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燐太郎

一個穿著藍色連衣裙的女性在家中的一間小屋里死了。這是某個夏日，在一幢木頭建造的二層白色洋樓里發(fā)生的慘事。

一樓大廳的隔壁有一間小屋，滿滿當當地布置著整棟樓房的模型，世稱“玩偶之家”。它的四周環(huán)境、地形地貌以及建筑樣式都和原物一模一樣，只是原物十二分之一的縮小版，死者的遺體就橫躺在“玩偶之家”的庭院里。

這個小屋沒有窗。如果從里面鎖上唯一出入口的房門，通向外面的只有安裝在小屋墻壁上的“玩偶之家”的兩扉正門。如今，正門關著，里面沒有上鎖。

死者的身邊放著遺書，警方卻不排除他殺的可能。但是，如果兇手要離開這個小屋，也許要像童話中的外國少女那樣，喝了寫著“請喝我”字樣的小瓶中的神藥，將身體縮小為原來的十二分之一，才能鉆出“玩偶之家”的正門吧？

一

“我需要一個‘玩偶之家，請按要求尋找?！泵酚昙竟?jié)將近結束的時候，我接受了皮坎提出的任務。

從JR市谷車站朝半藏門方向走，拐過日本電視臺的舊址，就可以看到一棟銀灰色的古老建筑，它原來是明治時代的銀行，現在的三樓改為廣告代理店。皮坎和松岡康二是這家店的廣告制作導演。

我問皮坎：“尋找的期限是多長時間？”

“可能的話，就在一周之內吧。”

皮坎嘴里說的“可能”，其實就是“必須”的意思。

在業(yè)界中，我是個自由職業(yè)的道具設計師，主要從事制作和尋找廣告攝影所需要的各種小道具。從春節(jié)小孩子玩的風箏、陀螺、毽子，到為拍攝最新型轎車廣告而從澳大利亞置辦的具有狂野性的沖浪型圣誕老人?？偠灾?，我涉及的范圍很廣，幾乎涵蓋了所有的道具領域。為了能及時找到所需的道具，我經過不懈的努力，已達到專家水平，根本無須上互聯(lián)網搜索，也從沒有得不到的東西。皮坎這次提出的要求雖然難度頗大，但最后根據位于目黑的設計事務所的情報，終于找到了可供使用的“玩偶之家”。

“好大的房子??！”我擦著額上的熱汗，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驚嘆。

抬頭仰望這巨大的宅子，深深地被它的氣勢所折服。這是一棟木頭建造的白色二層西式樓房，與其說是普通的民宅，毋寧說是大戶人家的宅邸更貼切。

這棟位于武藏野市吉祥寺郊外的建筑來歷不凡，號稱“長醫(yī)邸”，原是明治時期英國人為舊貴族設計的一幢豪宅，落成于市谷，后轉讓給現在業(yè)主的先祖。其先祖把這棟建筑分拆后用牛車馱著部件遷移到現在的地方重新建造。據說占地面積及地形地貌和原址幾乎一模一樣。

此時正是仲夏的午后，“長醫(yī)邸”處于一片靜謐之中，仿佛只有這兒才是遠避塵囂的世外桃源。

我獨自一人在山楂樹林中穿行，踏著石階一步一步地來到石砌的正門前，只見兩扇厚重門扉正緊緊地關閉著。突然，我看到正門左側的旁邊還有一扇小門，樣式和正門毫無二致，像是一個迷你型的正門。

我走近那個小門，蹲下身子仔細觀察。小門的門環(huán)是金屬獅頭，做工非常精巧。也許里面就是“玩偶之家”吧？它似乎正是我所期待的樣式。

這時候，一個穿著一字T恤和緊身短褲的長發(fā)女子開門相迎。她生得廣額低眉，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歡迎光臨！讓您久等了。哦，您就是物集修先生，這個姓氏很有趣，一個姓收集物品的先生專門從事搜集各種道具的工作，真是姓如其人。您來這兒一定是聽到了不少傳聞吧？”

那個女子看了我的名片后這樣說道。雖然話語爽直，但沒有給我不快的感覺。接著，她自報家門，說自己叫長醫(yī)庸子，并且詳細地說明了自己姓名的漢字。她很健談，但嗓音有些嘶啞。這時候，我隱約地看見一個小女孩躲在庸子的后面，緊緊地抱住她的右腿。

我好奇地問道：“這是你的孩子嗎？”

庸子笑著點點頭：“是的，馬上就要三歲了，還是老纏著我，真沒辦法。芽子，還不快向叔叔打個招呼！”

那個小女孩穿著涼爽的夏裙，像個法國洋娃娃似的非?？蓯?。聽媽媽這么一說，急急忙忙地提起裙子的下擺，微微屈膝，向我低頭致意。

進入正門，里面就是寬敞明亮、涼爽通風的大廳。大廳的右邊是壁爐，正面是帶著精致扶手的寬大樓梯。

庸子殷勤地勸我坐在壁爐前面的一把很舒適的藤椅上，然后忙著去準備涼茶。這時候，我無意地朝壁爐看了一眼，偶然發(fā)現上面竟然放著昭和時期非常有人氣的古舊玩具，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年前的情景。那時我在京都拍攝商業(yè)廣告，曾在一家鐘表店的櫥窗里見過這個玩具，并興趣盎然地看了個夠。

這是一只玻璃鳥，有著圓圓的腦袋和蛋形的身體，兩者之間用一根吸管狀的細管子連接著，站立的腳是金屬做的。玻璃鳥以腰部為支點前后擺動著，不停地喝著放在眼前的一只小杯子里的水。隨著身體的擺動，貼在鳥屁股的柔軟尾羽也在微微地抖動著。據說有人曾將玻璃鳥作為禮物送給發(fā)現相對論的愛因斯坦博士，那時他正要發(fā)表永動機的原理。他經過仔細觀察玻璃鳥的動作，最后得出了永動機的原理是不成立的結論。

那只臉上貼著薄絨的鳥頭也很有趣，剛低頭把嘴伸入杯子里又馬上抬起頭來，如此不斷重復這個動作，低頭喝水，喝完水后又抬頭。

通常，人們把這個玩具稱為“喝水鳥”，它似乎永遠喝不飽，一直不斷地重復著喝水的動作。為什么能從不停歇呢？秘密就在于鳥的體內密封著一種揮發(fā)性很強的液體。

日本的專利廳把玩具分為一百二十種。這個編號為昭二七──三九一二號的玩具在半個多世紀前就提出了專利申請，審查人是小林直三，專利申請人是平田棟雄。平田化學公司在二戰(zhàn)后的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六月才根據專利第一次生產出這種玩具。在廣島，人們將它稱為“和平鳥”。其實，這個“飲水鳥”的原型在此三年前的六月，就由熱力學工程師邁爾斯·V·沙利文取得了美國專利廳的PAT2402463專利。他提出的專利申請日期恰巧是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

這時候，一個穿著藍色無袖連衣裙的女性從二樓的樓梯下來，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說道：“這個玩具就是‘飲水鳥嗎？最近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了?！?/p>

那個女子回答：“是啊，那是我最喜歡的玩具?！?/p>

事后聽庸子說，那位女性就是她的姐姐陶子。

“小時候，父親常常帶我出去逛廟會。有一天，父親就從地攤上為我買了這個‘飲水鳥。就在回家的時候，我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摔壞了。”陶子優(yōu)雅、從容地說道，“父親背著哭泣的我回到家后，立刻給我變了一套戲法。為了故弄玄虛，他特意從自己的麻布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大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就在我充滿好奇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的時候，父親突然拿走那塊大手帕，讓我看到了那只剛摔壞的‘飲水鳥正在不停地喝著杯中的水呢?！?/p>

陶子說到這兒兩眼閃閃發(fā)光，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當我瞪大眼睛，提出怎么修復的疑問時，父親把我放在他的膝蓋上，沒有立刻揭開謎底，而是通俗易懂地給我講解了‘飲水鳥不停喝水的動作原理?！?/p>

