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本名楊洪軍，1960年代生，江蘇徐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最后的堡壘》《本次列車終點》，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殘紅》《戲法》等，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領(lǐng)導(dǎo)科學(xué)》等轉(zhuǎn)載、推介和入選高中語文試卷，曾獲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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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晉北方鐵路局局長童志遠下基層調(diào)研的消息一傳開來，局屬各單位費盡心機，準備迎接新領(lǐng)導(dǎo)的調(diào)研。

局屬各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都認為，童志遠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屬下的各單位，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究竟是世外桃源，還是龍?zhí)痘⒀?，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他想落籬之下獨木成林焉能存，門都沒有，再威風(fēng)八面的強龍也得有忠心耿耿的地頭蛇輔佐。

然龐門不這么看。

在龐門看來，那些處心積慮粉飾“門面”，想以此博得領(lǐng)導(dǎo)青睞的人，全都是自作多情，童志遠根本就志不在此。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己，不知彼。如果沒猜錯的話，童志遠此番轟轟烈烈高調(diào)“居高臨下”，其實是專為他一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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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龐門的老鄉(xiāng)，鐵路局干部部副部長彭曉婉半夜三更給他打來電話，神神秘秘地說：“空巢已久的鐵路局主管運輸?shù)母本珠L一職即將名花有主，你是三位被考察對象之一。記住，僅僅是被考察而已，切切不可當(dāng)真。否則，會輸?shù)煤軕K很慘。”最后彭曉婉發(fā)自肺腑地說，“別不服，那兩位競爭者的實力實在太強了，你真不是他們的對手?！?/p>

第一位對手，運輸處處長柯炳生，鐵路局局長汪洞簫的鐵桿兄弟。當(dāng)年在鐵道學(xué)院讀書時和汪洞簫睡上下鋪。汪洞簫家在農(nóng)村，每次放假回老家都要轉(zhuǎn)幾次車，其中一次肯定在柯炳生家落腳。每次到他家，柯炳生媽媽都以賓客相待，好吃好喝伺候著，臨走還給預(yù)備好路上的吃食。來北方局工作后，乃至做了大局長以后，每年的除夕夜，只要不回老家，汪洞簫都要帶著老婆孩子到柯炳生父母家去過。汪洞簫親口對人說過，柯炳生的父母，就是他汪洞簫的父母，他跟柯家的關(guān)系，打斷骨頭還得連著筋呢！汪洞簫做大局長前，柯炳生就是調(diào)度所一名普普通通的調(diào)度員，在汪洞簫的關(guān)照下，蹭蹭蹭，幾年時間就爬到了運輸處處長這一炙手可熱的位置。兩年前，鐵路局在全局“公推公選”副局長，上上下下一致看好柯炳生。汪洞簫更是推波助瀾。沒想到，關(guān)鍵時候柯炳生被人舉報跟一位女貨主不清不白，盡管后來查無對證，不了了之，但良機已過，柯炳生痛失前程。此番卷土重來，柯炳生肯定是志在必得。

跟柯炳生爭權(quán)，龐門想都不敢想。

第二位對手，局長辦公室主任萬承勛。他可是汪洞簫不可或缺的大管家，揣摩領(lǐng)導(dǎo)意圖的本領(lǐng)在全局有口皆碑。汪洞簫以鐵路局局長助理身份空降到云河客運段兼任段長時，萬承勛是他的辦公室主任。汪洞簫喜歡喝紅茶，萬承勛就變戲法似的，這個月給他喝祁紅，下個月是滇紅，再下個月是霍紅，然后是越紅、川紅、吳紅，甚至連阿薩姆、大吉嶺、錫蘭高地他都能鼓搗來。汪洞簫喜歡收藏字畫，萬承勛就發(fā)動所有列車長，利用一切可乘之機，不惜一切代價為汪洞簫網(wǎng)羅。中國知名書畫家但凡乘過云河客運段值乘的客車的，幾乎都為汪洞簫留過墨寶。就連像吳昌碩、齊白石這樣大師級的畫作，萬承勛都給他網(wǎng)羅了不止一件兩件。萬承勛一天到晚就一件事，揣摩汪洞簫。揣摩他的脾性、喜好、習(xí)慣，還有他的規(guī)律……汪洞簫想到的沒想到的，萬承勛都萬無一失替他做到了。據(jù)說連汪洞簫家門的鑰匙，萬承勛褲腰帶上都掛有一把?！爸髌汀备星榭梢娨话?。汪洞簫接任鐵路局局長后，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萬承勛調(diào)到身邊做了辦公室主任。

跟萬承勛奪利，肯定是鎩羽而歸。

龐門冥思苦想，十個指頭掐過來，豁然頓開。原來，所謂的候選人其實就是水中月鏡中花。

龐門郁郁寡歡地說：“這樣說來，我的任務(wù)就是陪綁了？”

彭曉婉有些怏怏不樂地說：“我跟你說啊龐大站長，我是看在老鄉(xiāng)的情分上，才違反組織原則跟你說這事，你最好不要牢騷滿腹，胡說八道?！迸頃酝襦嵵仄涫碌卣f，“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別為難自己，得不到的不如不要，留不住的不如放手。得之怡然，失之淡然。自己好好想想吧。拜——”彭曉婉一口氣說完，也不等龐門答話，徑自掛了電話。

龐門突然間涼了半顆心，心灰意懶地扣上電話。

就在龐門心灰意懶之際，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發(fā)生了。

局內(nèi)一個小站發(fā)生了一起行車傷亡事故，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較壞的影響。一夜之間，鐵路局局長汪洞簫、黨委書記陳百川等一批人全被免職。因一起低級的安全事故，致使一鐵路局黨政主要領(lǐng)導(dǎo)全受株連，史上絕無僅有，力度之大令全路上下目瞪口呆。

對龐門來說，誰挨記過誰挨警告，誰被免職誰被撤職，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也是老讓他牽腸掛肚的就是老班底對他和柯炳生、萬承勛，特別是他本人的提拔使用意見，不知到了新局長那兒還能不能繼續(xù)生效，自己心中沒底。龐門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給被免職的老書記陳百川打電話，請老書記給他支招。

這些年來，龐門一門心思攀汪洞簫這根高枝，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和陳百川的交流日遠日疏，雖然他心中總對自己說，對他們二人絕沒有厚此薄彼之分。就拿逢年過節(jié)表示來說吧，給汪洞簫送一萬，陳百川那兒絕不會少一分。但在感情方面確確實實是貌合神離了，不是他不愿意和陳百川的感情繼續(xù)加深，實在是怕汪洞簫知道了心存芥蒂。龐門每每捫心自問，總是心懷愧疚。當(dāng)年，如果沒有陳百川的鼎力相助，以他的背景，想做到云河北站站長這個位置簡直是白日做夢。

陳百川任云河北站黨委書記的時候，龐門只會天天窩在車間里畫圖寫字，他們之間差著十萬八千里的路途呢。可陳百川慧眼識人，偏偏就看上了他。那時，龐門剛剛研發(fā)出一套運輸指揮系統(tǒng)，調(diào)度員只需操控鼠標和鍵盤，就能通過計算機鋪畫運行圖、網(wǎng)上下達調(diào)度命令，徹底告別了一支筆、一把尺子、一塊橡皮的傳統(tǒng)手工作業(yè)模式。

站黨委會上，陳百川力排眾議，一手將龐門提拔到技術(shù)室副主任位置上。就這么一個看似平常的不經(jīng)意之舉，在龐門看來卻如山崩地裂，仕途之門輕輕開啟的那一瞬間，他一眼就瞥見了那個金光閃閃的大舞臺。

從此，龐門的心再也安穩(wěn)不下來了。他雖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像過去那樣，夜以繼日地伏案研發(fā)，但研發(fā)的目的卻不再像過去那么純粹。研發(fā)在他眼里，不再是工作、事業(yè)和使命，而是交易、營生和敲門磚。他開始圍繞著陳百川搞投桃報李的研發(fā)，先后研發(fā)了“黨委工作考評系統(tǒng)”“政工管理信息系統(tǒng)”“干部廉潔從業(yè)考核系統(tǒng)”等成果。這些成果確確實實取得了投桃報李的成效。首先，是陳百川在全局黨委書記中聲名大振出盡風(fēng)頭。接著，在陳百川的舉薦下，龐門順利當(dāng)選鐵路局科技拔尖人才。更重要的是，陳百川對龐門更加刮目相看，更加寵愛有加。陳百川升任鐵路局黨委書記僅半年后，龐門毫無懸念地由技術(shù)室副主任破格提拔為云河北站站長。

