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婷婷潘天舒
焦慮的個體與非制度性意義體系
——關于多元信仰實踐在當代中國城市青年人群體中興起的原因考察
邢婷婷1潘天舒2
(1.上海財經大學經濟社會學系,上海200433;2.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上海200433)
本文試圖檢視的問題是在現(xiàn)代性和科學主義的語境當中,包括各種占卜術在內的多元信仰實踐在中國城市青年人當中悄然興起的原因。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首先,焦慮的個體是占卜需求產生的社會性因素,日常生活的日益多元化、時間效率化、生存秩序原子化都給當代青年人制造了情緒上的焦慮;其次,多元信仰成為當代青年應對和緩解情緒的新手段,它為每個原子化生存的個體提供非制度性的意義體系、為自身當下的處境和行動提供意義的解釋和文化的支持;再次,多元信仰實踐也為我們理解當代人的精神狀況提供了新的路徑,它不以宗教秩序內的權威話語作為指導,而是根據當下的境遇選擇最符合自身需求的信仰方式,它可以提供“個體意義支持”但無法成為“社會價值規(guī)范”。
青年多元信仰實踐非制度性意義體系
在人們一般的印象中,看面相、測八字這些事應該被劃歸到“封建迷信”的范疇,在科學技術占據優(yōu)勢話語權的今天,它們應該作為“糟粕”被人們拋棄。但事實并非如此,作為多元信仰實踐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星座、塔羅、八字、面相等占卜術在當今部分年輕人當中頗為盛行,成為他們日常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
按照“常理”進行推斷,從小接受正規(guī)教育并且具備相當科學素養(yǎng)的青年人群體不會走向、甚至應該是排斥這些算命術。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當代青年接受的是科學與無神論教育,這些不能用科學知識解釋的行為理應在青年人當中難以找到立錐之地的。另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在接觸信仰的時候更偏重于哲學層面的詮釋,而偏向于“怪力亂神”的往往是受教育程度較低的普通老百姓。所以,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解釋就顯得必要了。
本文要討論的問題是當今年輕人為什么會去算命。即:為什么“現(xiàn)代的”青年人會選擇“迷信”的占卜術?為什么這種長期以來被主流價值觀視為“旁門左道”的信仰形式會在當代的中國青年當中流行起來?
這里需要進行說明的是,占星術、塔羅、八字等多個占卜術都系統(tǒng)闡述過自身不是算命,而是用一套結構完整的知識體系對事物進行某種解釋。這里為了行文方便,能夠讓讀者盡快了解研究的問題,暫且使用了“算命”這種表述方式。至于占卜術與算命的關系、為什么在人們眼里這就是算命,則不是本文所要重點討論的問題。
對于青年人為什么會接近各種占卜術,①在西方文獻中,占卜的話題常放置在“超常信仰(paranormal beliefs)”的框架下展開討論。這一概念在英文文獻中被廣泛使用,雖然沒有形成較為固定的概念,但學者們普遍接受的一種觀點是:超常信仰是超出主流科學解釋范圍的、又不屬于任何一種宗教體系的信仰現(xiàn)象,它包括靈媒、靈修、占星術、超自然現(xiàn)象(supernatural)等(Greeley,1975;Gary,1991;Fox,1992;Mears&Ellison,2000;Goode,2000a;Stark,2001)。到目前為止,主要有“文化資源論”和“經驗中心論”兩種解釋。②McClenon James,Chinese and American Anomalous Experiences:The Role of Religiosity,Sociological Analysis,1990,51:153-167.
“文化資源論(cultural source theory)”的核心觀點是,超自然的經驗與科學倫理相背離,在科學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不會主動接觸占卜,更不會通過占卜術來解決問題,教育背景決定了他們少有這方面的偏好和經驗。③Finucane,R.C.,Appearances of the Dead,A Cultural History of Ghosts.Buffalo,NY:Prometheus.1984,P.126.占卜術為處于經濟和社會劣勢地位的人提供意義支持和社會關系網絡,例如少數民族、窮人、女性等。④Greeley,A.M.,Sociology of the Paranormal:A Reconnaissance. Beverly Hills,CA:Sage..1975,P.276.在他們看來,雖然青年人暫不居于社會的主導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在社會中處于邊緣地位,他們并不需要通過這種途徑來獲得精神或現(xiàn)實的支持。⑤Williams,R.N.,C.B.Taylor and W.J.Hitze,The Influence of Religion Orientation on Belief in Science,Religion and the Paranormal.Journal of Psychology and Theology,1989.