年的謬誤,同時還可便于在字縫中做考證,可以說是一箭雙雕。前文論述前135年說論者對“于是”的誤讀,乃是袁傳璋為“空白說”提供的一個理論支撐。
趙光賢秉承“空白說”,改稱為“大漏洞說”。他在《司馬遷生年考辨》(《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一文中排列了一個“司馬遷行年新舊對照表”,以王說排列的行年為舊表,以郭說排列的行年為新表。趙文是怎樣排列的呢?
請看舊表:元朔三年,前126年,20歲,南游;元朔五年,前124年,22歲,仕為郎中;元鼎六年,前111年,35歲,奉使西征。
再看新表:元朔三年,前126年,10歲,誦古文;元狩五年,前118年,18歲,從孔安國問故;元鼎元年,前115年,20歲,南游;元鼎三年,前114年,22歲,仕為郎中;元鼎六年,前111年,25歲,奉使西征
這個新舊行年對照表,是趙光賢解讀李長之“空白說”,或者說是承襲“空白說”而煞費苦心偏制的偽證偽考表。偽在何處?請看下面的解析。
其一,兩表時間跨度元朔三年至元鼎六年,其間十六年。舊表內容只有三條,新表內容反有六條。兩表各除去頭尾,舊表只剩下一條,元朔五年仕為郎中。于是乎給讀者制造了一個強烈的視覺沖擊,一片空白,一個大漏洞。趙光賢為了追求這一個視覺沖擊,視覺假象,故意不把元鼎五年,前112年司馬遷扈從武帝西至空桐這一條列出。這是一把雙刃劍,過度的視覺空白,反而暴露了作偽的馬腳。
其二,新舊兩表只有頭尾兩條,共三項內容是真實的,即:司馬遷年十歲誦古文;元朔三年年二十南游;元鼎六年奉使西征,這三項為真實史事,有考據(jù)支撐。兩表除去頭尾之外的全部內容,皆為編造,沒有考據(jù)支撐。新表中的四項內容是表列李長之的“更合情理”的感覺內容,而舊表中的一條內容,司馬遷元朔五年仕為郎中是借用鄭鶴聲已經(jīng)聲明放棄的“想當然”。
其三,李長之的“空白說”邏輯不成立,他用了一句反詰語模糊了是非,趙光賢全盤繼承,列表彰顯了是非。李長之說:“司馬遷元朔五年仕為郎中,一直到元封元年,前后一共十五年(按:應為十六年),難道除了在元鼎六年奉使巴蜀以外,一點事情也沒有嗎?”于是,司馬遷“過了十四年的空白光陰(原括注:算至奉使以前)”。既然司馬遷已出仕為郎,這就有了公務,即使一個字沒有寫,也不是“空白”。如同《太史公自序》寫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一句話寫了三十年,所以,李氏的“空白說”邏輯不成立。趙光賢列表,又是一把雙刃劍,既彰顯了一片視覺空白,也同時彰顯了邏輯不成立,這是趙光賢列表時始料未及之事。此外,既然司馬遷只早生了“十年”,為什么出現(xiàn)了“十四年”的空白,這也是作偽的又一痕跡:邏輯紊亂。
請施丁來告訴前135年說論者,“空白說”不成立。施丁在《司馬遷生年考———兼及司馬遷入仕考》[3],用考證的史實告訴人們。自元朔三年南游至元鼎六年奉使西征之間,有如下內容:元朔三年(前126),開始游歷。元狩元年(前122),此年左右,“過梁、楚以歸”。元狩五年(前 118),“仕為郎中”,“入壽宮侍祠神語”。元鼎五年(前 112),“西至空桐”。元鼎六年(前 111),此年春,“奉使西征”。僅以此而言,十六年間的“空白”并不多;當然也就說不上景帝中五年說有什么“大漏洞”。對于施丁考證,我們還可以做一些補充。施丁考證元狩五年(前118),司馬遷二十八歲仕為郎中。二十南游,三年或五年歸來,二十三四至二十七八,其間五年或三年,正是司馬遷向孔安國、董仲舒問學的時間,也是認知李廣的時間。李廣在元狩四年,前119年人生謝幕;董仲舒家居茂陵,約卒于元狩五年左右;孔安國為諫大夫,元狩六年出京師為臨淮太守。時間和地點都與壯游歸來的司馬遷相契合。這五年或三年是司馬遷必須有的人生歷練。從仕為郎中到奉使西征,即公元前118至公元前111年,其間有七年的官場歷練和扈從武帝,這才能擔當奉使西征的欽差之任。用李長之的話說,這才“更合情理”。此可反證“空白說”云云,荒誕無稽。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司馬遷奉使西征還報命,又恰值司馬談辭世。