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沙 畹 著 盧夢雅 楊文文 譯
西王母國游記*
[法] 沙 畹 著 盧夢雅 楊文文 譯
譯者按:沙畹(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曾是最有成就的漢學大師之一,普及了現(xiàn)代漢學。他首先是位史學家,最主要的貢獻就是翻譯了中國古代史學巨著《史記》。①沙畹未完成整部《史記》的翻譯,僅譯介了全書的三分之一。在北京只出版了其中的一卷《封禪書》,1895-1905年由巴黎Editions Ernest Leroux陸續(xù)出版了譯稿的三分之一(150卷中的47卷),至《孔子世家》止,分成五卷,1967年由巴黎Librairie d’Amérique et d’Orient Adrien-Maisonneuve再版時出版了第六卷(《孔子世家》卷四十八至五十)。在譯作第五卷中,寫有一篇附錄名為《西王母國游記》,展示了沙畹對《穆天子傳》《竹書紀年》等古籍中關于穆王西游的多個問題進行闡發(fā),盡管個別觀點值得商榷,但如穆王西游的歷史記載是結合異域口頭傳說而來、“穆王”原型本為秦穆公等主要觀點極具啟發(fā)意義,其觀點曾被我國現(xiàn)代歷史學家楊寬在著作《西周史》中所引用。值得注意的是,沙畹對于這些直到晚清時期史學界仍持有的固有觀念提出異議,并非單純針對傳統(tǒng)經學,這種顛覆性意見的提出更多地是針對當時西方流行的“中國文明西來說”的批判。沙畹所譯《史記》,并非單純翻譯,譯著中包括大量注釋、介紹、綜述、論文,是一部以西方史學角度對《史記》的綜合性研究。
最近一篇德國漢學家佛爾克(Alfred Forke)于1904年發(fā)表的一篇名為《穆王和薩巴王后》的文章,旨在將西王母論證為薩巴王后。我無意反駁這個理論,但是既然佛爾克在文章結尾駁斥我的見解——拜見西王母的故事是外來故事的譯文,是被穆王人為地附著于中國歷史,原來的傳說中并沒有穆王——我在這里想明確幾點個人意見。①Les Memoires historiques, tome II, Paris, 1967, p. 6, n. 自法國漢學家鮑狄埃(Guillaume Pauthier)以來,人們習慣于引用白大衛(wèi)(Abdallae Beidavaei,即Beidawi)撰寫的《中國史》(Historia Sinensis)中關于穆王的段落(參見拉克伯里:《中國文明西來說》,注釋171),希望從中找出中國傳說是波斯傳說再現(xiàn)的證據。這個段落是由繆勒(André Müller)翻譯于1677年以拉丁文發(fā)表、后為白大衛(wèi)引用的波斯文章(實際上是另一個人百納凱迪(Benaketi)的第八個作品——由Quatremère第一個確認了這一點——Benaketi的書只是波斯史家拉施?。≧ashid ED-DIN)《史集》的一個概要,寫于1317年(參見H.M.Elliot, The history of India as told by its own historians, vol.III, pp.55-56.)。下面是繆勒關于穆王游記的譯文:( historia Sinensis, 2e édition, Iena, 1689, pp.43-45):“Porro Gai-vango Movang rex succedebat. Huic Emirius erat, Zacu nomine. Qui praeclara exequebatur opera. Mandato, exempli gratia, regis, in carpentum se dabat. Quod sex equi trahebant, de die centum parsangas cursu conficientes. Sic, ut terrarum conditionem exploraret, et ultro citroque means Regi deferret. In nostram etiam Persidem terrasque Iran venit. Cujus itidem statum et temperiem, quae ibi est a?ris, regi aperuit. ”很明顯,這段只不過是中國文本的一個變形,“他甚至一直達到了我們波斯國伊朗地區(qū)境內(In nostram etiam Persidem terrasque Iran venit)”這一句,明顯是拉施?。≧ashid ED-DIN)或者百納凱迪(Benaketi)加上去的。在這段中根本看不出,雖然正如鮑狄埃和拉克伯里希望并試圖證明的那樣,是與中國傳說毫無關系,而是來自于波斯的口頭傳統(tǒng)。拉克伯里還采用了鮑狄埃的另一個更沒有意義的假說。在一篇成文于1126年的波斯文本(Modjmel al-Tewarikh)中,我們可以讀到下面的段落(據摩爾的法譯文Jules Mohl, Modjmel al-Tewarikh, Journal. Asiatique., fev. 1841,Ier volume, p. 155.):“他(Djemchid)從Peritchehreh那里得到了Zaboulistan國王的女兒,一個名叫Tour的兒子,從Mahenk那里得到了Madjin國王的女兒, 還有兩個名叫 Retoual和Houmayoun?!