如果青年人相信占卜,原因不在于他們是青年,而在于他們是社會邊緣群體中的青年。在這一解釋框架中,科學技術既代表了主流話語,參與塑造了青年人的價值觀;又是一種現(xiàn)實工具,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敖涷炛行恼摚╡xperience-centered approach)”批評文化資源論對個體的緊張、焦慮、沮喪等消極情緒的忽視,它認為應該以個體的體驗為落腳點,若要了解青年人對待占卜的態(tài)度和行為應從個體的經驗入手,以此來替代“文化-心理”的解釋路徑,這與科學主義的教育并無直接關聯(lián)。⑥Wuthnow,Robert,Experimentation in American Religion:The New MysticismsandTheirImplicationsfortheChurches. Berkeley: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1978,P.523.青年人對占卜術的需求,主要是用以緩解個體的消極情緒,而不是提供支持;出發(fā)點是個體的心理和情感需求,而不是結構性的社會弱勢地位。有人從占卜與人格關系出發(fā)展開討論,發(fā)現(xiàn)至少在大學,各種與占卜有關的信仰和行為并未成為科學與技術的對立面,二者之間是并行的關系。⑦Schouten,S.A.,Attitude about Technology and Belief in ESP. Psychological Reports,1983,53(2):358.這兩條解釋路徑都討論了行為背后的動機,論辯的焦點主要在于動機究竟來自于社會結構中的位置,還是個體—心理因素。
目前國內學者對于青年人生活世界中所存在的這一動向尚未給予太多關注,現(xiàn)有的討論還難以歸入上述兩個解釋框架,只是在研究青年人的精神生活、信仰狀況時對算命、占卜等問題略有涉及。從總體上來講,這些研究對當代青年精神生活狀況得出的判斷可以歸納為:信仰匱乏、文化生活庸俗、價值取向功利化、缺乏社會責任感,把任何信仰都看作可有可無的東西,對價值持否定、解構、懷疑的態(tài)度。⑧⑨王康:《當代大學生宗教信仰問題的研究綜述》,《中國青年研究》2010年第1期。在處理宗教信仰的問題時,當代青年人的宗教觀念不清晰,對于宗教有種盲從心態(tài),常表現(xiàn)為熱衷于與宗教相關的節(jié)日活動、飲食、商品,甚至迷信,而對于宗教教義、宗教典籍、宗教戒律都不甚了解,缺乏虔誠的態(tài)度。①風笑天:《社會變遷中的青年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10頁。沉迷于星座、面相、血型、屬相,是因為他們精神空虛、缺乏寄托、缺乏辨別能力。究其原因,基本上歸結為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斷裂、經濟發(fā)展與社會結構轉型形成的失衡、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沖突等。
毋庸置疑,這些研究為我們理解當前中國青年人普遍的精神狀況提供了總體性的材料,有力推進了青年人精神生活和信仰狀況的討論。但是,上述結論能否對問題做出有效解釋,尚有待商榷。這些討論主要有兩方面的問題:首先,大部分研究都缺乏實證材料的有力支撐。就目前所能夠查詢到的文獻來看,針對關鍵性問題的論述基本上都是質性判斷,而少數的經驗研究收集材料的方法均停留在一定規(guī)模的問卷調查層面,既沒有大規(guī)模數據的支持,也缺乏深入細致的田野觀察。其次,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現(xiàn)有研究都將信仰作為一個完整、緊密的結構來看待,從教義、典籍、戒律、虔誠等條條框框“套”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行為,得出的結論就當代青年的信仰行為和方式都是不嚴肅的、表面化的、盲從的,屬于知行分離的小資情調而不是精進堅韌的宗教戒律遵循。②同上,第317頁。這種分析方式的問題在于,沒有認識到中國人的信仰結構不是實體論的,而是關系論的,③李向平、李峰華:《“神人關系”及其信仰方式的構成——基于“長三角”地區(qū)的數據分析》,《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2期。如果從典籍、儀式的維度出發(fā)來衡量中國人的信仰,恰恰繞過了問題的要害。④夏昌奇、王存同:《當代中國超常信仰的經驗研究——兼論中國宗教的內容與格局》,《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5期。
筆者認為:要理解中國人的信仰問題應該從個體性、社會關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個體層面的主觀體驗出發(fā),而不是從建立在實質論或者功能論基礎上的各種分類體系出發(fā)。解釋當代青年人的精神生活、理解占卜之術為什么為在他們中間得以流傳,也應該以此為指導原則和出發(fā)點?;谏鲜稣J識,本文將從實證的角度出發(fā),聚焦于存在于當前日常生活中的占卜行為,通過觀察實踐過程,來分析青年人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中接觸和選擇占卜術的動機,并進一步討論這種被視為“旁門左道”的信仰形式在青年人當中流行起來的原因。
