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國
?
湘軍要員是如何推崇周敦頤的?
王興國
(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船山學(xué)社,湖南 長沙 410003)
論文分析了幾位湘軍重要成員對周敦頤的推崇:曾國藩研幾主靜又謁陵墓,羅澤南撰《人極衍義》并修墓,彭玉麟重修陵墓再纂《希賢錄》,郭嵩燾定位定祀力贊誠神幾。
周敦頤;湘軍要員;曾國藩;羅澤南;彭玉麟;郭嵩燾
湘軍,顧名思義,是產(chǎn)生于湖南的一個地方性武裝集團。但這個武裝集團又有其特別之處,即與其他武裝集團的將領(lǐng)大多為行伍出身不同,湘軍絕大多數(shù)將領(lǐng)是文人出身,因此他們具有極高的文化自覺。正如曾國藩在《討粵匪檄》中所宣示的那樣,湘軍就是要維護“中國數(shù)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1]詩文,232。所以在近代,湘軍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衛(wèi)道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本文僅以他們是如何推崇周敦頤為例說明之。
曾國藩是湘軍的主帥。他早年在北京當官,遵照倭仁的指示進行修身時,其方法即包括周敦頤的研幾和主靜思想。烏齊格里·倭仁(1804-1871),字艮峰,蒙古正紅旗人,晚清大臣,以講程朱理學(xué)受到清廷重用。曾氏日記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一記:“拜倭艮峰前輩,先生言‘研幾’工夫最要緊,顏子之有不善,未嘗不知,是研幾也。周子曰:‘幾善惡。’《中庸》曰:‘潛雖伏矣,亦孔之照(炤)?!瘎⒛钆_(宗周)先生曰:‘卜動念以知幾?!灾^此也。失此不察,則心放而難收矣。又云:人心善惡之幾,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又教予寫日課,當即寫,不宜再因循?!盵1]日記一,113“幾”字最早出現(xiàn)在《易傳》:“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边@里,它是作為一種觀察和處理問題的方法論而提出來的。就是說,一個君子是善于從那些十分細微的變動中去發(fā)現(xiàn)吉兇的不同征兆,從而做到見幾而作。周敦頤在《通書》中提出“幾善惡”,即從“幾”上分辨善惡的觀點,從而使“研幾”有了道德論的意義。倭仁引述劉宗周“卜動念以知幾”的話,更是為了說明,要做到從幾上分辨善惡,就要時刻明了自己心中萌發(fā)的念頭,當惡念剛一冒頭就要及時克服,而充分發(fā)揚那些善良的念頭。所謂“人心善惡之幾,與國家治亂之幾相通”,與《大學(xu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如出一轍的,但它卻更具有可操作性。曾國藩接受了倭仁的教導(dǎo),在當時的日記中,反復(fù)對自己進行自我反省和悔過自新,正是為了在一念之幾之上辨善惡。
要在一念之幾之上辨善惡,就要使自己的身心保持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所以曾氏又根據(jù)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的“主靜”思想,實行靜坐。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日記中對此多有記載:十月初二日:“辰初起,靜坐片刻?!埡蠡杳?,默坐片刻,即已成寐。神濁不振,一至于此!……靜坐,思心正氣順,必須到天地位、萬物育田地方好。”初三日:“一早,心囂然不靜……默坐,思此心須常有滿腔生意;雜念憧憧,將何以極力掃卻?勉之!”十四日:“因心浮,故靜坐,即已昏睡,何不自振刷也!”十九日:“飯后,會客一次,靜坐不得力?!倍迦眨骸白蛉战袢?,俱無事出門,如此大風,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靜坐功夫,須是習(xí)熟,若不勉強苦習(xí),更說甚?”二十八日:“起,雜思,靜坐半時,不得力?!笔辉率眨骸皹涮脕?,與言養(yǎng)心養(yǎng)體之法。渠言舍靜坐更無下手處,能靜坐而天下之能事畢矣。因教我焚香靜坐之法。所言皆閱歷語。靜中真味,煞能領(lǐng)取。言心與氣總拆不開,心微浮則氣浮矣,氣散則心亦散矣?!笔娜眨骸捌鹨嗖辉?,焚香靜坐半時。飯后……仍靜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來心甚清……飯后,靜坐半小時,頹然欲睡,可恨之至?!盵1]日記一,113-129