汪洞簫當(dāng)了鐵路局局長之后，龐門慢慢調(diào)轉(zhuǎn)風(fēng)向。

有一次，他去鐵路局開會，順便去拜會一下陳百川，不巧被萬承勛撞見了。第二天，他去汪洞簫辦公室，說完來由，汪洞簫一言沒發(fā)，深不可測地盯著他的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眨不眨地瞅了足足有兩根煙的工夫。直瞅得龐門心驚肉跳六神無主。

“汪局，我的臉……怎么了？”

汪洞簫哈哈一笑，說：“我在想，你昨天不是到陳書記那兒去了嗎？這事為什么不跟陳書記說一說呢？”

龐門心一怔，遂討好道：“行政的事，都是汪局您做主。陳書記哪里當(dāng)?shù)昧思?？?/p>

汪洞簫不陰不陽地說：“這句話你可說錯嘍，陳書記德高望重，班子里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哪個不敬畏他三分？他的話還是有分量的?！?/p>

龐門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但他明白在汪洞簫的心里，已將自己劃到陳百川那條線上去了。

龐門擦擦腦門，汗津津的，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

按說，龐門大可不必小題大做。只要背后有靠，哪棵樹下不能乘涼？龐門也這樣想過，但那說的都是常勢。如果世間之事都能按常理出牌那就好辦了，更多時候，還就得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就拿龐門來說吧，作為一個行政段長，不和行政局長同心同德，卻和黨委書記勾勾搭搭，汪洞簫肯定要耿耿于懷。更何況，行政局長和黨委書記歷來都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diào)，汪洞簫怎可能容忍別人在他身邊安放顆定時炸彈？

特別是當(dāng)時，汪洞簫新官上任，鐵路局內(nèi)，大事小事他都得插一杠子，局黨委評個優(yōu)秀黨員都得他親自把關(guān)，完全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就連過去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內(nèi)，陳百川曾是他的老上級，而且在他的提拔任用問題上還曾有恩于他也全然不顧。對此，陳百川從自身因素考慮，對汪洞簫那種孟浪、強悍、霸道乃至蠻橫，全都是哈哈一笑，當(dāng)作是小孩兒的把戲，毫不走心，還顯得自己高風(fēng)亮節(jié)。所以，陳百川與汪洞簫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發(fā)生過沖突、摩擦與隔閡。但大家都認為老書記面對汪洞簫的倒行逆施，從來都是一聲不吭，逆來順受。一時間，大家疑惑叢生：不對啊，老書記一生疾惡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怎么突然變得這樣馴服了呢？

跟著誰機會多？跟著誰受益大？不言自明。龐門就警告自己，從今以后，再不能像以往那樣有事沒事地往陳百川的辦公室跑了。

他不知陳百川能否感覺到自己與他的貌合神離，但他知道，在三名副局長候選人當(dāng)中，陳百川對柯炳生和萬承勛肯定不感冒。這兩人依仗有汪洞簫做后臺，根本不把陳百川放在眼里。

有一年，陳百川老家西瓜豐收，就是運不出去，縣長親自上門找陳百川求助。陳百川安排秘書帶著縣長去找柯炳生?？h長要二十節(jié)車皮，任憑縣長磨破嘴皮，柯炳生只給十節(jié)，并說：“超過十節(jié)必須汪洞簫批，誰說也不行?！毖韵轮猓褪顷惏俅ǖ脑挷还苡?。而汪洞簫那天又恰巧到部里開會去了，根本就聯(lián)系不上，明擺著是故意讓陳百川下不了臺。秘書偷偷給陳百川打了個電話。陳百川勃然大怒，當(dāng)即將電話打給柯炳生，說：“我告訴你柯炳生，十八點以前，如果縣長還沒拿到二十節(jié)車皮的話，明天負責(zé)批計劃的人肯定不是你了。信不信由你！”說完，不等柯炳生解釋就把電話給掛了。事后，柯炳生幾次三番到陳百川辦公室來賠禮道歉，陳百川見都不見。

萬承勛也是。有一年，局黨委召開離退休老干部茶話會，散會時，陳百川安排工作人員用車送一送老干部。老干部部長找萬承勛要車，萬承勛推三阻四，就是不給。陳百川的火“騰”地就上來了，一把從老干部部長手里搶過電話，劈頭就問：“萬承勛，如果這些年老體弱的人就是你的親爹老子，你也會這么多的原則和制度嗎？我告訴你，今天你派也得派，不派也得派。不光是派車，你還要親自去一個一個地送。出一點兒差錯，唯你是問！”

在鐵路局上上下下人的眼里，陳百川和誰都和顏悅色的，唯獨對柯炳生和萬承勛動過怒。常言說，打狗看主人。陳百川毫不顧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陳百川正在閉門造字，根本就不接龐門的招，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其位了，就是想謀其政也無能為力。不過，我剛剛寫了一副對聯(lián)，對你或許有借鑒之處，念給你聽聽：‘日月明朝昏，山風(fēng)嵐自起。石皮破仍堅，木古枯不死?？扇撕萎?dāng)來，意若重千里。永言詠黃鵠，志士心未已。這是一首拆字詩。作者信手拈來，巧妙地進行拆分組合，含蓄言志。你好好體會體會?！?/p>

龐門嘴上千恩萬謝，心里面卻是鄙夷不屑：老家伙真是該下臺了，都什么時候了，還鼓搗這些喬文假醋的東西。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

正當(dāng)龐門百爪撓心、不知所措之時，鐵路局辦公室來電話通知：新晉鐵路局局長童志遠將于近日對全局主要運輸單位進行調(diào)研。

第一站，直指云河北站。

3

童志遠來的這天，是個好日子：白露。老人們常說：“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齊?！币馑季褪?，白露前后若有露，則晚稻將有好收成。

童志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這一天來，這是否暗合著汪洞簫一手遮天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jié)，童志遠統(tǒng)率江湖的時代已然到來，自己也將在改朝換代中，迎來一個五谷豐登的好收成呢？

純屬臆想，純屬臆想。龐門想，不管怎樣，這都是麥穗兩歧的好兆頭。

龐門和王湛生兩個人都換上了嶄新的鐵路制服，頭上戴著大蓋帽，武裝整肅，提前半小時就站立在云河北站門前翹首以待。

接到童志遠將要“居高臨下”的通知，龐門專門主持召開了一個會議，研究接待方案。工會主席提議，童局長第一次到我們云河北站來，氣氛一定要搞得熱烈一些，機關(guān)要擺點鮮花，要有歡迎領(lǐng)導(dǎo)蒞臨檢查橫幅，還要列隊歡迎。

龐門沒聽兩句就蹙緊了眉，雙眸中的不滿顯而易見，說：“你設(shè)計居高臨下時的腦子都跑哪兒去了？”這里面有一個典故：有一年，車站組織猜燈謎，工會主席別出心裁，自己編了一個燈謎：領(lǐng)導(dǎo)檢查——打一成語。謎底就是居高臨下?！艾F(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大張旗鼓地搞？云河站的教訓(xùn)難道還不夠我們記一輩子的？”

早幾年春運的時候，鐵道部一位副部長到云河站檢查。云河站站長古隆中接到通知，心潮澎湃。這是他走馬上任以來，第一次接待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一定要大顯身手，給領(lǐng)導(dǎo)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他在站臺鋪上了長長的紅地毯，組織了軍樂隊、腰鼓隊、舞獅隊，還有一些大幅標語，場面甚為壯觀。

副部長一下車就繃緊了臉，他指著古隆中的鼻子問：“耗費時間精力，耗費公共財力，本該用于謀發(fā)展、搞建設(shè)的金錢和時光卻葬送于此，你想干什么？你以為我是來演戲嗎？我是來工作的。統(tǒng)統(tǒng)給我撤掉！”

說完，撇下古隆中徑直向候車室走去，直到離開云河站，都沒跟他說一句話，甚至沒看他一眼。

有這么一出前車之鑒，龐門怎么可能再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呢？

龐門說：“蠢人從自己的錯誤中接受教訓(xùn)，聰明的人從別人的錯誤中接受教訓(xùn)。古隆中那種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事咱不干，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的事咱也干不來。領(lǐng)導(dǎo)來的時候，其他人都在會議室等著，就我和書記兩人到門口迎接。”

辦公室主任問：“那紀念品還準備不？”

