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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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與“八景”意義內(nèi)涵的來源與演化
彭敏
(湖南科技學(xué)院 國學(xué)院,湖南 永州 425199)
“瀟湘八景”中的“瀟湘”語詞內(nèi)涵歷來存在爭議,至今仍不明朗,文章對《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說文解字》等文獻(xiàn)中“瀟湘”的字義與語詞進(jìn)行梳理,剖析“瀟”與“潚”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以呈現(xiàn)“瀟湘”二流之本義。而在文學(xué)作品中,“瀟湘”的意義內(nèi)涵在魏晉之后有所演化,且在演化過程中體現(xiàn)出實景與詩歌、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形式的關(guān)系。此外,通過爬梳文獻(xiàn)可知,“八景”語詞內(nèi)涵的來源主要與道教“八景”中的時間與空間觀念相聯(lián)系。
瀟湘;八景;《山海經(jīng)》;語詞內(nèi)涵
瀟湘景色最初以自然實景存于天地間,其意義內(nèi)涵十分單純,之后大量瀟湘文學(xué)作品出現(xiàn),則為實景轉(zhuǎn)化成文學(xué)的過程;帶著這種文學(xué)積淀的瀟湘實景又被引入到“瀟湘八景”圖畫當(dāng)中,形成極富詩意的八題畫卷,此是實景與文學(xué)入畫的過程;再接下來瀟湘八景詩歌創(chuàng)作再以畫作為主題展開,此又是一個繪畫轉(zhuǎn)生出詩歌的過程;瀟湘八景既指涉圖畫與詩歌,而后世詩人又以八景直指湖湘風(fēng)光,此則是以詩畫回歸于客觀實景的過程,只是這其中多了許多文化的積淀,我們對瀟湘八景有了豐富的約定俗成的認(rèn)知。以上四個過程大致是“瀟湘八景”與湖湘實景主要的關(guān)系發(fā)展過程。而事實上是不僅“瀟湘八景”有其發(fā)展歷程,“瀟湘”與“八景”亦各自有其淵源與演變歷程。其中“瀟湘”一詞因為“瀟”字在《說文解字》《廣韻》等字書典籍中的缺失而顯得意義復(fù)雜難辨,下文將首先對其作出梳理。
從淵源來看,“瀟湘”最初的意義內(nèi)涵可確定是指湖湘境內(nèi)的實地實景。就語詞而言,“瀟湘”的出現(xiàn)比“八景”要早,《山海經(jīng)》有載: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fēng)暴雨。①
這應(yīng)該是現(xiàn)存文獻(xiàn)當(dāng)中“瀟湘”一詞最早的出處。郭璞注云:
此言二女游戲江之淵府,則能鼓三江,令風(fēng)波之氣共相交通,言其靈響之意也。江、湘、沅水皆共會巴陵頭,故號為三江之口,澧又去之七八十里而入江焉?!痘茨献印吩弧斑灋t湘”,今所在未詳也,瀟音肖。②
帝之二女是指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據(jù)郭璞注,“二女游戲于江之淵府”,此“淵府”當(dāng)指江水深處,故能鼓動三江,而三江是指長江、湘水、沅水三流。不過郭璞之注或許仍有未盡之處,《山海經(jīng)》原文謂二女游于江淵,“江”上古特指長江,引申之后南方長江支流亦多可稱“江”,“淵”既指水之源,又可指深水,此處“江淵”組合,可解為長江之源。下文謂“澧沅”、“瀟湘”,此四水皆長江支流,反過來講此四水皆會于長江,亦是匯聚成長江的“淵”,則二女游于江淵,能令數(shù)水風(fēng)氣相通,并非單指娥皇、女英活動于長江,而是謂其游于長江支流“澧”、“沅”、“瀟”、“湘”四水之中。又《淮南子》謂“弋釣瀟湘”,此處瀟湘亦分明是指地名。則說明“瀟湘”較早出現(xiàn)的時候是指代具體地點的,郭璞稱“所在未詳”,是因之前文獻(xiàn)當(dāng)中確實沒有“瀟湘”地點所指的相關(guān)記載,不過其地范圍不出今瀟水與湘水流域是可以確定的。
《山海經(jīng)》中的這段記載還有幾種不同的版本,據(jù)清人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
案《水經(jīng)·湘水注》引此經(jīng)‘淵’作‘浦’,《思玄賦》舊注引作‘是常游江川澧沅之側(cè),交游瀟湘之淵’。李善注謝朓《新亭渚別范零陵詩》引作‘是常游于江淵,澧沅風(fēng)交瀟湘之川’?!冻鯇W(xué)記》引云‘沅澧之交,瀟湘之淵’。并與今本異也。③