根據本文的研究問題和研究目的,主要采用了人類學田野研究的方法,具體包括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研究的實施主要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主要運用快速研究法(Rapid Research Method)⑤這種研究方法的策略是事先準備好一組與研究主題高度相關的問題,對信息提供者展開有針對性的訪談,短時間內獲得與研究問題直接相關的材料。這種研究方法的優(yōu)點主要在于短時間內快速完成訪談,它在本研究中的作用主要有兩個:一是快速完成情況摸底,二是訪談提綱的效度檢驗和修正工作。勾勒出青年人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各種占卜術的大致情況,對訪談提綱進行了效度檢驗和修正。
第二階段主要通過訪談和參與式觀察進行資料收集。以開放式訪談為主,結構式訪談為輔,在訪談中鼓勵訪談對象將自己的故事敘述完整,將占卜行為嵌入在他的人生經歷當中進行理解,這樣更有利于解釋行為動機和心態(tài)。此外,鑒于本研究的性質決定了有些問題無法通過訪談獲取答案,或者被訪者給出的答案并非真實動機,筆者還通過參與式觀察的方式對訪談材料進行了驗證和補充,對部分訪談對象進行了多次深度訪問。
田野調查的對象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去算過命的,即在實際中嘗試過用占卜的方式解決問題的青年人,這個群體是直接的研究對象。另一類是專職或兼職從事占卜活動的人(下文中稱為占卜師),他們運用占卜的方法幫助別人解釋疑惑或者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筆者嘗試通過這個群體從另外一個角度探討青年人算命的
原因。
(一)直接動機:源于現(xiàn)實的困惑
盡管不同的人最初接觸到各種占卜術的途徑不同,但最大的共性是他們求助于占卜術的直接動機都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涉及感情生活、親密關系、職業(yè)發(fā)展、瓶頸突破、親子關系、遷徙/定居、住房、生育、深造、財產等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以問題為導向的,目的是要通過占卜尋一個答案,這類問題的關鍵詞是“怎么辦”。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的選擇越來越多,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呈現(xiàn)出多元化趨勢,利弊得失衡量不清楚、個體的感受和外界的期待發(fā)生沖突,這常常會給青年人帶來困惑:兩個選擇擺面前,各有利弊,難以取舍;我要追求夢想、家人勸我腳踏實地,我該怎么辦?我正在做一項對我而言意義重大的事情,我能成功嗎?這一類問題常常通過塔羅①塔羅,從22張牌中抽取5張進行解析和預測的占卜術,以符號的形式構成具有象征意義的畫面,從而表現(xiàn)每張塔羅牌所蘊含的基本意義。一般認為,塔羅牌的意義并不來自于牌面,而是存在于塔羅原有的結構與法則之中。或者梅花易數②梅花易數是起源于我國古代的占卜法,它主要是通過產生聲音、方位、時間、動靜、地理、人物、顏色、動植物等自然界或人類社會中的一切感知的事物異相,對事物的發(fā)展趨勢做出預測的方法。來解決,這兩種占卜術都是主要用來“問事”,即預測某一具體事件的結果。
一類是以詮釋為導向的,是想通過占卜術討個說法,這類問題的關鍵詞是“怎么回事”。長期狀態(tài)不佳,又苦于找不到出路;面對新的情況,缺乏應對經驗,被壓抑、無助的情緒困擾,就像一團迷霧。這一類問題所占的比例遠高于前一類,具體呈現(xiàn)為:為什么別人可以我卻不行;為什么我的運氣總是那么差;這么糟糕的狀況,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占星術③占星術是用天體的相對位置和相對運動(尤其是太陽系內的行星的位置)來解釋或預言人的命運和行為的系統(tǒng)。它認為,天體,尤其是行星和星座,都以某種因果性或非偶然性的方式預示人間萬物的變化。它試圖利用人的出生地、出生時間和天體的位置來解釋人的性格和命運。西方占星學源于原始的美索不達米亞,當前流行的現(xiàn)代占星術誕生于大約400年前,標志性事件是約翰尼斯·開普勒發(fā)現(xiàn)了行星運行的法則,他也因此而成為現(xiàn)代占星學的奠基人。(也稱星相學、星盤占卜)、八字排盤④八字是一個人出生時的干支歷日期。八字排盤,就是一種根據干支歷、陰陽五行、神煞等理論推測人的事業(yè)、婚姻、財運、學業(yè)、健康等的中國傳統(tǒng)命理學。在這里用得比較多,主要用來“看運”,即對一個人運勢、格局進行整體性的把握,來分析個性特征和命運走勢。