我贊道：“真是位和藹可親的父親！”

陶子點點頭：“他確實是位和藹可親的好父親。過了三天，我終于發(fā)現了其中的差異：那個戲法變出來的鳥是透明的，而在廟會地攤上買的鳥是紅色的。當我洋洋得意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時，父親一點兒都沒有驚訝，他說，‘廟會里買的鳥因為在節(jié)目里喝的是酒，所以就是紅色的，回到家后，那只鳥酒醒了，又變成透明的了。爸爸也總是這樣的?！?/p>

端著涼茶的庸子站在我的身后，靜靜地聽姐姐講述。

陶子有些落寞地笑道：“所以我最喜歡這個玩具，那是父親在半個世紀前為我買的?！?/p>

她看到庸子端茶肅立的樣態(tài)，若有所悟地對我說：“好了，我剛才說的都是多余的話，您還是慢慢地喝茶休息一下。”說著就走出了大廳。

庸子皺著眉頭說：“姐姐剛才說的都是很久前我告訴她的。這個玩具是父親為我買的，父親很喜歡我，所以姐姐一直非常羨慕?！苯又炙钡貙ξ艺f，“閑話少說，你不是想去看那個‘玩偶之家嗎？父親也很喜歡它，跟我來，朝這邊走吧?！?/p>

“玩偶之家”就在大廳隔壁的小屋里。庸子轉動一下小屋的黃銅把手就帶我走了進去。

現在想想，那時進入小屋的奇異感覺真是難以忘懷。小屋的門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出入口，就在那一瞬間，我好像進入了《格利弗游記》里的小人國。展現在眼前的情景使我產生了錯覺：這不是現實的縮小版，而是我在現實中突然變成了超級巨人。

小屋帶有西洋風格，足有八張榻榻米那么大。屋內展現了從后院眺望“長醫(yī)邸”的全景。地勢朝著小屋內部的方向逐漸增高，和現實中的環(huán)境似乎完全一樣。

正面墻壁的中央固定著“長醫(yī)邸”縮小版的“玩偶之家”，周圍的墻壁則采用寫真畫的手法，細致入微地描繪了移建“長醫(yī)邸”時的武藏野地區(qū)的雜樹林。

屋內展現的圖景不僅著重于建筑地形的實在感，還有更多的妙處。抬頭仰望半球形的天花板，還可看到藍天中飄浮的白云在一點一點地移動。

庸子介紹道：“這兒雖然不能展現雨雪，但能通過幻燈機映現出起風時白云飄動的圖景，還能通過行星儀讓人看到一年四季的星星運行軌跡?！?/p>

“玩偶之家”的屋頂四角裝著鋼絲。只要搖動右邊墻壁上的手搖柄，屋頂就會懸空，使人看到樓房的二樓房間和一樓寬敞的大廳。如果再搖動旁邊的搖柄，二樓部分就會懸空，能看到一樓的全部。

我全神貫注地觀看著，剛才庸子囑咐在大廳看小人書等候的芽子突然進來走到我的身邊，就在我想再仔細往里面觀察的時候，她竟然用手碰壞了一樓的凸窗。

“芽子，你在干什么？”站在搖柄處的庸子聽到芽子碰壞凸窗的聲音后大聲地呵斥，“媽媽對你說過要小心，為什么不聽話？”

庸子一把抱起嘴里嚷著“不要！不要”的芽子，直接把她送到二樓。芽子那聲嘶力竭的哭叫聲漸漸遠去，我想終于可以安靜下來了。

沒過多久，庸子返回來，帶著歉意對我解釋說：“孩子吵著你了，真對不起！芽子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今天早上她起得很早，一定是吵著要睡覺了。說實話，我和姐姐都不懂‘玩偶之家的真正價值，在十五歲之前還沒有來過這間小屋。說起來，‘玩偶之家的微型家具也頗有來歷，聽說是由昭和初期和曾祖父同時代的第四代小林磔齋定制打造的。”

聽說是小林磔齋的作品，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兒果然不是零星打造的家具，世上都傳說小林磔齋制作的成套家具被收藏在某個地方，沒想到竟然在這兒悄悄地沉睡著。

小林磔齋，本名夏太郎，世稱“小夏”。明治十七年出生于淺草馬道，是著名的牙雕、飾品藝人。昭和初期，他制作了不少超微雕、茶具、屏風、衣櫥、玩具、“三面”（圍棋盤、將棋盤、雙六盤）等器具，還制作了很多書桌、硯屏、硯箱、武具、印盒、“三曲”（箏、三弦、胡琴）、“三架”（黑架、櫥子架、書架）等等。磔齋技藝精深，在雕金、描金等各種擅長的領域佳作頻出，他和東都的名匠們曾共同制作了科拉勃的名作，上面留下了“磔齋制作”的銘文。他親自命名為“纖巧美術”的微雕組畫更是精美絕倫，必須屏住呼吸才能仔細地欣賞。有一部分作品現被2015年遷至墨田區(qū)橫川重新開館的“煙草和鹽博物館”收藏，如果有機會，今后一定能看到吧？

聽了庸子的介紹，我馬上開始現場拍照。

在“玩偶之家”里，又在相同的位置安裝了袖珍的“玩偶之家”。在現實“長醫(yī)邸”十二分之一的基礎上又縮小到十二分之一，只有一只磅餅那么大。這個袖珍的“玩偶之家”依然能夠分解屋頂，從二樓直接看到一樓，真所謂“微型之中見微型”。經過不斷地縮小，袖珍“玩偶之家”的邊長只有一粒奶糖那么長。

這時，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奶粉罐畫。奶粉罐的商標里，畫著一個雙手捧著同樣奶粉罐的女孩，那個小奶粉罐的商標里又畫著同一個女孩捧著同樣的奶粉罐，如此不斷地自我重復，據說這是哲學家喬賽亞·羅伊斯所提倡的‘羅伊斯地圖，是一種令人看得頭暈目眩的構圖。

“玩偶之家”的和室一角放著一只香榧木的圍棋盤，它是用布滿木紋理的上等香榧木做的。我對棋盤拍了照片，覺得它不是微型道具，而是一件實物，并確認是磔齋選制的材料。

書齋的書架上并排放著許多書，大約有一百多本，都是很小的書本，這在日本稱為袖珍本，在歐美則稱為微型書、拇指書。

“父親說，‘這里有世界僅存的幾冊孤本，到底是否真的我也不知道?！庇棺屿乓卣f道。

我戴上了口罩和手套，這是手拿貴重物品時所必需的。庸子說無須戴口罩，但沒拒絕我戴手套。書中有莎士比亞、塞萬提斯、但丁、丹尼爾的作品，還有紋章學的書以及各種詩集、畫集、宗教的書籍等。庸子特意給我看了其中一本長和寬分別是三和二厘米的書，看上去非常貴重。這是一本用拉丁語寫的宗教書，里面有好幾張美麗鮮艷的插圖。好像是世上所傳的“羊皮紙手寫本”，上面寫著書名。書架上還有幾本貼著藏書票的袖珍書。這些往昔的藏書票都是微型版畫，只有小手指的指甲大小。書票上畫著一只小刺猬叼著花的銅版畫，十分逼真可愛。

“玩偶之家”各種器具的擺設可謂細致入微，廚房的垃圾箱里還放著丟棄的仿制蘋果核。

老實說，“玩偶之家”里與其放著代表家人的玩偶，還不如空無一人更顯得真實。書房的兩用書桌旁放著半拉開的椅子，讓人不由得產生剛才是誰坐過的錯覺。那翻開的書本，那煙灰缸里放著的已經熄滅的仿制煙蒂，無疑營造了一個縮小的居住空間，令人仿佛聞到了家人的生活氣息。

