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當詩歌的互文性分析

摘 要：本文以擔當?shù)脑姼铻榉治鰧ο?，從互文性的角度分析擔當詩歌互文的形式、互文性的理論意義及其形成互文的原因。同時指出：擔當?shù)脑姼杌ノ膹睦碚撋现饕靡嬗谄鋸凸藕蛶煼ǖ睦碚撝鲝垺⑵鋵ε笥选岸摇钡睦斫夂完U釋、其與朋友的交互酬唱、互相砥礪、其禪詩、詩畫的相互闡發(fā)；擔當詩歌中的互文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其友誼詩和題畫詩、禪趣詩中。

關鍵詞：擔當詩歌；互文性；唱和

作者簡介：付晶（1986-），女，碩士研究生學歷，現(xiàn)為云南省人民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5-0-05

一、“互文”及“互文性”釋義

“互文”在中國首先是一種修辭方式。中國很早就有關于“互文”的提法?！盎ノ摹币辉~曾見于唐李善《文選注》，《文選注·恨賦》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二句，李善注云：“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辟Z公彥在《儀禮注疏》中云：“凡言互文者，是兩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睏铠櫲暹@樣定義：

“在文學作品中，由于寫作上的需要，常常把一個完整的意思放在兩個句子中，或把兩個句子的意思壓縮在一個句子中，這樣上下文互相交錯，互相補充。前后結(jié)合起來看，意思才完整明白的修辭方式叫‘互文?！盵1]

唐人孔穎達在經(jīng)疏中指出了兩種“互文”，一種是“互文而相足”，“象曰：‘君子以懲忿窒欲。（《周易·損卦》）《正義》曰：‘懲者息其既往，窒者閉其將來，忿、欲皆有往來，懲、窒互文而相足也?！保ā吨芤渍x》卷四）另外一種是“互相發(fā)見”?；ハ喟l(fā)見要求相互依賴，二者缺一不可，否則就無法理解原文。

從以上資料來看，“互文”在中國古代主要是一種修辭的方式，其應用的目的是為了行文的方便，這種修辭方式利用上下文語境的生發(fā)性，從而使人們能窺見其所要表達的意義。一般來說，互文見義主要局限于兩個句子之間，產(chǎn)生互文作用的也主要是兩個字詞，但這種范圍擴大了也同樣可以理解，比如一個詞同一個或多個句子之間，一個句子同一首詩之間，兩首或者多首詩之間，一首詩歌同一篇小說之間，也可以形成互文見義。這種范圍被擴大時，把其放在一個大的語境中來理解，也是可行的。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作為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批評術語，是由法國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首次提出的，有時被翻譯為“文本間性”。“互文性”是個很復雜的概念，如薩莫瓦約在《互文性研究》中說的那樣，“互文性”這個詞，如此廣泛地被引用、定義和賦予不同的意義，以至于它已然成為文學批評中最含混不清的一個概念。比起這個專業(yè)術語，人們通常更愿意用隱喻的手法來指稱所謂“文中有文”的現(xiàn)象，諸如：拼湊、用典、旁征博引、人言己用、詩禪互通、詩畫互證等等?！盎ノ摹笨梢杂脕矸治鑫谋局g相互交錯、彼此依賴的若干表現(xiàn)形式。

克里斯蒂娃在《符號學》一書中將“互文性”定義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gòu)成，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化?！彼J為任何文本都不可能完全脫離其他文本，而必然卷入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中，文本中的語義元素構(gòu)成文本的歷史記憶，和其他文本建立起一套聯(lián)接關系，一個交互的網(wǎng)絡。在這里雖說“互文性”指向此處的文本和彼處的文本的一種共時的關系，但是“互文性”這一術語并不僅僅只限于文學中常見的借鑒、引用、影響、戲擬等關系，同時它又指向于此處的文本和彼處文本間的一種歷時關系。

“文字詞語之概念，不是一個固定的點，不具有一成不變的意義，而是文本空間的交匯，是若干文字的對話，即作家的、受述者的或是相關人物的、現(xiàn)在和先前的文化語境中的諸多文本的對話。[2]