經(jīng)過一段實踐,曾國藩初步總結(jié)出靜坐一些經(jīng)驗來:“細思神明則如日之升,身體則如鼎之鎮(zhèn),此二語可守者也。惟心到靜極時,所謂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之體,畢竟未體驗出真境來。意者只是閉藏之極,逗出一點生意來,如冬至一陽初動時乎?貞之固也,乃所以為元也;蟄之壞也,乃所以為啟也;谷之堅實也,乃所以為始播之種子也。然則不可以為種子者,不可謂之堅實之谷也。此中無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于我心者,不可謂之至靜之境也。然則靜極生陽,蓋一點生物之仁心也。息息靜極,仁心不息,其參天兩地之至誠乎?顏子三月不違,亦可謂洗心退藏,極靜中之真樂者矣。我輩求靜,欲異乎禪氏入定,冥然罔覺之旨,其必驗之此心。有所謂一陽初動,萬物資始者,庶可謂之靜極,可謂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之體也。不然,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況乎其不能靜也?有或擾之,不且憧憧往來乎?深觀道體,蓋陰先于陽,信矣,然非實由體驗得來,終掠影之談也?!盵1]日記一,129這段話表明,曾國藩力圖從哲學(xué)高度去把握靜坐的意義。曾氏認為,靜坐并非“深閉固拒,心如死灰,自以為靜,而生理或幾乎息矣”,相反,而是必須“如冬至一陽初動時”,“滿腔生意,若萬物皆資始于我心者”,從而達到“參天兩地之至誠”。
道光二十四年(1844)三月初十日,曾國藩在《致溫弟沅弟》的信中附上了他所寫的《五箴》,其中之一就是《主靜箴》,箴中描述了主靜導(dǎo)致的思想境界:“齋宿日觀,天雞一鳴。萬籟俱息,但聞鐘聲。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誰敢余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盵1]家書一,81-82曾國藩生于嘉慶十六年(1811),到道光二十四年(1844),還只有33歲,他在箴中就說“今其老矣”,表明他對自己“馳騖半生,曾不自主”的憂慮。但他說的“神定不懾,誰敢余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則表明,他在周敦頤主靜思想指導(dǎo)下養(yǎng)成的能靜功夫已經(jīng)相當深厚。所以若干年后當他與太平軍作戰(zhàn)時,就堅持以靜治軍。他在咸豐五年(1855)江西南康水營作《水師得勝歌》中就規(guī)定:“第四軍中要肅靜,大喊大叫須嚴禁。半夜驚營莫急躁,探聽賊情莫亂報。切莫亂打鑼和鼓,亦莫亂放槍和炮。”第二年南昌省城作《陸軍得勝歌》也規(guī)定:“他吶喊來我不喊,他放槍來我不放。他若撲來我不動,待他疲了再接仗?!薄暗谒囊?guī)矩要肅靜。”“不許高聲大喧嘩。”[1]詩文,426-428
曾國藩于咸豐八年(1858)在江西與太平軍作戰(zhàn)的間隙中,于八月初二專程拜謁過周敦頤墓。周敦頤墓在江西九江。熙寧四年(1071),周敦頤聽說其母親在潤州(在今江蘇鎮(zhèn)江)的墓地遭水淹,于是便將其改葬江西德化縣(今九江縣)栗樹嶺(今為蓮花鎮(zhèn)馮家村)。兩年后周敦頤逝世,便埋在其母親的左邊,母親墳?zāi)沟挠疫厔t是埋周氏的兩位夫人陸氏和蒲氏。自從此墓建立之后,“數(shù)百年來,兵燹繼至,朝代交謝,有墓無祠,有祠無祀,有祀無子孫奉守之?!边@種情況,到了明代弘治、正德年間有了改變。弘治庚戌(1490)九江太守童潮創(chuàng)祠堂一所于墓前,堂凡三間,尸先生像于中,匾曰“宋元公濂溪先生祠”,中又別建愛蓮室三間,室前鑿二池,植蓮于內(nèi);前祠門一所,匾曰“濂溪先生墓”。外又置田地、山塘四十七畝一分,收其所入以為祀事之需。弘治十年(1497)經(jīng)江西有關(guān)官員的努力,征得湖廣布政司的支持,從弘治十六年(1503)七月二十一日起,送原住湖南道縣的周敦頤后裔庠生周綸前往九江府德化縣守元公墓。[2]825-828
據(jù)曾氏當天的日記:“飯后與雪琴(彭玉麟)、少泉(李翰章)、申夫(李榕)往謁周子墓。墓距九江府城十五里,在石塘鋪之東南四五里。辰正起行,巳正到。其墓發(fā)脈于廬山之蓮花峰,東行至江濱,繞折迤邐皆平崗。繞至西頭,入脈結(jié)穴,系鈐穴。兩鈐本沙,環(huán)抱甚緊,坐北向南。近案為一金星,遠朝即蓮花峰,所謂回龍顧祖也。溪水從右流出,微嫌左手外沙太少耳。墓為咸豐五年正月羅蘿山所修。墳頂結(jié)為龜形,約高六尺,徑一丈四五尺,羅圍高約三尺,羅圍后身碑三通?!盵1]日記一,405此次陪同曾國藩謁墓者三人中,彭玉麟將在下文介紹。李瀚章(1821-1899),字筱泉,一作小泉,安徽合肥人。李鴻章的哥哥。道光二十九年(1849),以拔貢朝考出曾國藩門下,及曾國藩建湘軍之初,即奏調(diào)瀚章至江西南昌綜理糧秣。謁周子墓時,他在曾氏幕中總核糧臺報銷。李榕(1819-1890),字申夫,四川劍州人,官至湖南布政使。謁周子墓時,他在江西南昌辦理湘軍營務(wù)。日記中所說的“結(jié)穴”,是一個風水名詞,舊時堪輿家謂地脈頓停處地形洼突,地氣所藏結(jié)?!敖鹦恰币彩秋L水名詞,是五種基本定穴星峰之一,指頂部圓凈呈弧狀隆起的山形?!盎佚堫欁妗币彩且粋€風水學(xué)名詞,指龍頭(山脈)掉頭朝向太祖山來脈方向。這表明,曾氏對堪輿學(xué)頗有研究,他認為周子墓的風水從總的來看還不錯。
羅澤南(1807-1856),字仲岳,號羅山。湖南省湘鄉(xiāng)縣(今屬雙峰)人。太平軍進犯湖南后,羅澤南從咸豐二年(1852)開始以在籍生員的身份率生徒倡辦團練,次年協(xié)助曾國藩編練湘軍。自此率湘軍轉(zhuǎn)戰(zhàn)江西、湖北、湖南三省。因戰(zhàn)功卓著,歷遷任知縣、同知、道員(加按察使銜)。