我突然產生了想看看頭頂上面的沖動。難道有一個放大了十二倍的巨人正從上面俯視著為“玩偶之家”神魂顛倒的我嗎？

二

皮坎看了我送去的長醫(yī)邸照片后，立刻口稱“OK”，我就此完成了初期的攝影任務。接著，皮坎帶著我們親臨長醫(yī)邸進行商業(yè)廣告資料的拍攝。

“‘玩偶之家里的桌椅、書架全部搬走，分別拍攝整體和各個房間的場景！”皮坎對助理導演下達了工作指令。

雖然時值盛夏，陽光的照射仍很強烈，但是那天在長醫(yī)邸卻感到很涼爽，也許是樓房四周都圍著高大茂密的樹林的緣故吧？那櫟樹的枝葉繁茂，濃綠的葉片不但擋住了照射的強光，還在午后的微風里颯颯地搖動著，顯示出強勁有力的美感。

我們把拍攝過程的樣片送給業(yè)主觀看，得到肯定之后立即送往廠家制作，同時開始了促進銷售的對策。

星期一上午十一點半過后，庸子打來了電話。我那時還躺在床上蒙蒙眬眬地睡著。

“那個小屋的門打不開了，好像里面上了鎖?！?/p>

聽到庸子不同尋常的聲音后，我的心頭倏地一驚，急忙起身趕往位于吉祥寺的長醫(yī)邸。

我急急忙忙地狂奔了一個小時，終于到達那個小屋的門前。庸子呆呆地站在那兒，臉色煞白，一副驚恐的樣子。

庸子心神不定地對我說：“回到家后，看到芽子正躺在我的床上睡覺，所以很放心，自己也躺在芽子的身邊睡著了。還不到十一點的時候，珠寶商來了。我終于想起這事，急忙起身去叫姐姐。誰知她不在房間里，于是就到處尋找，庭院和浴室都不見她的人影，這個小屋又鎖著，我拿了共用鑰匙去開門，無論怎樣都打不開，看來屋里連輔助鎖也鎖上了。”

我看了看鎖孔，看不清楚，又使勁地轉動著門把手，確定是里面上了鎖。我敲了敲門，屋里沒有一點兒反應，又用身體撞了幾次門，那扇沉重的房門依然紋絲不動。

我說：“小屋只有這個出入口，除了破門而入別無辦法。”

庸子點點頭，“我去倉庫看看，也許有什么可用的工具?！?/p>

不一會兒，庸子拿來一把生銹的柴刀，設法用它撬開了能容一只手伸進去的縫隙。我把手伸進門縫，果然發(fā)現鎖孔下面有輔助鎖。我趕緊轉動輔助鎖，終于順利地開鎖進入了小屋。

小屋里亮著燈，像外面一樣明亮?！巴媾贾摇钡耐ピ豪餀M躺著一位穿著藍色連衣裙、背對著我們的年輕女性。上前一看，我不由得愣住了。她的腹部插著一把菜刀，刀柄露在外面，下面淌著一大攤鮮血。死者的臉色慘白，露出了毅然決然的表情，原來是陶子。我碰了碰她的身體，感到早已冰冷了。

這時候，躲在身后提心吊膽地窺看的庸子突然一聲不吭地昏倒在地上。

我走到兩手緊握著菜刀的陶子對面，發(fā)現她的身邊掉落著一把鑰匙和一張紙片。紙片上有一行字“Mein puppenhaus Will mich tten”，字是用鋼筆寫的，雖然筆畫纖細，但很有力。

我立刻抄下了那行字，又把紙片翻過來，查看有無指紋，結果沒有發(fā)現，也沒看見任何文字。

我背著庸子進入大廳，讓她躺在沙發(fā)上。這時候，原本在二樓午睡的芽子醒來后也從樓上下來。剛開始還算老實，但趁我打“119”呼救電話時，突然直奔那間小屋。

這時候，小屋里的情況很亂，搖柄已向上搖起，“玩偶之家”的屋頂和二樓正處于懸浮的狀態(tài)。我慌慌張張地緊追芽子，芽子進屋后也不朝陶子方向看上一眼，而是直接抓起“玩偶之家”的凸窗朝里面窺望著。

“啊，不可以！”我大叫一聲，一把抱起芽子，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塊臨時修補的小木板掉了下來。

我知道，救護車到來的時間沒有想象的那么快，即使迅即趕到也為時已晚，因為陶子已經倒在“玩偶之家”的庭院里死了。

打了“119”呼救電話后，我又直接和熟識的神門警長通了電話。

不一會兒，神門穿著淡茶色的肥大褲子和半袖的開襟襯衫趕到現場。他有點兒駝背，頭部向前突出，兩只手臂格外長，和上身不成比例。市面上有一種猴子敲鈸的玩具，他和那只玩具猴十分相像，所以我暗地里不叫他神門，而是給他起了個“猴子警長”的綽號。

根據神門警長的現場調查，陶子的死因是拿廚房的菜刀刺入腹部直接死亡，抑或菜刀刺入腹部后失血過多而死。家里沒有胡亂翻動的痕跡，現金和黃金珠寶也都未被盜竊，更沒有歹徒侵入的跡象。鑒此，警方不排除自殺和他殺的兩種可能性。若是他殺，外部流竄作案的可能性很低，兇手極有可能是死者的家人或朋友。

傍晚，庸子的叔叔嬸嬸聞訊從千葉縣的木更津趕來，庸子也已經蘇醒，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我把庸子交給叔叔夫婦看護后，離開了長醫(yī)邸。

回到家，我仔細地查閱了字典，確認紙片上的外文句子是用德文寫的。并得知德文中的“will”和英文的意思完全不同，它不表示未來時態(tài)，只表示人的意志。那德文句子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玩偶之家要殺我”！

如果這句德文句子的筆跡是陶子的，也許就是她的遺書吧？

三

一個月來，我從這個歲數比我大的女人身上知道了不少情況。庸子問我，被芽子弄壞的凸窗有地方可以修復嗎？我就帶她去了一個熟識的專門制作微型器具的木匠家里。那個木匠姓常，是個擅長制作江戶時代器物的名匠，由于他很忙，無法在家細談，只能請我們到他的工場見面。

常木匠工場里的擺設異彩紛呈。那些充滿著江戶時代風情的風物及蕎麥店、壽司店、玩具店、鞋店等微型架構琳瑯滿目地排列在狹窄的空間里，旁邊還放著幾百根獨特造型的微型鐵塹。據說，那些屋瓦等凹凸造型的花紋就是先用畫紙淋濕后糊在材料上，然后再用微型鐵塹慢慢地雕琢出來的，這種傳統(tǒng)的工藝我以前也聽說過。常木匠的作品都收存在淺草仲見世的江戶趣味小玩具專賣店里。

常木匠左手拿著制作中的道具房屋，右手拿著小鉗子，邊加工邊接待我們。

“這金魚雖然是冰涼的，但看上去特別可愛。”庸子凝視著放在木桶里已經完工的金魚說道。

常木匠不置可否地回答：“把這兒做的金魚排放在木桶里看，好像都顯得大許多，如果按實際的比例縮小反而會失真。我死去的父親生前一再告誡我，不論做什么微型器物都要比按比例縮小的原物大，越是小的器物制作時越是要大一點兒，這句話雖然沒有講明，但我覺得有很深奧的禪理。”

庸子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你的店也很有禪理，雖然沒有客人，但感到四處都是人影?！?/p>

常木匠贊嘆道：“你年紀輕輕的就懂這么深的道理，真不簡單?！?/p>

也許庸子的談吐引起了常木匠的興趣，他詳細地詢問了要修復的凸窗事宜，雙方談得十分順利。離開常木匠的工場后，我們來到附近的小酒店，舉杯慶賀此行的成功。

庸子拿著筷子的手指纖秀柔美，她一邊眼波流轉地看著我的眼睛，一邊左手護著嘴巴用筷子優(yōu)雅地搛菜進食。用餐時，靈巧地使用筷子;停頓時，嫻靜地把筷子擱在筷架上，這種雅致的用筷方式更顯露出纖指的嫵媚。