概而言之，“互文性”概念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基本含義：一是一個確定的文本與它所引用、改寫、吸收、擴展、或在總體上加以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二是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或明或暗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譬如，先時文化的文本和周圍文化的文本，任何文本都是對過去引文的重新組織。在這里，我所用來分析擔當詩歌的“互文性”主要采取的是第一種意義，即兩個或者幾個文本之間，或這樣或那樣的的總是存在關聯(lián)，可以說它們是一種互文關聯(lián)。

二、擔當詩歌中的互文性分析

（一）擔當對師法前人的強調(diào)

詩人應該在閱讀過程中熟悉前輩作家的運思和技巧，從而化為己用，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時的啟發(fā)和借鑒。詩人的用典、句法、煉字，須以廣泛的閱讀前人的優(yōu)秀作品，從而能在寫作中靈活運用，像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宋代大家，知識之豐富，學問之廣博已盡為人知，他們的這種博覽群書，博聞強識的本領，使得他們能夠往來今古，無論是用典、還是用事，都能隨心所欲，信手拈來。這在當時形成了一種重學問的氛圍。擔當學識淵博，對前輩文化人心存敬意，加之這種重學問的氛圍，他提出了要師法前人。他的詩中出現(xiàn)了比較明顯的與前輩詩人作品的“鑲嵌”關系以及與前輩詩人進行跨時空精神對話的現(xiàn)象，是典型的互文性文本。

楊慎流放云南，歌詠云南，提攜云南文人，對云南文化學術發(fā)展貢獻極大。后輩云南文化人多以感恩之心愛戴他，擔當更是如此。他和楊慎都是志行高潔、富于才情之人，又有坎坷的人生遭遇，他們心靈相通。擔當寫的與楊慎相關的作品就對楊慎作品起著“復讀、強調(diào)、濃縮、轉(zhuǎn)移和深化的作用”?！秾戫崢歉琛贰ⅰ稐钌痔穼戫崢恰访黠@嵌入了楊慎的有關文本，是對楊慎際遇的共鳴，也是一種精神對話：

君不見撐天柱地惟氣節(jié)，丈夫臨難當自決。升庵太史重倫彝，觸犯天威杖以百。悲哉百杖杖不死，詔遣荷戈戍金齒。去來常愛點蒼雪，為樓寫韻班山里。書法專學鐵門限，揮毫全用藏經(jīng)紙。唱酬日日李中溪，詼諧處處弘山子。戍滇四十有余年，每上斯樓獨灑然。搖落風霜公老矣，葉榆十樓俱廢斯樓傳。生憎斯樓太孤絕，高人披覽常不輟。愧我無酒要焙茶，冷灶塵生多扯拽。幾株垂柳忒無情，靠墻倚壁委柴荊。其如窟狐又穴鼠，不憐舊燕與新鶯。梁間阿誰遺此匾，嘉靖丁酉時代遠。靈和之殿已成塵，風光況復忘憂館，山僧無力可重修。巴蜀鄉(xiāng)情重山丘，蜀人首唱諸神和，金碧輝煌樓上頭。挺霄插漢煙云流，使我一眺即能窮九州。從此聲韻更清越，憔悴腰肢舞不歇。國朝九十狀元郎，公為領袖朝金闕。斯樓若較戍樓高，賴有坎坷成大業(yè)。大業(yè)既能垂千秋，孤忠焉敢怨遷謫？君不見關山月。[3]

思歸無策欲何如，望斷長安涕淚余。

向日蜀葵雖慘淡，經(jīng)霜滇柳尚扶疏。

狀元樓閣文章府，隱者家風木石居。

可那今秋寒更早，不吹橫笛也愁余。[4]

楊慎在謫滇期間，長期住在感通寺，寫論音韻之文，后人稱此樓為寫韻樓。嘉靖《大理府志》：

寫韻樓，在城西南蕩山，成都楊慎流寓，著《六書轉(zhuǎn)注》，一時問字者名其所居樓曰寫韻。[5]