龐門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是必須的?！?/p>

王湛生有些擔(dān)憂地說：“這個時候……領(lǐng)導(dǎo)恐怕不會接受吧。我看——算了吧，別弄巧成拙?！?/p>

龐門胸有成竹地說：“這你就不用替古人擔(dān)憂了，旁門不通有左道，你們只管按我的吩咐，各自做好就行了?！?/p>

“那就沒啥要準備的了?！惫飨玑屩刎?。

“誰告訴你沒啥要準備的了？還有一個更艱巨的任務(wù)在等著我們呢?！?/p>

“更艱巨的任務(wù)？”與會人員，包括王湛生都不約而同地一起看著龐門。

工會主席大惑不解地問：“這也不管，那也不行，那還有啥任務(wù)？”

龐門高深莫測地微微一笑說：“啥任務(wù)？搬家！”

王湛生疑惑叢生地問：“?。“峒?？”

龐門斬釘截鐵地答：“對，搬家！”

“怎么搬？”王湛生面有慍色。

龐門看見了，趕緊緩和道：“對不起了書記，沒有提前跟你匯報。我也是說話間臨時動議。等下，我再把我的想法詳細向你匯報?！?/p>

王湛生看龐門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他已經(jīng)深思熟慮，即便有什么不妥，只怕是也難以改變了，與其較這個勁，還不如送個順水人情。于是大度地說：“龐站客氣了，什么匯報不匯報的？都是為了工作，你看著安排就是了?！?/p>

“謝謝書記支持，那我就安排了?！?/p>

王湛生沒說話，將手往龐門眼前一擺。龐門明白了，是讓他請便。

“那幢樓，想必大家一定不陌生吧？從今天起，確切地說，從我說完這番話起，我們就要與它朝夕相伴了?！饼嬮T指著辦公樓對面那幢閑置已久的老辦公樓，面色嚴峻地說：“這次搬遷，不請搬家公司，大家自己動手，散會后，立即行動。至于衛(wèi)生，大家放心，昨天保潔公司已經(jīng)連夜為我們打掃干凈了?！?/p>

王湛生不滿地瞥了龐門一眼。昨天晚上就開始行動了，剛剛還說是臨時動議，只怕是蓄謀已久了吧。

“書記還有什么指示沒？”龐門轉(zhuǎn)過臉問，王湛生擺擺手。龐門說：“好，那咱就各就各位?，F(xiàn)在是十五點半，十八點前全部到位。到時候，我和書記一間辦公室一間辦公室拉網(wǎng)式檢查?！?/p>

大家樓上樓下、屋里屋外忙活了幾個小時，總算是都搬到舊樓上來了?？胀剿谋诘男聵巧?，保潔公司的人正在爭分奪秒地加緊打掃，總務(wù)科的幾名辦事員正在一間屋一間屋地往門上粘貼各種標識……

沒想到，龐門和王湛生在門口等了個空。

童志遠根本就沒到機關(guān)來，司機直接就把車開到了車站調(diào)度中心。等龐門得到消息，帶領(lǐng)一干人等氣喘吁吁趕到，童志遠已經(jīng)前后左右地看了個遍。龐門聞聽，倒吸了一口冷氣，幸虧提前作了安排，把各個重要崗位全都換上了黨員干部和生產(chǎn)骨干，否則，那可真要白骨精遇上孫悟空——原形畢露了。

裝飾一新的調(diào)度中心大廳寬敞而又明亮，各股道的車輛信息在電腦屏幕上爍爍閃動，十多名調(diào)度員并排而坐，有的手拿著電話，有的點擊著鼠標，有條不紊地指揮著編組場內(nèi)各種車輛的移動，準確無誤地下達著各次列車到達和出發(fā)的命令，打印機嘩嘩啦啦不停地打印出列車編組順序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呼喚應(yīng)答不絕于耳。緊張忙碌卻又井然有序。

迎面一塊半面墻大的電子顯示屏，每隔幾分鐘就滾動出一段話：安全沒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結(jié)果。

這是童志遠在北方鐵路局做副局長時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

童志遠筆挺地站在一行人的最前邊，神情專注地觀察著各操作臺的工作情況?？匆婟嬮T進來，陪同調(diào)研的副局長范惠民上前一步，貼近童志遠小聲嘀咕了幾句。龐門離得遠，聽不見說的是什么，估計是告訴童志遠，云河北站的干部到了。童志遠聽見了，轉(zhuǎn)過臉，對龐門一行人稍稍點點頭，算是集體打招呼了。

童志遠來北方鐵路局任職前，是鐵道部運輸局主管運輸調(diào)度的副局長，全路大大小小的編組站哪年都得走個大半，唯獨北方局這幾個編組站難得涉足一次。云河北站就沒來過。

外人也許有所不知，對童志遠來說，北方鐵路局曾經(jīng)是他的傷心地。

4

童志遠年紀輕輕就當(dāng)上了北方鐵路局副局長，而且是常務(wù)副局長，汪洞簫那時還在下面做副處長。那時全局上下誰不高看童志遠一眼？傻子也能看得出來，童志遠就是北方鐵路局未來的掌門人。然世間之事就是這么讓人難以預(yù)料。誰都沒有想到，就在大家翹首以盼，期待童志遠到來之際，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汪洞簫輕而易舉地坐穩(wěn)了北方鐵路局局長的位置。

其實，所有的人，包括童志遠在內(nèi)，都小覷了這個喝蘇州河水長大的男人了，這可是一個有著鴻鵠志向的男人。正如蘇州河和黃浦江水乳交融融會貫通一樣，南人的“靈”與北人的“狡”，在汪洞簫的身上也同樣渾然一體琴瑟和諧。汪洞簫還在做科長的時候，就已開始覬覦局長這個位置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努力著、奮斗著。只是汪洞簫技高一籌，做得隱晦，不像童志遠，八字還沒一撇呢，已經(jīng)滿城風(fēng)雨盡人皆知。槍打出頭鳥，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對自己的悄然勝出穩(wěn)坐釣魚臺，汪洞簫從不諱言。在一些全是情比金堅的親信出席的酒局上，汪洞簫毫不保留地當(dāng)眾傳授獨門絕技：“官誰都想做，問題是你得做得了，有沒有做官的本事，得像老金大哥說的那樣：算得到、熬得住、把得實、做得徹才行！”

大家面面相覷，老金大哥是哪位高人？

汪洞簫閉口不談，別人不好也不敢打破砂鍋問到底。

有天，趁著汪洞簫滿面春風(fēng)和顏悅色，有人趕緊打聽，差點沒給嚇得昏死過去：乖乖，敢情這“老金大哥”就是大名鼎鼎腰斬水滸的金圣嘆??！

眾望所歸的名落孫山，籍籍無名的反倒成了黑馬。這件事，來得蹊蹺，來得突然，童志遠毫無思想準備。童志遠最大的感受就是宛如迎頭一棒。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童志遠的茫然、悻然、黯然也很快從振作里過去。

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盀槎粻帯笔侨松摒B(yǎng)的最高境界，最終將以不爭而反立于不敗之地。童志遠對自己說，面對豐滿的理想和骨感的現(xiàn)實的矛盾與沖突，可以不滿，可以失落，但必須接受現(xiàn)實。哪怕殘酷，哪怕慘烈，哪怕痛苦，都必須接受。接受是對過去的一個總結(jié)，是對未來的一種重新思考，它不是被動的選擇，而是主觀能動的再次開發(fā)，是穿過黑夜的一束光明！

童志遠與汪洞簫的第一次沖突——應(yīng)該說是第一次產(chǎn)生隔閡比較合適，發(fā)生在汪洞簫走馬上任的第三天。

那天，童志遠剛剛進辦公室，電話響了。電話是汪洞簫秘書打來的，說汪局長有事，請他過來一趟。童志遠百思不得其解，汪洞簫為什么不直接打給他，而是舍近求遠不厭其煩將電話打到秘書那兒，再由秘書打給他？而且，汪洞簫的辦公室和自己的辦公室就一墻之隔，汪洞簫說話大點聲，這邊都聽得清清楚楚。汪洞簫完完全全可以喊一聲，讓他過去一下，既可以省卻好多麻煩，還顯得平易近人。童志遠搖搖頭，想不明白。

“調(diào)度所許銘主任過來反映，鐵路幾次調(diào)圖提速，工作量成倍加大，一正一副的格局已經(jīng)遠不適應(yīng)工作的需要，所以，提議配備一名副主任。許銘主任反映，柯炳生同志不錯，各方面的條件也都符合?！蓖具h剛剛伸了個頭，汪洞簫就先張開了口，也不示意童志遠落座，“你是分管領(lǐng)導(dǎo)，你最有發(fā)言權(quán)，所以，一定要聽一聽你的意見?！?/p>