依《索隱》《正義》兩個生年定位點計算,據(jù)《索隱》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35年,26歲;據(jù)《正義》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45年,36歲,司馬遷二十壯游,結束了少年時代,進入社會,步入了青年時代。按《正義》司馬遷有十六年的青年時代被砍掉了十年,只有六年,而且是虛歲計年。以實年計,司馬遷還報命在元封元年夏四月,青年時代只有五年又四個月。所以前135年說論者要把壯游、入仕、扈從、奉使都要擠壓在這五年又四個月的時間中,于是乎才有李長之、趙光賢的“為時極短說”“空白說”“大漏洞說”;才有袁傳璋的壯游歸來就仕為郎中,“沒有時間間隔”的無縫連接說;才有九歲蒙童耕牧河山之陽,十余歲少年問學國家級大師等一系列天方夜譚故事。這還是次要的。如果司馬遷少了十年的青年時代,對于司馬遷個人的人生修養(yǎng)、《史記》成書、思想積淀均有著巨大的影響,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說明。
其一,影響司馬遷的人生修養(yǎng),缺失了十年的偉大時代的熏陶。
司馬遷晚生十年,被砍掉的十年青年時代,即是從二十壯游的元朔三年至元狩六年,公元前126至前117年。這十年恰好是漢武帝大規(guī)模征伐匈奴的十年,西漢國力迅速崛起的十年,全國民眾艱苦奮斗的十年。這是一個舉國上下積極奮發(fā)的偉大時代,國家有為,激發(fā)青年奮發(fā)壯志,不言而喻。這十年,司馬遷壯游、從學、交友、為司馬談修史助手,受到見習修史的歷練,為繼承父志獨力寫作并鑄就《史記》豐碑打下堅實基礎。沒有這十年的人生修養(yǎng)和修史見習,二十六歲的司馬遷就遭遇父親辭世,不懂修史路數(shù),不知南北東西,能接班獨力修史是不可想象的。司馬談臨終遺言:“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司馬遷受命,懇切地回答說:“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缺?!彪p方都不像是在交接一個陌生的話題,而是有相當長時間的修史磨合,雙方均有自信。司馬談交付的修史重擔,與其說是交給一個二十余歲的楞頭青年,寧勿說是交給一個三十余歲的成熟的中年人才合于事實。
其二,李長之縮短司馬遷十歲生年的動機不成立。
李長之非常重視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對于《史記》成書的意義。李長之認為《史記》是一部青壯年“血氣方剛”所寫的史詩,應該是“三十二歲到四十幾歲的作品”,不應該是“四十二歲到五十幾歲,精力彌漫的壯年人的東西”。所以李長之要縮短司馬遷十歲的生年,還要司馬遷早死,一生只活了四十二歲。作為文學家的李長之,有此浪漫情懷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允許他提出這樣的假說的,把《史記》比喻為史詩,也不過是“無韻之《離騷》”的換一種說法而已。但是,把浪漫情懷與假說當作歷史事實,把《史記》當作純文學作品,那就大錯特錯。環(huán)視古今中外,可以有天才的神童作家和藝術家,但不可以有神童的歷史學家。因為一個良史,要有才、學、識、德四大要素的修養(yǎng),單有才氣是不夠的。學,是博聞強記,積累知識;識,是人生磨練,要在社會上摔打,積累閱歷,兩者都需要長時間來積淀。
司馬遷入仕,扈從武帝,正值漢武帝在位54年的下半程。此時匈奴已遠遁漠北,從元鼎四年(前113)起,漢武帝首次遠離京師巡幸四方,到漢武帝辭世的后元二年(前87年),其間二十七年,漢武帝巡幸四方達22次,短者三個月,最長七個月,平均三至四個月計,22次要耗時66個月至88個月,總計六七年。司馬遷還有職事公務,用于修史的時間充其量是一半。司馬遷卒年,大致與漢武帝相終始,王國維系于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從元封元年(前110)到始元元年,其間24年,一半時間也就是12年。如果司馬遷的十年青年時代,在元封元年前被砍去,必然要用元封元年之后的十年彌補,還要用于修史見習,留給司馬遷的寫史時間就更少了。簡單的一個時間賬,十年青年時代對于司馬遷完成《史記》是何等的重要,難道還有疑問嗎?