擔當寫《寫韻樓歌》、《楊升庵太史寫韻樓》，亦登臨感懷，紀念升庵，同時也表達自己的節(jié)操。詩歌中就運用了“復讀、轉(zhuǎn)移、鑲嵌”的主要互文手法來表現(xiàn)他對升庵的遭遇給予的深深同情?！熬灰姄翁熘匚夤?jié)，丈夫臨難當自決。升庵太史重倫彝，觸犯天威杖以百”，這是擔當對楊升庵所遭遇的不幸的復讀，他認為真正的大丈夫應該在面臨困難的時候有自己的抉擇和堅守，楊慎就是這樣“重倫彝”的士人，令人敬仰！擔當進而把楊慎的遭際與自己的境遇相結(jié)合，轉(zhuǎn)入對自己情志的抒發(fā)，既寫楊慎的節(jié)操，又嵌入自己的身世遭遇，其中也暗含著深深的同情。

除此二首之外，擔當《楚雄道中見垂柳吊楊升庵太史四首》與楊慎《楊柳篇》亦是互文性文本?！冻圮诹?，有垂柳一株，婉的可愛，往來行之，賦此志感》：

靈和殿前艷陽時，忘憂館里光風吹。

千門萬戶旌旗色，九陌三條雨露滋。

蒼涼苑日籠燕甸，縹緲宮云覆京縣。

芳樹重重歸院迷，飄花點點臨池見。

臨池歸院總仙曹，應制分題競彩毫。

詔乘西第將軍馬，詩奪東方學士袍。

金明綠暗留煙霧，舊燕新鶯換朝暮。

只知眉黛為君顰，肯信腰肢有人妒。

從此沈淪萬里身，可憐憔悴四經(jīng)春。

支離散木甘時棄，攀折荒亭委路塵。

搖落秋空上林遠，婆娑生意華年晚。

腸斷關山明月樓，一聲橫笛清霜坂。[6]

《垂柳篇》又作《楊柳篇》，是楊慎的傳世名作之一，句句寫的是柳樹，卻句句有人在。在詠物賦形的過程中，寄寓今昔異境的沉淪之感。楊升庵詩歌中寫柳樹以自比，寫出自己的節(jié)操。王文才先生評此詩：

使事用語，一字不茍，四句轉(zhuǎn)韻，通篇對仗，辭采韻調(diào)，無不類似初唐歌行。前八句寫京都柳色，自喻往日佳境；中八句由宮中應制詠柳，轉(zhuǎn)入才華被忌；后八句衰柳飄零，自傷遠謫。前半多眷戀繁華，后半情調(diào)亦稍低沉。[7]

擔當?shù)摹冻鄣乐幸姶沽鯒钌痔匪氖住罚?/p>

看山大半不相同，垂柳依然在楚雄。

縱遇新霜摧不折，千枝萬葉寫孤忠。

一干凌霄苦自耽，據(jù)鞍忍涕實難堪。

沉淪未死枝如鐵，萬古森森向日南。

苑日經(jīng)秋色淡然，荷戈金齒是何年？

不羞眉黛隨人妒，生死君恩只在滇。

驟雨摧殘在一時，光風肯向戍樓吹。

空夢萬古盤根想，繞樹生魂知不知？[8]