調(diào)度所配備副主任的事情，前任局長蔣德還沒退下的時候就醞釀過。局干部部還專門安排人進駐調(diào)度所，進行民意測評和民主推薦，脫穎而出的是一位名叫李昕的大班主任。主管副局長童志遠也認為這位李昕是當(dāng)仁不讓的第一人選。萬事俱備，只待局黨委常委擴大會上通過。然而，就這么一個萬眾矚目的安定團結(jié)的大好局面，由于局長蔣德即將功成身退，從而引發(fā)了一場“天下熙熙，皆為官來”的鬧劇。眾領(lǐng)導(dǎo)也不管紀律制度了，也不顧群眾影響了，張副局長推薦了張三，李副局長推薦了李四，王副局長推薦了王五……亂哄哄，都為他人作嫁衣裳。蔣德本就一好好先生，又船到碼頭，不想為一人惹眾怒，撿芝麻丟西瓜，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打死他也不會去做。萬事到頭都是夢，誰有本事誰去戳吧，反正這個“馬蜂窩”他是不會去戳了。

這樣一擱黃花菜都涼了。沒想到，汪洞簫剛剛走馬上任三天，此事就被再度提起，童志遠甚感欣慰。

童志遠說：“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汪局長應(yīng)該了解啊。蔣德局長在任的時候咱們不是還熱議過嗎，你忘了？當(dāng)時，干部部門還專門進行了民意測評和民主推薦。不過，民主推薦出的人選并不是柯炳生，而是李昕同志。百川書記也應(yīng)該清楚這些情況?！?/p>

“童局長說的都是老黃歷了吧？那是哪年哪月的事？這又是哪年哪月的事？”汪洞簫正襟危坐，犀利的目光從金邊眼鏡上方平行射向童志遠，“我不否認你所說的那位李昕同志曾經(jīng)非常優(yōu)秀，但那只能代表過去。一時領(lǐng)先，不一定時時領(lǐng)先。同樣，柯炳生同志一時落后，也不一定就永遠落后。就說跑馬拉松吧，你敢保證一開始領(lǐng)跑的就一定是最后的冠軍嗎？不敢吧？還有，你連舞臺都沒有給人家，又怎能知道他不可以精彩？童局啊，你做領(lǐng)導(dǎo)干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怎么這個道理都不懂呢？領(lǐng)導(dǎo)干部最可怕的就是，憑自己一時的好惡，去決定別人一生的命運！”汪洞簫的聲音很輕，慢條斯理，卻分明透露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

童志遠還想堅持：“蔣德局長……”

“你不要拿蔣德局長做擋箭牌。”童志遠剛一張口，就被汪洞簫怒不可遏地給擋了回來，“張口閉口蔣德局長，蔣德局長定下的事我們就一定要按既定方針辦？錯了的也要堅持？那讓蔣德局長接著干不就得了，還要我這個局長干什么？”汪洞簫的臉色突然間憤怒得讓人恐怖，語氣也一樣憤怒得讓人發(fā)顫。

童志遠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眼前這張紅潤而細嫩的臉。這張臉很英俊，也很顯官態(tài)。曾經(jīng)，這張臉是那么熟悉，那么年輕英俊，容光煥發(fā)。這才幾年啊，眼角已經(jīng)刻上了深深的皺紋，兩鬢也斑白了。真是人生苦短歲月無情?。⊥具h至今還對那個年輕有為風(fēng)華正茂的汪洞簫印象深刻。做事謹小慎微，說話小心翼翼，稚氣未脫的臉上寫的全是謙卑、周到、溫恭和敬畏。哪似現(xiàn)在，那么陌生，一臉的官氣，一臉的傲氣，一臉的俗氣，一臉的戾氣，咄咄逼人，飛揚跋扈。難道，這一切，全因做了大局長的緣故？

人一闊臉就變。這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規(guī)律。陳涉與人傭耕時，曾對著農(nóng)友們說，茍富貴，勿相忘?？珊髞硭隽送酰徽諛託⒌舢?dāng)年與他一道傭耕的友人？人世間，雖說像陳涉那樣闊了后變臉殺友的人不多，但是，闊了后不變臉的人也同樣不多。區(qū)別僅在變臉的方式不同，程度有異罷了。童志遠怎么都想不明白，汪洞簫這突然之間的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究竟為的哪一般。捫心自問，自己沒有目無尊長，更沒有“童”言無忌信口開河。既然沒觸犯龍顏，龍威猶在，那發(fā)的是哪門子火呢？是自己提了蔣德？這就更不對了。蔣德一直都對汪洞簫高看一眼，特別是在汪洞簫出任北方鐵路局局長這件事上更是立了汗馬功勞。否則，今天坐在老板臺前的就不會是汪洞簫，而是我童志遠了。汪洞簫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怎可能轉(zhuǎn)身就忘恩負義呢？

“汪局真會開玩笑，哪能??！當(dāng)然是一切唯工作所需了?！蓖具h緩了口氣，開誠布公地說，“對不起汪局，可能是我剛剛沒表述清楚。許銘主任推薦的這個柯炳生，一是不在干部部門考察的范圍；二是李昕同志無論是人品、能力、學(xué)歷、水平、素質(zhì)等方面都在柯炳生之上。”

“那三呢？”汪洞簫依然火氣十足。

童志遠心平氣和地說：“暫時就這兩點?！?/p>

“如此說來，我們舉薦的這個柯炳生是一無是處嘍？”汪洞簫將身子往靠背上一仰，斜著眼瞅著冥頑不化的童志遠，炯炯有神的眼睛閃著嚴厲的光，“這樣吧，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和柯炳生同窗四年。那時候，柯炳生就是學(xué)生會干部，品學(xué)兼優(yōu)，是我們學(xué)習(xí)和追捧的對象。怎么一到了你童局長的手下，立馬就變得一無是處了呢？你告訴我，究竟是環(huán)境造就了柯炳生，還是柯炳生人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汪洞簫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童志遠突然頓悟了，汪洞簫金剛怒目橫眉冷對，不為前生，不為后生，只為柯炳生。

童志遠不亢不卑：“我只說事實。”

“你的事實就是我老眼昏花？”

汪洞簫的倨傲無禮早已經(jīng)讓童志遠忍無可，可他依然克制著。汪洞簫后來居上，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跟他發(fā)生正面沖突，免得給大家以及汪洞簫本人造成一種因沒能當(dāng)上大局長而心存不滿而無理取鬧的印象。心字頭上一把刀，忍了吧。古今中外，欲成大事之人無不用“忍”字，小不忍則亂大謀。

童志遠誠懇地說：“如果汪局長非要這么認為，我只能表示遺憾?！?/p>

“遺憾？！”汪洞簫拿眼瞥瞥他，冷笑一聲，然后，高高在上地將頭顱緩緩揚起，兩只眼直勾勾地定格在童志遠頭上的某個地方，聲如細絲地說，“你可以走了，我還有事?！?/p>

童志遠低聲細語地說了句：“那好吧，汪局您需要時，再找我。”轉(zhuǎn)過身，疾步走出汪洞簫的辦公室。

雖然童志遠有話，但汪洞簫沒再找他。兩個人在走廊里擦肩而過，彼此間點點頭，汪洞簫也沒有舊話重提，連欲言又止的意思都沒有。童志遠卻一直念念在心。曾經(jīng)，有這么一個念頭在童志遠的腦海里靈光一現(xiàn)：也許，汪洞簫僅僅就是做個姿態(tài)，讓柯炳生看看：沒忘記你哦，為你的事我盡力了。主管局長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但他立馬就否定了自己。從汪洞簫氣勢洶洶的架勢上看，遠不是做做樣子這么簡單。以目前的態(tài)勢，汪洞簫無論執(zhí)意不執(zhí)意，都絕不會再來與他相商了。不能說這樣做完全是與虎謀皮吧，一個大局長，翻來覆去地去央求一個副職，傳出去也太沒面子了。威嚴何在？威望何在？威信又何在？或者就此罷休？這種可能性可謂微乎其微。汪洞簫已經(jīng)被逼上了梁山。箭在弦上，想不發(fā)都不行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政令不暢，何以立足？要么，就是再換一種策略。十八般兵器件件銀光閃，哪一件都摧鋒陷堅。童志遠分析，汪洞簫會請陳百川出面。如若陳百川真是心甘情愿給汪洞簫充當(dāng)掮客的話，以他的職位、資歷和威望，真要是說了點什么，童志遠還真難說個“不”字。不過，這倒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大好局面。首先，陳百川也滿意了，汪洞簫也釋然了——雖然還會為童志遠的不識好歹耿耿于懷，但畢竟去了一個心頭之患。那個叫柯炳生的調(diào)度員也遂愿了。于己來說，靈活性也有了，可是，原則性呢？如果不這樣，又怎么辦？拒絕陳百川，童志遠真不敢想象。黨政一把手都得罪了，那自己還有立錐之地嗎？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在《哈姆雷特》中，有句著名追問：“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被钪€是死去，本來不是個問題，經(jīng)哈姆雷特這么一問，從此就成了問題。