長醫(yī)家，正如姓氏顯示的那樣，其姓應出自醫(yī)學世家。她的曾祖父和大伯父都是醫(yī)生，祖父和父親卻是專攻英國王室歷史的學者。父親在母親懷有陶子的時候就單身赴英國留學兩年。這對夫婦共生了陶子、庸子兩個女兒。為她們起日本名字的是祖父，盡管他也在西洋待過一段時間，仍然懷著濃厚的日本情結。

庸子對瑜伽很有興趣，曾專程去印度學習過幾年，掌握了這門古老的健身術。她精通按摩療法，先后獲得了整骨、整體師的資格證書，在文化中心開設瑜伽教室從事專業(yè)的教育培訓工作。庸子今年三十三歲，比四十三歲的姐姐陶子小十歲，比我大五歲。

“姐姐和我是不同的媽媽生的。生我的媽媽沒有進入父親家的戶籍。”庸子進一步說起了自己復雜的成長經歷，“父親亡故后，過了幾年，我的媽媽也追隨父親而去。所以姐姐特別照顧我?！?/p>

我不善于談論苦澀的往事，故意轉換話題：“芽子在家你不擔心嗎？”

庸子說：“有姐姐照顧著一點兒都不擔心?！彼聊艘粫?，終于忍不住說出下面的話來?？磥硎窍铝撕艽蟮臎Q心，所以談及的內容使我大吃一驚。

“芽子在戶籍上是我的孩子，其實她是三年前和我離婚的前夫與姐姐生的私生女。姐姐去德國留學十幾年，直到三年前才回來。我的前夫在外資的制藥公司工作，經常出差去德國……確實，姐姐小時候一直很照顧我，但是她有壞脾氣，只要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占為己有。所以，她像從我手中奪走玩具那樣奪走了我的丈夫。”

說到這兒，庸子往白蘭地里兌了冰塊，一口氣干了杯里的酒。

“姐姐有這樣貪婪的性格，結局你也看到了。她到現在還愛著我的前夫?！?/p>

我問：“你的姐姐沒有結婚嗎？”

庸子嘆了一口氣：“她的身邊始終有人在，就是不結婚。不過，最近姐姐戀上了青山一家服裝店的服裝設計師。那人名叫佐藤，比姐姐要小近二十歲。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姐姐看到對方比自己年輕那么多，心里很高興。最近，那人要向姐姐公開求婚，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沖著我家的財產而來。姐姐知道他的想法，所以沒有馬上同意……”

她晃著手里的空酒杯，冰塊在酒杯里發(fā)出神經質的響聲。

庸子繼續(xù)說下去：“外人看來，我家似乎很富裕，其實內情并不是這樣的。外面早有傳言有人要買我家的房產，但是至今還未出手，主要是姐姐不讓賣。我家的房產名義上是姐姐的，但要維持日常的開銷，賣房產也是早晚的事?！?/p>

我問：“買主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個珠寶商人。其先祖曾經在銀座打理包袋以及江戶小器物的生意，現在他在鐮倉從事收購微型建筑和珠寶飾品的工作。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的興趣很高，盛贊我家庭院里的花樹長得好，還說自己買下后要好好修剪一番。他的目的很明確，姐姐起初也很當回事。漸漸地，他似乎改變了態(tài)度，先是對那個‘玩偶之家看不上眼，最后對整個建筑都失去了興趣。不過姐姐無所謂，沒把他放在心上。對于這種變化我是有疑問的，至今還忘不了他第一次看到‘玩偶之家時的眼光，那種生意人的貪婪暴露無遺。沒過多久，他又陪著一個美國小老頭兒來到我家，兩個人一邊看，一邊偷偷地用英語交談。據說那個美國人是‘玩偶之家的收藏家，在全世界都很有名氣?，F在一看到‘玩偶之家就會想起父親，我們每天都看著它生活，如果哪一天失去了，該是多么痛苦的事??！”庸子說著，不無凄涼地哭了起來。

在下一周的星期天下午，我和皮坎再次去了多次拜訪的長醫(yī)邸，因為皮坎說還需要辦理相關文件上的手續(xù)。正好也在這一天，常木匠預定到現場來看一看。由于陶子不在家，所以出來迎接的只有庸子和芽子。我們是常木匠回去后才到的。這個脾氣倔犟、以嚴格著稱的匠人今天是特意來測量尺寸的，聽說他看了看損壞的凸窗，用手拍拍臨時修補的小木板，不滿地嘀咕道：“不能這樣隨意糟蹋啊！”

測量完尺寸后，他很有把握地拍著胸脯說：“放心吧，我一定會根據尺寸恢復原樣的！”

庸子聽了臉色開朗了許多。

這一天，我隨身帶了一個微型瓷器。那是一個佐賀縣出產的有田燒花瓶，上面繪著紅色的蔓藤花花紋，是二代滿松雄山在二戰(zhàn)后制作的精品。

雄山在昭和二十九年，也就是佐賀縣當地人說“土一升，金一升”的時候，在銀座地鐵的通道上設店經營，專門出售磔齋和科拉博的作品。昭和初期的雄山比磔齋小四十多歲，兩人都是酒量驚人的胖漢，而且都有一雙大手。他們工作時不用放大鏡，也不打草圖，對著制作的材料直接下手，速度非?？?。他們從早到晚地坐在工場間里勤奮創(chuàng)作，許多精美絕倫的微型作品就在大手里誕生了。

清少納言的《枕草子》中曾有“小物件都是美麗的”一個章節(jié)。我并不是引經據典，而是想問，自古以來，人們?yōu)槭裁炊枷矚g那些精致的小物件呢？我?guī)サ哪侵恍』ㄆ渴亲婺傅倪z物，和祖母瘦小的身體很相配，一直珍藏在祖母小屋里的那只大玻璃裝飾架上。

裝飾架的下層還排列著許多如小手指大小的蔬菜、果物的蠟制精品和大拇指那么大的瓷器，紅色的花瓶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

當我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小花瓶時，芽子開心地兩眼放出光來。這是個紅色的小玩具，具備了小孩子想觸摸的所有條件。芽子很想伸手去拿小花瓶，但她看了看庸子的臉色，不得不強忍著不去拿。

見此情景，我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只火柴盒給了芽子。那是德國產的小玩具，盒子里沒有火柴，塞滿了色彩鮮艷的小積木。芽子立刻興致勃勃地玩起“搭積木”的游戲。

我把帶來的小花瓶偷偷地放在“玩偶之家”里，準備下次來的時候再帶一個樣式相同的原版大小的花瓶作為禮物送給庸子，還可托詞說：“只有小花瓶沒有原版的花瓶是不可思議的?！边@樣一來，定然會使庸子大吃一驚。

那天傍晚，庸子給我打來了電話：“突然打擾實在抱歉。我想晚點時候到你家來?！蔽耶敿幢硎練g迎。

“這次像是來正式求婚了。姐姐經常像小孩子一樣愛鬧騰，最近她的精神狀態(tài)還比較穩(wěn)定，直到不久前還有點兒神經質。我一直在偷看姐姐的日記。日記是用德文寫的，所以姐姐很放心，通常就隨意地放在自己的房間里。”

聽庸子說她偷看姐姐日記的事我非常吃驚，而且第一次知道她也懂德文。

今天晚上，庸子喝酒的速度很快，一瓶白蘭地不多會兒就喝光了。

“他今晚就住在我們家里?！庇棺佑挠牡卣f道。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她才不想待在長醫(yī)邸，特意來我家“避難”的。

我問：“那個佐藤真的那么令人討厭嗎？”

