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想像中的天和神

顧頡剛

在我們的觀念中，大都以為神是沒有形象的，天不能一步一步走上去的。但在古人的想像里便不這樣。他們以為天上的神過的就是人間的生活，天上的神和地下的人彼此都有交通的辦法。

敢問天在何方

他們怎樣的往來呢？那就是從地面上最高的地方一直往上走去。

地上哪里最高？他們說是西邊的昆侖山。昆侖山有多少高？對于這個問題他們有兩種說法，說得少的是二千五百里，說得多的競有一萬一千里。他們說昆侖山從下到上可以分作三層，下層叫作樊桐，又稱板桐；中層叫作懸圃，又稱閬風(fēng)；上層叫作增城，又稱天庭。他們說一個人只要走到中層，他就可以不死了；如果直走到上層，就真上了天了，他就是一個神了。昆侖方廣八百里，增城九重。昆侖上面種的小米，稱為“木禾”，莖高三丈五尺。珠樹、玉樹、斑樹、不死樹在西面；沙棠、瑯玕在東面；絳樹在南面；碧樹、瑤樹在北面。旁邊有四百四十個門，這門到那門都相隔四里。又有九個井，井欄都是玉做的。還有一百畝大的宮殿，用琬玉建筑的屋子。還有醴泉和瑤池。那邊有許多神，總稱為“百神”；有許多帝，總稱為“眾帝”；其中地位最高的稱為“太帝”。太帝就住在昆侖的最高處。這樣看來，昆侖山是一個天國并且可以從地面上走進去。

何人可通天

要是一個人真有勇氣，一直上去，馬上成了神，豈不痛快。不幸世間沒有這樣便宜的事。聽說天上有天門，喚作閶闔。天門有九重，每一重都有虎豹守著，它們一見下界的人從九重天門走進，就跳起來把他咬死；咬死之后還有許多豎生眼睛的豺狼走來，先把尸首玩弄一回，玩厭了便拋棄在深淵里，再到上帝面前去復(fù)命。所以雖說有路可行，究竟不容易度過這重重的難關(guān)。

不過凡人雖沒有上天的福分，但有一種人卻可上天，那就是“巫”。他們說，西邊有一座山叫作靈山，在那邊，巫咸、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個人就常常升天降地。巫可以自由到上帝那邊，所以死了人招魂時就得請巫，而楚巫所歌的即是巫陽受了上帝的命令，下來招那離散的魂魄的故事。又如夏后啟，他們說他曾把三個美女獻上天去，偷得了《九辯》和《九歌》的樂章而下來。他下來的地方叫作天穆之野，在西南海之外，高一萬六千尺，比起昆侖來那就太低了。這可以說是一條近路。

請神望北走

聽說當(dāng)初人和神本都是互相往來而且是雜亂不分的，只為蚩尤造反才把這條道路截斷了。那時蚩尤制作兵器來打黃帝，又殺死許多沒罪的老百姓，黃帝命應(yīng)龍在冀州的野里和他交戰(zhàn)。應(yīng)龍蓄積多量的水，不料蚩尤手段更高，他請風(fēng)伯、雨師相助，一霎時放出大風(fēng)雨來。黃帝一看不好，又降下一個天女叫魃的，把雨止了，把蚩尤殺了。大約因為蚩尤本是下界人，競來侵犯了上界安寧的緣故，上帝命一個叫重的上天管天上的神，又命一個叫黎的下地管地上的民，兩方面從此斷絕交往，這件故事就叫作“絕地天通”?？墒沁@樣一來，黃帝所派的應(yīng)龍上不去了，魃也上不去了。應(yīng)龍不得上天，住在南極，天上沒有很多的水，所以地面上就常鬧旱災(zāi)。但旱時只要畫了應(yīng)龍的形象，也可以致大雨。魃所住的地方，因為她專會止雨，所以也經(jīng)常犯旱，往往赤地千里。有一位叔均向上帝說了，上帝把她移置到赤水的北面去，叔均就做了田祖。魃怕叔均，見了他就逃。所以人們要趕掉這位女神時，只消祝道：“請神望北走去罷！”

可是他們說話并不一致。人和神雖說斷絕了往來，地面上卻盡多雜居的神。中國西部是最高的地方，高了就近天，所以神靈住居的也特別多。在蟠冢山的西面就有一座天帝之山，當(dāng)然是上帝住的。往西去有一座峚山，那里出產(chǎn)玉膏，源頭像沸水一般的燙，這是黃帝所常喝的。再西去又有一座鐘山，鐘山之神的兒子叫鼓，犯了罪給上帝殺了，魂靈化為鵕鳥，白的頭，紅的足，黃的紋。再西去又有一座槐江之山，那是上帝的菜園，神英招所管，他的樣子是馬的身，人的面，鳥的翼，虎的紋。在那里南望昆侖，只見光焰熊熊；西望大澤，那邊是后稷之神隱居的所在；北望諸毗山，那邊是槐鬼離侖住的；東望恒山，又有窮鬼住在那里。還有一條瑤水，有天神住著，他的樣子有些像牛，可是八條腿，兩個頭，馬的尾巴。再往西南去，就是昆侖山了，這是上帝的下都，神陸吾所管，他的樣子是人的面目，虎的身體，還帶著九條尾巴。再往西去，渡過流沙，是玉山，有人虎齒豹尾，蓬著頭發(fā)戴一個玉勝，善于歌嘯，這就是西王母，管瘟疫和各種殘殺之氣的。再往西是騩山，住著的神叫耆童，他發(fā)出聲音來好像鐘磬一般地好聽。再往西去就是天山，那邊的神叫作帝江，生的六足四翼，沒有面目，專懂唱歌跳舞。