童志遠眼下的處境與哈姆雷特有些相似。本來，順還是反、進還是退、是還是否，都不是個問題，這一問，就問出了問題。

其實，事情遠沒有童志遠所想象的那么復(fù)雜。就在童志遠還在為同意還是反對猶豫不決的時候，柯炳生的事情，已然被作為重要議事日程提交到了黨委常委擴大會議上。童志遠覺得腦子里轟然作響：這也太觸目驚心了吧？這也太任意妄為了吧！想想也不為怪，誰叫人家有這個權(quán)力呢？

“我先來說兩句吧。起用柯炳生同志這件事，讓我想起了兩句古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一百多年前，詩人龔自珍痛感于清廷衰弱腐朽，國家內(nèi)憂外患，發(fā)出了對人才的呼喚，令人贊嘆。今天看來，這一思想對我們做好人才工作仍具有深刻的啟迪?！睍h剛一開始，汪洞簫就毫不顧忌地搶先發(fā)言，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估計汪洞簫是怕童志遠節(jié)外生枝，亂了他的部署，所以急于給會議定個調(diào)子。

不論汪洞簫是出于哪種考慮，這種做法，都是有違常規(guī)的。在集體研究、決定這種“三重一大”（重大決策、重要人事任免、重大項目安排和大額度資金使用）事項時，一般應(yīng)先由班子其他成員逐一發(fā)表意見和看法，闡明依據(jù)和理由，表達明確觀點后，最后黨政主要負責(zé)人才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和意見。像汪洞簫這樣，事先就把自己的觀點亮出來了，讓班子其他成員怎么作出抉擇？怎么闡明觀點？只要你不想標新立異，你不想四面樹敵，只有舍棄原則，順竿子爬。

此外，召開會議也不符合程序。召開研究“三重一大”事項會議以前，應(yīng)當(dāng)將議題提前告知班子成員，使班子成員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思考和通過適當(dāng)?shù)男问竭M行醞釀，做到議事時心中有數(shù)，有的放矢。

童志遠看了看陳百川，發(fā)現(xiàn)陳百川皺了下眉頭，但也就那么短短一瞬，很快就釋然了。童志遠暗自埋怨陳百川。作為鐵路局黨委書記，汪洞簫不懂，你難道也不懂嗎？面對這一系列違反程序、違反原則、違反制度的行為，怎么就不能挺身而出進行阻撓和制止呢？在如此大是大非面前，視而不見，裝聾作啞，明哲保身，這還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的作為嗎？！

汪洞簫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繼續(xù)抑揚頓挫地闡述：“人才工作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告訴我們，有‘格而不拘‘格，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具體解決，以能力、業(yè)績而不是以學(xué)歷、資歷為主要依據(jù)，把握正確導(dǎo)向，扭轉(zhuǎn)片面追求學(xué)歷和論資排輩的傾向，才能真正選拔出能力過硬、業(yè)績突出的人才。大家不要小看這一突破。不拘一‘格，是人才工作的一種高境界，是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基礎(chǔ)。實現(xiàn)這一飛躍，達到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的境界，需要觀念更新，需要制度創(chuàng)新，需要方方面面細致而艱苦的努力。所以，我希望我們所有與會的人員，都能夠解放思想，尊重科學(xué)，在我們北方鐵路局形成一個科學(xué)合理、充滿活力的用人機制，營造鼓勵人們干事業(yè)、支持人才干成事業(yè)的社會氛圍?！?/p>

盡管童志遠已經(jīng)在心里叮囑了自己千遍萬遍，千千萬萬要少安毋躁，千千萬萬要沉著冷靜。但是，汪洞簫話音剛落，他還是沒忍住，放了一炮：“我知道，在今天這個場合放炮，是十分不合時宜、不合人意，甚至?xí)鹨恍┤说牟粷M和忌恨。但我仍然要說。作為一名黨員干部，不敢堅持原則，不敢修正錯誤，其實質(zhì)就是對黨和人民的事業(yè)不負責(zé)任。小平同志就說過，不講黨性，不講原則，說話做事看‘來頭、看風(fēng)向，滿以為這樣不會犯錯誤，其實隨風(fēng)倒本身就是一個違反共產(chǎn)黨員黨性的大錯誤?！蓖具h慷慨激昂大義凜然地說，“關(guān)于柯炳生同志不適宜提拔為調(diào)度所副主任的意見和建議，會前我曾開門見山地向汪局長作過匯報，不同意提拔柯炳生同志做副主任。因為，這樣做既不符合干部選拔程序，也不符合選人用人標準。盡管如此，柯炳生同志的事情還是被提交到了今天的黨委常委擴大會議上。我很驚愕，也很遺憾，但我依然不能同意。理由很簡單，我們黨一貫強調(diào)，要真正把那些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有本事、作風(fēng)上過得硬、人民群眾信得過的干部選拔到領(lǐng)導(dǎo)崗位上來。與這些條件相比，柯炳生同志還相距甚遠。我還是堅持已經(jīng)過群眾民主推薦，又經(jīng)過干部部門嚴格考核的李昕同志作為調(diào)度所副主任人選?！蓖具h一口氣說完，兩臂往胸前一抱，一臉浩氣地將身子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

汪洞簫死灰一樣的表情，滿臉青筋凸起。他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好，也算是一家之言嘛。誰還有不同意見，都說出來聽聽?！蓖舳春嵞抗馍铄涞貟咭暳艘蝗?，無人應(yīng)聲，“都沒有是吧？陳書記，要是大家都沒什么不同意見，咱們接下來是不是就票決一下？”

陳百川欣然接受：“好，速戰(zhàn)速決。票決?！?/p>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童志遠不猜也能想得到：十五人與會，柯炳生得了十四票。唯童志遠一人投了反對票。童志遠非常理解，羊隨大群不挨打。這年月，只要不觸及個人利益，沒有誰會像童志遠這么不識時務(wù)。不就是提一調(diào)度所副主任嗎？提誰不是提？好的孬的又能怎樣？他還能禍國殃民不成？沒有這么多的條條框框，也沒必要去得罪哪一個人。誰都知道，跟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搞好了，到啥時候都沒虧吃。但童志遠矢志不渝，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依然還會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無論是從原則來說，還是從道義來說，童志遠的所作所為都無可指責(zé)。但是，他的所作所為深深地激怒了汪洞簫這頭剛剛睡醒的獅子，這也是不爭的事實。童志遠清楚，今后的工作，只怕是舉步維艱了。其實也沒啥，身正不怕影子斜。官場不是江湖，但道理都是一樣的：處好了就是“水滸傳”，處不好就是“上海灘”。甭管是一敗俱傷，還是兩敗俱傷，破壞安定團結(jié)的事兒堅決不干。

然這只是童志遠個人的想法，汪洞簫卻不這么看。

童志遠兵敗鐵路局黨委常委擴大會議，精疲力竭，心力交瘁，還沒能得到有效平復(fù)，汪洞簫那邊已金鼓連天大兵壓境了。汪洞簫先是重新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dǎo)班子分工，童志遠由主管運輸調(diào)整為分管后勤。這當(dāng)然不是說后勤工作不重要。工作不分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wù)。但對鐵路局來說，分管后勤工作和主管運輸工作比起來，那可真是天冠地屨霄壤之別。讓一個常務(wù)副局長分管后勤，不能說是大材小用，但這樣的安排也太獨出心裁了，在整個鐵道部都聞所未聞。也虧汪洞簫能想得出來，也能做得出來。對童志遠分管的工作，汪洞簫不是出其不意斜插一杠子，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當(dāng)然，身為一家之主一局之長，汪洞簫完全有資格這樣做。當(dāng)前，鐵路局形勢一片大好，汪洞簫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來雨。所有的人，包括陳百川，哪個見了汪洞簫都是低聲下氣、尊崇有加，唯獨童志遠，若即若離、不亢不卑。這不是性格上的原因，而是心理上的問題。什么李昕方方面面都遠勝于柯炳生，這分明就是項莊舞劍，分明就是借機說事。在汪洞簫敏感的中樞神經(jīng)里，這就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為自己沒當(dāng)上大局長泄私憤，這就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對他這個大局長發(fā)怨氣，這就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向他的局長權(quán)威作挑戰(zhàn)。