滨U狄埃認為應該譯為:“Djemchid有另外兩個Mahenk的女兒的兒子”(Histoire des relations politiques de la Chine avec les puissances occidentales, Paris, 1849, pp. 14-15)。鮑狄埃利用這個修正,拼湊出一整段故事:“這個Mahenk,就是大中國的國王穆王,于公元前1001至公元前946年執(zhí)政,中國歷史學家指出,穆王征討亞洲西部蠻人并使其歸順。西部蠻人向其進貢雙刃大刀和亞麻布料。之后他便游歷了亞洲西部,欣賞到美輪美奐的瑰麗藝術(很可能是Ninive和伊朗地區(qū)的古跡,這都是Djemschid建造的)?!闭媸腔奶频南胂?!僅僅是發(fā)現(xiàn)Mou-wang 和Mahenk兩個名字的相似,并沒有注意到關于Djemchid的敘述是屬于神話范疇,也沒有意識到天子或者Fagfours經常出現(xiàn)在波斯史詩中,但從沒也無法確定與中國歷史的年代一致,至于所謂的Ma和Mou,henk和 wang的對等,鮑狄埃聲稱,這是由于中國和波斯文獻中均絕妙一致地提及穆王到波斯并將其女兒嫁給Djemchid而斷言的!《史記》之前提到穆王傳說的主要文獻有《穆天子傳》(穆王造訪西方王后,蠻族首領古書中稱之為西王母,這段傳說保存在《穆天子傳》一書中,埃特爾博士將其譯成英文Eitel, China Review, vol. XVII, p.223-240 and 247-258)、《列子》(第三章,只是將《穆天子傳》中一部分故事加以再創(chuàng)造)。這些文獻中都提及了“西王母”這個名字,但這是一個西方蠻族部落名字,與其他旅途中出現(xiàn)的地理名稱沒有重要聯(lián)系(Eitel, China Review, vol. XVII, p.223)。穆王拜見了首領西王母,以及其他一些西方君王,但這不是他游歷的真正目的。另外,這些文獻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西王母是一位女性,司馬遷也對西王母閉口不提。在《竹書紀年》(見理雅各legge,Chinese Classics,tomeIII,Prolégomènes, pp.150-151)中,只有:“穆王十七年,王西征,至昆侖丘,見西王母。其年西王母來朝,賓于昭宮?!敝?,“西王母”不再被看作是一個外來詞的音譯,而被逐字解釋為“西方女王母親”。于是所有關于這位“西方女王母親”的傳說都與穆王西游的典故聯(lián)系起來。再扯遠一些,不但這個叫做西王母的人物與這段游歷無關,就連穆王本人也不見得真有此游歷之事。在《史記?周本紀》( 見Edouard Chavannes, Les Me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 p. 265, n. 3)中,穆王執(zhí)政時期司馬遷沒有談到這次游歷,相反在《秦本紀》中卻談及此事。這說明,司馬遷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輯錄者,這段游歷故事在周國是聞所未聞的,而是發(fā)源于秦國。那么這個傳說的核心到底是什么?是造父和他神奇的馬車隊,這些馬都有別致的名字。而造父被認為生活在穆王時期,文人們便將其西方的游歷與穆王結合起來。當時秦國還是蠻族,這個發(fā)源于山西的傳說,先是根據穆王與造父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年代關系,被人為地與中原王國的歷史結合起來,之后便圍繞對西王母名字的各種曲解,發(fā)展形成了各種奇聞怪談。
首先我們要考慮到“西王母”來自于西方蠻族部落的名稱?!吨駮o年》中寫道:“舜九年,西王母來朝。”《大戴禮記》中亦寫道,舜帝時,“西王母來獻其白琯”。舜帝是上古時代的一個神秘人物,傳統(tǒng)編年史認為其生活在穆王之前一千多年。因此,如果同時在舜和穆王的時代出現(xiàn)西王母,就像《竹書紀年》中記載的那樣,那就可能暗示著西王母并非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或者是一個以其民族命名的君王。16世紀末中國學者胡應麟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認為:“西王母在舜統(tǒng)治時期就已經在此地有顯赫地位,因此并非在周代穆王時期首次出現(xiàn)。我認為,這個名字應該是指一位外國君王。”①引自陳逢衡《竹書紀年集證》。〔(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三?三墳補逸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329頁):“虞九年,西王母來朝……西王母已見于此,不始周穆也。以余考之,蓋亦外國之君……《穆天子傳》所交外國之君甚眾,不止一西王母,《山海經》但言蓬發(fā)虎齒有尾,如陸吾、泰逢之屬,余別有辯?!薄g者注〕這個假設在《爾雅》中得到證實:“觚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雹谧⑹枵哒J為“日下”是指日落之處的國度。(《釋地篇》)