其三,從《史記》的寫作過程,可證司馬遷晚生十年不成立。
《史記》是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兩代人的心血結晶與《史記》并駕齊名的《漢書》,也是歷經(jīng)班彪、班固父子兩代人半個多世紀完成,其中班固還得到妹妹班昭的協(xié)助,歷時半個多世紀。司馬談在建元元年(前140)舉賢良入仕,就發(fā)愿繼承孔子圣人的事業(yè),完成一代大典,提出了創(chuàng)作《史記》的宏愿。司馬談正式寫作是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直至元封元年(前110)去世。司馬談修史準備從建元元年至元狩元年,已達十八年,正式寫作從元狩元年至元封元年,共十二年,前后三十年耗盡了他的一生。元封元年(前110),司馬遷三十六歲,受父遺命,接力修史。這之前,司馬遷二十壯游,“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已是司馬談的修史助手,到元封元年,已歷經(jīng)了十六年的修史見習期,洞悉父親的一切規(guī)劃,并參與其中。從元封元年至武帝之末的后元二年(前82),司馬遷全身心投入修史,又獨立進行了二十四年的創(chuàng)作,《史記》完成,也是耗盡了一生的精力,前后四十年。父子兩代合計經(jīng)營《史記》七十年,減去重疊的十六年,首尾五十四年,接力寫作共三十六年,耗盡了兩代人的心血。一代大典的完成是如此的艱難,也正因為是兩代人的巨大付出,才鑄就了《史記》豐碑。李長之想象《史記》只能完成于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壯年之手,憑著一股激情,只須十來年一氣呵成,顯然這不過是拍腦袋編織的文學虛構?!妒酚洝泛裰氐乃枷雰群M能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楞頭青壯年所能積淀!