青年人的這些困擾和迷惑是當前社會變遷和結構轉型在個體情緒和精神狀態(tài)上的投射。近三十年隨著中國逐漸成為成功崛起的政治和經濟大國,全社會都在經歷一場改革開放以來由經濟轉型和流動分層所驅動的巨變:日趨多元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認同模式,一方面給青年人提供了廣闊的發(fā)展空間,另一方面也讓青年人在高度現(xiàn)代性(high modernity)的情境下產生前所未有的“存在性焦慮”。⑤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現(xiàn)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5頁。
(二)多元化造成的選擇困境
青年人是思維最活躍、最能夠接受新鮮事物的一個群體,青年時期也是人生各階段中面臨選擇最多的一個時期。曾經有些年,人們最大的煩惱來自于沒得選;現(xiàn)在選擇多了起來,“怎么選”,同樣也會帶來困擾。
還是前文提到的女孩Y,她告訴筆者:
我研究生畢業(yè)那會兒,回去(老家)還是留下(上海),非常糾結,各有各的好,回到家里生活上會比較輕松,畢竟家人都在,自己壓力不會太大?,F(xiàn)在我進了一個大型國有單位,各方面條件算好了。但是上海視野開闊、機會多,在上海待了七年時間,很多想法都變了。上海就是累;但是老家的日子一眼望穿,又很絕望。我被折磨得不行,就去算塔羅了。
當筆者追問她,怎么不和身邊的人商量商量,她進一步闡述:
不是沒和人商量,家里人肯定希望你回去,女孩子,離家越近越好,照顧起來方便;但是自己的同學、朋友都在這里,大部分都選擇留下,他們當然也都建議留下。
另一個女孩T,希望塔羅牌能夠幫助她解決感情上的困擾。她被兩個男生同時追求,周圍的人給她的建議涇渭分明:長輩都建議她選擇年紀更大點的,成熟穩(wěn)重、懂得照顧人、知道疼老婆;同齡的朋友建議她選擇自己更喜歡的那位,快三十歲了還能遇到兩情相悅的人,要是不抓住都對不起自己。
我如果接受了一個,是不是對另外一個不公平?在兩個男人當中徘徊,是不是不道德?連我媽都來問我是不是腳踏兩只船。去算塔羅的時候,我只想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希望有人完全站在我的角度,不要摻雜自己的私心雜念,平心靜氣和我聊一聊。
在選擇多樣化,評價標準又多元的情況下,似乎什么都可以接納、什么都可以包容,那么,個人的選擇是完全自由的嗎?并非如此。人們仍然需要面對來自于主流價值觀的審視和評判。多元化并不意味著什么都能選,它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是無論怎么選擇都會遭受質疑。
H工作出色,有生活情趣,三十出頭了還是單身,成了大眾眼中標準的“剩女”。她有過兩次占卜的經歷,一次是在北京算塔羅,一次是在上海測八字。
這個問題到底能不能解決?這個說你當心這輩子嫁不出去了;那個說女人生來不是為了取悅男人的,沒必要委屈自己屈就男人。我渴望異性的愛情,但是又挺無可奈何的,難道我就這個命?我在北京算塔羅,幾張牌一出來,塔羅師就說,你現(xiàn)在不結婚才好呢,都是些爛桃花。后來被家里人催啊催,煩得不行,又去算過一次八字,說我“傷官”大運,結了也得離。
所以,“多元化”到底造就了什么?一方面,社會提供給年輕人的選擇機會大大豐富,可供選擇的對象多了起來;另一方面,對于個人選擇的評價標準也日漸多元化,好與壞的標準不再是固定不變的,人們的認識也不會像過去那樣集中而單一。與此同時,社會上仍然保有一種主流而強大的價值觀,而多元化又造就了針鋒相對、態(tài)度堅決的反對聲音。每一個個體夾雜在當中,無所適從。
(三)時間效率化造成的焦慮情緒
飛速發(fā)展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時間效率化,人們要用單位時間的產出來衡量這段時間是否有意義。時間效率化的第一個后果,就是在觀念上認同又快又好,以快為先?!奥背蔀椤案簧咸恕钡耐x詞,慢步調意味著低效率,在一定程度上被視作不道德。這種社會心態(tài)氛圍給青年人的觀念和行為框定了一個“理想模型”,時時比對、時時鞭策,希望自己不要落下。
C君是個慢性子,喜歡做些“無聊的小事”,同學們畢業(yè)之后百舸爭流的發(fā)展態(tài)勢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壓力。
這個時代一直強調“快”,但我就是快不起來。眼看著別人都風生水起的,自己開始感到自卑。這樣子對不對、正常不正常,也不知道該去問誰,如果一直這樣慢悠悠晃下去,萬一到最后真的不如人,咋辦?小時候我外婆經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人各有命”,那我就去看看我到底是個什么命。
S君性子不算慢,周圍人對他的評價是聰明又努力,但是研究生畢業(yè)后一段時間里,他的發(fā)展情況處于周圍的平均水平之下,這令他感到迷茫和失意。
就像待在玻璃房子里,看得到外面,卻不知道門在哪里;又像坐火車,看著別人一站一站往前走,自己那趟車怎么遲遲沒動靜……八字格局顯示我這十年在走“梟神運”,人在這個運勢中,會充滿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后來想想,覺得特別有道理。我是小地方來的,考上名牌大學,留在上海,從出類拔萃到蕓蕓眾生,是要經歷一個適應和轉變的過程。認識、辨別、揚棄、堅持,重新建立自我認知的角度、人生坐標,差不多真的需要十年的時間。
時間效率化的第二個后果是,人們會形成一種認識:變化是常態(tài)、是必然會發(fā)生的,沒有變化是不正常的。“穩(wěn)定”的社會性含義不再像過去那樣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更大程度上意味著無趣、呆板、膽小而缺乏冒險精神,不具備應變能力。
