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帆

摘 ? ?要： 清代女詩人梁蘭漪自小研讀古典詩詞，其詩作不僅寫出江南閨閣女子共有的閑情雅致，還有男子漢詩歌的英雄氣概和士大夫詩歌的不平之氣，更有白居易詩歌那種平淡自然之風。這種詩風的形成，既有梁氏個人才性的因素，又和她的命運有關。梁氏雖屢遭厄運，卻始終笑看人生風雨，并對生活經歷進行詩意化表現，風格獨樹一幟，卓然獨立于清代女詩人之列，其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價值。

關鍵詞： 梁蘭漪 ? ?《畹香樓詩稿》 ? ?愁緒憂情 ? ?不平之氣

一、梁蘭漪的家世、生平

梁蘭漪，字素涵，號蓉溪，江蘇儀佂人，出身書香世家，自十三歲始學詩，成年以后詩才橫溢，所作詩篇時人“嘆為得性情之正，兼才識之宏也”[1]，可見其不凡。然一生歷盡坎坷，晚年決意廢書，學仙學佛終生。

梁氏母親早逝，其父生平不詳，但據其詩作《記哀》小序，其父也是郁郁不得志之人，一生顛沛流離，但終究百事成空。其夫汪祉，揚州人，工于詩，有《用余堂稿》[2]。才子佳人的婚姻生活最初十分美滿，但婚后十年丈夫離世，獨自撫育兒女，家境清貧，卻不接受親友資助。其侄子汪中以為其做壽為名贈其厚禮，其作《百錢歌贈族子庸夫》、《返錢歌又贈庸夫》以婉拒，汪中稱贊其節(jié)操才賢，不亞于古之列女。

梁蘭漪也是一位十分成功的母親，擅長教育子女?！睹阕印吩姼嬲]兒子無須羨慕別人榮華富貴的生活，要知足常樂。由于梁蘭漪良好的教育，其子汪端光終于功成名就，中舉后與戴震、王念孫、汪中等一道為朱箔幕賓，又精?？?，晚年參與?？薄度莆摹?。此外還擅作詩，精書法，有《劍潭詩抄》等[3]。

梁蘭漪時常勉其子女刻苦讀書，自身也讀書不輟，以致不寐。梁氏在經過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后，最終選擇放棄。她專作了一首《廢學吟》，在小序中寫道：“于戲，詩能窮人耶？抑窮而能工耶？昔昌黎已言之審炎。更女子知書，迭遭奇厄，古今屈指，代不乏人，非貧即夭，非夭即孤，未有一人能享文章之福者……”[4]感慨古今讀書女子，未有一人能享文章之福，故而與之相決絕。為了讓自己的余生安寧幸福，她決定棄筆絕硯，到宗教中尋找心靈的撫慰。

二、梁蘭漪詩歌的題材類型和思想內容

梁蘭漪詩作，身后結集為《畹香樓詩稿》，共222首，雖然作品不多，但是題材廣泛，內容豐富，風格多樣，有藝術魅力。包含寫景詠物、敘事、題畫、送別、酬贈等諸多方面。雖然囿于閨閣生活，見識較窄，但詩作都有感而發(fā)，以我觀物，以心寫詩，強調自我情感釋放，不受拘束，時而清婉自然，時而深情纏綿，時而悲憤愴然。

其中最有特色的是詠物詩。在梁蘭漪的筆下，物物都可入詩，尤其對季節(jié)敏感：春天萬物復蘇，她寫春月、春風、春雨、春燕、春蝶、春夜等，夏季炎熱，她以瓜果、簟、扇、簾、冰作詩，秋風蕭瑟，她寫秋柳、秋雁、秋荷、秋夜、秋風、秋雨等，冬日冷冽，她寫梅花、暮雪等，外界一些細微的改變都可以引起她無限的感慨，并且描摹狀物，細致入微。

如許多毫不起眼的水生苔蘚植物，她也觀察入微，如《苔》：

偏向柴扉澀處生，疏疏密密復星星。淺鋪石上連錢碧，細畫階前稱意青?；淇諏m春有跡，鹿眠芳草夜無形。踏青游客歸扶醉，屐齒沾香幾度經[5]。

寫得雅致清新、生機可愛，青苔雖生長在陰暗潮濕處，卻生命力旺盛，布滿青階石臺，任由行人踐踏，不傷不悲。

更難為可貴的是，梁氏作詩，不僅能抓住景（事）物主要特征，寫得詩意盎然，如寫燕“紅襟小尾掠橫波”，寫柳花“晴雪一簾舞，輕綿夾岸飄”，還能夠通過寫景（事）物特征，抒發(fā)某種哲理感悟，引人深思，如《鏡》：