第一首“看山大半不相同，垂柳依然在楚雄”，字面上寫的是山變了，垂柳依然還在，這里暗含著明王朝的覆滅，但是自己還尚未被打敗，還在堅持自己的操守。下句“縱遇新霜摧不折，千枝萬葉寫孤忠”，意義就更加明瞭了，當時的垂柳現(xiàn)在依然遭受風霜的摧折，可始終枝葉繁茂。此詩亦句句寫柳樹，句句有人在，詩人意在表明楊慎身上體現(xiàn)的節(jié)操在他的身上還繼續(xù)存在，因而，他們并不孤立、孤獨！第二首暗寫自己雖然經(jīng)歷了重大變故，九死一生，卻依然忠貞不已。第三首寫楊慎被貶謫到滇，然，正因如此，升庵才得以葆全。第四首寫人生的磨難只是一時的，終有結(jié)束之日，不知道如果楊柳有魂能否感知？這是對升庵的告慰之語。每一首寫的都是柳樹的形象、遭際和楊慎的孤忠，其實每首都是寫擔當自己。詩歌表達了對楊慎的同情，也借此抒發(fā)自己同樣的志節(jié)與孤忠。擔當?shù)倪@首詩楊升庵的詩歌遙相呼應，是對同樣際遇、同樣的節(jié)操的堅持和認同。通過這樣的追和，楊慎與擔當?shù)脑姼韫餐瑯?gòu)成了經(jīng)典的互文性文本。

（二）擔當與朋友的交游和酬唱

1、廣闊的交游

擔當交游甚廣，文人、衲子、道士等等，他們的交游是明代文壇上的一段佳話。在交往中，他們相互切磋書畫詩文，往返贈詩，在面臨危難之時相互扶持，患難與共，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擔當所結(jié)交的友人有畫家董其昌、陳繼儒，旅行家、地理學家徐霞客，詩僧蒼雪等，這些亦已有學者論述過。但明清易代之際擔當?shù)慕挥尾⒉粌H僅局限于此，擔當?shù)囊簧诉M京應考時期以外，基本上都是在云南本土特別是滇西一帶生活的，因而擔當交游的一個重要方面是與云南本土詩人的交游，其中，與云南遺民陳佐才、何蔚文、許鴻等人的交游酬唱極為頻繁，他們相互贈詩論文、學佛參禪。擔當在蒼山、雞足山等地與眾多詩人結(jié)交，往返酬唱，其中有以共同的愛好為基礎而結(jié)交的，如他的師友董其昌；也有以“義”而結(jié)交的，如與清庭“不共戴天”的俠士陳佐才；詩歌往返最多者乃徐霞客，現(xiàn)存擔當贈徐霞客詩歌共30首，徐霞客也有詩歌相贈，足見擔當對他們之間友誼的珍視。從他廣泛的交游中，可以看出：擔當結(jié)交的人物，有官員、僧侶、畫家、旅行家、遺民、隱士等，他們都是在藝術的各個領域有很深造詣的文人；擔當?shù)挠颜x詩中大量的互文、“鑲嵌”得益于和這樣一批好友的酬唱切磋；擔當禪詩中的“參”、“悟”除來自于自己研讀佛教典籍之外，還和師承、交游有重要關系；擔當在隱居期間仍能保持自己的高尚志節(jié)，獲得充實的生活和恬淡的心境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重要影響，與大錯、陳佐才、何景文、何蔚文、許鴻等一批具有高邁節(jié)操和宏闊見識的血性男子的真摯友誼有關，他們互相慰藉、鼓勵，對人品和藝術的提高都大有助益。

2、擔當對朋友特殊的理解

擔當心中的朋友乃“二我”，即另一個我，或者說是“我”的影子。他說：“古人云朋友乃二我也。何云二我？謂與我肝膽嗜好，只隔一絲，不隔一絲云爾。”[9]朋友就是和自己肝膽相照，有著共同的愛好，理解并尊重對方的人。在其《論交曲》里擔當這樣寫到：

君不見，我生只影無兄弟，天下良朋皆二我。豈惟顏面共悲歡，肺腸穩(wěn)貼元成伙。饑亦與饑寒亦寒，性情相狎不相左。而今不必言久要，金石久矣成灰器。今君為琴我為瑟，恩愛不移聲韻調(diào)。聲韻調(diào)時心暢悅，即遇風波不可折。豈止生同衾，更需死同穴。年少夫妻始發(fā)結(jié)，良朋二我非臆說，不如管鮑非人杰。[10]