“人極”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南朝梁沈約《明堂登歌·歌黑帝》:“祚我無疆,永隆人極?!碧瓢拙右住读⒅贫炔摺罚骸胺蛑贫日?,先王所以下均地財,中立人極,上法天道者也?!边@里所講的“人極”意為綱紀、綱常,社會的準則。周敦頤《太極圖說》:“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贝怂^“人極”指做人之準則,《人極衍義》就是推衍這種做人的準則。羅澤南此書作于40歲時,即道光二十七年(1847)。劉蓉在為此書作序時,闡明了羅澤南寫作此書的宗旨:“古之圣人所以建中立極,本天德以行王道,明學(xué)術(shù)以修治法,靡不一以貫之者也。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皆所謂躬凝此道,而立人極之準者也。……濂溪周子,又復(fù)括其精意,建圖屬書,以發(fā)明之。于是陰陽變化之故,天人性命之微,圣凡修悖之要,又益精切著明。讀者誠即是以盡吾心焉,則夫太極之全體,亦可以反諸身而自得之矣。”這就是說,周敦頤的《太極圖》和《通書》是專門發(fā)明古代圣人“本天德以行王道,明學(xué)術(shù)以修治法”,即探求天的德性以施行王道,講明學(xué)術(shù)以修訂統(tǒng)治方法。這種體與用、知與行、理論與實踐的高度統(tǒng)一,乃是人極的最高準則和實現(xiàn)人極的最終歸宿。可是在明代末年,“學(xué)者浸失其旨,其曰性、曰命、曰太極者,往往淪于空虛元(玄)妙之歸,而無預(yù)于人生日用之故。后之矯其失者,又欲一切置之,而但以博學(xué)行己為訓(xùn),則又未免滯于形器事為之末,而不達夫天命降衷之原。二者既各倚于一偏,而于學(xué)術(shù)之精微之蘊、政治教化之本,亦往往不能究極端委,而深求所以然。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而人極之所以不立也?!边@就是說,在明代末年出現(xiàn)了兩種不良的傾向,一種是只停留在性、命、太極的空談之上,而不聯(lián)系人生日用的實際;一種則是只注重博學(xué)行己,拘泥在種種具體事物和百工技藝之中,而將理論的研究撇在一邊。這兩種人都不能明道,不能立人極。正是針對這些弊端,所以羅澤南“本周子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以立人極之意,推衍以盡其義。上自天命之原,而下達于人事之著。觸類引伸,反覆周盡,以明凡人日用酬酢之間,即事即物莫不有所謂太極者存。至究其所以修德凝道之實,則必以主敬工夫為之準焉。其宏綱要領(lǐng),雖不出于先儒之所言,而要其旨趣,殆有非明季諸儒所能及者”[3]187-188。劉蓉的這段話清楚地表明,羅澤南的《人極衍義》就是要用周敦頤的太極理論指導(dǎo)人生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這正是與近代湖湘文化特別重經(jīng)世致用的精神相一致的。
羅澤南《人極衍義》的前一部分,主要是從理論上論述太極與人極的關(guān)系。他認為,天、地、人,一太極也。至誠無息,天以誠而運也;至順有常,地以誠而凝也?!笆ト苏?,至誠無息,與天地合其德也。賢人者,靜存動察,善反天地之性者也。愚者、不肖者,千百其功,亦可馴至圣人之域,使所受諸天地者不失也。盡吾之性,以盡人物之性,以輔相天地之宜,則可以與天地參。”[3]189羅氏的這段話表明,他一反歷代儒者將人性分等,認為上智下愚不移的觀點,而認為即使是所謂“下愚”、“不肖”之人,只要他們“千百其功”,即認真學(xué)習(xí)和實踐,也可達到“圣人之域”。接著,羅氏指出,人性的善和不善,是由于氣稟不同決定的,但是只要努力,是可以克服氣質(zhì)之偏的。他說:“氣質(zhì)之性,君子終不為所囿者,變化之道,是在乎人為也。盡性則人事皆天,好學(xué)則氣質(zhì)無權(quán)?!币獮閷W(xué),就要做到“內(nèi)以成己,外以成物”。要“成己”,則要“明善”。如何明善呢?就是要正心:“立一身之主宰,而提萬事之綱者,其維心乎?心也者,理之輿也。事物未至,理具于心,事物既至,心即運此理以應(yīng)之?!盵3]191-192這些觀點表明,羅澤南對人性是抱著一種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認為它是可以改變的,所以他在加入湘軍以前,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并且培養(yǎng)了一批有體有用的學(xué)生,后來他們大多成為湘軍骨干。所以后人稱羅澤南為“湘軍之父”。
《人極衍義》的主要部分,是論“皇極”,即帝王統(tǒng)治天下的準則,也就是所謂大中至正之道?!稌?洪范》:“五,皇極,皇建其有極?!笨追f達疏:“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教,治下民,當使大得其中,無有邪僻?!绷_澤南說:“今夫天子者,繼天立極,致天下于中和者也?!币舱沁@個意思。那么如何才能正確行使天子之道呢?羅氏從五個方面進行了論述:
其一,正心。他說:“君天下者,君也;君君身者,心也。帝王之政,本之一心以推及天下?!奚碇斝?,圣言之所由興也;縱欲敗度,昏主之所由亡也。不正其心,則無以正其身;不正其身,則無以正一家;不正其家,則無以正朝庭、正天下?!?/p>
其二,窮理。羅氏說,君主“內(nèi)修家政,外任賢才,果何道而不失與?曰:是亦在乎人君之窮理而已,修身而已矣”。窮理的目的是明道。“天子有道,封建亦治,郡縣亦治。天子無道,封建亦亂,郡縣亦亂。然欲躋天下于郅治,終非封建不為功?!垶闊o道,郡縣豈能保其不失也哉?”