R今年33歲,高考順利考入某985高校,本科畢業(yè)后直升研究生,碩士畢業(yè)留校從事行政工作,她不適應行政事務的瑣碎繁雜,又考取了在職博士,畢業(yè)后順利轉入實驗科研崗。生活上,丈夫是她同院師兄,讀書時戀愛,畢業(yè)后在家長的支持下結婚、買房、生孩子,少有波折。按常理來講她應該對生活高度滿意,但她卻說:
大家都說“玩的就是心跳”,我什么都沒有嘗試過、日子就是機械重復。我同學說我是“出土文物”,好像真的是這樣?!爸酢鄙峡吹揭痪湓?,想知道五年后自己的樣子,就看看你現(xiàn)在的老板或者身邊比你大5歲的同事,我一下子就特別心慌。都說做學問心要靜,但我有時候搞不清楚,這種狀態(tài)究竟是心無旁騖還是閉門造車。我在BBS上遇到的占星師幫我看了星盤。我就問她,我一直過這種特別穩(wěn)定的生活,萬一發(fā)生什么變故,會不會一點競爭力都沒有?。?/p>
如今的青年一代,正是在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大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他們從小就被灌輸“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觀念,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追、比、趕、超”成為一種固定的思維模式;進入社會之后,“凡事要趁早”,成為廣大青年的座右銘,在一定的單位時間內要做到盡可能多的產出。要做到高效產出,就需要一直保持學習的狀態(tài),讓自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專業(yè)技能、管理知識、市場知識、外語什么都要懂?!奥こ黾毣睢?、“穩(wěn)定壓倒一切”等觀念被時間效率化改變,青年人需要通過不斷的獲得來肯定自己。當獲得的過程較為緩慢時,心里馬上會出現(xiàn)一種不確定感,成為長期焦慮的來源。在這種情況下,青年人通過算命所獲得的支持是從一城一地的得失當中跳出來,能夠站在“命運”的角度獲得全局觀,對自己的“慢”、“穩(wěn)定”重新定義,希望通過一個新的視角來緩釋時間效率化所造成的種種焦慮。
(四)生存秩序原子化造成的歸屬感迷失
有研究者用“雙重脫嵌”導致的原子化生存秩序來描述新生代農民工的生存狀態(tài),①黃斌歡:《雙重脫嵌與新生代農民工的階級形成》,《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2期。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在接受了高等教育、謀得了正規(guī)職業(yè)的青年人當中,這樣一種描述也具有一定的適用性。所謂“原子化”,是指由于社會中間組織的解體或缺失而造成的個體脫嵌、無序互動的狀態(tài),這給個體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人際疏離、歸屬感缺失,也可能造成規(guī)范解體、社會失范的后果。
這一代青年人大都在20歲之前就有了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的經歷,在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之前可能長期處于不同生活地點轉換之中,高度的流動性給他們歸屬感的建立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困難。在新的環(huán)境中,可能是由于不同地區(qū)發(fā)展水平的差異,也可能是由于不同區(qū)域地方性文化的差異,他們的觀念、認識會潛移默化地發(fā)生變化。幾年學習生活下來,他們在歸屬感上可能不再完全認同家鄉(xiāng),但是家鄉(xiāng)的痕跡又使得他們不能完全融入新的環(huán)境。
前文提到過的因為畢業(yè)后去哪里而糾結的女孩Y,她在回家和留滬之間徘徊的時候,這種歸屬感的迷失就體現(xiàn)了出來:
老家一大家子人都在這里,我回來的時候正好我舅舅還沒退休,還能幫我安排現(xiàn)在的工作,輕松舒服沒得說,又有社會地位。在上海待久了,回老家也費勁,老家人沒有距離感、沒隱私,過分關心給人的壓力好大。
第二次占卜經歷是在回老家工作、福利性集資建房失利之后。她父親一方面自責自己沒有能力幫她找關系,一方面埋怨女兒平時沒有積極打通人脈、關鍵時刻沒人幫忙,“在上海念書念傻了”。當她向家人解釋,抽中的很多人都“沒有后門”的時候,家里人的反應是“怎么可能?那是你不知道”。母親則更多地是感嘆女兒運氣不好,“早知道不要讀研究生了,早點工作,家里親戚還能早點用得上”。
在上海就是辛苦,好好干,就有機會;家里什么都要靠關系,甚至都沒人相信不靠關系也能辦事……占星姐姐跟我說,你的星盤第四宮是空的,①占星術看的是星盤而不是星座,一個星盤有12個宮位,每個人有10顆星落在這些宮位里面,不同的星星、星座、宮位,以及每顆星之間的角度關系都有具體的含義。平時談論的“你是什么星座?”僅說的是太陽星座。田宅這方面確實要淡定,別人抽中沒抽中,跟你沒關系,你急也急不來。哎,我一下子輕松好多。
前文提到的找不到男朋友的女孩H,被打上了“優(yōu)質剩女”的標簽。