這是一首對友誼的贊歌，里面使用了一連串的比喻“兄弟”、“二我”、“肺腸”、“饑與饑寒與寒”、“金石”、“琴瑟”、“聲韻”、“夫妻”來形容朋友之情。最后還化用鮑叔牙和管仲終身相知相惜的故事。擔當把朋友當做第二個我，是可以和“我”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話的相知相伴的人。

基于這樣的理解，擔當對朋友坦誠磊落，真誠交心。陳繼儒說：“大來神用清審，志意貞立。當安奢煽惑，貴竹為梗，大來從嶺右間繭足萬里，訪眉道人于空山。余震駭相勞，苦不得怡，而大來謂‘吾友天下士，方自此始，真磊落奇男子也?！盵11]馮再來《塔銘》曰：“晚居點蒼山之感通寺?；掠稳~榆者，無不就寺謁師。師不避客，報謁如常禮，惟絕口不提及世事。詞色藹然，無詩僧相，并無禪師相，以是人樂從師游，恨相見晚也。”[12]擔當自言：“余與翼叔交以俠，而不以詩。一日出其詩以示余，詩仍從俠來。俠以氣勝，不事穿鑿，自成一家言?！盵13] “余游遍天下，今見此人，豈忠義之靈泄為章句，使翼叔錚錚不已耶！”[14]這些評論都從各個角度反映了擔當是個值得深交的“磊落男子”?！叭f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曹雪芹語），擔當?shù)脑姼柚校绕湔湎嘁娤嘀挠颜x。

支持和理解朋友的選擇，為朋友的處境擔憂，這是難能可貴的。金實秋指出：“徐、唐二子志趣相投，才學相埓、家世相近，有見面交往之緣，豈不相親相愛、相知相重乎！”[15]《大游篇贈霞客徐先生》寫出了徐霞客游歷天下的胸懷和精神所在，敬慕霞客之情躍然紙上?！俺乃貉┖?，陽春寡和影猶孤”，擔當在獨居他鄉(xiāng)時有著十分孤獨的體驗，他也十分理解霞客在游歷山川過程中除了要受肉體上的苦痛之外，也要忍受精神上的孤獨和思鄉(xiāng)之苦。因此，他極力安慰霞客“到處有同明”，我們都同在一片月光之下，其實并不孤獨。這分明有玄覺禪師《永嘉正道歌》中的“一日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的深切意味了。

3、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酬唱

“和意”與“和韻”是酬唱的兩大分類。擔當詩歌主要屬于“和意”一類。

“和意”是在一個范圍內(nèi)，趙以武先生認為和意是“和詩中寫的事、抒的情，必須與唱詩一致，不可歧出，情與意必須與唱詩吻合，不能它移”?！段骼コ瓿ば颉分杏羞@樣的話：

“予得以游其墻蕃，而咨其?？晃义跅?，博約誘掖，實之同聲。因以歷覽遺編，研味前作，挹其芳潤，發(fā)于希慕，更迭唱和，互相切劘。”[16]

對于“誘掖”，王仲煢先生注曰：“誘謂前導之，掖謂傍抉之?！睂τ凇巴暋?，先生引《易經(jīng)·乾·文言》而注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劉禹錫《砥賦》：‘切劘上下，真質(zhì)灼見?！边@里，結(jié)合序文與注釋，我們就可以看出，“和意”包括兩個基本的點：一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這一點同趙先生上面的說法是一致的；二是“切劘上下，真質(zhì)灼見”，這一點指出了“和意”的另一個重要內(nèi)涵，那就是“和意”是兩意相和而產(chǎn)生另外的意思，也正是所謂的“切劘上下”而“真質(zhì)灼見”。這一種唱和中和詩對于唱詩的“意”是可以有所改變和提升的，否則如何“切劘上下，真質(zhì)灼見”？

擔當?shù)脑娢挠泻艽笠徊糠质呛团笥殉投鳎纭顿涥惷脊壬?、《答謝閩中曹能始先生》、《贈李本寧先生》、《答范漫翁》、《寄答內(nèi)侄黃介生》、《贈友》、《答一忍師叔》等等。贈答詩、唱和詩在其詩集中隨處可見。擔當不但與交往的朋友唱和，即使是沒有現(xiàn)實交往的，也因聲同氣，其進行詩文上的應和。如《洞庭秋乃楚中郭天門所作也羅二吉依屬和三十首索余效顰勉成一律》：