纖塵終不染，窗傍一輪高。閑月留蟾兔，開簾鑒鬢毛。有形皆洞悉，無丑不潛逃。試把臨秋水，空明射臥鰲。

鏡子是閨閣女子的閨房中最為普通的物品，不染纖塵，有反射作用，女子以此梳妝打扮，自憐自賞。但梁蘭漪在不經意間自成妙句，含蓄雋永，感慨鏡子能洞悉一切，美丑或否，絕不偏袒。

其次是敘事詩。梁蘭漪的敘事詩抒發(fā)真摯之情，作為封建時代的女子，生活圈子狹窄，心思敏感細膩，所以她多關注身邊事、眼前景，感受深刻。

如其《聽劇》中這樣寫道：

中庭暑氣微，夜靜云生席。露白似初秋，月殘如缺壁。何處來笙簧，鄰家演新劇。人生總戲場，大抵悲歡易。今日歌舞人，明朝荊棘客。不厭野蔬香，甘為詞賦役。揮手謝繁聲，長天談空碧。

夏季炎熱，梁蘭漪在自家庭院乘涼，欣賞夜景，忽然聽見笙簧聲，原來是鄰居家在演新劇，本來是一件熱鬧開心的事情，梁氏轉而對照自家菜蔬為常的生活，悲從中來，感慨人生如戲，悲歡離合，瞬息榮枯，相互交替，但在悲憫中又表現出一種不卑不亢之氣，享受顏回之樂;

送別其妹時，寫下了《送妹于歸廣陵真州夜發(fā)》：

雙淚燈前落，停杯不忍斟。音書他日思，珍重此時心。失母憐君小，成人慰我深。無違事夫子，莫忘古人箴。

詩的前兩句將離別時的情景寫得躍然紙上，桌前一盞燭燈，兩人相坐對視，脈脈深情，終究淚如雨下，杯酒難以下咽，離別在即，強力安慰妹妹無須傷感，珍重此心，有事寫信，還教育其妹要守婦德，相夫教子，莫忘了古人的教誨，可見姐妹情深。

第三是題畫詩。清代方熏指出，題畫詩的特點是“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fā)之”[6]。畫中題詩，詩畫互補，契合無間，妙趣天成，相得益彰。梁蘭漪在其詩稿中也創(chuàng)作了一些題畫詩，詩情畫意，回味無窮。如《題毛女采藥圖》：

不著天孫五色衣，南山貪取蕨薇肥。洞中別有閑天地，人世何嘗問是非。半缽黃芽和雪煮，一籃明月荷鋤歸。滄桑變更須臾事，采得靈苗便息機。

首聯描繪了一幅一群衣著樸素、單純勤勞的少女們采藥時的情景，一個“貪”字寫出了毛女們的活潑可愛和采藥時的熱鬧場景。“洞中別有閑天地，人世何嘗問是非”既是在描繪畫中的情景，又是在訴說自己為人處世的曠達，透出幾分豪俠灑脫之氣，表達了梁氏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人生態(tài)度?！鞍肜忺S芽和雪煮，一籃明月荷鋤歸”頗有意境，田園牧歌式的味道撲面而來，使人感到一種安謐寧靜之美。

梁氏的題畫詩并非都是秋葉般靜美的，也有畫面開闊、意境雄渾的作品。如《題觀海圖》：

海門日出海潮紅，千峰草木爭光融。銀濤雪浪幾萬重，奔騰澎湃開心胸。有客有客感冥鴻，筆搖五岳氣吞虹。三十未封吾道窮，海涯獨立吟悲風。山頭老松青蔥蘢，他年凌霄聲摩空。補袞作霖何其雄，丈夫厄始榮其終。

詩的前四句烘托出了一幅氣勢磅礴的壯觀意境，給人一種遼闊大氣之感，五六句引用典故，“冥鴻”是指隱逸之士，“筆撼五岳氣吞虹”化用了李白的詩句“興酣落筆搖五岳”，豪情萬丈，但七八句筆鋒突然一轉，“吾道窮”、“吟悲風”透露出無盡的悲涼傷感之情，詩末兩句感嘆補救規(guī)諫帝王過失、久旱逢甘霖是多么英勇、振奮人心的事情，但是自己的命運卻是青年亡夫，過著貧困潦倒的悲慘生活，不覺淚從中來。

三、梁蘭漪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色

梁氏詩歌選材平凡瑣屑，在梁氏筆下，生活小事也可入詩，抒發(fā)閑適靜逸之趣;語言簡白如話，“天然去雕飾”，展現平淡自然之風;更難能可貴的是，梁蘭漪能夠走出“小我”，將自身置于天地之間，敢于對社會人生感發(fā)言論，有卓越見識，異于常人，巾幗不讓須眉。