再怎么優(yōu)質,也是“剩女”。我爸媽的態(tài)度就是,關鍵還是你自己不想解決問題,想找還有找不到的?我爸說高攀不上去,那就低下來嘛,你不要看不上人家;我媽覺得現(xiàn)在年輕人不靠譜,談情說愛有毛病,什么都比不過過日子,只要兩個人肯在一起過,沒感情也會有感情的。問題是我又不靠男人活,為什么要將就呢?這些給我爸媽說不通,他們周圍一群人成天圍著他們問,你女兒什么時候結婚,他們有他們的壓力。八字師傅跟我講,別焦慮了,沒用,傷官運,結了也不滿意。另外,傷官還有一層含義,就是聰明、智商高,好好努力,事業(yè)上會有回報。
青年人在外的求學經歷使他們再難以適應“小地方”、“熟人社會”、“辦事靠關系”的觀念和行為方式,家鄉(xiāng)的生活往往意味著慢節(jié)奏、沒活力、沒隱私、缺乏公平感,對于他們來講這些都應該淘汰掉。但是他們求學的大城市——尤其是北上廣——高昂的生活成本、日益緊縮的準入資格,都成為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一道無形的屏障,即便他們在大城市落地生根,也并不意味著就能夠擺脫故鄉(xiāng)價值觀念對他們日常生活的影響;與此同時,他們在本地文化的融入過程中又會面臨新一輪的磨合與挑戰(zhàn)。“回不去的家鄉(xiāng)、留不住的北上廣”,既是地點選擇的困惑,也是歸屬感的迷失。這種情況下他們通過占卜術所獲得的可能是“換個角度看問題”,化解眼前的迷障;也可能是“另辟蹊徑,再指一條明路”。
根據上述分析,經驗中心論的解釋框架非常有力:青年人接近各種占卜術的原因,確實是與個體經驗直接相關的,個人借助它來緩解現(xiàn)實生活所帶來的緊張、焦慮、沮喪等情緒。如果接著問下去:它是如何緩解青年人的種種消極情緒的?那么上述框架的解釋力有所不及。
近三十多年來的社會變遷,深刻地改變了社會結構,同時也打破了原有的意義體系:多元化的評判標準導致認同的一致性降低;由分秒必爭引起的焦慮,進一步引發(fā)孤獨感和無助感;從身體的流動,到歸屬感的懸浮……這些都使得個體缺乏一個有效的解釋,來給自己的行動賦予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無法從原有的制度化的意義體系中找到支撐自己行為或者選擇的說法,便從非制度化、邊緣化的解釋形式中汲取意義支持。占卜術所提供的,主要是對青年人遇到的境況、做出的選擇、面對的困難提供解釋,再進一步說就是為人的行動提供意義支持。但是,這種意義不是完整的,它具有碎片化的特征,它注重解決個體的困難的有效性;不問來路,只要有用就好,能夠在主流的話語體系以外另辟蹊徑、找到新的解釋方式是一個重要的出發(fā)點;它是碎片化的,因而只能夠滿足個體的意義解釋而無法提供社會性的價值規(guī)范。綜上,可以將其稱之為非制度性的意義體系。
(一)“做法正確(orthopraxy)”勝于“思想正確(orthodoxy)”
在這里不妨借用哈佛人類學者屈順天(James Watson)的“做法正確”和“思想正確”的二元區(qū)分說法來作為本節(jié)的標題。在田野研究中發(fā)現(xiàn),在猶太文化區(qū)生活的教徒,就相當拘泥于文本說教,在日常飲食和婚姻選擇中扼守教規(guī),強調“正確的認識”(即orthodoxy)對人生的意義。而在儒教文化區(qū),孔孟之道的說教固然重要,目不識丁的百姓在日常的婚喪嫁娶等社會實踐中,更多的是遵循一套叫做orthopraxy的所謂“正確的做法”如口頭流傳的規(guī)矩和習慣,而不是用那種學究式的引經據典來作為他們的行動指南。②Watson,James L.,Orthopraxy Revisited,Modern China,vol.33,2007,PP.154-158.筆者在對西方社會新時代運動①新時代(New Age)是指在20世紀中葉興起于西方世界的社會運動,總的來講是一個宗教實踐與生活方式革新的大雜燴。關于這一運動在精神生活方面的表現(xiàn)及相關問題,可參看潘天舒的討論。中的宗教現(xiàn)象進行觀察之后,也發(fā)現(xiàn)當代人們的信仰實踐已經不以宗教秩序內的權威話語作為指導,而是根據自身所面對的境遇,選擇最符合自身需求的信仰方式。②潘天舒:《文化全球化與多元信仰實踐:美國“新時代運動”的人類學解讀》,《思想戰(zhàn)線》2016年第2期。
受到主流意識和官方認可的宗教體系雙重排斥的各種占卜術,盡管各自都是一套完整的話語體系,但是對于去求星盤、問八字的人而言,他們并非與先知建立信仰關系,進而尋求支持;而是反過來從問題出發(fā),本著實際需要來選擇適合自己的解決問題的途徑和方法。換句話說,青年人對占卜術并不是從“信”出發(fā),而是從“用”出發(fā),它以解決每個個體的具體問題為導向,更側重于個性化的實踐和經驗。如一位塔羅師所說:
有些人來預約的時候,怎么做心里都已經有數了,到這里來就是為了尋找支持,告訴他這么想、這么做事有道理的,行了,你去做吧。
有些人處在焦慮當中,對自己的需求并不是很明確,在將自己的負面情緒釋放出來的同時,為自己的行動求得意義支持,“為之正名”。在一位北京小有名氣的塔羅師承認這是一個承載著巨大的負能量的職業(yè),沒有問題的人是不會來找她的,奔著她來的人基本上是其他辦法都試過了,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情況。她能將背負這么多負能量的工作做下來,是因為:
當我年輕盲目而迷失的時候,假如有個溫柔的聲音告訴我,It’s OK,you are stronger than you think.那該有多么好!