其三:教民。“天能畀民以性,不能令民之氣質(zhì)皆淳也。天能與民以德,不能令民之習(xí)俗皆厚也。五方殊俗,賢否異情,必得圣人為之君,為之師,修其道以教之,而后可以一道而同俗。”
其四:安民。“今夫繼天立極之道,豈有他哉?惟在有以安民而已?!薄按笠釉眨』蕵O之用乎極也者。物我一源,體用一致者也。立己之極,尤必立人之極。明德、新民,皆止于至善也。”
其五:利民?!暗弁踔?,以利天下,非以利一身。故三王公天下,其治降;后世私天下,其政雜。”[3]195-202
《人極衍義》最后論述天下之亂的原因。羅氏說:“然則天下之亂,天使之與?抑人自召之與?曰:人召之也?!薄敖穹蛱欤袣鈹?shù)之天,有義理之天。氣數(shù)之天,人為天限者也;義理之天,天由人立?!薄笆枪噬性~章,務(wù)記誦,身心之學(xué)不事講求者,棄天者也。矜夸詐,逞機變,崎嶇反側(cè),不即乎義理之安者,歁天者也?!盵3]203-205
咸豐五年(1855)春天,羅澤南和李續(xù)賓在江西作戰(zhàn)時,曾經(jīng)重修周敦頤墓。據(jù)羅澤南《重修濓溪先生墓記》記載:“潯城東南蓮花峰下,周濓溪先生之墓在焉。咸豐五年春,澤南與李子續(xù)賓督師潯陽,往謁之。其中為鄭太君墓,乃先生所自卜者,先生沒,祔于其左。右則陸、蒲兩夫人也。歷年久,墓圮,因與李子購陶甓與石重修之,命監(jiān)生李蘭亭、外委謝維德、先生二十二世孫周文珍董其事。不一月,告成?!盵3]80
李續(xù)賓(1818-1858),字如九,號迪庵,湖南湘鄉(xiāng)(今屬漣源)人。咸豐二年(1852)在籍協(xié)助其師羅澤南辦團練,對抗太平軍。次年隨羅澤南出省作戰(zhàn),增援被太平軍圍困的南昌。咸豐四年(1854),在湘軍攻占湖南岳州(今岳陽)、湖北武昌、田家鎮(zhèn)(今武穴西北)等重要作戰(zhàn)中,常當前鋒、打硬仗,以功升知府。次年一月,隨羅澤南南下,連占弋陽、廣信(今上饒)、德興、義寧等府縣。十二月,隨羅澤南赴援湖北。咸豐六年(1856)羅澤南戰(zhàn)死后,接統(tǒng)其軍,成為湘軍一員重要統(tǒng)兵將領(lǐng)。羅澤南的這段記載表明,他重修周墓的原因是由于年代久遠墓地坍塌,即是自然原因造成的。而李續(xù)賓的年譜卻說:“宋儒周子葬于城外石塘鋪,其墓及母妻冢遭賊損削,公督士卒葺治,而市石以表?!盵4]124就是說,是由于太平軍的破壞。但方宗誠光緒九年(1883)寫的《謁周濂溪先生墓記》則說:“咸豐初,湘鄉(xiāng)羅忠節(jié)公澤南率師過九江,重修其墓,為記而泐之石。兵燹之余,凡廬山名勝、佛宇多被殘毀,而先生墓木、碑碣,獨無敢毀傷。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雖盜賊亦有未盡泯滅者。古所謂‘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其不信然歟!”[2]829應(yīng)該說,羅澤南和方宗誠的記載是準確的,因為他們都是親歷者,而李續(xù)賓年譜的編者則是后人,難免有想當然的成份。
羅澤南還在《重修濓溪先生墓記》中對周敦頤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進行了評論:“吾道之興廢,世運之盛衰所由系也。孔孟既沒,圣賢不作,天下之士不馳騖于功利,則陷溺于虛無,古人修己治人之學(xué),無復(fù)為之講求。六朝五代攘奪頻仍,生民之禍至此已極。無他,圣學(xué)不明故也。先生生千載下,奮起邊方,不由師承,默契道體,圖《太極》,著《通書》四十章,以示天下后世,孔孟之道燦然大明,其所以為世道人心計者,至深且遠也。向使天下后世之士,盡能學(xué)先生之所學(xué),求合乎仁義中正之道,以之修身則身修,以之治世則上有禮下有學(xué),又何至賊民紛起,重貽斯世之憂也哉?救亂如救病,養(yǎng)其元氣,邪氣自不得而入。感懷時事,興念斯文,蓋不禁有味乎先生之道,且深有望于學(xué)先生之道者也。”[3]80-81羅澤南認為,周敦頤的著作使“孔孟之道燦然大明”,假如后世之人都“能學(xué)先生之所學(xué)”,就不會有“賊民紛起”?,F(xiàn)在“賊民”既起,再來修周子之墓,并且強調(diào)讀周子之書,“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也。這正羅氏修墓的初衷。羅澤南還作有《重修周濂溪先生墓》一詩:“關(guān)閩延道脈,伊洛接心傳。不有濂溪子,誰開宋代賢?言余書以外,意在畫之先。千載墓門下,萋萋草色鮮?!盵3]35