司馬遷在元封元年之前,已歷經(jīng)了十六年的修史見習期,《史記》的成書過程可以提供生動的證明。司馬談臨終遺言,交代其發(fā)凡起例的宗旨有三端:一曰效周公“歌文武之德”;二曰繼孔子效《春秋》“修舊起廢”,為后王立法,為人倫立則;三曰頌漢興一統(tǒng),論載“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合此三端,即以人物為中心,帝王將相為主干,頌一統(tǒng)之威德,這正是秦漢中央集權政治在學術思想上的反映?!墩摿乙浮窞樗抉R談所作述史宣言,倡導融會百家思想為一體,自成一家之言。這些也就是《史記》的本始主題,“頌揚”是其主旨,著重記載“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斷限上起陶唐,突顯讓德;下訖元狩獲麟,象征文成致麟。從元狩元年(前122)至太初四年(前104),又歷二十四年。這之間西漢崛起達于極盛,漢武帝北逐匈奴,開通西域,拓土西南夷,并滅兩越,封禪制歷,象征天命攸歸,完成大一統(tǒng)。司馬遷參與了封禪制歷,激動非凡,在太初元年完成制歷后與好友壺遂討論《史記》寫作宗旨,司馬遷宏揚司馬談記述歷史以頌揚為本始的主題,形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思想體系,提升了《史記》主題。延展斷限,上起黃帝,下訖太初,突顯大一統(tǒng)歷史觀,提出了“非兵不強,非德不昌”的治國理念。這是司馬遷把現(xiàn)實歷史事勢的發(fā)展寫入《史記》的證據(jù)。太初元年距離元封元年只有七年,如果司馬遷晚生十年,在元封元年之前,沒有十六年修史的見習期,沒有十年青年時代對大時代歷史事勢變化的感知,就不可能在太初元年與壺遂討論《史記》主題,甚至沒有資格參與制定太初歷。此外,司馬遷還與壺遂討論了歷史學的批判功能。司馬遷以“見盛觀衰”的高瞻遠識,矇眬地意識到歷史學應有干預社會生活的本能,具有批判功能。司馬遷借《春秋》提出了“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思想理念。孔子的《春秋》沒有“貶天子”,而是為尊者諱,顯然只有司馬遷的實錄記述才能賦予歷史學這一功能。司馬遷與壺遂的討論是追述,其內涵是總結其一生的思想積淀,“貶天子”當是受禍以后第二次提升《史記》主題之后才有的思想境界。這涉及到《史記》是什么時候完成的,與司馬遷卒年有緊密聯(lián)系。
王國維認為《史記》中的最晚記事出于司馬遷之手的是《匈奴列傳》所載征和三年李廣利投降匈奴事件。據(jù)此,王國維推定司馬遷的卒年,雖然絕對年代不可考,“然視為與武帝相終始,當無大誤”?!短饭心昕肌废邓抉R遷卒于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45年,卒于公元前86年,享年六十歲。這就是王國維對司馬遷生卒年的全部考察。王國維對于司馬遷卒年的推斷,不是拍腦袋,而是從《史記》記事下限這一已知推未知,合于邏輯。我們還可以舉出三個旁證。第一個旁證,五臣注《文選》本《報任安書》有這樣一段話:“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這幾句話極為重要,說明司馬遷寫《報任安書》時,《史記》還沒有最后殺青完稿。因這里所列五體順序與定稿本《史記》的五體順序不一致。寫作過程,一定是十表最先完成為全書之綱,《史記》定稿才調整到本紀之后。這是正常的寫作規(guī)律,今人來寫《史記》,寫通史,當然也是首先理清年代為全書之綱,不能是想到哪寫到哪。這一旁證為王國維推斷《匈奴列傳》中征和三年紀事為司馬遷所寫是一個直接的證據(jù)。
旁證之二,《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禇少孫補明確說:“太史公記事盡于孝武之事。”此指太初以后的司馬遷附記,與大事斷限太初并不矛盾。禇少孫離司馬遷未遠,其說可信。第三個旁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鹽鐵會議,桑弘羊在論戰(zhàn)中多次引用《貨殖列傳》為自己辯護,稱“司馬子言”。桑弘羊以御史大夫之尊稱六百石秩的太史令司馬遷為“司馬子”,就是對已故學問家的敬稱,引用其言來增加自己觀點的權威,合于先賢遺教。這一確定事實,說明司馬遷死于昭帝始元元年之前。綜上可證,王國維對于司馬遷卒年的推斷是可信的??偵纤?,司馬遷的生卒年與《史記》成書息息相關,尤其是生年的十年之差,至為重要,這就是百年論爭的意義。
唐人的《索隱》《正義》并存司馬遷的生年,歷經(jīng)百年研討,在現(xiàn)存史籍中找不到《索隱》《正義》數(shù)字訛誤的直接證據(jù),因此兩說并存。一個人的生年只能是一個,所以兩說并存皆為待證之假說。證明方法,排比司馬遷行年,誰與之吻合,誰就是真實的生年,誰與之不吻合,誰就被證明是偽,生年不成立。總括百年論爭的結果,用以檢驗王國維、郭沫若兩家之說,從行年排比與論證方法兩個層面來看,都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一真一偽的對比,王真郭偽,兩說不并存。