除了以上兩種情況,占卜術的實踐意義還有一層,就是幫助人們接受殘缺和不如意。如前文已經提到的,這個東西你沒有,別人有并不是從你這里剝奪的,和你沒有關系。這種人有我無的殘缺用其他邏輯所給出的解釋皆無法有效說服當事人的時候,“命運使然”可以部分地將他們從中解脫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占卜術究竟是什么,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上海一位專職從業(yè)八年的占星師在自己的微博中寫到:
有時候我覺得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告訴別人,這些事,你會有,別著急;那些事,你沒有,不可惜。無非是借助了命理這個工具罷了。
另一位入行時間不長的占星師則認為:
星盤不是算命,是解釋,是讓人明白“云在青天水在瓶”的道理,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生活是獨一無二的,明白各安其分,減少比較,心情就會平和很多了。
所以,較之于制度化的信仰,占卜術為青年人提供的更多的是意義支持和精神慰藉,它沒有固定的議程和儀式,也沒有事先便長久存在的宗教傳統(tǒng),求助于它的人不必成為它的信徒,更不必將維護它的傳統(tǒng)作為不可動搖的原則和信條。③Paul Heelas,The New Age Movement:Religion,Culture,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 Post Modernity,Oxford:Blackwell,1996,P.78.在一套自成一體的話語體系當中,不同的個體、不同的問題都有不同的解釋方法和解決建議,更多地具有私人性的特征和個性化的色彩,因而易于在青年人當中流行起來。
(二)“為我所用”勝于“來源正統(tǒng)”
伍斯諾在研究美國社會的超常信仰時,發(fā)現(xiàn)信仰方式的選擇與個體的年齡和受教育程度有很大關系:年紀大、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更相信占星術;年紀輕,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更相信塔羅。④Wuthnow,Robert,Experimentation in American Religion:The New MysticismsandTheirImplicationsfortheChurches,Berkeley: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1978,P.27.筆者的田野觀察并沒有印證上述觀點,青年人對待各種占卜術的態(tài)度更多地是“為我所用”的實用主義精神。
筆者在田野中明確觀察過的占卜術有至少四種:八字、占星術、塔羅、梅花易術,還零星聽到過面相術和測字術。從發(fā)源地來看,這當中八字和梅花易術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占星術和塔羅都是舶來品;從占卜術的屬性來看,前文已經提到過,八字和占星術用來看運,塔羅和梅花易術用來問事。我們就從這些形式出發(fā)來看,這種“拿來主義”的心態(tài)非常擅長從各種文化信仰形式當中汲取養(yǎng)料。
當代青年處于一個時空脫域、信息高速流通的社會環(huán)境當中,他們能夠很方便地接觸到主流文化以外的各種文化資源,無論是傳統(tǒng)的還是外來的。他們認為可以借鑒任何適合自身身心發(fā)展的信仰方式,用來充實自己的精神體驗。在這種情況下,什么是正統(tǒng),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
現(xiàn)在很多占卜師都是多種方式同時學習,例如占星術和八字基本上是同步學習的,只是在實踐中的側重點有所不同,有些以占星術為主、八字為輔,有些則相反,這兩種占卜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對問題的解釋往往是相通的,只是呈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
八字是黑盒子,并不關心內部構造和原理,只關心有什么功能及如何使用,它直接輸出結果,呈現(xiàn)格局;星盤是白盒子,可以具體細致反映大時特征,以及人的內部心理/事件結構。
另一位長期研究八字,近來轉向占星研究的占卜師在談到各種占卜術的源流時,表達了更進一步的意思。
不管是西洋的還是本土的,認識問題的方式是有共性的,我們不用把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人看得多么特殊。有些東西,沿襲的時間長了,沉淀下來的,肯定適用面會廣很多。搞這些東西時間長了,你就發(fā)現(xiàn)有些問題古今中外可以打通,就像手術室的無影燈,很多個光源向著一個方向投射,清楚得很。
所以從本質上來說,當人們向占卜術靠近的時候,就是將來自于不同文化中的各種因子重新進行組合,“拿來主義”、“為我所用”,由此獲得精神內聚力,以適應這個令人焦慮緊張的時代。
(三)提供“個體意義支持”但無法成為“社會價值規(guī)范”
長久以來,占卜術在各種文化當中都受到主流文化和制度性宗教體系雙重排斥,它沒有提供過一個完整的意義體系,加之玄學特征,一般被看作不登大雅之堂的旁門左道。時至今日,它在實踐中為個體提供了一種解決當下問題的手段、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孤苦無援的心理、安撫了焦慮的情緒。但是這些都是針對個體而言的,從社會層面來看,它無法提供價值規(guī)范,這也是它的非制度性的重要表現(xiàn)。
這一點筆者在田野調查中有較為強烈的感受,筆者接觸到的占星師、塔羅師或多或少都提到一點:面對不同的咨詢者,他們很難給出一個趨于統(tǒng)一的回答,因為每個人的問題不一樣、處境不一樣、問題的出路也可能是不同的。一位男性塔羅師說:
即便同樣是第三者的問題,牌面上顯示出來的出路都不一樣,有些人堅持下去會有結果,有些人就沒有。我一般都會先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告訴對方,做小三不道德,你不能破壞別人的家庭。但這是我個人的行為,和牌上顯示的是兩碼事。