彭玉麟(1816-1890),字雪琴,號退省庵主人、吟香外史。湖南衡陽縣人。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稱中興四大名臣,湘軍水師創(chuàng)建者。官至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書,封一等輕車都尉。關(guān)于光緒七年彭玉麟修墓的情況,彭氏有《重修周子墓碑記》:“濓溪周子,吾楚道州人也,墓在江西德化縣(今九江)栗樹嶺下。光緒七年,玉麟巡閱江海,道出潯陽,率同湖口總兵丁義方、知縣胡傳釗等往謁。墓經(jīng)湘鄉(xiāng)羅忠節(jié)公澤南、李忠武公續(xù)賓于咸豐乙卯重修。時當戎事方棘之秋,工尚未足以經(jīng)久遠。玉麟因蠲金為倡,屬丁君營度其事,易陶甓(陶磚)而石,周繚以垣,闬閎其墓門,歷一周星蕆事?!边@說明此次重修周子墓的主要負責人為丁義方(?-1893),字燕山,湖南益陽人。早年入水師,隸彭玉麟部下,積功至守備。歷任都司、參將、副將。同治七年,授湖口鎮(zhèn)總兵。根據(jù)彭玉麟的重修記和丁義方的《說》、方宗誠的《謁周濂溪先生墓記》,可以知道這次重修周子墓的一些基本情況:
第一,修墓的時間和經(jīng)費:光緒辛巳(七年,1881),湖口總兵丁義方和新昌縣知縣胡傳釗等人,陪同彭玉麟謁周子墓,“乃定集貲修墓之舉。自壬午夏經(jīng)始,洎癸未春蕆事”,這也就是彭玉麟在《墓記》中所說的“歷一周星蕆事”。據(jù)王闿運所寫的彭玉麟行狀,“其濂溪墓、昭忠祠、京師及各省直衡永會館,凡募助公舉者,動以千計”[5]文集,334。這說明彭玉麟的捐銀在一千兩以上。
第二,主要修建項目:1.在墓區(qū)修建或加高加厚圍墻“八十余丈,高視舊加倍,深其址而石壘以甓,而增厚焉”。2.自門至墓,級石為道(有的記載說,墓區(qū)內(nèi)的石級為57級,以象征周敦頤年齡57歲,不知是否起自此時抑更早)并在墓區(qū)內(nèi)植樹數(shù)十株。3.修建祠堂。墓前原有祠,明季已毀于兵。于是重新修建“守冡精舍二”,“俾奉守者有棲息,展禮者有齋沐之處。并且崇高其門而坊表之?!?/p>
第三,樹碑:舊有碑仍之,新立碑四,中為元公母仙居縣鄭太君墓,左為元公墓,右為元公配縉 云陸縣君、繼配德清蒲縣君墓,皆彭玉麟所敬題。彭氏在談到他是如何題周敦頤的墓碑時說:“嘉定九年,蜀使者魏了翁為先生請易名典,詔謚曰‘元’。明弘治三年,九江知府童潮于墓所建祠,題匾額曰‘宋元公濂溪周先生祠’。及嘉靖甲寅,修墓者則題曰‘宋知南康軍濂溪周先生’,繼修者則題曰‘先賢濂溪周子’,漏謚不書而書知南康軍,似不若先賢之為重,然謚亦不可漏也。玉麟因闡羅山所重之意,增題‘元公’二字于碑,其于古禮,庶有合乎!”現(xiàn)存彭玉麟所題墓碑全文如下:“光緒癸未春 先賢宋元公濂溪周子墓 后學(xué)衡陽彭玉麟敬題”[6]。丁義方“則謹摹元公遺像兼圖所愛蓮花于石,以表潔而遺芳,庶俾過墓則式者有所宗仰乎!”[2]813-830此遺像碑原存道縣,碑上有朱熹所題的像贊:“至道千載,圣遠言湮。不有先覺,孰開我人?書不盡言,圖不盡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倍×x方將此遺像碑及朱子像贊摹繪下來,刻石墓所。[2]317
上述情況表明,這次重修周敦頤墓的工程量和工作量是比較大的。
彭玉麟在周敦頤墓重修好了的時候,寫了一篇《重修周子墓碑記》。在這篇記中,他明確表示,對于推崇周敦頤來說,修墓一事還只是“末”:“先生發(fā)伊洛之源,繼洙泗之學(xué),所著《太極圖說》《通書》與六經(jīng)并垂不朽。后之人茍不明乎中正仁義之道,以之修齊治平而徒致力于先生之墓焉,末已?!蹦敲词裁词恰氨尽蹦??彭玉麟認為,就是要把握周敦頤所宣揚的“中正仁義之道”[2]820。所以彭氏在寫完這篇《記》以后,覺得意猶未盡,于是又著手編纂《希賢錄》。
彭玉麟在《希賢錄》序中,論述了他編輯此書的宗旨:“予維周子之學(xué),德行精純,體用具備。上繼文、周、孔、孟,下啟二程、張、朱,宋賜謚曰元,義深遠也。其所著《太極圖說》、《通書》,與《易·系辭》、《大學(xué)》、《中庸》之旨,如合符節(jié)。經(jīng)朱子注釋之后,明時取以冠《性理大全》。我圣祖仁皇帝命儒臣纂修《性理精義》,復(fù)取以弁篇端,循明制頒之學(xué)宮,著為令典,與六經(jīng)、四子書并垂天壤。其言行出處進退,幾于時措從宜,近于君子,依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端问贰穭?chuàng)立《道學(xué)傳》,而以先生為首,稱朱子《濓溪先生事實》所載特詳,《宋史》即據(jù)以立傳。其賜謚有禮臣之議,其從祀有理宗之詔,其墓則有潘興嗣為之志銘,其重修墓則有羅忠節(jié)為之記,皆能發(fā)明先生體用實學(xué),予無以益也。夫尚友古人,不徒在過墓生哀、至廟生敬,尤當奉為德行、政事、學(xué)術(shù)以為師法焉。