汪洞簫決不能容許，必須趕盡殺絕，必須除惡務(wù)盡，必須殺一儆百。

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千磨萬擊還堅勁。童志遠不吵不怨，埋頭苦干。他跟自己說，當(dāng)干部首先要懂規(guī)矩。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上級就是上級。服從才是硬道理！牢騷太盛防腸斷。有情緒，有不滿，但也只能是自我消化，決不能拿工作當(dāng)兒戲，扎扎實實做好自己分管的一攤子，也是硬道理。

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汪洞簫的一舉一動，大家全都看在眼里。不可能沒有議論。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抱不平，童志遠從來都是一笑置之。有一天，童志遠午休時，手機突然“嘀”了一下。童志遠打開手機，信息上寫道：“有一個局長他有一些任性，他還有一些囂張；有一個局長他有一些叛逆，他還有一些瘋狂……”童志遠辨不出發(fā)這條信息的人是為了安慰自己，還是為了發(fā)泄對汪洞簫的不滿，最重要的是，他辨不出這個“任性”還有些“囂張”的局長究竟指的是他，還是汪洞簫?？戳丝词謾C號碼，不認識。

童志遠呵呵一笑，刪了。

汪洞簫永遠都想不到的是，將童志遠踩在腳下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一天，汪洞簫正興致勃勃地參加一個基層單位的安全生產(chǎn)周年紀念會，主持人眉飛色舞地宣布：“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汪局長給我們做重要指示?！本驮谶@時，汪洞簫的手機響了。萬承勛急不可耐地小聲說：“汪局，電話。”

汪洞簫狠狠地瞪了萬承勛一眼：“沒眼色，看不見我要上臺講話嗎？”

萬承勛心急火燎：“是部長的電話，汪局，是部長打來的電話！”

“啊，是部長？”汪洞簫立馬站住了。他向主持人擺擺手，從萬承勛手里奪過手機，轉(zhuǎn)身走向舞臺一角。

電話里，部長慢條斯理地說：“洞簫啊，有個人事調(diào)整，我先給你打個招呼?！蓖舳春嵭睦镆痪o，又要把我往哪兒調(diào)啊？部長仿佛猜透了汪洞簫的心思，“你別害怕。不是調(diào)你，是調(diào)童志遠。根據(jù)工作需要，準備調(diào)童志遠同志到部里工作，具體職務(wù)是鐵道部運輸局副局長?！?/p>

汪洞簫心里又是一緊：“這……是他自己的要求，還是……”

部長立刻止住了他：“不要心摩意揣，也沒有那么多的‘還是，我要跟你講的就是，一切都是為了工作。這件事部長辦公會已經(jīng)研究過了，部黨組隨后就開會研究。任職命令很快就到你們局里了。好了，就這樣吧。”

“部長——”汪洞簫還想說什么，可他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手機里一片忙音，部長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部長的這通電話，徹底破壞了汪洞簫的好心情。童志遠猛進一“部”， 做了鐵道部運輸局的副局長，這一步邁得實在是太快也太大了。汪洞簫心里說不出是啥滋味，他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還是亦喜亦憂。好像全世界的蛇膽都在他的肚子中翻騰，想把這種苦吐掉，但是剛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澀。

“汪局，大家還等著您講話呢?！笨匆娡舳春崚焐狭穗娫?，萬承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汪洞簫木呆呆地轉(zhuǎn)回身，他頭上冒著熱氣，鼻尖上綴著幾顆亮晶晶的汗珠，眉毛向上挑著，嘴卻向下咧著。

“哦，知道了。”汪洞簫點點頭。

往臺上走的時候，汪洞簫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出了很多很多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似的。他轉(zhuǎn)過身，心煩意亂地脫下西裝，這才從容地慢步向臺中間走去。

汪洞簫怎么講的，講的什么，他全都不知道了，腦子就是一盆糊涂漿。萬承勛給他寫好的講話稿，他接過來就放在西裝口袋里了，脫衣服時忘記掏出來，講話只能信口開河了。汪洞簫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一個原本華彩的落幕，他草草就給收了場。

在鐵道部運輸局副局長任上，童志遠干得卓犖超倫。汪洞簫被免職后，童志遠立馬被部黨組派回北方鐵路局做了大局長。

5

童志遠到任北方鐵路局局長后，他一點兒也沒有“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得意與霸道，卻是彬彬有禮，沉聲靜氣。

龐門想，當(dāng)年童志遠肯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平靜。畢竟歲月久了，縱是一塊黃連，咀嚼太久，也會索然無味的。

童志遠對云河北站一點兒也不陌生，哪條哪塊一眼就看得分分明明。

出了調(diào)度中心，沒經(jīng)任何人指引，童志遠就輕車熟路地直接來到了車站信號樓。不知道的還以為童志遠是車站安排的向?qū)?。龐門就在這時候不失時機地靠了上去，口若懸河地向童志遠介紹云河北站加快設(shè)備更新改造和技術(shù)升級步伐的情況，說目前，車站總體能力較以前有很大提高，職工業(yè)務(wù)素質(zhì)也大幅度提升。從信號樓出來，童志遠又去了駝峰、下發(fā)場、專用線。龐門一直寸步不離地跟在童志遠身后，頭頭是道地向童志遠介紹著各種情況。但大都是龐門說，童志遠聽，而且是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聽，幾乎沒有說話。

進機關(guān)大門的時候，童志遠突然止住了步，他望望寬綽疏朗春意盎然的院落，突然說道：“龐站長，到你的辦公室去參觀參觀如何？”

龐門胸有成竹，但面上卻做出一副為難狀：“這——童局長，辦公室就別看了吧？”

童志遠卻執(zhí)意要看：“川澤納污，山藪藏疾。不能只讓我們參觀你們的亮點，正反兩面都要讓我們看看嘛！”

龐門顯得無可奈何的樣子：“童局堅持要看，那就看看吧。不過，我要有言在先，童局看了會失望的?！闭f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帶頭向舊樓而去。

童志遠愕然地瞅了瞅新辦公樓。

王湛生上前一步，說：“請吧童局長，我們就是在這棟樓上辦公的?！?/p>

童志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快步跟上。

一行人首先來到龐門的辦公室，這間不到十五平方米的辦公室擺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光書櫥就占了半面墻。倒是一點兒不亂，各項物什擺放得井井有條。桌子椅子柜子都是老式的，有些地方都已露出了本來面目，擦拭得一塵不染。龐門的辦公室簡潔大方，抱樸含真，室內(nèi)也沒懸掛所謂名人字畫，只有一幅裝裱得中規(guī)中矩的書法，是童志遠的那句口頭禪：安全沒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結(jié)果?？赐挲嬮T的辦公室，童志遠又依次看了王湛生和班子其他成員的辦公室，大同小異。其實，不看也能想得到。一站之長的辦公室都如此寒磣，其他人的又能好到哪兒去？

一行人下樓的時候，童志遠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龐站長，我有一事不明?！?/p>

龐門剎住腳：“童局長，您請講?！?/p>

“對面不就是一幢新樓嗎？干嗎放著清福不享，非要過緊日子呢？”

龐門望著王湛生說：“這樣吧，咱們請童局長到咱們的新樓去看看吧。”

王湛生望著童志遠說：“童局長的意思呢？”

童志遠顯得饒有興致：“好，就去見識見識?！?/p>

一行人又擁入新樓。

第一站就是電化教學(xué)室。龐門推開門，童志遠剛要進，猛然看見室內(nèi)坐了滿滿一屋子人，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老師高談闊論。童志遠趕忙剎住了腳。這時，正在侃侃而談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童志遠，喜出望外地放下手里的教案追了出來。

“童局長，你好童局長，你還認識我嗎？”

“你是……李昕？”童志遠有些出乎意外地握著李昕的手，“你不是在調(diào)度所嗎？怎么跑這兒來了？”