岳陽霜冷奈愁何，遷客登樓一放歌。

日月浮沉天亦小，江河停瀆地無多。

竹聲滴碎千帆雨，木葉吹平萬頃波。

暮氣不開山欲裂，斥將雷電恐黿鼉。[17]

這首詩和和郭天門的《洞庭秋》而作，擔當應該是沒有和郭天門有過接觸。天門是明末詩人郭都賢的字，其號些庵，湖廣益陽人，天啟壬戌進士，寫過七律組詩《洞庭秋》。據(jù)載，當時共作有九十首。通篇以平水韻之平聲韻目為韻，分前后兩篇。如其中一首：

風流淘盡大江東，南國滔滔五渚通。

青草破荒紅樹外，黃陵濡沫赤沙中。

蔚藍天盡收浮蜃，閶闔風高憶斷鴻。

萬里素秋何處接，微波一葉下新桐。[18]

該組詩以洞庭湖為依托，目窮今古，“面極壯麗，情極清婉，景極渾淪，極變化?！薄岸鴼鉀皠菝?，豪健異常?！?/p>

郭都賢像屈原一樣，行吟洞庭湖畔，古今同慨，寄托于《洞庭秋》中。郭天門的身世經(jīng)歷象極擔當，也是經(jīng)歷復國無望之悲，懷才而無用武之地。最后也是出家為僧，取名些俺?！抖赐デ铩返膭?chuàng)作，與屈原的部分創(chuàng)作具有相似的時代背景，故在作品思想內(nèi)容上也不乏相通之處。組詩既出，在遺民群中引起了廣泛的共鳴，“和之者遍海內(nèi)”，[19]當時追和其《洞庭秋》的人有陶汝鼐、熊之臣、郭良使、王船山、沈可濟、薛嗣昌以及擔當和擔當詩里提到的羅二吉等人。如陶之采的和詩：

留得菱花點碧波，洞庭春色讓秋多。

大干沙界幻樓閣，十二峰巒現(xiàn)髻螺。

系楫有心憐漢水，洗兵無力挽銀河。

蕩舟吟過蘆花岸，最有寒光鑒淚羅。[20]

圍繞洞庭秋色的唱和，表達了這些唱和者無可奈何的蕭瑟之意。正如《跋郭些庵洞庭秋詩后》云，“ 欲共漁郎去問津，歸來江令作游民。暮年風月猶丁卯，故國樓臺已甲申。事去難填滄海石，心空不拭鏡臺塵。河汾遺老悲歌在，零落中州集里人。”[21]此詩點出了這群唱和者的真意。所有的圍繞《洞庭秋》的唱和，形成一個集體的互文時空，表達了當時的政治氛圍和參與唱和詩人集體的情緒。

（三）禪與詩

任何文本都不是固定的，它必然要與其他文本進行交流、與其他文本相互指涉，再加上接受者、語境等要素，從而形成一個立體的、開放性的文本空間。產(chǎn)生“互文性”大的原因便是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之間通過閱讀而在一個大的空間中得到交流，這種交流是通過“參”、“悟”的方式進行的，在“參”“悟”的時候，此時的讀者又會變成彼時的創(chuàng)作者，文本之間就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互文關系。杜甫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就道出這種從讀者過度到作者的一種深層的交流過程。擔當在禪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充分認識到了這種歷時文本之間交流的特征。

禪宗思想對擔當?shù)脑姼枥碚摼哂猩羁痰挠绊?。作為參禪之人，詩偈是最常用的表達方式，禪師們喜歡用此來驗證自己對佛理的證悟程度。禪與詩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但又有某些相融、相近的性質(zhì)。詩人往往喜歡以禪入詩，而僧人喜歡以詩寓禪。擔當也是通過寫詩偈的形式，來參證佛學，驗證自己對禪的證悟程度。如《拈花頌百韻》，他在《拈花頌百韻序》中云：