其詩歌藝術特色如下：

1.選材平凡，情趣閑逸。梁氏似乎對微小事物情有獨鐘，她經常以青苔、蟋蟀、雁、螢火蟲等為對象創(chuàng)作詩歌。如《螢》：

花底散流星，因風乍滅明。分光勤夜讀，映月助秋清。簾影熒熒度，墻陰熠熠生。離亭煙雨夕，縹緲最關情。

螢火蟲是夏秋季節(jié)常見的事物，梁氏把其想象成散落在花間的流星，因風的吹拂而半明半昧，實在妙也！“簾影熒熒度，墻陰熠熠生”不僅對仗工整，且勾勒出了一幅小小螢火蟲在夜間漫天飛舞、綻放光明的美麗動人場景，畫面感極強，讓人讀來頗有似曾相識的情景。夏季酷暑難耐，梁氏還以一些消暑器件為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詩歌，如寫《瓜》：

蔓抱繁條瓞抱墻，村畦六月試新嘗。浮來碧碗玻璃滑，剖出金刀玉液香。共羨東門傳藝術，誰憐貧士厄文章?，幣_水墊清無暑，絳李冰桃一味涼。

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都會吃瓜以消暑，但梁氏卻將如此平常之事入詩，不加修飾，娓娓道來。尤其是“浮來碧碗玻璃滑，剖出金刀玉液香”把切瓜時的場景寫得生動細致、清新有趣。

2.平淡自然，簡白如話。梁蘭漪的詩歌創(chuàng)作用語簡單樸素，使人讀來瑯瑯上口，如其詩作《采蓮曲》：

十五斗新妝，十六邯鄲步。學駕采蓮舟，逢人羞與住。妾駕采蓮舟，郎躍青驄馬。相逢欲相避，背面荷花下。

寥寥幾筆，就將少女學駕蓮舟忽逢行人的害羞場景、躲避騎馬少年的癡行寫得妙趣橫生，讀來使人會心一笑。又如《春雨》：

萬物滋榮茂，呼耕畎畝新。綠添三徑草，紅滴一犁香?；溆杏鄳B(tài)，香飛無軟塵。秋千深院靜，歸去踏青人。

都說“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春天萬物復蘇，人們始作農耕，這首詩就勾勒出了一幅春雨滋養(yǎng)萬物的欣欣向榮的場景，“綠”“紅”兩字本是形容詞，在此卻用做動詞，顯現了花與草的努力向上生長的生命力，使人讀來頓覺如沐春風的清新自然感。

3.感世傷懷，不平之音。梁氏一生坎坷，生活的艱辛和困頓讓她身心疲倦，難免會心生抱怨，生發(fā)自傷自憐之辭，如《三十初度》：

未亡身世悲長鑱，三十才過力已殫。吟管圖成新活計，晨鐘敲醒舊邯鄲。欲回天地青山固，獨嘯乾坤白日寒。雙髲只聞能換酒，可憐截發(fā)易飧難。

真是凄凄慘慘戚戚，三十初度，明明正值人生盛年，但是梁氏卻精力已殫，未老先衰，生活窘迫，雖聞假發(fā)能換酒，但是深知截發(fā)換食不易，可見歲月人事對其的摧殘打擊。

梁氏雖有不少自傷自憐之辭，但難能可貴的是她在敘說身世時同樣有不少豪邁灑脫之言，如詩作《拋書歌》：

君不見，當年蘇季子，落魄回家妻嫂恥。又不見，王章未遇時，夜泣牛衣悲欲死。丈夫有志終須吐，一朝得志氣如虎。肘懸金印食千鐘，光輝頓覺生門戶。嗟吁乎！金章紫綬非吾有，空抱奇書不離手。博綜今古待如何，一室蕭然大如斗。廢書三嘆不復看，慷慨悲歌獨倚欄。掣出人間不平劍，泠泠光射斗牛寒。

詩開篇就引用了蘇秦和王章貧困潦倒之時遭遇的悲慘待遇，從而發(fā)出了“丈夫有志終須吐，一朝得志氣如虎。肘懸金印食千鐘，光輝頓覺生門戶”的慨嘆。自己此生不能擁有金章紫綬了，陪伴自己的唯有幾筐破書罷了，最后連書都不讀了，只能倚欄獨自感傷。感傷之余，但她并沒有沉默到底，而是發(fā)出了“掣出人間不平劍，泠泠光射斗牛寒”的擲地有聲的呼喊。梁氏果為女中豪杰！

在梁蘭漪所處的時代，女性詩人繁多，女子作詩蔚然成風。在浩如煙海的詩作中，梁氏詩作能保持著其獨特的個性，遺世獨立，自成一格，實為難得。

參考文獻：

[1][4][5]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集（二編）[M].合肥：黃山書社，2012：81，140，85.

[2][3]劉建臻.汪全泰學術探析[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6）：81，81.

[6]方熏.山靜居論畫[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