庸子皺起眉頭：“那個人的確太討厭了，我真不想看到他的臉。只要不見到他，就是和蜘蛛待在一起也可以。啊，不說了，還是喝醉酒最痛快?！?/p>

我知道蜘蛛是庸子的天敵。

庸子用手機給姐姐打了電話，得知芽子已經睡著后，就放心地過來和我依偎在一起?！拔覀冞€是一起痛快地喝酒吧！”庸子豪爽地嚷道。

我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這時我已經處于大醉的狀態(tài)。

喝到一半發(fā)現酒瓶里的酒沒了，我又去廚房取酒，這時突然感到雙腳不聽使喚，隨即倒在了地上。所幸手里的酒瓶沒有掉下來。

我倆整整喝了一個晚上的酒，好像在比賽誰喝酒醉得厲害。

“已經早上五點了，要不要睡一會兒？幫傭的大娘很快就要來了?！庇棺铀饷杀€地說道。

“不，不，五點還早呢，我們再喝一點兒吧！”

這時，庸子有些清醒了：“現在可是休息的時間了，我的玩具偵探！”

說著，她用手扳過我的頭，拿起一杯純正的白蘭地猛灌我。

我感到一股甘美又帶著苦味的泉水不停地進入喉嚨，宛如一群激情燃燒的法蘭西士兵聚集在喉部，然后一鼓作氣地直接攻入我的胃中。這種怪誕的奇襲戰(zhàn)竟然輕易地攻陷了貌似堅不可摧的城堡，我沉沉地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和庸子的熱吻終于使我醒了過來。按照約定，庸子還在我的身邊，她聽到七點鐘的報時后才回去。我決定鉆進被窩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四個小時后，房內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我昏沉沉地接起電話，聽到了庸子非同尋常的聲音，立刻起身趕去長醫(yī)邸，成為看到陶子尸體的第一個目擊者。

四

陶子死后的第二天，天氣晴朗，白色的小洋樓卻籠罩在黑色的哀痛之中。

庸子雖然還比較鎮(zhèn)定，但她眼窩深陷，全身顫抖，充分顯示了哀傷之情。

我問：“芽子的情況好嗎？”

庸子回答：“很好！昨晚是嬸嬸抱著她睡的，現在正在庭院里玩耍?！?/p>

看來芽子和那對老夫婦的關系非常融洽。

庸子說：“把嬸嬸介紹給我的人就是我的生母。她是母親的好友，知道母親的事情。這對老夫婦待人非常好，由于和他們住在一起的兒子兒媳沒有小孩，所以就把芽子視作自己的親孫女那樣疼愛?！?/p>

我走到外面，看到神門警官和一個年輕的刑警正蹲在“玩偶之家”的正門前，好像在觀察著什么。

庸子背對著刑警不快地對我耳語道：“他們在你之前就到了，問了我各種各樣的問題?！?/p>

我聽后點點頭，轉身笑著對猴子警長打個招呼。

庸子說了聲“我去沏茶”，就走進了樓房。

“昨天謝謝你的幫助。今天來看，沒想到這兒的門沒上鎖。其實要開門也簡單，這兒還備有和實物樣式相同的小鑰匙，可以順利地打開門里的鎖。不過人從這兒進出很困難，除非是只小狗小貓。”神門警長有些勉強地說道。

我說：“陶子不會自殺的?！?/p>

神門警長不置可否：“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死者是反手拿著菜刀刺入腹部的，根據刀刃的角度分析，一定是在自己強烈的意志下所采取的行動，身上的刀口很深，沒有猶猶豫豫留下的傷痕。不過，在目前這個階段什么可能性都存在，不能輕易下結論。”

我問：“死者的身邊留下一張紙片，難道不是她寫的遺書嗎？”

神門警長回答：“我們把那張紙片上的字跡和死者寫的其他文字進行了對比，發(fā)現兩者的筆跡是完全吻合的，你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我搖搖頭：“沒有。只看到留在死者身邊的那張紙片，覺得像是遺書?！?/p>

神門警長頗有興趣地聽著我的話，但對紙片上寫的內容卻三緘其口。

我又問：“放在死者身邊的那把鑰匙就是這間小屋的鑰匙嗎？”

神門警長一邊點頭一邊說：“是的。我們從上面采集到了死者的指紋。另外，你在玩具方面是個專家，今后請大力協(xié)助，我會向你請教一些專業(yè)的問題?！?/p>

這時候，庸子拿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三杯涼茶。

我進一步問：“你們能推定出具體的死亡時間嗎？”

那個年輕的刑警剛想開口，神門警長立刻制止了他，自己清晰地回答：“推定的時間段是從前天晚上的二十三點到昨天凌晨四點。”

我聽了心里頓生悔意：看來庸子回去的時候佐藤已經走了。如果那晚不留庸子在家里過夜就好了。

庸子默默地向兩個刑警低頭行禮，遞上涼茶后又返回樓房里。

“我發(fā)現一個可疑之處，為什么唯獨這兒沒有上鎖呢？”神門警長指著“玩偶之家”的正門說道，“小屋里鎖得很嚴，除了門鎖，連輔助鎖都用上了。在自殺的場合，如果是我，一定會先把四周各處都鎖上，免得受到妨礙。這個正門很小，即使兩扇門扉都開著，也不過是長十六厘米，寬十五厘米大小。這樣的門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但人的頭絕對進不去?！?/p>

我問：“你準確地測量過正門的尺寸嗎？”

“我已經測量過了，也問過她家里的人，知道這個‘玩偶之家是按‘長醫(yī)邸十二分之一的比例建造的。據說這棟建筑建于明治時代，是英國人設計的?！鄙耖T警長自信滿滿地說著，顯出一副飄飄然然的樣態(tài)。毫無疑問，他就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

神門警長繼續(xù)說下去：“物集君，我問你一個問題，這個‘玩偶之家的縮小比例為什么不是十分之一，非要十二分之一呢？噢，我明白了。因為長度單位是十二進制，難道是按此比例縮小建造比較方便嗎？你看，一英尺不就是十二英寸？”

這個家伙確實很細心，一定對這個“玩偶之家”進行了各方面的調查。

我又問：“如果是他殺，兇手如何從內部上了鎖的小屋里出來呢？”

“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鄙耖T警長說著掏出圓珠筆和一個藍色封面的筆記本，“我已畫了那個小屋的草圖。哦，也算是側視圖吧?！?/p>

我低頭看著他畫的草圖，發(fā)現他用曲線表示天花板，直線表示地板，左右兩側用豎線表示墻壁，整個感覺就像一只圓鼓鼓的發(fā)酵膨脹的面包。此外，草圖的左右兩邊還各有一個用虛線表示的耳朵狀的部分，表示小屋的房門和“玩偶之家”的小巧正門。

神門警長頗有把握地說道：“我們進小屋勘查的時候，看到‘玩偶之家的屋頂和二樓部分都懸浮著，這是個重大的發(fā)現。我最初光想著兇手如何從內部上鎖的小屋里逃脫的問題，轉念一想，難道不能與此相反，從外面鎖上小屋里的鎖嗎？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兇手使用的上鎖方法?！彼钢P記本上畫的小屋房門的輔助鎖和“玩偶之家”正門所在的位置給我看。

“我從庫房里找到一樣很有意思的工具。這是網購目錄中常見的修剪高樹枝的剪子，伸展開來足有五米多，能夠摘取長在樹梢上的果實。兇手就是用這把剪子伸進‘玩偶之家的正門，從里面給小屋的房門上了鎖。”神門警長拿著圓珠筆“咚咚”地敲擊著筆記本上的草圖，“可是，這兒產生了一個問題，如果用一條直線連接‘玩偶之家的正門和輔助鎖的位置，就會碰到‘玩偶之家的凸窗。你看，‘玩偶之家的凸窗不是壞了嗎？”

我知道“玩偶之家”的凸窗是被芽子弄壞的。

“這樣說說是簡單的，但到現場觀察要花費很長時間?！鄙耖T警長得意洋洋地說著，又問我，“物集君，你說這個‘玩偶之家到底有什么價值？”

我回答：“價值肯定很高，否則就沒人為它冒險殺人了?！?/p>

神門警長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

說真的，我始終認為陶子不是自殺是他殺。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玩偶之家里有一只紅色的小花瓶？”