其一,行年排比。郭沫若支持的前135年說,則司馬遷九歲蒙童耕牧河山之陽,十二歲至十四歲的少年問學孔安國、董仲舒,二十壯游在元鼎元年,二十三歲仕為郎中,二十五歲奉使西征,這些行年坐標點既無考證,又不合情理,不能成立。按王國維支持的前145年說,則司馬遷十九歲以前少年時代耕牧河山之陽,二十壯游在元朔三年,二十三四至二十七八歲之間問學孔安國、董仲舒,二十八歲仕為郎中,三十五歲奉使西征。壯游與仕為郎中之間,仕為郎中與奉使之間,都各自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人生歷練,不僅合情入理,均有考證文獻支撐,即王國維支持的《正義》之說的生年為司馬遷行年所證實,當然是真。
其二,考證方法。前135年說論者,不做艱苦的考證,不是在文獻中披沙揀金,而是拍腦袋,在字縫中取巧,關鍵論證無一考據(jù)。前135年說之源,郭沫若駁王國維的三條考據(jù),有辯無考,李長之的十條立論,無一考據(jù)。前135年說后繼論者的考證,沒有超出李長之的十條,只是變換手法演繹李十條而已。前135年說后繼論者所謂“考證”的基本路數(shù),是不科學的循環(huán)論證。他們用待證的《索隱》說,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35年,下推二十壯游在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然后編織材料說司馬遷元鼎元年壯游,用公元前116年反推二十年為生于公元前135年。循環(huán)論證,又稱因果互證,即以因推果,以果證因。以司馬遷二十壯游為例,說明所以?!秷笕伟矔访靼谉o誤告知“仕為郎中”靠的是父親為官恩蔭為郎,其言曰:“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wèi)之中?!倍踹_津、蘇誠鑒等人,以及前135年說后繼論者,無視司馬遷的自述,而編織司馬遷以博士弟子為郎,二十壯游與元狩六年的博士禇大巡風相搓捏,用以證明司馬遷生于前135年。像這樣無根無據(jù)的歷史搓捏,沒有討論價值。更有甚者,直接編織偽證。南宋王應麟在《玉?!分凶詫懺~條“漢史記”,引文有《史記正義》引《博物志》與《索隱》司馬貞一致,發(fā)現(xiàn)者宣稱這是一條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35年的鐵證。王應麟引文刪去了張守節(jié)按語:“案,遷年四十二歲。”像這樣掐頭去尾的引文,根本不具有版本價值,它即使刊布在中華書局點校修訂本《史記》的“修訂前言”這一平臺上,也變不了真。袁傳璋說王應麟所引是南宋皇家所藏唐寫本。既然有南宋皇家所藏唐寫本,為何不直接引用而去轉引王應麟的二手,甚至是三手四手的材料呢?可見皇家藏本之說及欺世之言。
以上五個方面對百年論爭的總括,生動地顯示,前135年說論者從源到流,對《索隱》說生年的考證,方法錯誤,論據(jù)不立,可以說郭說已被證明為偽;而前145年說論者對《正義》說生年的考證,依王國維指引的方向,方法正確,論據(jù)充分,結論正確,即王說為真,可以為定論。
最后,我們必須指出,百年論爭,成果來之不易。盡管前135年說論者考證不立,但沒有兩方切搓,考證不會深入。辯證地看問題,司馬遷生年的解決,是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前135年說論者磨礪的功勞也應予以肯定。
[1]王國維.觀堂集林[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2]袁傳璋.太史公生平著作考論[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3]施丁.司馬遷生年考——兼及司馬遷入仕考[J].杭州大學學報,19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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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828(2017)04-0113-07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4.18
2017-06-15
張大可(1940—),重慶長壽人,中央社會主義學院統(tǒng)戰(zhàn)理論研究所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特聘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歷史文獻學和秦漢三國史研究。
王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