《山海經(jīng)》中“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fēng),交瀟湘之淵”一句歷代文獻(xiàn)中有五種不同的記載,除郭璞所注的通行本之外,又作“瀟湘之浦”,又作“是常游江川澧沅之側(cè),交游瀟湘之淵”,又作“是常游于江淵,澧沅風(fēng)交瀟湘之川”,又作“沅澧之交,瀟湘之淵”。以下分別考述之。
酈道元《水經(jīng)·湘水注》在注“又北過羅縣西,涢水從東來流注之”一句時,引《山海經(jīng)》云: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沅澧之風(fēng),交瀟湘之浦,出入多飄風(fēng)暴雨。①
與郭璞注本有“淵”與“浦”字之異,一作水深處,一作水岸邊,無論取何種意義,都不難理解“瀟湘”與“沅澧”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沅澧”為二水名無異議,“瀟湘”也當(dāng)為二水名。
不過,同樣是在《水經(jīng)·湘水注》中,酈道元在注“又北過下雋縣西,微水從東來流注之”時卻為“瀟湘”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其文如下:
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瀟者,水清深也。《湘中記》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摴蒱矢,五色鮮明,白沙如霜雪,亦崖若朝霞,是納瀟湘之名矣。②
此段將“瀟湘”之“瀟”當(dāng)作形容詞,意為水清深,“瀟湘”即指清深的湘江。此段“瀟湘”一語明顯也出自《山海經(jīng)》,但此處酈道元將“瀟湘”與“洞庭”相對,而將“沅澧”刪去。洞庭乃一湖,“瀟湘”既與之相對,則必僅指一水,故此以“瀟”作“湘”的修飾語才說得通。而其下文立馬引入《湘中記》“瀟湘”之名來歷說,似是力證,然其中謹(jǐn)慎而自疑的微妙心態(tài)也有可捉摸之處??傊源颂帉Α盀t湘”的解釋反推上文之“沅澧之風(fēng)”、“瀟湘之浦”,終覺不妥。
《文選》中張衡《思玄賦》云:“哀二妃之未從兮,翩繽處彼湘濱?!崩钌婆f注如下:
二妃,堯之二女也。善曰:《禮記》曰:“舜葬蒼梧之野。蓋二妃未之從也。”鄭玄曰:“《離騷》所謂歌湘夫人也。舜南巡狩死于蒼梧,二妃留江湘之間,濱水湄也?!薄渡胶=?jīng)》曰:“洞庭之山多黃金,其下多銀鐵,帝之二女是常游江川澧沅之測,交游瀟湘之淵,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fēng)暴雨?!薄?/p>
此處《山海經(jīng)》中“江淵”作“江川”,“澧沅之風(fēng)”作“澧沅之測”,“交瀟湘之淵”作“交游瀟湘之淵”,不同之處較多。從二女“常游江川澧沅之測”、“交游瀟湘之淵”句意來看,兩句類似互文,是指二女在江、澧、沅、瀟、湘數(shù)水之江岸或深處交游。而“澧沅之測”又與鄭玄之“二妃留江湘之間,濱水湄也”保持一致,其意恰為“翩繽處彼湘濱”之出處。
又李善注《文選》中謝眺詩《新亭渚別范零陵詩》“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一句,引《山海經(jīng)》云: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風(fēng)交瀟湘之川。④
最末一句差異較大,但其澧沅與瀟湘風(fēng)氣相通,二女游于其間的大意是不難理解的。而其又引郭璞注云:
“言二女游戲江之淵府,則能鼓動五江,令風(fēng)波之氣,共相交通。言其靈響也。”⑤
將郭璞注《山海經(jīng)》中之“三江”改而為“五江”,“三”與“五”就字形言,確有易相混之可能?!渡胶=?jīng)》原文當(dāng)中也的確出現(xiàn)了江、澧、沅、瀟、湘五江之名,則說明李善或已察出郭璞注不合情理的地方,故加以改動。
唐人徐堅《初學(xué)記》卷八《江南道》第十“地道、江門”條曰:
《山海經(jīng)》曰:洞庭山,帝女居之,其上沅澧之交,瀟湘之源,是在九江之門。⑥
此條引自中華書局1962年出版的點校本,其底本是清朝古香齋袖珍本,參以安國的桂坡館刻本與嚴(yán)可均、陸心源的校錄本。古香齋本作“瀟湘之源”,安本作“瀟湘之淵”,嚴(yán)、陸校本作“其山沅澧之交,瀟湘之泉”?!冻鯇W(xué)記》本身對這一條目的記載就十分復(fù)雜,難以考辨,不過無論是作“淵”還是“源”或“泉”,都可作源頭理解。而徐堅所引《山海經(jīng)》此條是為解釋“江門”,其意在說明洞庭乃九江之門,而其引用內(nèi)容與郭璞注本的《山海經(jīng)》原文差別較大,大概其引用并非那么嚴(yán)格,僅是取意而已。