這是一句不經意脫口而出的問話。昨天，當庸子恢復了意識，和芽子一起待在大廳等待救護車的時候，我一人留在小屋里看守陶子，突然發(fā)現原先放在“玩偶之家”的那只小花瓶不見了。雖然不足掛齒，但它畢竟是祖母的遺物。

神門警長一下子就想起來了：“紅色的小花瓶？有啊，就扔在庭院里，你問它干什么？”

“哦，那太好了。小花瓶不是陶子的，是我?guī)淼慕栌闷贰！蔽译S意地撒了個謊。

神門警長松了口氣：“是嗎？我已把它和其他的遺留物品一起送到警署保管了，你放心吧。我和芽子談過話了，她說是她把小花瓶拿出去的。為了謹慎起見，我又檢查了小花瓶，沒有發(fā)現可疑之處，上面采集到的指紋也是芽子的?！?/p>

果然是芽子拿出去的嗎？我聽了沒有表態(tài)，暗中觸動了隱秘的心思。

神門警長說了一聲“有新的疑點馬上和我聯(lián)系”，就帶著年輕的刑警回去了。

“姐姐是被人殺害的嗎？”庸子驚異地問。

雖然沒有直接提出犯罪嫌疑人的名字，但我在珠寶商來訪的那天至少聽到她提起三個和陶子有過交往的男子。一個是庸子的前夫、曾和陶子有過曖昧關系的寺師雅和，一個是現在追求陶子的佐藤敏夫，還有一個是珠寶商柿本賴通。庸子希望我設法和這三人見上一面，但我推脫只知道玩具的事，婉拒了她的請求。盡管如此，我還想再去實地考察“玩偶之家”，也許能從中找出那三名男子留下的蛛絲馬跡。

再次進入小屋后，發(fā)現“玩偶之家”的屋頂和二樓部分依然都被細細的鋼絲向上吊起，能清晰地看到一樓部分的內景。書房書架的書都散亂地扔在地板上，就像剛發(fā)生過地震那樣。我戴上了向庸子借來的白手套，把地上的書本重新放回到書架上。這時候，我覺得似乎少了幾本書，就特意數了數，正好是一百五十本。

我說：“庸子，書架上的書好像少了幾本。”

庸子驚詫地回答：“前天晚上，也就是我去你家之前，和姐姐一起整理過書架上的書，那時候沒有少，都在書架上。”

我和庸子一起返回大廳，總有一種哪兒缺少什么的異樣感覺。慢慢地環(huán)視大廳四周后，發(fā)現原先放在壁爐上的那只“飲水鳥”不見了。于是趕緊詢問庸子。

“哦，那只玩具壞了，被我扔掉了。那一天，珠寶商人來我家的時候，我慌慌張張地下樓迎接，不小心打碎了那只‘飲水鳥?，F在父親不在了，沒人會變魔術把好的‘飲水鳥變回來，只好狠狠心扔了?！庇棺佑行o奈地回答。

我笑道：“沒關系，下次我會帶來一塊變魔術的大手帕，準保滿足你的愿望?！?/p>

庸子露出了勉強的笑容：“那就太謝謝你了。昨晚我又夢見姐姐了，那是我們小時候的情景。我和姐姐都穿著帶條紋的游泳衣在游泳。姐姐剛想從水里爬上游泳池，頭上戴的游泳帽突然掉下來，引得我和父親哈哈大笑。雖然在睡夢中，我還是覺得自己真的笑了?，F在，少了任性的姐姐，真是不勝寂寞啊。”

此后，我又找到了曾在長醫(yī)邸拍攝過廣告的副導演，心想他能幫我查閱當時拍攝的相關資料。沒想到他還保留著詳細的道具目錄，所以一口斷定書架上共有一百五十六本袖珍書。

我終于明白的確少了六本書。

我和皮坎君的前輩鈴木君商談后離開公司，走過日本電視臺舊址，直接去了酒吧。那個地方很偏僻，初次去的人很難找到。那兒是我和皮坎為了不讓別人干擾而特意尋覓的秘密去處，我們經常在那兒討論廣告企劃事宜。

酒吧很簡陋，木頭板壁，粗木地板，長長的吧臺，一張小桌子，一個半老的侍者。吧臺前橫著一根設計巧妙的欄桿，手放上去很舒適，即使頭部前傾身體的重心也很穩(wěn)，所以能一直站著喝酒交談。此外，酒吧里面還為喜歡坐著喝酒的客人并排放著三只高腳凳。

今晚，坐在里面高腳凳上的只有皮坎，沒有其他客人。酒吧的侍者站在吧臺的老地方擦拭著各種酒杯。

“告訴我，那個‘玩偶之家是什么時候、由誰建造的？”

我未及回答，那個半老的侍者就滔滔不絕地插嘴道：“說起‘玩偶之家的歷史就長了，世上最古老、最著名的要算德國南部巴伐利亞州阿爾雷希特伯爵家族收藏的珍品了。那個建于1557年的四層樓的‘玩偶之家特別莊嚴華麗，聽說這是他們家族的榮耀。很可惜，‘玩偶之家毀于1674年發(fā)生的一場大火。這是來店里的客人告訴我的?！?/p>

聽了侍者這番話，我和皮坎不由得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個小老頭兒竟然知道得那么多，讓我們倆大吃一驚。

侍者又道：“聽說那個‘玩偶之家的微型家具非常精美，凡是見過的人都為之傾倒，迷得如癡如醉。此后不久，建造‘玩偶之家在整個歐洲流行開來，那些王公貴族都不惜揮霍巨資，競相爭奇斗富。1800年，德國建造了一座作為情操教育玩具的紐倫堡廚房，贏得了極大的聲譽?！?/p>

我再次被侍者的博學所折服。其實，神門警長也對“玩偶之家”的歷史作過調查，據說現在把“玩偶之家”的縮小比例定為原物十二分之一的標準是大有來頭的，其原型就是瑪麗王后擁有的“玩偶之家”。英國國王喬治五世的瑪麗王后是“玩偶之家”的狂熱收藏家，并且經常將它作為禮物贈送給各國的王公貴族，發(fā)揮了很大的外交作用。為了向她貢獻最精美的微型架構，英國政府召集了國內一流的名匠精心打造，終于在1924年建成了采用當時最先進技術驅動的歷史性的“玩偶之家”。那座五層樓的微型建筑里安裝了電動升降的電梯，制作者就是電梯公司的技術團隊?！巴媾贾摇钡能噹炖镞€停放著五輛能發(fā)動引擎行駛的微型勞斯萊斯豪車，自然也是實際生產這種豪車的公司制作的。地下酒窖里儲藏的酒瓶上都貼著很小的著名酒廠的商標，瓶里裝著該廠名副其實的正宗葡萄酒。里面甚至安裝了設施齊全的浴室，只要打開水龍頭，就有源源不斷的熱水注入浴缸里。此外，“玩偶之家”的圖書室里收藏了很多袖珍書籍，大多是當時實力派作家的佳作，其中最著名的是柯南·道爾于1922年特意為袖珍書籍寫的短文《華生的推理修業(yè)》。

在瑪麗王后的支持下，英國政府召集了各領域的專家舉行專業(yè)會議，重點討論了“玩偶之家”的縮小比例，最后決定縮小的一英寸等于實體的一英尺，也就是十二分之一，就此統(tǒng)一了縮小比例的標準。

離開酒吧時，皮坎滿懷信心地說：“只要使用‘玩偶之家，就可以拍攝一系列的商業(yè)廣告，達到極好的效果。比如，廣告導演只要有靈巧的波爾舍微型汽車就可以利用特技大做文章，讓觀眾眼看著微型汽車不斷放大，最后達到真車一樣大小，這樣就會不知不覺地被這輛神奇的小汽車吸引住了?！?/p>

我覺得皮坎的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也許他從擁有一輛微型波爾舍車開始，將來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汽車收藏家。

五

我決定先和珠寶商柿本賴通見面。他的店鋪就在火車站附近，一打聽馬上就知道了。

庸子的前夫寺師已經換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我打電話找他，接電話的是一名女性，她說：“很不湊巧，寺師去德國出差了，預計要待兩個星期?！睘榱松髦仄鹨?，我又通過其他線索去打聽，最后確認那個女性說的沒錯，他在陶子出事的前后都一直在德國。