余乃浙江嚴州人，雖久居天末，頗有不染風土之癖。性喜薄游，至紹興，拜為顯圣寺湛然大師之徒，后以書生發(fā)，從無上堂小奉等語，自揣猶有理障，未敢唐突示人。竊嘗以拈笑頌一則，辯驗禪德。余由六十至七十，不能作此一頌；又由七十至八十，亦不能作此一頌；幸才交八十一，一日能作數(shù)頌，未數(shù)日即得若干首。[22]

《拈花頌百韻》是擔當對禪宗史上以心傳心的第一則公案“拈花微笑”的一個理解與闡發(fā)，代表了他最后參佛的成果，

擔當?shù)脑姼柚?，大量的以禪語、禪典、禪理、禪趣融入，極具典型性。比如其禪趣詩，禪宗公案入詩，渾然一體：

竹影元無寺，支筇到半天。

吾師才下喝，虎跡在門前。[23]

貧來事事盡成冰，到處難容破衲僧。

買得松蔭三十里，撥開云磴幾千層。

傳心久矣知梅熟，不語何曾有葛藤。

自此一朝俱放下，眼空天地是無能。[24]

一枝難熟是枯梅，雪重山深花不開。

近日門庭多愛暖，莫從冷處問西來。[25]

黑處似楊岐驢，白處如趙州狗。

若作一串牽來，兩個皆能學吼。[26]

第一首詩用禪宗史上著名的牛頭法融禪師怕虎公案，第二、三首用馬祖惑亂大梅的梅子熟公案，第四首用了楊歧“三腳驢”公案、趙州禪師“狗子有無佛性”公案。[27]這些公案入詩，表現(xiàn)出擔當對禪宗公案的熟悉，也顯示出他對于禪的參悟，使詩歌富有禪趣。

（四）詩與畫

詩畫互文指的是語言文字的藝術和色彩圖畫線條藝術的互文。擔當是中國畫史上的第一流人物，他的畫有獨特的風格和高度的藝術水準，曾有書畫界人士將擔當與“江南四僧”（石濤、八大、漸江、弘仁）并列為畫壇“五僧”。

詩畫一家，畫禪相通?！爱嬛袩o禪，惟畫通禪。將謂將謂，不然不然。”[28]擔當在這里使用否定——肯定、肯定——否定的手法，說明了畫中有禪，禪也通畫的畫禪相通觀，具有新意。擔當提出這個觀點顯然是受到佛教觀念的影響：

大地山河影也；微塵世界影也；千二五百十人影也；六十二億名字影也。影乎影乎？吾無影乎？爾也，今此之影。樹耶？云耶？人耶？物耶？有相之相耶？無色之色耶？人工天巧皆不可知。但居此者，雖在影中，實在影外。一切有形無形，無非夢幻。夢破幻滅，無形有形。[29]

“有形”是從“無形”當中產(chǎn)生出來的，“無形”既然破滅，那么“有形”無非就是夢幻。一切夢幻非有，那么，虛空就自然成為擔當題畫詩中所論的重點，“老衲筆尖無墨水，要從空處想鴻濛”，“空”是擔當思想的一個主旋律。

在《擔當詩文全集·前言》里，余嘉華、楊開達就指出：“擔當?shù)念}畫詩約有二百余首，其詩與畫在思想上和意境上是相通的。詩有弦外之音，畫有景外之意。詩畫相互配合，愈加耐人尋味?！盵30]這其中就點出了其詩畫的互文性特征。書中舉例說有一幅山水小品，其畫面如下：危峰矗立如劍，層林挺立如列，枯干斜伸似鐵，一人提杖仰視群林危峰。而擔當?shù)念}詩是這樣的：

僧手披霜色有無，千層林麓盡皆枯。

尚留一吟堅如鐵，畫里何人識董狐?！盵31]