既撰重修墓記以識顛末,復(fù)取《宋史·道學(xué)傳》、朱子所撰《事實》并《通書講義》,以及宋賜謚議、從祀詔、墓志銘、修墓記,并繪墓圖匯為編,俾仰止先生者,考其言行,知其窮理盡性至命之學(xué),實能存諸心、備諸身,發(fā)之于事君、行政、濟人、澤物之間,故可為百世師而非徒托空言者也。用以自勵希賢之志,且以勵同志云?!盵2]812-813彭玉麟反復(fù)強調(diào)“體用具備”、“體用實學(xué)”,并且說“尚友古人,不徒在過墓生哀、至廟生敬,尤當奉為德行、政事、學(xué)術(shù)以為師法焉”,充分體現(xiàn)了湖湘文化重體用統(tǒng)一、經(jīng)世致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希賢錄》全書約一萬五千字。卷前有彭玉麟的序,丁義方所繪濂溪墓圖和《說》。正文分上下兩卷。上卷收錄有關(guān)周敦頤的傳記、賜謚、封號、尊崇典禮等資料。所收集的資料都是比較權(quán)威的。如《宋史·道學(xué)傳》、《九江志·理學(xué)傳》是官方對周敦頤的評價。而朱熹的《濂溪先生事實》、《濂溪書堂記》及《濂溪先生像贊》,其學(xué)術(shù)的權(quán)威性也是公認的。而魏了翁的《為濂溪先生請謚奏》和《再為濂溪先生請謚奏》、臧格的《濂溪先生周元公謚議》以及樓觀的《濂溪先生周元公謚議》,則是有關(guān)朝廷賜謚的原始資料。而九江太守趙善璙的《濂溪書堂謚告石文》則是在賜謚之后,“更治其書堂,繕修其祠墓”的實際行動。《宋理宗淳祐元年從祀文廟詔》、《宋理宗追封汝南伯制詞》、《元仁宗加封道國公制詞》,則是有關(guān)從祀和加封號的原始文件?!稓v代尊崇典禮》一文則記述了歷代皇帝尊崇周敦頤的種種措施。文中還有彭玉麟的按語:“淳祐之先,嘉定四年十二月,承議郞、秘書省著作佐郞兼沂王府小學(xué)教授李道傳嘗奏,乞下除學(xué)禁之詔,因以濓溪及邵、程、張四先生列于從祀,其奏略云:‘臣聞,紹興中,從臣胡安國嘗欲有請于朝,乞以邵雍、程顥、程頤、張載四人春秋從祀孔子之廟。淳熙中,學(xué)官魏掞之亦言,宜罷王安石父子勿祀而祀顥、頤兄弟。厥后雖詔罷安石之子雩(雱?),而他未及行。儒者相與論說,謂宜推而上之,以及二程之師周[敦]頤。臣愿陛下詔有司,考安國、掞之所嘗言者議而行之,上以彰圣朝崇儒正學(xué)之意,下以示學(xué)者所宗,其所益甚大,所關(guān)其重,非特以補祀典之缺而已。’等語。會西府中有不樂道學(xué)者,而朝廷亦有以其事大體重,未及行焉。迨嘉定十三年,因魏華父(了翁)之奏,定議周子謚曰元,于時明道謚純、伊川謚正,亦同定議。惟橫渠請謚曰明,在嘉定十六年。朱子之謚文則已定于嘉定二年,先周子十年矣。淳祐從祀時,除邵子外,皆同特降指揮。由是歷代表顯夐異,有加蔑已,升躋先賢位次,邵子亦同列。雖道之明晦先后有時,而推崇濓溪,實仲貫一奏肇其始。麟特詳考端委,附載于編,以昭其希賢之美云?!盵2]823彭玉麟的這段考證,補充了《濂溪志》中《歷代尊崇典禮》只從封周敦頤“元”公講起的不足,而將這種封典的醞釀過程也都尋繹出來,以說明“雖道之明晦先后有時,而推崇濓溪,實仲貫(李傳道)一奏肇其始”,這就既充分表彰了前人尊賢之美,也體現(xiàn)了彭玉麟氏的希賢之美。
《希賢錄》的下卷,則有關(guān)周敦頤墓的資料?!稄]山志》有關(guān)周氏墓記載:“墓雖面蓮花峰,而相去乃二十余里。弘治庚戌,九江守童潮始輯祠置田,以供祭祀,廖紀為記。后十四年,提學(xué)邵寶為請于道州,取先生裔孫周綸來主其祀焉?!盵2]824此外,這一卷還收錄了潘興嗣的《濂溪先生墓志銘》、《查取后裔赴九江守墓公檄》、傅楫《重修墓祠增置祭田記》、廖紀《重修濂溪先生墓記》、童潮《濂溪祠墓記》、羅澤南《修濂溪先生墓記》、彭玉麟《重修周子墓碑記》、方宗誠《謁周濂溪先生墓記》。
方宗誠在其《記》中,對彭玉麟既修墓又編《希賢錄》的舉措評價很高。他說:“予惟先生(指周敦頤)所著圖書,發(fā)羲、文、周、孔之蘊奧,上纘顏、曾、思、孟之緒,下開二程、張、邵、朱子之先,論者謂為三代以后圣人,雖毛、鄭、董、韓皆不逮也。既從祀學(xué)宮,謚‘元公’,改稱先賢,凡二十一行省府州縣二千有余,有祀孔子之宮,即無不有先生之位,凡讀孔子六經(jīng)者,即無不讀先生之書。且大孝尊親,并其父亦得稱先儒,而從祀啟圣、肇圣五王(孔子的五代祖先)之下。先生之道,實與前圣冥契而無間;先生之神,殆與天地渾合而無跡,又豈拘拘于一墓之間哉!然而道不囿于器,亦不離于器,神固不滯于墓,而墓亦未始非神之洋洋如在者也。是以歷朝祀典,凡先圣先賢祠墓之所,皆必令有司春秋致祭。蓋帝王尊德重道之心,不如是不足以昭誠敬垂法則也。世之有司往往視為具文,且或不親詣其地,漸至無知者毀傷其宰木,侵蝕其土地,墮壞其祠宇。嗚呼!是何秉彝好德之良,竟有泯沒無存者乎!然則彭公之所為,固足以發(fā)聾振聵,而為民牧者,其尚善養(yǎng)其懿德之好也?!盵2]830方宗誠將陵墓與先賢之神的關(guān)系,比作道與器的關(guān)系,他說“道不囿于器,亦不離于器,神固不滯于墓,而墓亦未始非神之洋洋如在者也”,便將彭玉麟修周子墓與編《希賢錄》這兩件事的必要性與重要性都突顯了出來,并且統(tǒng)一了起來。