能夠成為社會價值規(guī)范的話語體系,需要為社會成員提供行動的準繩: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道德的,什么是不道德的。全社會的大部分成員能夠在這種價值規(guī)范之下選擇自己的行動: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但是占卜術顯然不是這樣,它側重于強調個人精神的追求,為人們日常生活的經驗提供文化的解釋,而不是像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傳統(tǒng)的宗教那樣告誡人們應該如何去生活。在這樣一種非制度性的意義體系當中,人們聚焦和尋求解決的問題都具有極大的個體化特征,要達成一致的解決途徑和解釋方式并不是它的主要目的。所以,從形式上來講,它表現(xiàn)出極強的私人性特征,面向的是“個體”而非整個“社會”。
本文的問題是,在科學技術高度發(fā)展的今天,為什么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人還會去算命。通過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占卜術之所以在當下青年人當中悄然興起,是因為在這三十多年的發(fā)展過程中,物質財富的積累使得社會能夠提供給個體的流動機會增多、能夠滿足個體需求的方式從單一走向多元;隨著社會包容性增大、財富的擴張、信息的低成本擴散、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人們要向時間要效率,快速高效的理念不斷鞭策青年一代。社會流動性增強,觀念的多元化并不意味著融合壁壘完全消失。這樣以來,青年人當中普遍存在著一種個體性的焦慮情緒,而現(xiàn)有的意義體系并不能完全化解這種焦慮,于是,他們試圖以個人的方式尋找新的途徑來實現(xiàn)對個體生活境遇的理解,求助于占卜術便是新途徑當中的一種。在這一結論的基礎上,筆者還想對兩個問題做簡略討論。
第一,占卜術能否稱之為“信仰”。筆者在文獻綜述部分已經提到,中國人的信仰結構是關系論,而非實體論,因而,能否稱之為信仰并不是最關鍵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它確實在某些方面或者某種程度上,為當代青年人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意義闡釋。這一代青年人解決需求的途徑具有了多源性特征。他們更加善于從自身的問題出發(fā),通過信息的收集,來尋找合適的解決方式,“不問過往”、“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取向使得他們在對待占卜術時,更看重它的實用性。青年人通過占卜術想要尋找的,并不是應該怎么做才是對的,而是尋找一個途徑,對當下的處境和行為進行解釋,因此它無疑是多元信仰的一種實踐形式。
第二,占卜術能否上升為制度化的意義體系。占卜術一直受到主流話語體系和宗教信仰的雙重排斥,尤其是它既不可證實也不可證偽的特征與科學精神相左。與之相比,科學的話語長期以來一直扮演著提供完整的意義體系的重任,將來依然如此,符合科學邏輯的解釋仍將掌握主流話語體系。在當下的社會中,占卜術既不能也不會沖擊主流話語,它是在個體層面、主流話語覆蓋乏力的地方提供碎片化的意義支持。所以這樣一種意義的提供,更多地是針對每一個個體,以應對當前強烈的個人主義傾向。
(責任編輯:徐澍)
Anxious Individuals and the Non-institutional Meaning System:An Interdisciplinary Inquiry into the Rise of Multi-faith Practices among Youth in Contemporary Urban China
XING Tingting1,PAN Tianshu2
(1.School of Humanity,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3,China;2.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Public Policy,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The essay critically examines,in the context of modernity and scientism,what lies behind the sprouting of multi-faith practices,including soothsaying,among young people.As our research findings indicate,on the one hand,individual anxiety has given rise to the youth’s demand of soothsaying,i.e.while confronting with diversification of everyday life and under the pressure of maximizing the effective use of time and atomization of everyday life which led to the prevalence of anxiety among young people.On the other hand,in addition to their ongoing efforts to relieve stress,various kinds of divinations were utilized to satisfy every atomized individual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non-institutional meaning-making system,which adds significance to their situation and action at the moment.
youth;multi-faith practices;non-institutional meaning syste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基地重大項目“大國崛起與人類學應用研究:美國經驗的啟示”(項目編號:11JJD810012)階段性成果。
邢婷婷(1982-),女,江蘇徐州人,上海財經大學經濟社會學系,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宗教社會學、青年研究;潘天舒(1966-),男,上海人,復旦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發(fā)展人類學、醫(yī)學人類學、商業(yè)與技術人類學。
C912.66;C913.5
A
1008-7672(2017)03-003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