這樣一來，詩畫互相映襯，以視覺空間展示畫面與以詩歌韻律節(jié)奏合為一體，空間與時間在此相遇，歷史與現(xiàn)實融在一處，境界頓出。

三、結(jié)語

以上分別論述了互文性的相關界定以及擔當詩歌的互文性特征，從擔當詩歌的互文性特點上可以看出其與中原文壇的對話與交流，同時也是士人精神的一種傳承。擔當晚年深處滇南一隅，卻能夠在文藝上有如此高的造詣，這與他廣闊的視野和開放的意識有很大的關系。他強調(diào)師法前人，注重朋友之間的交流，注重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砥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不拘一格，各體互通，打通了文體之間的障礙，追求其后面的“言外之意，境外之境”，追求詩歌的自然博大的境界，追求人生的通達自由，這一切都顯示在其詩歌質(zhì)樸詩歌語言中。

注釋：

[1]轉(zhuǎn)引自楊鴻儒：《當代中國修辭學》，四川科技出版社，1993年6月，第360頁.

[2]轉(zhuǎn)引自王瑾：《互文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第28頁.

[3]擔當：《擔當詩文全集·寫韻樓歌》（余嘉華、楊開達點校），云南人民出版，2003年11月，第177頁.

[4]同上，《楊升庵太史寫韻樓》，《擔當詩文全集》，第228頁.

[5]李元陽：《嘉靖大理府志》，大理白族自治州文化局翻印，1983年，第94頁.

[6]楊慎：《垂楊篇》，王文才：《楊慎詩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頁.

[7]楊慎：《垂楊篇》，王文才：《楊慎詩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5頁.

[8]《楚雄道中見垂柳吊升庵太史四首》，《擔當詩文全集》，第347頁.

[9]《跋友人書畫》，《擔當詩文全集》，第379頁.

[10]《論交曲》，《擔當詩文全集》，第180頁.

[11]《翛園集序》，《擔當詩文全集》，第4頁.

[12]《擔當大師塔銘》，《擔當詩文全集》，第472頁.

[13]《陳翼叔寧瘦居集序》，《擔當詩文全集》，第374頁.

[14]《寧瘦居詩評》，《擔當詩文全集》，第374頁.

[15]金實秋：《霞客擔當 山水為馨——擔當其人以及與徐霞客的交誼》，《東南文化》，2002年，第9期。擔當與徐霞客的交游唱酬另可參閱邱宣充《徐霞客與唐泰》一文，見《徐霞客逝世360周年紀念活動暨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237-240頁，2001年.

[16]王仲犖：《西昆酬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344頁.

[17]擔當：《擔當詩文全集》（余嘉華、楊開達點校），云南人民出版，2003年11月，第121頁.

[18]（清）鄧顯鶴編纂：《資江耆舊集》，岳麓書社，2010年1月，第97頁.

[19]康和聲《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曰：“洞庭秋”三字，始自陶密庵，于寂寞中拈以寄愁。些翁倡而為詩，海內(nèi)和者數(shù)百人.

[20]（清）鄧顯鶴編纂：《資江耆舊集》，岳麓書社，2010年1月，第261頁.

[21]（清）鄧顯鶴編纂：《湖湘文庫·沅湘耆舊集》，岳麓書社，2007年12月，第92頁.

[22]《拈花頌百韻序》，《擔當詩文全集》，第377頁.

[23]《廬山參慧燈大師》，《擔當詩文全集》，第109頁.

[24]《贈仙陀師》，《擔當詩文全集》，第212頁.

[25]《示凌濤》，《擔當詩文全集》，第327頁.

[26]《題畫四首》，《擔當詩文全集》其四，第277頁.

[27]這些公案見《五燈會元》.

[28]《為惟默作畫書后》，《擔當詩文全集》，第384頁.

[29]《為秘傳作畫書后》，《擔當詩文全集》，第380頁.

[30]《擔當詩文全集·前言》，第7頁.

[31]《題畫詩六首》其一，《擔當詩文全集》，第293頁.