與《竹書紀年》一樣,《穆天子傳》亦出自汲冢,定早于公元299年成書。這是一本記載穆天子遠游西王母國的旅行日記,我們可以利用這本書來確定這個國家的位置。仔細看來,書中涉及到兩次相繼的游歷:第一次持續(xù)了643天,天子行至被認為是鎬京的宗周③Edouard Chavannes, Les Me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V, Paris, 1967, p. 93, n. 4.(現(xiàn)長安,屬西安府)。四天之后,天子離開鎬京開始新的游歷,634天之后到達南鄭。鎬京與南鄭兩地距離不過160里,可見天子的兩次游歷都到達了同一地區(qū),這應該是穆天子常駐的地方。這里我們只關注能夠幫助我們確定西王母國位置的第一次游歷。我們沿其路線,即從黃河壺口至黑水,應該是沙州的黨河。38天之后,一行人到達西王母國,正如拉克伯里在其最有份量的著作中④見Western origin of the early Chinese civilisation, chap.VIII, pp. 264-275 : The Si Wang mu and Muh Wang’s Expédition to Turkestan in 986 B. C.。所述,這個王國似乎被定位于焉耆(Karachar)⑤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國,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焉耆回族自治縣附近?!g者注與庫車(Koutcha)⑥今新疆庫車縣,距離焉耆縣約345公里?!g者注之間。
據《穆天子傳》,來回一共643天。而據《竹書紀年》,穆王在位第十七年造訪西王母國,且西王母同年回訪了穆王。《穆天子傳》應該是比《竹書紀年》更可信的,但是后者至少表明西王母國應該距離不是很遠,至少不像佛爾克推測的那樣,將西王母國定位在Arabie Heureuse⑦希臘、古羅馬及阿拉伯半島南部一帶(今也門),是古薩巴文化中心?!g者注和埃塞俄比亞之間?!赌绿熳觽鳌分械挠螝v時間之所以那么長,很有可能是由于途中走走停停,穆王不斷受到當?shù)夭柯涫最I的接見、宴請,一起狩獵以及祭祀。
應當注意的是,無論《穆天子傳》還是《竹書紀年》,都沒有證據表明西王母是一位女性。⑧佛爾克反對基于《山海經校注》中的一段《穆天子傳》的異文而做出的論斷。佛爾克錯誤地認為這些引用出自畢沅(1729—1797),而實際上出自郭璞(276—324),郭璞注寫于《穆天子傳》發(fā)現(xiàn)后四十余年,不能作為對該作的最終訓詁結論。同時,郭璞是一位道家學者,與其他道家學者一樣,給予歷史著作較大的自由度。另外,他將西王母視為一位女性也不奇怪,因為公元4世紀時,道家傳說中已經有女神西王母的說法了。再多說一點,即便我對《穆天子傳》的真實性有所懷疑,也正是關于穆王與西王母這個人物的段落,因為這些文字與下文口吻不符,內容上亦打斷了上下文,在我看來,完全像是竄入的。然而,用來翻譯這個外來詞的漢字卻成為了流行詞匯,衍生出各種關于“西方女王母親(M è re reine d’Occident)”的神話。同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近代民間想象的“八百媳婦”老撾侯國(Xieng-hong 和 Xieng-mai)中,很有可能漢字“八百”是當?shù)赝琳Z“男人”一詞的音譯⑨見Devéria, La frontière sino-annamite, p. 157, n. 1.?!拔魍跄浮币辉~轉化成人物似乎早于司馬遷時期,因為在司馬相如(卒于約公元前117年)的一篇賦中①“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載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大人賦》,《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060頁)——譯者注。,西王母代表了長生不老,且白發(fā)載勝②顏師古注:“勝,婦人首飾也?!?,儼然女性打扮。
如果《穆天子傳》是一次真實發(fā)生的游歷,并且最終到達焉耆和庫車地區(qū),我們就能認定穆王是這次游歷的主人公嗎?我不這樣認為,理由如下:《周本紀》中,司馬遷談到穆王時[《司馬遷史記》(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卷一,第250—265頁],沒有提到這次著名的旅行,僅以寥寥數(shù)語回顧了穆王遠征犬戎的不愉快之行。相反,在講述秦國(卷二,第5—9頁) 和趙國(卷五,第8—10頁)的章節(jié)中花費大量篇幅講述了這次旅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司馬遷是一位十分謹慎的編纂者,絕不隨意篡改其原始資料,盡管他在秦國和趙國搜集到了有關這次游歷的富有生命力的口頭傳統(tǒng),卻未從源于周國的資料中抄錄到有關穆王西游的情況。我們由此可以推知,在哪里可以找到這個故事的源頭。