歷代文獻(xiàn)對《山海經(jīng)》中“瀟湘”一段文字的引用各有不同,然都是在為自己所要說明或注解的問題作引證,都有一些“六經(jīng)注我”的意思在里面。既然“注我”是重心,則是否嚴(yán)格遵“經(jīng)”反而不太重要了,故此也難免有“改經(jīng)以注我”的可能在內(nèi)。以上五種記載,除《水經(jīng)·湘水注》明確以“瀟”為“湘”之修飾語外,對其他四種的理解,皆應(yīng)將“瀟”與“湘”并列,解為水名。不過《水經(jīng)·湘水注》既是為湘水作注,作注者難免著力于湘而忽略其他。而“瀟”與“湘”究竟當(dāng)作何解,則需從對這兩個字的具體考證中來判別。
對于“瀟”字的最早記載,除了《山海經(jīng)》中的“瀟湘”外,還有《詩經(jīng)·鄭風(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毛詩注云:“瀟瀟,暴疾也?!?/p>
《說文解字》中無“瀟”字記載,在《山海經(jīng)》、《湘中記》等其他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過的“瀟湘”皆被“潚湘”代替。
《說文解字》云:“潚,深清也。從水肅聲?!倍斡癫米⒃疲?/p>
謂深且清也。《中山經(jīng)》曰“澧沅之風(fēng),交潚湘之浦?!薄端?jīng)》中記云:“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摴蒲矢,五色鮮明,是納潚湘之名矣?!睋?jù)善長說則潚湘者,猶云清湘。其字,讀如肅,亦讀如蕭。自景純注《中山經(jīng)》云:“潚水,今所在未詳?!笔紕e潚湘為二水。俗又改潚為瀟,其謬日甚矣?!对姟む嶏L(fēng)·風(fēng)雨》“潚潚”,毛云“暴疾”也?!队皤C賦》“風(fēng)廉云師,吸嚊潚率”,《二京賦》“飛潚箾”,《思玄賦》“迅猋潚其媵我”,義皆與毛傳同。水之清者多駛,《方言》云:“清,急也?!笔莿t《說文》《毛傳》二義相因。①
段玉裁觀點與酈道元(字善長)同,故責(zé)郭璞(字景純)拈出“潚水”二字以作水名,又責(zé)后人將“潚”皆改為“瀟”。
段玉裁另著有《詩經(jīng)小學(xué)》,其中“風(fēng)雨瀟瀟”一句自然是作“風(fēng)雨潚潚”,其解說與注《說文解字》基本相同,只是加上其字讀音說明云:“入聲音肅,平聲音修,在第三部轉(zhuǎn)入第二部,音宵,俗本誤為瀟。”且在最末又云:“玉裁見明刻舊本毛詩作潚。”②
段玉裁在《詩經(jīng)小學(xué)》中的訓(xùn)詁可以解釋其在《說文解字注》中的兩個問題:一是“潚”又讀作“宵”的問題,二是段氏改“瀟”為“潚”說法出于何處的問題。然而仍有可疑之處。
《說文解字》謂潚從水肅聲,而段氏謂潚亦讀如瀟。其說在此之前無考,僅見于段氏。段氏肯定考慮到了“風(fēng)雨潚潚,雞鳴膠膠”的韻腳問題,“潚”必須讀為“宵”才能合韻,故將“潚”加上“宵”之讀音。而段氏將“瀟”皆改為“潚”的理由是其曾見明代舊本毛詩作“潚”。筆者檢索了段玉裁之前的《詩》之各本,幾乎皆作“瀟”,當(dāng)然這并非否認(rèn)段氏見過作“潚”的本子,但是若以見過明代一舊本《毛詩》作“潚”,且《說文解字》中無“瀟”有“潚”,即將歷史文獻(xiàn)中所有的“瀟”皆改為“潚”,則不免讓人生疑。
為理清“潚”與“瀟”的關(guān)系,段氏將歷代文獻(xiàn)既改讀音又改字形。其實何必如此麻煩,如若直將“潚”視作“瀟”的通假,豈非各本皆通。而這種情況在《詩經(jīng)》中也十分常見,后文將要提到的“湘”與“鬺”即是如此。
“潚”與“瀟”之間的關(guān)系看似復(fù)雜,字義皆為清深,字形僅一草頭之異,而兩字各自的源頭卻難于辨別,甚至有同源之可能,本是一字之二形。因為兩字淵源實在難于考辨,段氏在得見明代舊本時大概有清廓之感,故決然棄“瀟”取“潚”,只是此舉實有欠妥之處。
我們現(xiàn)在意義上的“瀟水”,在《說文解字注》中被稱為“深水”?!墩f文解字》云:“深,深水。出桂陽南平西入營道?!倍斡癫米⒃疲?/p>
桂陽郡南平、零陵郡營道二志,同今湖南桂陽州藍(lán)山縣,縣東五里有南平城。《水經(jīng)》曰“深水出桂陽盧聚西北,過零陵營道縣、營浦縣、泉陵縣,至燕室邪入于湘?!贬B云:“桂陽縣本隸桂陽郡,后割屬始興縣,有盧溪盧聚山,在南平縣之南,九疑山之東?!庇癫弥^盧聚山在南平之南,經(jīng)舉其遠(yuǎn)源,許舉其近源,洭出盧聚,南流入海,深出盧聚,西北流入湘以入江,是分馳不同也?!断嫠贰⒔?jīng)注皆不言深水,蓋呂忱言深水導(dǎo)源盧溪,西入營水,亂流營波,同注湘津,故《湘水篇》言營不言深耳。今深營二水源委未聞,漢營道、營浦縣皆氏于水,以《字林》訂《說文》,則當(dāng)作入營,不必有道字,泉陵縣即今湖南永州府零陵縣,今瀟水合諸水于此入湘,深水、營水在其中矣。③
以水流走向來看,《說文》中的“深水”的確就是現(xiàn)今的“瀟水”。既然“瀟”、“潚”意為清深,則“深水”與“瀟水”本為一水之二名,“瀟水”因合于《山海經(jīng)》之出典,且?!盀t湘”合稱形成經(jīng)典意象,傳誦更廣,故沿用至今。