我在乘電車之前給庸子打了電話，先說了和寺師聯(lián)系的情況，又把自己馬上要去珠寶商那兒調查的想法告訴了她。沒想到她這樣問我：“你準備以長醫(yī)家親戚的名義直接見他嗎？”也許她認為我考慮得不太周全，所以有些吃驚。沉吟了半晌，庸子對我說，“我馬上直接給柿本打電話，謝謝你費心了?！?/p>

我想這樣也好，至少去了不會吃閉門羹。

我下了車，從有時鐘臺的東口向問訊處打電話，立刻查到了珠寶商柿本賴通家店鋪的具體位置。于是，我按圖索驥，向小町大街走去，走到大街右邊的一家古畫店后朝右拐，再從若宮大道二鳥居前面穿過，進入一條小路，就看到一家金店，柿本賴通的店鋪就在金店的隔壁。

店鋪的門面很小，櫥窗里鋪著深藍色的天鵝絨，上面陳設著各種精美的珠寶。

我被店里的伙計引到二樓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從中又分隔出一塊空間會客。出來會客的柿本長得油頭粉面，臉色紅潤，活像個腰纏萬貫的大富商。

我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就是打電話給您的長醫(yī)家的親戚，可能來得急了一點兒，能否告訴我那座樓房買賣的事，陶子有沒有給您正式的答復？”

“對方現在正是比較為難的時候，答復還得等一等。哦，我是前天十一點左右到她家的。當時陶子小姐不在家，接待我的是她的妹妹，我和她妹妹談了一會兒就在大門前告辭了?！笔帘咎痤^，瞇著眼睛，擺出居高臨下的說話架勢。與外表不同的是，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很高，但還算客氣，用詞也比較恰當。

我問：“電話約您十一點去那兒的是一個男子嗎？”

柿本搖搖頭：“不是，是陶子小姐親自打電話約我的?！?/p>

“陶子不是不想賣房子嗎？”

柿本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皺著眉頭回答：“沒有那回事，你說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陶子小姐當初是積極要賣房的。”

我暗忖：反正賣房的陶子已經不在了，難道死無對證他就可以信口開河嗎？

柿本還想繼續(xù)對我說什么，我搶先問：“柿本先生，我知道您買房的目的是為了長醫(yī)邸的‘玩偶之家，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不買她家的樓房。說實在的，樓房的價格是死的，而‘玩偶之家的價格是活的，升值空間很大?！?/p>

柿本不置可否：“買房的事已和長醫(yī)家談好了，要買就把所有的房產都買下，當然也包括那個‘玩偶之家?！?/p>

我又別有用心地提出一個問題：“當一個狂熱的收藏者無論如何都想得到一個寶貝的時候，就會產生‘即使把不肯讓步的對手殺死也要弄到手的歹念，您能理解這樣的心情嗎？”

柿本聽了，頓時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盡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間。

他警覺地恢復了原來的樣態(tài)，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是喜歡收藏，但不是為了玩，而是把藏品作為投資的對象。我喜歡投資，所以不能同意你剛才的假設，因為這從投資上來說是得不償失的。我和各種各樣的收藏家打過交道，甚至受美國人的委托，為他搜集過以前名門望族家千金小姐擁有的‘女兒節(jié)的小偶人，那些都是貴族人家精工細作的珍品，非常值錢。”

我不得不佩服柿本的眼光，心想這是他心中日本版的“玩偶之家”嗎？

柿本又說：“那個美國人雖然有些猶豫，最后還是決定投入所有的資產買下長醫(yī)邸。對他來說，這個‘玩偶之家價值不菲，幾乎等同于自己擁有的廣大土地和房產。但從收藏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珍品千載難逢，其重要性要超過自己的生命。這樣的收藏家應該是達到了極致吧。”

接著，我問起那缺少的六冊袖珍書的事，柿本聽了一臉懵懂，好像一無所知。

我問：“我想最后再提一個問題。您是從事這種買賣的，在您的顧客中，除了那些老貴族、有錢人，還有身份很高的人嗎？”

“當然有，我也得到他們很多關照。”

“長醫(yī)邸是由老貴族建造的，冒昧地問一下，柿本先生的祖上也是貴族嗎？”

柿本仰起下顎，淡淡地回答：“我家不是擁有爵位的貴族?！?/p>

我一直以為，柿本之所以對長醫(yī)邸一見鐘情，一直想把它弄到手，也許他就是原先把這棟樓房出售給別人的老貴族的后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庸子說柿本曾有買下后要修剪庭院的花木以及神門警長推定兇手拿著修剪高處樹枝的剪子給小屋內部上鎖的說法就有了著落。

但是，我也很清楚，神門警長的設想是有問題的，因為他不知道當時“玩偶之家”的凸窗釘著修補的木板，那塊木板是在發(fā)現陶子尸體之后，我抱著芽子離開時才掉落的。

在返回東京的車中，我繼續(xù)思考著那六本遺失的袖珍書。

西洋袖珍書的專賣店就在青山大街，比陶子年輕的佐藤也在同一條大街的吉吉服裝店工作。兩家店相隔并不遠。

我先向吉吉服裝店打個電話，順便問到了佐藤的手機號碼，然后直接和佐藤聯(lián)系，和他約好時間，在六本木的茶室見面。

六本木的那家茶室客人很多，剛過了晚上六點，一個像是佐藤的男子走進了茶室。

那個男子心神不定地環(huán)視著四周，最后終于注意到我桌上擺放的特定的標記：一包薄荷香煙。

“佐藤君，我是物集！”我揚手對他招呼道。

不知他的臉色本來就有些蒼白還是見到我后臉色逐漸變白，這個穿著灰色夏季襯衫的男子猶豫著在我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

我熱情地開口道：“聽說你已經從吉吉服裝店辭職了，我為了找到你花了不少時間?！?/p>

“你從哪兒打聽到我手機號碼的？”佐藤雖然長得文弱、帥氣，嘴里發(fā)出的卻是沙啞的低音。

“是吉吉店里和你關系最好的一個男孩告訴我的。他還說你叫佐藤敏夫，學生時代的綽號是‘砂糖和鹽。警察來店里調查時他沒有說出你的手機號碼，當他知道我要拯救他大學時代的朋友時，立刻就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我?！?/p>

佐藤沒有吭聲。

我繼續(xù)說：“如果你不和我見面就無法逃脫，一定會被警察當成嫌犯逮捕?！?/p>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佐藤口氣淡淡地問道。

“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那些警察正在外面等著你?！?/p>

佐藤沮喪地耷拉著腦袋。

“我指定的這家茶室很普通，連電視劇中像樣的廁所都沒有。我只想從你口中聽到事情的真相。我知道，盡管你不愿意，最后還是來了，說明你確實做賊心虛?！?/p>

我虛張聲勢地訛他，所謂門外有警察等候純粹是臨時編造出來的。

佐藤硬著頭皮辯解道：“你說的都不對，我只是聽你說要談陶子的事才來的?！?/p>

“別胡扯了。我知道，在你工作的吉吉店附近有一家西洋袖珍書的專賣店，今天你肯來這兒，是因為我在電話里提到過袖珍書的事，你也一定從陶子的口中聽到過那種袖珍書的價值。剛才我去那家專賣店打聽了，那種袖珍書非常珍貴，一冊書的價值就超過一千萬日元。想必你也知道這個價值?！?