自公元前8世紀秦國就盤踞在現(xiàn)在的山西境內。趙國盡管后起,也自公元前5世紀起統(tǒng)治了現(xiàn)在山西省的中部和北部。這兩大家族,領地毗鄰,司馬遷指出,兩國源于同一祖先③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V, p.7〔《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第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79頁):“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薄g者注?!?。在諸國中,這兩國連接了華南和華東;而極有可能屬于突厥的游牧民族,位于華北和華西。那么這兩個種族的人民是如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這兩國有可能是深受中原影響而最終同化為中國人,但大量事實表明,這兩國本身就來自于浩瀚的突厥部落中,經過幾個世紀的不斷遷徙,時而占領時而敗退于中國北方。④這是理雅各的意見(C.C.,vol. IV, p.141):“我認為毫無疑問,秦國人民主要來自于蠻族部落?!北热缫韵率聦崳褐敝凉?世紀中期,秦國仍被視為蠻人,未被中原國家所認可。⑤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I,p. 62, 第3-6行〔《史記卷五?秦本紀第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2頁):“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譯者注。〕同樣,公元前307年,趙國武靈王正式采用北方胡人的服裝和習俗,盡管歷史學家考慮這是出于政治目的,但這也極有可能是重新回到老祖宗的風俗習慣。⑥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V, pp. 70-84,〔《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第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06頁):“……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吾欲胡服。”及后文——譯者注。〕又如公元前678年在秦國第一次出現(xiàn)了親近和寵幸的大臣妻妾跟隨陪葬的可憎做法⑦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I, p. 22, n. 3;p. 45,n. 2;p. 58,n. 6. 正如高延(M. De Groot)指出,這種做法在中國出現(xiàn),并不能說明此慣例始于中國(見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 vol. II, pp. 723-724),畢歐(Biot)也贊成此習俗來自韃靼地區(qū)的說法。(參見C.C, vol. IV, proleg., p.141-142)。這種習俗是匈奴人的標志做法⑧Mém. hist., ch. cx, p.5〔《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五十》(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92頁):“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shù)千百人?!薄g者注?!?,希羅多德也指出過這曾是塞西亞人(Scythes)的慣俗。在趙國,君王用死去敵人的頭顱作杯飲酒,這也是匈奴人的明顯特征,而匈奴人正是突厥民族的一支⑨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V, p. 49, n. 5.。所有這些指徵都說明,秦國與趙國這兩個鄰國和親屬國,屬于一個龐大的突厥家族移民。
我們現(xiàn)在回到穆王西游的傳說上來。這個故事中我們注意到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就是以四或者八的數(shù)量出現(xiàn)的駿馬。這些駿馬各有其名,然而這些名字在中文里沒有任何意義,在《史記》和《穆天子傳》中的用字也不同:這完全是外來詞中譯的表現(xiàn)。另外,這些戰(zhàn)馬與旅者的功績緊密相連。這不得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著名突厥王闕特勤(Kul tegin,公元732年)的碑文上,顯示了每一次戰(zhàn)役中馬的名字及其主人所立戰(zhàn)績。因此,這樣一個出現(xiàn)在突厥民族文化厚地區(qū)的傳說,亦具有明顯突厥特征的情節(jié),難道不足以證明這個故事并非源于中國?