李昕沒說話，但童志遠卻看見有朵木棉花在李昕的眼眸里綻放。

王湛生接過話說：“李昕同志還在調(diào)度所工作，他是我們龐站長高薪聘請的編外教員，利用休息時間，來為職工進行業(yè)務(wù)培訓(xùn)。”

“高薪聘請？多少是高薪??？說來聽聽?！?/p>

“不能提，不能提。說出來丟人?！饼嬮T連連擺著兩手，笑道，“他給我講一上午，我給他獎一份盒飯?！?/p>

“一份盒飯？龐站長啊龐站長，你也太摳門了吧？”童志遠顯然對他鄉(xiāng)遇故知有些興奮，微笑著指著龐門說，“不尊重知識，不尊重知識分子?！?/p>

李昕紅著臉解釋道：“沒事的童局長，我也沒啥事，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來混一份盒飯吃?！?/p>

王湛生說：“請局長放心，我們立馬改正，再加一碗湯。”

大家都笑了。

“今天主要講的是什么內(nèi)容？”童志遠關(guān)切地問。

“今天輔導(dǎo)的是龐站長親自點的題：各種貨車車流在不同類型技術(shù)站上的作業(yè)過程及其走行徑路?！?/p>

“這是龐站長親自點的題？”童志遠有些吃驚地望著龐門，“不錯，很不錯！”

童志遠興奮地說：“列車專門化理論，即車流組織理論最早是德國專家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提出的。此后，蘇聯(lián)學(xué)者以組織直達運輸?shù)谋匾獥l件和充分條件為理論基礎(chǔ)，提出了尋求技術(shù)站車流組織的最優(yōu)方案的‘分析比較法和‘絕對計算法。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專家提出了考慮整個方向車流間相互影響的‘表格分析法。不過，這些方法都未能突破在優(yōu)選技術(shù)站列車編組計劃方案方面所遇到的計算工作量巨大的困難?！?/p>

童志遠說的這些全都是運輸組織方面的理論，能真正心領(lǐng)神會的，這里面除了龐門和李昕外，其他人也就是跟著聽個熱鬧。王湛生也不過就聽個葫蘆半片。

童志遠拉著李昕的手，望著龐門說：“真希望你們倆在這方面強強聯(lián)手，優(yōu)勢互補，切實研究出一套適應(yīng)你們云河北站，適應(yīng)北方鐵路局貨真價實的車流組織理論來，讓我們的鐵路運輸有章可循、有法可依?！?/p>

李昕說：“請童局長放心，我一定虛心向龐站長學(xué)習(xí)，潛心研究，爭取早日拿出成果來?！?/p>

“我可記住你今天的話了??！”童志遠跟李昕握手道，“好，不打攪你了，繼續(xù)上課吧，我再四處看看?！?/p>

離開電化教學(xué)室，童志遠一行又看了黨員活動室、站史教育室、安全警示室、圖書室、閱覽室、健身房……

一圈下來，看得出童志遠對現(xiàn)場的各項工作比較滿意，一直緊繃著的臉也漸漸地開始松弛起來，工作人員給他續(xù)水時，他還婉婉有儀地笑了下。尤其讓龐門意想不到的是，當(dāng)他看見龐門拿了厚厚一沓子匯報材料時，竟然還詼諧地開了一句玩笑：“龐站長，你就從第十七頁開始念吧?！?/p>

大家都笑了。

范惠民給童志遠逐一介紹車站班子成員，先是站長龐門、黨委書記王湛生、紀委書記……然后是幾位行政副職?；蚴菫榱诉M一步緩和一下氣氛吧，范惠民介紹完，笑著問道：“童局長，剛剛我在介紹他們班子成員的時候，你聽沒聽到有哪點兒不對勁？”

童志遠不明就里：“沒有啊，怎么了？”

“龐站長，把你們的那個笑話說給童局長聽聽?！狈痘菝耥標浦鬯o了龐門。

龐門眼睛望著童志遠說：“還是不說了吧？”

“怎么了？天機不可泄露？但說無妨，也讓大家放松放松?！蓖具h把雙臂抱在胸前，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這個動作，讓龐門大受鼓舞：“我們行政這三位副站長啊，一位姓袁，一位姓侯，一位姓朱。有年開職代會，他們?nèi)瞬⑴抛谥飨_上，職工一看頓時樂了。你看：袁（猿）基本是人，侯（猴）基本不是人，朱（豬）根本就不是人。職工們在底下就說了，在云河北站，是人不是人都能干站長。”

“這真是真正的思想家在民間，真正的智慧也在民間??！”童志遠聽完微微一笑，瞅著他們說，“雖說是職工們信口開河，但細細回味，想咀嚼出群眾對我們工作的期盼和不滿來并不難，所以說，越是這樣越要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干出個模樣來，讓職工們無話可說！”

龐門剛想帶頭鼓掌，童志遠用手止住：“免，你還是言歸正傳吧?！?/p>

如果說剛剛對云河北站現(xiàn)場的檢查，童志遠算是比較滿意的話，那么對龐門的匯報則完全可以稱得上非常滿意了。龐門根本就不看材料，但嘴里吐出的數(shù)據(jù)卻毫無差錯地精確到分位。中間童志遠幾次故意打斷他，出其不意地就組織、計劃、指揮、監(jiān)督和調(diào)節(jié)等方面的問題進行詢問和對一些不被尋常人注意的數(shù)據(jù)進行核對，龐門全都對答如流。尤讓童志遠對龐門心生好感的是他匯報時對分寸感的把握。

童志遠在做鐵路局總工程師的時候，就是通過龐門研發(fā)的那套運輸指揮系統(tǒng)認識的龐門。他仔細研究過這套系統(tǒng)，技術(shù)難度非常大，總體技術(shù)水平和主要技術(shù)指標在全路也完全處于領(lǐng)先水平。它的出現(xiàn)，必將在編組站建設(shè)和運營中發(fā)揮重大作用。準備起用龐門的時候，童志遠已經(jīng)是鐵路局的副局長了，而且還是主管運輸?shù)某?wù)副局長。提拔一個編組站站長，作為主管運輸?shù)母本珠L，他的意見至關(guān)重要。當(dāng)陳百川專門找到童志遠薦賢舉能時，童志遠本來就對龐門刮目相看，又有陳百川論德使能，兩人一拍即合。應(yīng)該說是在童志遠和陳百川的合力推薦下，龐門才如愿以償?shù)刈搅嗽坪颖闭菊鹃L位置上的。

不知陳百川有沒有跟龐門說過其中內(nèi)情，童志遠在龐門面前是只字未提過。他們之間就是那種一般的上下級關(guān)系，不親但也不疏，不遠但也不近，基本交往大都是事務(wù)性的。汪洞簫上臺后，有人告訴童志遠，說龐門怎么怎么背信棄義，一門心思往汪洞簫的懷里鉆。那時童志遠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加之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愛管他人閑事的人，所以基本沒往心里去。至于后來汪洞簫與童志遠格格不入，路人皆知，以龐門的位置和他的精明不會全無所聞，但在他的匯報中，毫不觸及。既不為汪洞簫評功擺好，也不批評汪洞簫官德缺失以示好童志遠，就好像汪洞簫從沒在北方鐵路局出現(xiàn)過一樣。

童志遠不時地點頭表示滿意，在反饋意見時，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龐門的激賞。童志遠說：“將才與帥才的區(qū)別就在于，將才只能把自己擅長的事情做到圓滿，而帥才卻能將自己擅長或者不擅長的事情都做到圓滿。中國有個成語叫做旁門左道，指一些不正派的門路或辦法，但我感覺，你這個龐門沒有走左道，走的是正道。”

說話間到了吃飯時間，龐門見童志遠正在興頭上，來不及征求范惠民意見，便上前邀請：“童局長，您難得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這恰巧又趕上了飯時，我看干脆就在我們職工食堂用頓餐吧，一來檢驗一下我們的職工伙食，二來也可以順便聽一聽一線群眾的呼聲?！?/p>

童志遠慨然應(yīng)允：“好，今天就在你這吃大鍋飯啦?！?/p>

一行人有說有笑往職工食堂走，剛要進門，兩位身著鐵路制服的年輕女工伸手攔住了他們：“領(lǐng)導(dǎo)，且慢——”

童志遠一怔，詫異地望著龐門。

“領(lǐng)導(dǎo)，是這樣，我們車站工會、團委正在全站開展安全金點子和安全警語征集活動，凡來就餐人員必須參加?！蹦贻p女工莞爾一笑，調(diào)皮地說，“寫得好的有獎，寫得不好的……不許吃飯?！?/p>