與“瀟”字相比,“湘”字的淵源要清楚很多,其出處亦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與《詩經(jīng)》。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huán)之。入洞庭下。一曰東南西澤?!逼渲小跋嫠彼该鞔_,即現(xiàn)今所稱之湘江,亦即“瀟湘”之“湘”。
《詩經(jīng)·召南·采蘋》:“于以湘之?維锜及釜?!泵娫唬骸跋?,亨也?!编嵭⒃唬骸跋妫⒘挤?。亨,本又作烹,同普更反,煮也。”④而《韓詩》此句作“于以鬺之”,鬺,《韓詩》各注疏解為煮而獻(xiàn)之上帝鬼神也?,F(xiàn)多認(rèn)為毛詩以“湘”假借“鬺”,無疑。則《詩經(jīng)》中的“湘”與“瀟湘”之“湘”并無關(guān)系。
又《說文解字》載湘水云:“湘,湘水,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則湘字之來源無疑。
“瀟湘”一詞雖早現(xiàn)于先秦,但是真正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大量使用卻是從魏晉南北南朝開始的,如曹植《雜詩》有句: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⑤
柳惲《江南曲》有句: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⑥
裴子野《丹陽尹湘東王善政碑》有句:
并包九域,畫野分疆,猗歟帝子,日就月將,疏爵分品,奄有瀟湘。①
這一時期“瀟湘”的使用已有泛化之義,如曹植詩既與“江北”相對,其范圍則不限于瀟水與湘水兩河流域了,甚至可廣指江南;柳惲詩用互文,與“洞庭”相對,其意義實與“洞庭”相同,皆是指代湖湘;裴子野之文則分明是指代湖南了(此湖南指洞庭湖以南五嶺以北之境,與今湖南政區(qū)相區(qū)別)。文人用“瀟湘”一詞來代替早前常見的“沅湘”一詞②,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南北朝時期文學(xué)家對于詩歌音律當(dāng)中“雙聲”自覺運(yùn)用意識的覺醒?!赌鲜贰酚休d:“王玄謨問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曰:‘玄護(hù)為雙聲,磝碻為疊韻?!雹邸段男牡颀垺ぢ暵伞芬嘣疲骸胺猜曈酗w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暌。沉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飏不還?!雹芸梢娭辽僭谀媳背瘯r期,雙聲已普遍地為士大夫所重視。而“瀟湘”作為雙聲詞,自然而然地更易受到文人的喜愛,頻繁地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
在唐宋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瀟湘”更徹底地跳脫出地理范圍的限制,被抽象地意象化了。這首先表現(xiàn)在詩人以“瀟湘”為美景的代名詞,如晚唐溫庭筠《南湖》“蘆葉有聲疑霧雨,浪花無際似瀟湘”⑤,將南湖比作瀟湘,在于南湖的蘆葉、霧雨和浪花無際與瀟湘標(biāo)志性的水氣迷朦之色有相似之處,則此處的“瀟湘”已非地理名詞之“瀟湘”了,而是一個優(yōu)美景致的參照標(biāo)準(zhǔn)。
此外是以“瀟湘”為圖畫或以圖畫為“瀟湘”。前者如北宋張先《河滿子·陪杭守泛湖夜游》:“游舸已如圖障里,小屏猶畫瀟湘。”⑥張先與友人游覽的明明是實景,卻稱之為“小屏畫”,是以景為畫,當(dāng)然此處之“瀟湘”也并非真正的瀟湘,而是景致與瀟湘一樣美麗的西湖。又如釋師體《頌古十首》其三:“渾身無處著,驛路倒騎驢。覽盡瀟湘景,和船入畫圖?!雹咴娙怂斡[的是瀟湘實景,其乘船進(jìn)入的也是真實的瀟湘河流,但其以“入畫圖”來形容瀟湘之景美如畫,則是以實景為圖畫。后者如黃庭堅《題鄭防畫夾五首》其一“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雹帱S庭堅所見是畫,卻有坐游之意,且因之生出動作與聲音來,則是以圖畫為瀟湘?!盀t湘”在實景與圖畫之間的自由切換大概也是后來“瀟湘八景”得以風(fēng)靡的重要基礎(chǔ)。
之后,甚至以“瀟湘”為音樂。張耒詩《和子瞻西太一宮詞二首》其二:“玉斝清晨薦酒,天風(fēng)靜夜飄香。鳳吹管截孤竹,琴弦曲奏瀟湘?!雹徇@里的“瀟湘”既非景物亦非圖畫,而是一種音樂,則知“瀟湘”已然完全意象化了。