那么這樣一個異域傳說又是如何與有關穆王的中國歷史融合在一起,而在故事原文中穆王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呢?對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給出一個大致的回答:如果我們明白中國的上古史是吸收了各地傳說,并且其中很多反映了異民族文化的話,那么中國上古史是很好理解的。比如,夏朝開國君王禹帝,天下諸侯皆對其朝拜,卻如何死于浙江省紹興府的會稽山①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p.162, 末行;p171, 8-12行;tome V,p. 312-314, p. 313, 注釋1末。上?整個上古時期此地都距離中國人民居住的地域十分遙遠。在我看來,對此唯一解釋是:當中國人與居住在中國南部屬于現(xiàn)今安南人的一支發(fā)生聯(lián)系時,便在那里遇到了一些有關一位偉大君主的傳說,同樣曾經匯集諸多屬國君主并且死于會稽山。這個故事與禹帝的事跡有很多相合之處,于是中國人便在中國的環(huán)境下,無意識地吸收了一個越國英雄的事跡。當儒勒?凱撒(Jules César)入侵高盧,給當?shù)厣衩魅∶麨槟鹄⒉_、瑪斯、朱比特、密涅瓦時,不也是這樣做的嗎?②De bello gallico, vol. VI, 17. (《高盧戰(zhàn)記》)還有公元前1000多年前中國派箕子統(tǒng)治朝鮮的故事,而直到公元前3世紀末,也就是秦始皇統(tǒng)治時才出現(xiàn)“朝鮮”這個名字。這種異?;蛟S可以這樣解釋:中國人抵達朝鮮后,發(fā)現(xiàn)了頒布“八條之教”③“制八條之教”,參見《后漢書》,第一百一十五章,第4頁。的開明君主的傳說,便趕緊將這位朝鮮立法者的身份與編寫了“洪范九疇”的箕子等同起來。就這樣,箕子被搬到了朝鮮,即使其余的生平事跡與此并不相符④可以注意到司馬遷在講述箕子的章節(jié)中提及朝鮮時是很刻板的(tome IV, p. 230, 17-18行),參見《洪范九疇》的內容及箕子造訪古都殷的故事。。
穆王之游的情況也如出一轍:這是秦國和趙國的突厥民族傳說,而中國人將之與造訪犬戎的穆王聯(lián)系在一起。
通過這種移位現(xiàn)象,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分析并極大可能地推測在原本故事中,穆王替代的真實角色究竟是誰。這里我們不去考慮外來民族口頭收集的這樣那樣的軼事,我們只考察《穆天子傳》中有關這次游歷的詳細的中文記載,這些記錄不會欺騙我們,因為中文當時應當是秦國和趙國的官方語言,就像現(xiàn)在的朝鮮亦是如此。即使書寫文本不像口頭傳統(tǒng)那樣容易變形,如果《穆天子傳》是后來與周代穆王關聯(lián)起來的話,也應該有些事先巧合。而如若《穆天子傳》的真實主角并不是這個周穆王,而是同音的秦國穆公(公元前659—公元前621年在位),是不是就能驗證各種巧合了呢?因為《史記》中告訴我們,公元前623年,秦穆公大敗西方蠻人的國王(綿諸王),合并了十二個小國,拓展疆域千里,稱霸西戎。⑤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Ts’ien, tome II, pp. 44-45.《穆天子傳》很有可能是秦穆公凱旋之行的記錄,在其西部新的地盤上,接受各屬國首領的朝拜。這個故事一路上編寫,直到穆公回到自己國家時完成,而秦穆公死于公元前621年,剛好是這次巡游之后,這就能解釋為什么在這篇故事的題目中,使用了這位君王的謚號“穆”??偠灾?,《穆天子傳》應該是完成于公元前621年或者是之后。這個日期要比生活在3、4個世紀之前的周穆王更加真實。因為公元前1000年時,中國文學還遠達不到能撰寫出如此科學性的恢弘著作。