童志遠笑了：“用這種辦法來強化人們的安全意識，你龐站長可真能別出心裁啊?？磥恚医裉觳坏獙?，還得要寫好，否則可是要餓肚子的啊?！?/p>

童志遠饒有興致地從女工手里接過筆墨，稍一躊躇，揮筆寫道：“安全沒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結(jié)果。”

寫完，拿在手里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才遞給女工，說：“怎么樣，看看我能不能吃上飯？”

“太好了，筆酣墨飽，雄健灑脫?！蹦贻p女工捧著童志遠的書法嘖嘖稱贊。

范惠民寫的是：“分分秒秒遵章守紀，列列輛輛安全暢通?！?/p>

“且慢——”一行人剛要走，年輕女工又叫住了他們，另一名年輕女工從桌子下面拿了幾只包裝精美的水晶茶杯分遞給他們：“謝謝各位領(lǐng)導(dǎo)參與我們的活動，這是各位的獎品?！?/p>

童志遠擺擺手說：“謝謝你，我的獎品就送給你了。”

“那可不行?！蹦贻p女工一臉嚴肅，“領(lǐng)導(dǎo)，您這一生肯定會得到難以計數(shù)的各級部門發(fā)的獎品，但是由職工發(fā)給您的獎品沒有收到過吧？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收下，以后您看見了這只杯子，就會想起我們職工的一片情義。另外，請各位領(lǐng)導(dǎo)放心，這些獎品不是用公款買的，是我們青年團員利用業(yè)余時間修舊利廢賺來的錢買的，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p>

童志遠鄭重地接過禮盒：“謝謝你小姑娘，我一定好好珍藏這件非同尋常的獎品?！?/p>

一進食堂，童志遠就看見七八位職工圍坐在一張圓桌前談笑風(fēng)生，立刻走上前去問：“大家說什么呢？談興這么濃？”

龐門趕緊給大家介紹：“這是咱們鐵路局童局長，來看望你們了。”

幾位職工立刻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其中有位職工指著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職工說：“這位‘眼鏡是鄭州鐵路局的高鐵乘務(wù)員，他寫了一副上聯(lián)，讓我們給他對下聯(lián)呢?！?/p>

童志遠一下子來了興趣：“是嗎？什么上聯(lián)？說來聽聽。”

“眼鏡”紅著臉說道：“哪有什么上聯(lián)下聯(lián)的？局長千萬別聽他胡說八道。”

童志遠說：“有就說說嘛，有什么靦腆的？”

“眼鏡”被逼上了梁山，小聲說：“自我進鐵路那天起，到今年整整第十個年頭。想想自己終日奔波，沒日沒夜努力奮斗了十年，到頭來依然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心里不平，順口胡謅幾句，我說了領(lǐng)導(dǎo)可不許批評啊！”

童志遠兩手一擺，說：“批評什么的？開心一刻，言者無罪。我做主，說吧?！?/p>

“眼鏡”調(diào)整一下情緒，盡量聲情并茂地說：“十年風(fēng)雨九州踏遍八面受挫落得七竅生煙六神無主五內(nèi)俱崩四大皆空三更加班只為兩個臭錢一家溫飽?！?/p>

“眼鏡”說完，膽怯地看著童志遠，等待發(fā)落。

其余的人也都盯著他，看他怎么表態(tài)。

“有意思，”童志遠沉吟了一下，微笑著問大家，“你們怎么看？”

大家有的說乘務(wù)員收入、待遇、福利已經(jīng)不錯了，還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有人說“眼鏡”說的都是實情，這些年，不光乘務(wù)員，鐵路各個工種也都沒漲工資。他們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

等大家都發(fā)表完意見，童志遠說：“由于歷史原因，鐵路職工特別是一線職工在物質(zhì)文化生活方面確實存在一些實際困難和問題，如職工對增加工資收入有新期盼，部分崗位職工生產(chǎn)生活條件比較艱苦，異地工作職工生活困難較多，職工住房條件亟待改善等。這些問題的具體成因非常復(fù)雜，有的是認識不到位、措施不配套造成的，有的是設(shè)計不周到、操作不規(guī)范造成的，還有的是在改革和發(fā)展過程中難以避免的問題。對這些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問題，部里正在通過深化改革逐步解決，比如提高職工收入水平、改善職工生產(chǎn)生活條件、改善職工住房條件、關(guān)注一線職工身心健康、緩解運輸一線職工超勞等。這些都需要時間。作為鐵路職工，希望大家能夠給予足夠的理解和支持。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生活是多姿多彩的，關(guān)鍵是看你用什么樣的眼光看待它，擁有一個正確的視角，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如此美好。這樣吧，我來給你對一個下聯(lián)，不一定工整：“一人出乘兩家擔(dān)憂三餐露宿只為四季繽紛五色斑斕六趣輪回七省通衢八方暢達確保九流百家十分幸福。橫批：安全暢通?！?/p>

童志遠話音剛落，大家立刻熱烈地鼓起掌來。

“趕緊吃飯，趕緊吃飯?！蓖具h笑著擺擺手，剛想走，突然又轉(zhuǎn)回身來，“哎，不對啊，這位小‘眼鏡同志，你不是乘務(wù)員嗎？”

“眼鏡”有些緊張：“是乘務(wù)員啊。領(lǐng)導(dǎo)，怎么了？不說好了言者無罪的嗎？怎么這轉(zhuǎn)過臉就秋后算賬來了？”

“哪個秋后算賬了？”童志遠縱聲大笑，“我是問你，你們有現(xiàn)成的乘務(wù)員公寓食堂不去，干嗎舍近求遠跑車站食堂來吃飯？公寓食堂做得不好吃？”

“眼鏡”松了一口氣說：“不是公寓食堂做得不好吃，而是云河北站食堂的飯做得太好吃。你看他們幾個，有的是電務(wù)的，有的是工務(wù)的，也都是天天到這兒來吃。”

童志遠點點頭，滿意地轉(zhuǎn)過身。

還沒走到售飯窗口，童志遠就被墻上的一塊小黑板給吸引住了：“今日特色小吃：龍抄手?！?/p>

“你們的食堂能做龍抄手？”童志遠有所不信。

“是的?！饼嬮T肯定地說，“像陜西的羊肉泡饃、蘭州的牛肉拉面、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云南的過橋米線等等，我們食堂全能做?！?/p>

“是你們自己的師傅做的？”童志遠問。

“是的，土生土長的本地師傅?！饼嬮T答道。

“是嗎？”童志遠有些疑惑，“我走過全路這么多單位，食堂能辦成你們這樣著實不易。不過，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嘗一嘗，不能光聽你說。今天我就嘗一嘗你的龍抄手正宗不正宗?！?/p>

說完，瞅了瞅范惠民：“范局長愛吃什么我可不管啊。”

范惠民說：“我跟領(lǐng)導(dǎo)走，童局長吃啥我吃啥?！?/p>

似乎早有準備，說話工夫，龐門親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龍抄手端到了童志遠的面前：“童局長，請您親口嘗一嘗我們食堂做的龍抄手地道不地道?！?/p>

“好，嘗一嘗。”

童志遠也不客氣，拿起湯勺舀了一只，輕輕放進嘴里，立馬贊不絕口：“地道。你看這抄手做的，皮薄餡嫩，爽滑鮮香，湯濃色白，絲毫不輸濃花茶園?！?/p>

其他人聽童志遠說好吃，也紛紛跟著要吃。不一會兒，滿食堂都飄著濃湯的清香，離多遠就能聞見。

“白露時節(jié)，能吃上這么美味可口的龍抄手，真是回味無窮，唇齒留香啊！”童志遠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沒夠，又加了一碗。

跟龐門握別時，童志遠感慨萬千地說：“自上大學(xué)離開蓉城，除去每年的春節(jié)回老家，在外面就沒品嘗過這么鮮美的家鄉(xiāng)小吃，謝謝你讓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覺?！?/p>

龐門故作吃驚地問道：“童局長老家是成都的？”

童志遠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龐門，然后，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沒有說話。

送走童志遠，王湛生嘿嘿笑了兩聲，說：“龐站長，你真是絕了。你要是干導(dǎo)演，準保不輸張藝謀?！?/p>

龐門像童志遠看自己那樣，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王湛生一眼，然后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也沒有說話。

半年后，剛上任的北方鐵路局主管運輸?shù)母本珠L就因貪污事發(fā)，被雙規(gu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