可以說“瀟湘”在唐人那里完成了由具象到抽象的轉(zhuǎn)變,在宋人那里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意象內(nèi)涵。
盡管“瀟湘”最初所指是實地,然而“瀟湘”所指的具體地點從來就是模糊的,從上文對“瀟湘”語詞內(nèi)涵的考述也可見出。對于“瀟湘”所指,在歷史上一般有三種說法:一是瀟水與湘水交匯處;二是瀟水與湘水流域;三是泛指湖南。同時,“瀟湘”的字義也是不明確的,正如衣若芬所言:“‘瀟湘’的語詞涵義不能僅憑字書,也無法完全受地理書的空間位置所規(guī)范,尤其是字書和地理書中缺席的‘瀟’字,明明早就存在于文學(xué)作品中,卻因為不見于《說文解字》和《廣韻》中而顯得定義含糊。”⑩地理位置與字義的曖昧不明本就讓“瀟湘”二字多出了許多的神秘感,而湖南風(fēng)光以煙云水霧聞名的特色也讓恰與這種曖昧、神秘相符,更遑論帝女殉夫與屈子投河之史傳所營造出來的哀凄之風(fēng),這些都為“瀟湘”從一個地理名詞轉(zhuǎn)變成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意象提供了重要的意義元素。“瀟湘”意象的核心內(nèi)涵包括煙云美景、離愁別緒、遷客幽思、漁隱之情等等數(shù)種,而這些要素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非濃烈而是淺淡的,景致是淺淡若無的水云,情感亦是淺淡無傷的幽懷,淺淡恐怕是“瀟湘”最重要的特點了。
“八景”其詞的出現(xiàn)晚于“瀟湘”。在“瀟湘八景”出現(xiàn)之前,“八景”一詞最常見于魏晉時期的道教典籍當(dāng)中,是道教體系當(dāng)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以“八景”為名的典籍即有《上清八景飛經(jīng)》《太山八景神丹經(jīng)》諸類,又有《赤書八景晨圖》等?!鞍司啊痹诘澜滔到y(tǒng)里的意義指向并不單一,如《太上老君內(nèi)觀經(jīng)》云:“人受其生。始一月為胞精,血凝也;二月為胎形,兆胚也;……八月八景神具降,真靈也;九月宮室羅布,以定精也;十月氣足,萬象成也?!?1此處“八景”似是指在母胎中發(fā)育起來的人的八種知覺?!队袂鍩o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jīng)》又載:“八景,八門者,身中所具之門戶,為神氣之所出入?!?2指的是人身體上眼、鼻、耳、口等八個孔穴或八個器官,認(rèn)為人通過這八個器官來感知外物。此與《太上老君內(nèi)觀經(jīng)》所謂之“八景”相契,屬于人的生理范疇,此與本文所論之“八景”關(guān)系較遠(yuǎn)。
道教系統(tǒng)里“八景”的另外一個意義指向與時間相關(guān),《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飛經(jīng)》載:“立春之日……元景行道受仙之日也;春分之日……始景行道受仙之日也……”①等等,除了立春與春分之外,以下還分別列舉了六種節(jié)氣,即讓一年當(dāng)中非常重要的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種節(jié)氣,與元景、始景、玄景、虛景、真景、明景、洞景、清景的八景形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此八景被解釋為在八個行道受仙的最佳時間里呈現(xiàn)出來的八種自然景象。這八種景象乃與時間相關(guān),而后來文學(xué)上的八景也表現(xiàn)出與時間的相關(guān)性,如“瀟湘八景”八景中的“洞庭秋月”、“江天暮雪”等則是與時節(jié)相關(guān)的景象,不過總體而言,各地的“八景”主要還是強(qiáng)調(diào)各種景物在空間上的特殊審美性,在時間上的特點并不是那么明顯。但是道教系統(tǒng)里八景也由八時之景引申到八方之景,《三一九宮法》云:“太上所以出極八景,入驂瓊軒,玉女三千,侍真扶轅,靈犯俠唱,神后執(zhí)巾者,實守雌一之道,用以高會玄晨也?!雹诖颂帯鞍司啊眲t有天下八方之景的意思,已是空間概念,此外,道教典籍與游仙詩歌當(dāng)中常常出現(xiàn)“八景輿”,此則是指一種可以任意行游八方的仙車,如《王母贈魏夫人歌》云:“駕我八景輿,欻然入玉清?!雹鄞朔N意義應(yīng)該是從上一條“出極八景”,即極窮八方景物的意義中引申而來。