郭嵩燾(1818-1891),字伯琛,號筠仙。湖南湘陰縣人。他是湘軍創(chuàng)建者之一,最早帶湘軍出省作戰(zhàn),也是湘軍的高參,曾力勸曾國藩和左宗棠出山與太平軍作戰(zhàn),并最早提出練水師、征厘捐。郭嵩燾對周敦頤也是十分推崇的。他在很多著作或活動中,經(jīng)常將周敦頤和王夫之并提,并且作了準確的定位。他在同治九年(1870)掌教城南書院時,就曾建船山祠于南軒祠之旁。在他所寫的《船山祠碑記》中將周敦頤與王夫之作為湖南古代學(xué)術(shù)上的兩大豐碑。他說:“自有宋濓溪周子倡明道學(xué),程子、朱子繼起修明之,于是圣賢修己治人之大法燦然昭著于天下,學(xué)者知所宗仰。然六七百年來,老師大儒,纘承弗絕,終無有卓然能繼五子之業(yè)者。吾楚幸得周子開其先,而自南宋自今,兩廡之祀,相望于學(xué),獨吾楚無之。意必有其人焉,而承學(xué)之士無能講明而推大之,使其道沛然施顯于世.若吾船山王先生者,豈非其人哉!”[7]512在《船山先生祠安位告文》中,郭嵩燾又說:“蓋濓溪周子與吾夫子(指王夫之),相去七百載,屹立相望。攬道學(xué)之始終,亙湖湘而有光?!盵7]538所謂“攬道學(xué)之始終”,是說周敦頤是宋明理學(xué)(道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奠基人、開山祖,而王船山則是宋明理學(xué)的總結(jié)者和終結(jié)者。這一認識,與當代學(xué)者的看法是一致的。光緒三年正月十六日,郭嵩燾在駐英國大使館,夢見周敦頤:“夜夢六人同席,旁一人指示:首座周濂溪(敦頤),次張橫渠(載),次張南軒(栻),次韓持國(維),而韓稚珪(琦)坐席上方,與我相對。并古衣冠。予因問:‘濂溪、橫渠俱在,而二程子及朱子不至,何也?’眾亦無應(yīng)者。醒時猶能辨其面貎,惟周子豐面,須不甚長,記憶為最清?!盵8]150到英國當公使去了,還念念不忘周子,說明郭氏對周敦頤的深情和尊重。郭氏從英國回國后,于光緒七年(1881)創(chuàng)立思賢講舍,并且成立禁煙公社,他與同人商定,每年在屈原、周敦頤、王夫之、曾國藩等四人生日之時舉行祭祀及講演活動。周敦頤雖然早已從祀孔廟,但敦嵩燾將他與屈原、王夫之、曾國藩等四人列為思賢講舍的祭祀對象,則是為湖湘文化和湘學(xué)樹立了一個縱向坐標。
郭嵩燾對周子的研幾思想特別服膺。他在咸豐十一年(1851)的日記中說:“年來他無所得,惟于周子之言幾,深悟其旨。圣賢處事,只重在一‘幾’字。所謂幾者,動之微也。雖處一人,治一事,莫不有幾焉。一失其幾,而遂無以善其后?!盵9]449郭嵩燾最為贊賞的是周子關(guān)于“誠、神、幾”三者統(tǒng)一的思想?!锻〞分袑Υ擞袃啥握撌觯骸罢\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謂圣。復(fù)焉執(zhí)焉之謂賢。發(fā)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薄凹湃徊粍诱哒\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yīng)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圣人?!惫誀c論“誠、神、幾”時,偏重于“誠、神、幾,曰圣人”一句話。相對于周敦頤的論述來說,郭嵩燾的論述有兩點值得注意:
其一,從周敦頤上述兩段論述來看,其論“誠、神、幾”偏重于個人的自我修養(yǎng),而郭嵩燾則將它們推廣為處理各種問題的一個重要方法論原則。最早將“誠、神、幾”作為思想方法者,當推王夫之。他曾說:“誠斯幾,誠幾斯神?!\無為’,言無為之有誠也?!畮咨茞骸?,言當于幾而審善惡也。無為而誠不息,幾動而善惡必審。立于無窮,應(yīng)于未著,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矣,神也。”[10]403可見,王夫之也更多地是從道德修養(yǎng)方法上立論的。郭嵩燾則不然,他將把握“誠、神、幾”的關(guān)系,作為一種普遍的方法論原則。例如他說:“吾謂天下事無論大小,只是一個幾。得幾則勢如破竹,不得幾則寸寸抵牾,事勞而功不能半?!茏釉唬赫\、神、幾,謂之圣人?!皇鋷祝瑒t能者束手,而事端叢出,末路終無可觀?!盵9]351-352又說:“鄙人近數(shù)年頗有悟于《周易》言幾之旨,以為道非誠不立,非幾不行,事之大小,天下之治亂,皆有幾者行其間,天也,固人也。”[7]167顯然,在郭嵩燾這里,是將《周易》之言幾與周子之言幾一例視之的。他說的“天下事無論大小,只是一個幾”;“事之大小,天下之治亂,皆有幾者行其間”,即都可以用《周易》或周敦頤論幾的思想為指導(dǎo)去研究和解決。