反對這個看法的理由往往是由于“天子”二字,法律上這個稱號只能用來稱呼周朝國王。但是我自問是否因此無法得出后來以“穆王”替代“穆公”的理由。實際上,很可能由于穆公當時權力所達到的高度,可以竊取“天子”之稱,而幾代人之后,人們忘記了“穆天子穆公”,而自然地認為“天子”只有可能是穆王。說到底,這里提出的問題與激烈爭論的周代石鼓問題十分相似:我認為很有可能石鼓上的刻字出自秦國一位晚于惠文王(公元前337—公元前331年)的君主,但是大多數(shù)中國書法家認為是周宣王(公元前827—公元前782年)或者周成王(公元前近1100年),只是因為他們認為出現(xiàn)在這些刻字中的“天子”以及“嗣王”的稱號只能使用于周代君王。事實上,這些正統(tǒng)的論據都賦予了無論《穆天子傳》還是石鼓以不可接受的古老歷史,但卻壓倒了《穆天子傳》編纂于公元前621年以后以及石鼓銘文刻于公元前300年左右的歷史可能性,而在這兩個年代里,兩者的出現(xiàn)是很自然的??傊覀冎恍杓僭O秦國君主的權力能擔得起“天子”稱號即可,其他推論都無法成立,但是中國學者正是基于這些理由來證明,只有周代君王才能與游記和銘文作者相匹配。
對于佛爾克先生關于穆王游歷乃發(fā)生于公元前10世紀并且造訪阿拉伯薩巴女王的論斷,我的反對如下:公元前623年左右,一位突厥的強大首領統(tǒng)治著現(xiàn)今陜西、甘肅和東突厥一帶。為了接受新臣民的朝拜,他巡游至庫車地區(qū),根據突厥習俗,其馬車隊由駿馬所駕,這些駿馬在講述者口中與英雄的功績相連:馬的名字透露出并非來源于中國。負責駕車的車夫是穆公的一個親信,也是趙國突厥君王的祖先。他回來不久,穆公便死于公元前621年,而這時名為《穆天子傳》的游記用秦國官方語言——漢語編纂完畢,也是中國關于這次游歷各種故事的最早版本。這本小冊子中,穆公可能被擅自命名為天子。這就是為什么當中國人將這個故事融入中國歷史時,毫不猶豫地將穆公替換為生活在3、4個世紀以前的同音的穆王,因為穆王才真正有權被稱之為“天子”。但是,這個穆王只是個僭越者,因為:第一,司馬遷編寫《史記?周世家》所使用的來自周王室的歷史文獻中,完全沒有提及穆王之游。第二,關于這次游歷的傳說,都被定位在有明顯突厥血統(tǒng)印記的秦國和趙國,且大量有突厥血統(tǒng)的人民居住在這兩國。第三,鑒于我們所知的中國文學形制的發(fā)展,公元前10世紀時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如《穆天子傳》這樣的游記。這就是我用以證明這次西方游歷與周穆王無關的主要理由,而秦穆公卻符合所有條件,應當為本次游歷的真實主人公。
[責任編輯:王素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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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1-0083-06
盧夢雅,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講師,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民俗學所博士研究生;楊文文,濟南大學國際交流學院講師。
*本文按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 Ts'ien ; traduits et annotés par Edouard Chavannes, tome V, Appendice II, LE VOYAGE AU PAYS DE ? SI-WANG-MOU ?, Paris, 1967,pp.480-489 版本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