“八景”之詞在道教典籍當(dāng)中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dāng)之高,其意義所指也比較復(fù)雜,并不僅限于以上所舉之三例。則道教里“八景”的內(nèi)涵也有其豐富性與演化過程,而其中第二種意義雖是指修行之時所達(dá)到的一定的心靈境界,但其以景名之,已顯示出其在視覺上的直觀性,而由此引申出來的八方之景則與方位相關(guān),雖亦是道教里特有的空間概念,但已與現(xiàn)實世界或者說俗世地理概念上的八景十分接近了。退一步說,從意義上來看,“瀟湘八景”之“八景”似與道教“八景”雖無直接聯(lián)系,不過“瀟湘八景”以“八”為限,而非“七景”、“九景”或是其他任意數(shù)值,則有讓人思考的地方。其實在道教體系當(dāng)中,“八景”無論是指人的感知,或是天下八方各地,其特點都在于多而廣?!盀t湘八景”取數(shù)為“八”首先所指當(dāng)然亦是在其多,為表達(dá)其境內(nèi)各地景色的豐富性。從這一點來看,二者亦有不容忽視的關(guān)聯(lián)。此外,“八景”雖多,且各不相同,而其前提是同出一源,限定于“瀟湘”,此則又與道家“八景”所謂“上景八神,一合入身”有相似之處。而對于這一點,衣若芬在探討蘇軾《虔州八境圖八首》時,由蘇子詩序引出“八境實出于一,由一生八乃自然氣候、觀覽視點與人情緒變化而來”的結(jié)論,亦與之相類。
前輩學(xué)者對于“瀟湘八景”取數(shù)為“八”亦曾有過探討,比較有代表性的仍是衣若芬的觀點。她首先指出中國文人對于“風(fēng)景”概念的意識始于魏晉南北朝,“‘瀟湘八景’的八個取景觀點根植于六朝山水文學(xué)會傳統(tǒng)”,“‘瀟湘八景’的偶數(shù)形式,兩相對仗以及近乎押韻的題名內(nèi)容,顯示近體詩格律完成后對于群組數(shù)目結(jié)構(gòu)概念的影響”,④其從“風(fēng)景”概念的出現(xiàn)與六朝詩歌形式的確立來推導(dǎo)“八景”的選定,提法新穎有說服力。不過,同樣是上溯到魏晉南北朝,既然理清了比較抽象的概念及文學(xué)形式與“八景”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那么認(rèn)為“瀟湘八景”中的“八景”是對道教“八景”在詞語上進(jìn)行直接借鑒的觀點應(yīng)當(dāng)也是成立的。
[1][晉]郭璞.山海經(jīng)傳[M].四部叢刊本.
[2][清]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M].四部叢刊本.
[3][魏]酈道元撰,[清]王先謙校.水經(jīng)注[M].四部叢刊本.
[4][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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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漢]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M].四部叢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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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63.
[10]衣若芬.云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M].臺北:里仁書局,2013.
[11][唐]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554.
[12][梁]劉勰著,[清]黃叔琳注.文心雕龍[M].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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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宋]張先.安陸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宋]釋師體.頌古十首,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8:22335.
[16][宋]黃庭堅著,任淵等注,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74.
[17][宋]張耒著,李逸安等點校.張耒集[M].北京:中華書局, 1990:461.
[18][宋]張君房.云笈七簽[M].四部叢刊本.
[19]正統(tǒng)道藏[M].上海涵芬樓影印本,1933.