其二,他用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關(guān)于體用關(guān)系的理論,分析了“誠、神、幾”之間的關(guān)系:“周子之言曰:寂然不動者誠,感而遂通者神,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誠精,故明;神應(yīng),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圣人。誠、神至矣,而言幾者,非幾則誠弗形,非幾則神弗顯也。誠,體也;神,用也。幾者,動之微,體用之交,妙而通焉者也?!盵9]499又說:“周子言:誠、神、幾,謂之圣人。誠者,本也;神者,用也;幾者,介乎動靜之間。大而治國平天下,小而處置一事,皆有幾者存其間,順之而得,逆之而失,其初甚微,其流而為功效,相去判然。近年見此理差明,故曰幾,善惡判之以幾而已?!盵7]172-173上面兩段話中講的“體”或“本”,就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所說的“本體”;“用”則是指作用。郭嵩燾將誠視為本體,這一認識是與王夫之一致的。王夫之也是將誠視為“實有”的?!吧瘛眲t是事物運動變化的一種微妙狀態(tài)。郭嵩燾講“誠,體也;神,用也”,就是說世界的本體是“誠”,即“實有”,其作用則是誠的運動變化條理。這樣,他便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對誠與神的關(guān)系作了解釋。這一思想,顯然是對張載和王夫之思想的繼承。張載曾在《正蒙·太和》中說:“散殊而可象為氣,清通而不可象為神?!睂Υ?,王夫之解釋說:“太和之中,有氣有神。神者非他,二氣清通之理也?!惫誀c將誠、神的關(guān)系說成是體用關(guān)系,的確是對周敦頤、王夫之思想的發(fā)展,在此基礎(chǔ)之上,他認真探討和研究“介乎動靜之間”的“幾”,并以之作為自己一切行動的指南,就使他的思想和行動既具有唯物的基礎(chǔ),又具有辯證的基礎(chǔ)。
[1]曾國藩.曾國藩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6.
[2]彭玉麟.希賢錄[M].長沙: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
[3]羅澤南.羅澤南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0.
[4]傅耀琳.湘軍人物年譜·李續(xù)賓[M].長沙:岳麓書社,1987.
[5]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6.
[6]八畝臺人.拜謁周子墓,感知湘軍魂[EB/OL].新浪博客.
[7]郭嵩燾.郭嵩燾詩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4.
[8]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3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9]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1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0]王夫之.船山全書:十二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2.
(責任編校:張京華)
2017-1-28
王興國(1937-),男,湖南株洲人,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湖南省船山學(xué)社社長,湖湘文化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國際儒學(xué)聯(lián)合會理事,中國哲學(xué)史學(xué)會理事,研究方向為中國思想史、湖湘文化史。
B244
A
1673-2219(2017)02-00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