我們只要知道了蟠冢山的所在，就知道現(xiàn)在的甘肅、青海之間在當(dāng)時是怎樣的神出鬼沒。其他各處還有好些上帝鬼神，一時也數(shù)不盡，他們各有各的奇形怪狀，在這一篇里也講不完，不再提了。

飲食神鬼

上帝和鬼神既很多，他們的生活又同凡人一樣，凡人有飲食男女的本能，上帝鬼神也未嘗不喜歡吃東西，談戀愛。有一位上帝叫丹朱是比較放蕩的，他看上了周昭王的房后，附在他的身上和她配合了，生下的兒子就是穆王。當(dāng)周惠王時，有神降在虢國的莘邑，惠王不知道他是什么神，問內(nèi)史過，內(nèi)史過答道：“丹朱為了和房后的關(guān)系，是常照顧周朝的子孫的，這回大概就是他罷？”

楚懷王游高唐，疲倦了，白天睡一會兒，夢見一個美貌的婦人向他薦枕席，她自己說：“我是巫山之神的女兒，早上行云，晚上行雨，朝朝暮暮都在陽臺的下面?！背跣褋硪豢?，果然如此，就替她造了一所廟宇，喚作朝云，那時的巫大抵是女子做的，當(dāng)延接神靈的時候，滿堂都是女巫，也就都是美人，神靈降下來便挑選其中的一個就好了；可是神往來飄忽，不可久留，這位女巫剛得著新相知的樂趣又起了生別離的悲哀了。黃河的神是河伯，他降下時接他的女巫和他同車出游，日暮忘歸；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時候，他還把這位美人送回南浦，那滔滔的波和鱗鱗的魚都伴著送行。這樣看來，所謂巫者實在是神的娼妓。神和人的情感會這等深摯，關(guān)系會這等密切，怪不得鄴縣的巫祝父老們要年年替河伯娶媳婦了。

神們既有人一樣的生活，所以他們就有了家屬，有太太，有兒女。帝俊的妻子羲和生了十個太陽，另一個妻子常羲生了十二個月亮。帝舜的妻子登比氏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宵明，一個叫燭光，住在黃河的大澤里，她們的光明照到周圍一百里遠。

黃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人的面，鳥的身，耳上足上都是蛇；禺京住在北海，禺虢住在東海，都成了海神。還有河伯馮夷，不知他是不是上帝的兒子，他乘了兩龍，住在二千四百尺深的從極之淵里，這個淵就是他的都城。又有處在東極的神叫折丹，處在南極的神叫不廷胡余，都管著風(fēng)的出入，做調(diào)節(jié)氣候的工作。雷澤里還有雷神，龍的身子，人的頭，拍拍他的肚子就在打雷了。這樣看來，我們現(xiàn)在看成自然現(xiàn)象的，在他們那時都認(rèn)為有神掌管，這些神大都是天上的貴族。

屈原問天

當(dāng)屈原懷了滿腹牢騷，發(fā)泄不出來，眼淚沾巾的時候，他忽發(fā)奇想：莫如上天散散悶罷。他正在這樣癡望時，塵風(fēng)忽起，他果真乘龍駕鳳上天去了。他早晨從蒼梧動身，傍晚就到了昆侖之上的懸圃。他見太陽快落到崦嵫山去了，叫那替太陽趕車的羲和道：“你且按下了鞭子慢慢走罷！我還要尋幾個人呢?！钡撕蜎]有理他。過了一天，他到東邊看太陽出來，在咸池飲了馬，在扶桑結(jié)了轡，折下若木的枝把太陽拂了一下，又逍遙地游行了。他命月御望舒先行，風(fēng)伯飛廉跟著，雷師豐隆整裝，又命鳳凰日夜不停地飛騰。那時飄風(fēng)帶著云霓來迎，光彩紛紜，忽離忽合，不一會到了天門，卻是閉著，他急忙要見上帝，叫管門的快些開門，可恨那人懶洋洋地靠在門上望他，一動也不動，于是他只得折回來了。有天早上，他想渡過白水，系馬在閬風(fēng)的上面，忽然回過頭來流下眼淚，想道：為什么這高山上沒有女人呢？他就令豐隆乘云去尋洛水的女神宓妃，解下一條佩帶交給蹇修送去當(dāng)作見面禮；但這事給旁人破壞了，他和她又不能見面了。因為天上的生活正同人間一樣，所以就真上了天也未必快樂。像屈原這樣的癖性，在人間是碰釘子，到了天上還是碰釘子，這有什么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