[20][唐]陸海羽.三洞珠囊[M].明正統(tǒng)道藏本.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①郭璞《山海經(jīng)傳·中山經(jīng)》卷五,《四部叢刊》本。
②同上。
③ [清]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第五,《四部叢刊》本。
① [魏]酈道元撰,[清]王先謙?!端?jīng)注》卷三十八,《四部叢刊》本。
②同上。
③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十五,《四庫全書》本。
④同上,卷二十。
⑤同上。
⑥ [唐]徐堅《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1962年,第190頁。
①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十一篇上,《段玉裁全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② [清]段玉裁《詩經(jīng)小學(xué)》卷一,《段玉裁全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③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十一篇上,《段玉裁全書》,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④ [漢]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四部叢刊》本。
⑤ [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87頁。
⑥ [唐]歐陽詢編,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63頁。
①同上,第943頁。
②衣若芬《云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臺北:里仁書局,2013年,第55頁。
③ [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第554頁。
④ [梁]劉勰著,黃叔琳注《文心雕龍》,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9頁。
⑤ [唐]溫庭筠著,[清]曾益等箋注《溫飛卿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3頁。
⑥ [宋]張先《安陸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⑦ [宋]釋師體《頌古十首》,《全宋詩》第35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22335頁。
⑧ [宋]黃庭堅著,任淵等注,黃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74頁。
⑨ [宋]張耒著,李逸安等點?!稄堮缂分腥A書局,1990年,第461頁。
⑩衣若芬《云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臺北:里仁書局,2013年,第56頁。
11 [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十七,《四部叢刊》景明正統(tǒng)道藏本。
12《正統(tǒng)道藏》第51冊,1933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
① [唐]陸海羽《三洞珠囊》卷九,明正統(tǒng)道藏本。
②同上,卷五十。
③ [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九十六,《四部叢刊》景明正統(tǒng)道藏本。
④衣若芬《云影天光——瀟湘山水之畫意與詩情》,臺北:里仁書局,2013年,第89-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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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1-0020-05
2016-12-01
彭敏(1987-),女,湖南衡山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國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