“我知道?！边@個外表似糖、內心似鹽（狹隘）的男子低頭看著地板。

“陶子是你殺的吧？”

佐藤大吃一驚，猛然抬起頭來：“不是的，我從來沒殺過人！陶子死后的第二天我才知道這件事。那天夜晚，我原來是準備在她家過夜的，最后還是回去了。而且，我也沒有偷過袖珍書，事情真的不是這樣的?！弊籼俅舸舻乜粗烂?，繼續(xù)說，“我們原打算把那座古董房子賣了，就有錢去德國生活了。但是，這個想法遭到陶子妹妹的強烈反對。她說這棟樓房可以算姐姐的，但‘玩偶之家是屬于她的。不過最近，有個珠寶商人愿意出極高的價格收購這棟樓房，姐妹倆總算統(tǒng)一了思想，和對方談好了出售價格，就等著辦理正式賣房手續(xù)了，誰知……”

看著佐藤說話的樣態(tài)，我突然覺得他也許有著別樣的苦衷。如果說的全是真話，那么當他知道陶子的死訊后，可能很想把心里話對別人傾訴。

果然，佐藤又說：“陶子在德國的朋友告訴我，那時陶子很興奮，曾打電話對她說賣房的事很快就成了，一旦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就立刻來電話告知。那天晚上，是陶子托我把六冊袖珍書帶回去的，說簽好了合同就通知我馬上把袖珍書賣掉，將所得的書款送去支付保證金。沒想到，她突然死了……”

看著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男子，我覺得他不像在撒謊。

真是個漫長、炎熱的夏天。

和柿本、佐藤見面后又過去了三天。

昨晚，我給神門警長打了電話，問起陶子的日記之事。

他說在陶子的房間里沒有看到日記。

我知道日記的事一定會引起他的興趣，出于好奇心特意打電話向他詢問。

我從吉祥寺車站出來，順便在拱街的一個路邊攤上買了一只“飲水鳥”。

鉆進長醫(yī)邸的大門，徑直往里走，無意間抬頭仰望著那棟西式風格的小洋樓，感到它今天似乎與往日不同，籠罩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轉動了門把手。

“啊，你來了！剛才還擔心你知道真相后就不來見我了，現在終于來了，真高興！”庸子的嘶啞聲音和往常一樣，沒有變化。

聽了她的話，我的心情輕松了許多，輕輕地問道：“芽子在干什么？”我的本意不在于芽子具體干什么，而是意味著從今天開始我要關心她的生活了。

庸子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客氣地說：“你連芽子的事也關心，太感謝了?！?/p>

這一天，芽子和那對老夫婦一起去了木更津。庸子說他們已經正式把芽子收為兒子夫婦的養(yǎng)女。

“他是父親的弟弟，也是我的叔叔，芽子能得到他們一家的照顧我就放心了。況且芽子的新媽媽待人特別好?！?/p>

聽她這么一說，我也松了一口氣，真心祝愿芽子能早日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

少頃，庸子送來了涼茶，把它放在后面陽臺的一張白色桌子上。

她沒有坐在我的對面，而是搬個椅子坐在我的旁邊，兩人的視線雖然都朝著一個方向，但也許見到的景物并不相同。

我知道庸子是個聰明人，對她說話還是直截了當更好。

我問：“你覺得人的生命和這個‘玩偶之家相比，是否沒那么重要？”

“也許吧?！庇棺犹魍h處的景色，緩緩地回答，“不過，最初我并不是這樣想的，不管怎么說，我絕不會放棄‘玩偶之家的?！?/p>

一陣涼風掠過，也許是樂見我倆在親密地享用下午茶吧。

“我想讓你理解我的心情，也很想做你的新娘。”庸子低著頭，輕啟櫻口。

我第一次感到她像一個初戀的少女。

“為了這件事，我撒下了彌天大謊。也許現在只有你能拯救我。那天夜晚，我特意去了你家，原以為兩人親密地待在一起就能抑制自己的沖動，誰知還是發(fā)生了意外。你醉了之后，我也去廚房拿酒，那時突然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她對我說‘明天就要正式簽訂房屋買賣合同的那句話，頓時陷入了難以遏抑的瘋狂狀態(tài)……”庸子很平靜地說道。

我說：“那時你是否真的產生了殺意我不清楚，但已注意到了你的異常舉動。那天夜晚，你給姐姐打了電話，知道佐藤已經回去后，就趁我沉睡之際，迅速地趕回家里。天快亮的時候，又返回我家，七點以后叫醒我才離開。你在路上就沒想到我會醒來嗎？哦，對了，你在勸我喝酒時已在白蘭地里……”

“唉，是我不好，請你原諒。為了阻止姐姐出售‘玩偶之家，只能出此下策。姐姐聽了我的反對意見后勃然大怒，說即使少了‘玩偶之家，我家的樓房也值這個價。還說再反對就把父親給我的‘玩偶之家徹底毀了。她是認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庸子搖著頭，轉過臉去，也許不想讓我看到她的痛苦表情。

我插嘴道：“那一天，芽子不小心弄壞了‘玩偶之家的凸窗，你就大聲地呵斥她，從這一點就看出來，你確實繼承了一個老收藏家的血統(tǒng)?！?/p>

庸子沒有搭理我的話，繼續(xù)說：“我也不知道當時做了什么，當清醒過來時，發(fā)現姐姐已經倒在地上了。沒過多久，芽子醒了，走下樓來，她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姐姐。我說‘大媽媽睡著了，她就沒有多問。對于芽子來說，大媽媽不再管她，就可以去觸碰那個從來不許她接近的‘玩偶之家了。于是她就拿著一串‘玩偶之家的鑰匙在大廳里丁零咣當地玩?zhèn)€不停?！?/p>

我打斷了庸子的話，胸有成竹地補充道：“你叫芽子走進小屋鎖上輔助鎖后，自己離開庭院，拿著事先準備好的‘飲水鳥等在‘玩偶之家的正門門口。現在市面上的‘飲水鳥都是中國生產的，鳥肚子里的液體是二氯甲烷，而過去制造的‘飲水鳥肚子里的液體是用于麻醉的乙醚。你就在正門的門口讓芽子聞了乙醚，她立刻不省人事了。由于麻醉的作用，芽子的兩肩關節(jié)都可以任意擺動。我特意請教過兒科醫(yī)生，據說在這種狀態(tài)下，小孩子的身體就像貓一樣柔軟，只要頭部能通過，再狹小的空間也能通過全身。一般而言，三歲兒童的頭部平均直徑是十五厘米左右，‘玩偶之家的正門空間是長寬十六厘米，所以芽子完全能出來?！?/p>

“你怎么會知道得那么清楚？”庸子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我。

“神門警長告訴過我，庭院里滾落著帶著芽子指紋的小花瓶，這才使我有了新的感悟，而你根本不知道小花瓶的事。那一天，我事先在‘玩偶之家里放了那只小花瓶。芽子進入小屋后偶然看到了，所以手里一直緊緊抓住小花瓶不放。還有一件事想問你，聽說陶子的日記不見了，我估計，放在她身邊的手寫信箋和她房間里的日記都是你拿走處理了。因為陶子身邊放著的紙片就是你從她的日記中撕下的一頁，也許那個德文句子的前面還寫著你的名字，全句的意思應該是‘庸子為了保留玩偶之家要殺我。這也說明你的姐姐早就預感到你的殺意了。”

“你說的幾乎都對，唯有一點是錯的。我沒有使用乙醚，那只‘飲水鳥真的打碎了，是芽子這個熊孩子干的。”庸子一邊搖頭，一邊自言自語，“如果能再活一次，我還能當你的新娘嗎？”

我點點頭，隨即站起身來。

“雖然你在說謊，我也很高興。”她表情沉穩(wěn)地笑著，然后站在我的面前，把臉緊貼著我的胸口。

我往后退了一步，向她低頭致禮。接著，掏出一塊大手帕，放在胸前展開，借此障眼法顯露出一只暗藏在內口袋里的“飲水鳥”，那就是我在拱街買的小玩意兒。

我說：“你姐姐說父親在逛廟會時給她買了一只‘飲水鳥的話也許是真的，你好像一直羨慕不已，對吧？”

庸子突然露出驚詫的神色，情不自禁地把頭靠在我的身上。

她在我的懷中深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臉上的神色宛如飄忽不定的風，是那么驚喜，又是那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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